第十七讲 刘勰谈创作构思(1 / 1)

《文心雕龙·神思》里谈到创作构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提到“独照”,创作构思要具有独特的观照,否则人云亦云,就谈不上创作了。经过独照,构成意象,是情思和形象的结合。有了意象还不能创作,还要“窥意象而运斤”,即陆机《文赋》里说的“意司契而为匠”,以意为主,对意象做反复的加工,构成文思,才好进行创作。这里的意相当于主题,意象相当于形象思维,运斤相当于根据主题对形象思维做加工,构成文思,相当于作品的内容。

在创作构思上,陆机提出“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在这里,意相当于作品的内容,物相当于作品内容所反映的景物或生活。他担心作品的内容同所要反映的景物或生活不相称,又担心作品的文辞跟不上作品的内容。换言之,内容不能恰当地反映景物或生活,两者之间有距离,文辞不能恰当地表达内容,两者之间也有距离。就文辞表达内容说,这里有表达问题,也有构思问题,表达得不好,不能恰当地表达内容;构思得不好,把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写了,也不能恰当地表达内容。那么“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是怎样造成的,应该怎样解决,陆机没有说。

针对“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刘勰在《神思》里指出“物无隐貌”,“情貌无遗”,物貌和情感全都表达出来,没有一点儿遗留,那不成了意与物相称了吗?又提出“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由构思造成内容,由内容写成文辞,这三者密切得像天衣无缝,那不是文和意密切结合,没有“文不逮意”了吗?在这里,是不是刘勰要同陆机唱反调呢?

先看陆机讲“意不称物”的物,他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这里讲的物是指景物加上悲喜的感情。又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在时间上包括古今,在空间上包括四海,这就概括了广泛的生活。不论是景物带上感情或广泛的生活,都是物。意指文思所构成的内容,意和物的关系。“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情感从朦胧到鲜明,物象由明白到互进,这两方面是互相影响的,情感不鲜明,物象不能进入构思,情感越鲜明,物象互相进入构思,这两者的结合构成文思。但陆机怕文思跟不上物象,有距离,刘勰却说“物无隐貌”。

那么刘勰怎么说明“物无隐貌”呢?他说:“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他认为创作构思由两方面结合所形成,一方面是通过耳目同外界事物接触,一方面是通过志气产生情思。这两方面不受阻碍,就可使“物无隐貌”,要是受到阻塞,精神不集中就不能构成文思。他认为或者是“物无隐貌”,即意和物相称,或者构不成文思,即“意不称物”。

怎样做到物无隐貌呢?刘勰讲的物,也同陆机一样,既指景物,也指别的事物。他在《物色》里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指景物跟心情的结合。因此,“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图貌”指描绘物象,“与心”即表达心情,这两者是密切结合的。“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灼灼其华”,用“灼灼”来形容桃花的红艳,就是图貌;用“灼灼”来表达新嫁娘热烈的心情是抒情;用“依依”来形容柳条的柔弱是图貌,用“依依”来写依依不舍的感情是写情。他认为用了“灼灼”、“依依”这样的形容词,就做到“情貌无遗”,即做到了物无隐貌,人无隐情。

只用了“灼灼”、“依依”两个形容词,怎么说把桃花杨柳的形貌完全写出来了,把新嫁娘、参军的士兵的心情完全写出来了?原来刘勰认为图貌和写情两者,写情更重要些,所以说:“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认为景物的形象有限,人的情思无穷,以无穷的情思来写有限的景物,才能写出无穷的作品来,所以在图貌和抒情上,要侧重抒情来兼顾图貌,图貌不需要作细致的描绘,所以又说:“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他认为景物尽管纷繁,描写时着眼在引起人们的兴味,所以用词求简,使兴味昂扬,情思鲜明就行。这是刘勰认为图貌可以做到物无隐貌、情貌无遗,所以不谈“意不称物”了。不过刘勰又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这是指谢灵运的山水诗,他的模山范水,刻画景物,比《诗经》要细致得多。刘勰在《明诗》里称这种山水诗为“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那他认为这种诗也是使物无隐貌的。不论《诗经》的简要,谢灵运的繁富,都使物无隐貌,没有意不称物,这是刘勰同陆机的不同处。

刘勰怎么又讲“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呢?他说:“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这里是讲创作构思,在构思中运用想象,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所以各种想法都来了。当时文思还没有构成,是“虚位”、“无形”,从“万涂竞萌”的创作构思到形成文思,需要规矩刻镂。情满于山和意溢于海,是在创作构思阶段,经过规矩刻镂,有的想象不能进入文思,所以“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气倍辞前,还在构思阶段,文思还没有确定;半折心始,文思确定了,比起构思时想的,要去掉许多,打个对折。这关键在于“理”或“义”,即在于作品的主旨,或称主题。从创作构思到产生文思,这里需要一个主旨,根据这个主旨来确定创作构思中的想象,哪些是符合主旨的要求的要保留,哪些是不符合主旨的要求的要去掉,适应主旨的要求,在哪些方面要补充加强,一切都服从主旨的需要。主旨确定了,根据主旨来确定文思,根据文思来写成文辞,构思、文思和文辞三者就“密则无际”了。主旨不确定,创作构思不能确定文思,无法创作,这就“疏则千里”,写不成作品,所以说:“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在创作构思中不确定主旨,由于主旨就在心里却要到域外去找,因此可以暂时放一下,不必劳情苦虑,等到主旨酝酿成熟,确定了文思,就可以创作了。刘勰提出“理”和“义”来,这是看得深刻的。

在创作构思中怎样酝酿文思,刘勰又做了探索,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他提出虚心和宁静,虚心才能避免主观成见,宁静才能细致观察,还要使精神纯洁。这就是陆机说的:“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要求心志的高洁。这些,实际上是在创作构思前要做的工作,即在“神与物游”前要做的工作,做到了虚静和心志高洁再去深入观察,然后从事创作构思,确定了主旨,才能酝酿成文思。因此,他又提出“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积累学识,明辨事理,研究阅历,这些都是创作构思前要做的功夫。但这些同虚静和澡雪精神又同创作构思到酝酿文思密切相关,在创作构思中同样需要虚静和澡雪精神,同样需要学识、理论、阅历。所以他接下去提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认为是创作构思中的首要方法了。至于文思酝酿成熟,用文辞来表达时有什么问题,那属于表达方面的问题,他写了很多篇来讨论,就不在创作构思中谈了。

陆机提出“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他要求文逮意,意称物。要求意称物,说明他是主张写实的,即一般所说的现实主义。他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悲或喜的感情,是从客观存在的劲秋和芳春中来的。“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情感跟物象是结合的。“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虽要打破创作的老规矩,目的是为了对外物作穷形尽相的描绘。这些都说明他是主张写实的。因此,他讲风格:“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尚奢指夸张,贵当指确切,无隘即唯隘,指简约,唯旷指旷达,没有讲到属于想象的奇诡。刘勰论文学,也是主张写实的,他讲《物色》,认为“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情是跟着物色的变化而变化的,是写实的。《时序》里说:“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作品中所反映的情感,是和时代的政治密切结合的,因此对玄言诗的不能反映时代,表示不满。他在《夸饰》里指出夸张不当,成为“虚用滥形”,“义睽刺也”,也是主张写实的一例。这是他同陆机一致的地方。

刘勰同陆机不一致的地方,是他在“文之枢纽”里著有《辨骚》,提出:“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提出“奇文”。它的奇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 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这里讲的比兴之义,同《诗经》的比兴不同,《诗经》的比兴是写实的,这里的比兴是理想的,带有一般说的浪漫主义;至于诡异之辞、谲怪之谈,都是讲神话。又说:“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瓌诡而惠(慧)巧;《招魂》《招隐》(《大招》),耀艳而深华。”这里讲的丽、绮、瓌诡和艳,都是用来说明奇的,都是指文采说的。最后归结到“酌奇而不失其贞(正),玩华而不坠其实”,奇和华,即奇和艳,都是跟理想有关。他在《诸子》里说:“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他虽称这些神话或寓言为错乱,但他也说:“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弊(毙)十日,嫦娥奔月。殷汤(《易》)如兹,况诸子乎?”还是承认这种神话寓言的。

对于“酌奇而不失其贞(正)”,贞即正,讲奇正的关系。他在《体性》里又说:“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故“雅与奇反”,雅即正。《定势》里说:“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通变》里说:“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他在《辨骚》里讲的奇,有理想,在别的篇里讲的奇,有的有理想,也有的不完全是。他认为用神话寓言来写理想,这些神话寓言是奇诡的,但它所表达的命意一定要正确,《离骚》就是这样。他在《时序》里对《楚辞》作出极高的评价:“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 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淮南王安称《离骚》的思想可与日月争光,刘勰称屈原的联藻可与日月争光,推崇他的辞藻,是一种新的提法;又认为这种辞藻的产生,本于纵横家的诡俗,这也是一种新的提法。这都说明他对《楚辞》的推重。

总之,在创作构思上,陆机提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来,可惜他对于为什么不称和不逮,缺少进一步的阐述。刘勰认为意和物的关系,只要“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在“图貌”和“与心”上,可以做到“情貌无遗”,那就不存在意不称物的问题。在刘勰看来,或者“神与物游”产生文思,那就“情貌无遗”,或者精神不集中,根本不能构成文思,谈不到意不称物。在“情貌无遗”上,他还举了具体的例子来做说明,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后来苏轼有段话,倒可以用来支持陆机的说法。苏轼《答谢民师书》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这里指出物的妙处像风和影子,或看不见,或捉不着,所以要了解这种妙处是千万人而不一遇,这说明“意不称物”;用语言来表达更难,这说明文不逮意。那么刘勰讲到“图貌”、“与心”时,为什么说“情貌无遗”呢?因为刘勰讲的物,只是“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的物,即“诗人感物”的物,诗人因物生感,把这种感情写出来,连带也写出物色,这就做到了情貌无遗,这里自然没有“意不称物”的问题。这里也不考虑物之妙,侧重在感物之情。苏轼讲的是物之妙,物本身具有的妙处,不是侧重在诗人感物之情。侧重在诗人感物之情,只要诗人联系物而把这种情写出来,就情貌无遗。不侧重在这种情,要求得物本身所具有的妙处,那就有意不称物了。陆机说的“意不称物”,是不是苏轼的意思,无从知道。就苏轼讲的看,确实存在着意同物的距离,这种距离还可能是很大的。不过就诗人的创作说,诗人只写诗人感物之物,不写物本身所具有的妙处,完全可以,那么刘勰的话从创作构思说是可以的。苏轼讲的求物之妙也是从文学角度讲的,不过他不主张写诗人感物之物,而要细致地多方面地观察物象,写出物之妙来。像他写的《百步洪》诗,用了很多比喻从各方面来比百步洪,便是一例。又像苏洵写的《仲兄字文甫说》,写水和风的关系,他先讲风吹浪起,浪起见得风来;再讲风水相遇,有微波荡漾,有怒涛相搏,有疾急如奔驰,有徐缓而回旋,有横流逆折,有宛转萦绕,有如轮,有如带,有奔腾如火,有跳跃如鹭等,用这样的细致描绘来比文心的变化曲折。这样的描写,就比诗人感物而产生的悲或喜要复杂得多。看到了这样复杂的物象,在构思时不能把它曲折地表达出来,就有意不称物的问题。因此,刘勰讲的是侧重在情的比较简单的物象,苏轼讲的是侧重在物的比较复杂的物象,这两种说法可以互相补充,而不必互相抵触。

再从“文不逮意”看,就文思酝酿成熟用文辞来表达说,其中有种种问题,这点刘勰与陆机的看法是一致的。从创作构思到酝酿文思说,刘勰认为主要在确定主旨,主旨确定了就“密则无际”;主旨不定就无法构成文思,没有什么“文不逮意”。要是照苏轼“求物之妙”来说,由于物之妙极为丰富复杂,即使主旨确定了,构成文思,像苏洵的讲风水相遇的种种复杂情况,要是不能把种种复杂情况充分地表达出来,就会文不逮意了。那么有没有文不逮意,就创作构思说,同有没有意不称物是同样的问题。表达比较简单的物,只要主旨确定了,就可做到“密则无际”,谈不上文不逮意,刘勰这样说是对的。表达极复杂的事物,文辞不能把极复杂的情况作充分的表达,就会造成文不逮意,苏轼的话也是对的。这两家的话也可互相补充,不必抵触。那么就创作构思说,陆机的话比较简略而有不够明确处,刘勰讲得细致明确,这是刘勰胜过陆机处。不过刘勰讲的,适用于反映简约的景物,苏轼对此作了补充,是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还有陆机讲创作构思注意写实,没有注意理想,刘勰在讲写实方面既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在写理想上又作了很好的论述,可以补陆机的不足。这里的所谓理想,如《离骚》的用神话来显示它的浪漫主义。刘勰认为这是《离骚》异乎经典处,认为这是它的不足,这里又显出他对《离骚》的浪漫主义认识的不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