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說:“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佛教主張的就是一個“不着相”,可是偏偏我一生都與“照相”結下不解之緣,直到老年還是天天在和“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照面。
說起“照相”,回憶當初我從大陸到臺灣,曾捨去身上所有的一切,即便是一本書都沒帶,更別說任何紀念品了。我把身外之物毫無保留地全部捐贈給人,身上只穿了一套僧衣,再有的就是一張身份證,上面貼着一張二十歲時拍的相片,那就是我僅有的收藏了。後來慢慢發現,“照片”可以留爲紀念,就像佛教不也是在寺廟的大雄寶殿裏,裝置佛陀的金身法像嗎?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佛陀涅槃後,就因爲有佛像的留傳,讓後代弟子在瞻仰之餘,發見賢思齊之幽情,影像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因此,佛陀雖然不要人供奉他的金容聖像,但凡夫衆生不能沒有佛陀的法像金容來瞻仰、禮拜。
記得是一九八〇年,我把分別了四十多年的母親接到美國,爲了留下一些紀念,特地親自爲母親拍了一張照片,現在掛在佛光大學的光雲館,自覺那是我得意的傑作。
雖然我沒有正式學過照相,但在一九五一年年初剛到臺灣不久,有一位在電信局上班的高級職員蔡南石先生,他是個照相高手,曾經約略跟我談過他的照相心得,不禁引發我的一個想法:“他能照,我也能照!”因此在得到生平第一筆稿費時,我買了一部《辭海》,讓自己有了一個“無言”的老師。後來又第二次獲得稿費,就買了一部照相機,我想自己也應該照幾張照片,以不辜負蔡南石先生跟我講說照相藝術的盛意。
買了照相機之後,有一次與蔡先生到大貝湖(現改爲“澄清湖”)遊覽,他跟我說:“照相要懂得取景,背景很重要!例如一張人像照,如果背後的景緻素白一片,肯定不好看;若有幾枝垂柳當背景,加以襯托、點綴,就能增加美感。再如一池湖水,假如水面靜止不動,就會顯得呆板沒有生氣,不妨投入一顆石子,讓水面激起漣漪,讓湖心餘波盪漾,照出來的畫面纔有動感。”
雖然他只是傳授我這麼簡單的技巧,卻讓我因此買了照相機,並且實地在澄清湖一顯身手。當照片衝洗出來之後,不但自己看了歡喜,被照的人也很滿意,都說我的照相技術不錯,拍得很好看。
後來因感於一個出家人揹着照相機總是不莊重,便將相機送給了別人,心想此生應該與照相無緣了。但是萬萬想不到,在建設佛光山之後弘法於五大洲,所到之處,幾乎是人手一機,很多人見到我,總會找我照相,讓我一生就這樣與“跟人照相”結下不解之緣。
在我的人生經驗裏,有一些奇妙的情況:我講經,不敢聽自己的聲音,甚至聽不懂自己在講什麼;我在三家有線電視臺講了三十多年,每次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卻一直持續了一萬多集,但是我不敢看自己的影帶。平時有人幫我照相,事後把照片送給我,我也不敢看,總覺得很醜陋,但偶爾還是會看,我想“人相”還是難以排除。不過,細數這一生與人照相,何止百千萬次,但我從未收集過自己的相片。禪門的智閒禪師說“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不着相”一直是我自己追求的境界。
然而儘管自己“不着相”,甚至深以照相爲苦,但是爲了給人歡喜,我總是隨緣。例如,十年前在佛光山舉辦的功德主會上,有三四千人蔘加,爲了讓大家歡喜,我承諾與每個人獨照一張,結果一照照了兩三天,這才發現並不簡單。
一九九三年起,佛光山每年舉辦“佛光親屬會”,希望藉由親屬聯誼活動,讓徒衆的父母前來了解本山宗風、弘法度衆的主旨,以及如何利益社會、回饋大衆,也讓父母親屬進一步肯定自己子弟出家修行的功德與意義。有一年的親屬會,我一樣和徒衆及家長們,一家一家合照,事後統計,總共有三百零六家,一千四百多人,這一次也是照了兩天之久。
有趣的是,當我跟徒衆的親屬合照時,有位遊客上山,看到這一幕,就問覺來法師的母親:“要怎樣才能跟大師照相?”來媽媽說:“只要身上有花環者都可以。”“您的花環能否借我一下?”來媽媽二話不說,當下非常大方地就把花環借給這位遊客,滿足了對方跟我拍照的心願。
我一向拙於書法,也不喜歡被人拍照,但是每當見到信徒歡喜的容顏,我也打從心裏高興起來,因此遇到有人索取題字或要求合照,我總是一本隨喜隨緣的性格,有求必應,給予種種方便。只是,往往答應下來就欲罷不能,一次揮毫數十張是常有的事,而照相的人更是一撥接一撥,絡繹不絕。
有一次,我走在佛光山的大雄寶殿前,有位遊客看到我,希望跟我合照。照一張照片,這一點小小的要求當然不能推辭。但是正當要照的時候,發現沒有底片了,於是趕快找人到山下的商店購買。這一來一回,至少要十五分鐘,爲了他要一張照片,也不能不耐心地等候。
有時候我走在路上,信徒看到了,一樣要求合照,但是照相的人技術不好,等他慢慢調好光圈距離,好不容易拍好了,後面的人看到也走向前要求照一張。有的人團體合照不夠,還要個人獨照,一張照完,再照一張;橫照、豎照、左照、右照,常常一照就是一個多小時都難以走開。雖然站得腿痠腳麻,但是爲了給人歡喜,我也只有忍耐。
我知道平時有一些人上山,只是希望和我照一張相,他們也都很知趣,照過就走了,但是對我而言,照相往往花去很多時間。有時候五分鐘的路程,由於照相而足足走了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之久。因此,我在佛光山,平時沒事不敢隨便在路上走,偶爾要到如來殿開示,雖然從住處到講演的地方只有短短一段路,都是坐車子。別人看到,以爲我架子這麼大,在寺院裏還坐車子?其實這是不得已的事,因爲走在路上,遊客、信徒看到我,他們覺得機會難得,總會有人要禮拜,有的人則要合照。
對於禮拜,我覺得現在的佛教徒多數對佛門儀規認識不夠,不管什麼地方,只要見到大德、法師,隨時隨地都要禮拜。其實拜人除了在佛殿裏面以外,走在路上是不宜禮拜的。不過有時候看對方那麼虔誠,我就告訴他“一拜就好”,可是他哪裏肯聽,非要三拜不行。爲了他要禮拜,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只有像佛祖一樣坐在那裏讓人拜,這對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事。
另外,照相也是一件苦差事,不管何時何地,信徒們只要一看到我,總是蜂擁而來,要求跟我合照。這個照完了,另外一個又填補上來;好不容易跟他照過了,還要和他的父母合照,然後和他的妻子兒女合照,一張接着一張,沒完沒了。
這麼說並不是我小氣,事實上照相真的是很辛苦,因爲面對照相機,我要提起精神,做個姿勢讓他照。但經常不是相機沒電,就是沒有膠捲,我只得一再提振精神配合他。不過我也很感謝大家,正因爲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訓練,讓我忍耐的修養功夫進步很多,現在我確實很能忍耐。
我在數十年前,就曾多次帶團出國訪問,直到近十多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佔了大半時間,我們連洗把臉、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客房休息。就這樣週而復始,每日如是,等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有時到了機場,還是有人不斷上前要求合照;我們好不容易入了關,以爲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豈料有心人還是能尾隨進候機樓,每次總要直到我們臨上飛機,才肯放下照相機,揮手道別。
上了飛機,機上的空服員,甚至駕駛機師也要來照相。有時候遇到臺灣的旅行團,一下機又是紛紛向前,仍然是要我跟他們合照。我想“相逢即是有緣”,也總是歡喜地滿大家所願。因此出國弘法,看似風光,其實我坐在飛機上,短則數小時,長至十數小時,甚至數十小時,無法活動自如。每回抵達目的地,感覺真像脫了一層皮一樣。有時候我從熱帶到寒帶,跨越數國,還得適應各國的氣溫、時差、風土、人情、飲食等,但是往往才下飛機,根本來不及調整時差,馬上又是講演、會客、座談,尤其照相不斷。
自從一九九二年國際佛光會成立之後,我每次出國更是行程滿滿。當中不管佛光協會分會成立大會、皈依三寶典禮或是五戒正授,我都可以照本宣揚,不覺負擔;佛學講座、師徒會,雖有信徒現場提出問題要我回答,在我也不是難事。唯獨每到一地,總有會不完的客,以及不斷有人要求照相,最是讓我感到困擾。尤其遇到一些不會照相的信徒,總要將燈光、焦距調個幾次以上,才能完事。後來,爲了兼顧人情及行程時效,每遇有請求照相的場合,我只有跟他們說:“大家一起大合照吧!”或說:“我們一面走一面照。”總希望在不耽擱行程的情況下,能讓大家皆大歡喜。
感謝科技發達,現在所謂的“傻瓜”相機,已經進步到不必調整光圈、距離,每個人拿到都能照,所以節省了我不少時間,但也因此合照的人數就更多了。記得有一次我出國弘法,纔剛出海關,一路上就有百餘人輪流跟我合影。我只感到閃光燈一直閃個不停,至於站在身旁合照的是什麼人,我完全不知道,因爲來不及看。
那一次我們一行十二人,大家分工合作,有人負責保管護照,有人負責照顧行李,有人負責付錢,有人負責雜務,有人負責聯絡,有人負責發號施令……忽然有人問我:“師父!你負責什麼工作?”我回答:“我負責給人照相!”
我曾經倡導“人生三百歲”,也就是主張一個人每天要做五個人的事,因此平時即使沒有外出弘法,我在佛光山的日子一樣每天講演,開會,授課,寫作,改稿,簽名,會客,照相,接電話,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我認爲人生要發心儘量多做事,否則怎麼能活三百歲呢?
我生性喜歡結緣,雖然視“照相”爲畏途,但爲了恆順衆生,再怎麼辛苦也總是忍耐接受。不過“苦”中偶爾也會遇到一些“有趣”的事。
有一次,我走在佛光山的菩提路上,突然有個人走過來,希望跟我合照。當他自己照過之後,又要我跟他爸爸、媽媽合照,甚至跟太太照一張。可是鏡頭對準之後,那位太太遲遲不過來,站在我身旁的先生一直着急地喊道:“來啊,來啊,趕快過來,機會難得。”太太還是如如不動,始終不肯過來一起合照。我心裏想:“天下竟然有人不肯跟我合照?”
正當納悶之際,只聽那位太太說道:“你沒看見我今天沒化妝嗎?”
我一聽,隨口跟她說:“不必化妝,微笑最漂亮!”她聽我這麼一說,終於走了過來。但也因爲這麼一拖延,後面尾隨而來的人一下子又多了起來。
現代社會上有一羣人被稱爲“追星族”,他們很喜歡和偶像明星合照。說來慚愧,我以一介僧侶,多年來有許多演藝界的影、歌星,如郭富城、林志穎、鄺美雲、曾志偉、冉肖玲、張小燕、陳麗麗、白冰冰、楊慶煌等人,都曾找我合照過,甚至我感覺自己也像明星一樣,經常被人追着照相。不但走路要照,喫飯也照,甚至談話、寫字、會客、看景、閱讀……分分秒秒,莫不在相機的鏡頭下度過,“看照相機”似乎成爲我跟大衆接觸不可少的項目。剛開始實在很不習慣,但念及信衆的需要,我總是默忍不語,不過心裏還是有點勉強。
及至後來,我行走在世界各地弘法,每到一地,當地的政府領導、社會名人,如印度總理尼赫魯,馬來西亞前任和現任總理馬哈蒂爾、阿卜杜拉,以及泰國國王普密蓬、菲律賓總統馬卡帕加爾、美國前副總統戈爾等,我都曾與他們會晤、合影過。甚至天主教的教宗保羅二世、本篤十六世和臺灣地區的樞機主教單國璽,乃至蘇聯的大文豪索爾仁尼琴、中國的國畫大師張大千等,我們也曾互訪、合照過。
當我和索爾仁尼琴、馬哈蒂爾等各界領袖會面時,看到徒衆們爭相爲我們照相,之後又一個個和這些國際名人合照,當下我不禁心生慚愧,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忍耐照相!從此以後,凡是有人要求跟我合照,我不但欣然允諾,有時還爲他們選方位,定距離。每次看到大家一臉歡喜的樣子,我也同感欣悅。
照相可以給人歡喜,也可以廣結善緣;藉着照相給人一點因緣,也是度衆的方便。二十多年前,我在韓國的金埔機場,遇到一位叫金貞希的小女孩。當時她還在小學就讀,見到我就主動向前跟我合掌問訊,並且要和我合照。雖然雙方語言不通,我只有隨手拿了一張名片給她,但後來她經常寫信給我。我也請來自韓國,當時正在成大讀書的李仁玉小姐幫忙翻譯,就這樣結交了這一位韓國的小朋友。現在她已經三十多歲,而且嫁作人婦,今年初還帶着新婚的先生上山,想想人世間的因緣真是奇妙。
另外,多年前依法法師的父親楊松村居士,在美國西來寺和我合照了一張照片,事後逢人就說:“這是我畢生最光榮的一件事!”
然而回想三十多年前,依法法師剛考上臺灣大學法律系,她毅然決定在佛光山出家。當時楊老先生十分震驚憤怒,認爲女兒的前途就要斷送在佛門裏,幾度上山抓人,軟硬兼施地逼着依法回家。不得已,依法只有以絕食表明心跡。楊老先生於是怒氣衝衝地找上我,可是我跟他講話,他理都不理睬我,不過我還是告訴他:“你女兒穿着長衫,仍然可以繼續讀書,佛光山一定會盡力栽培她。”
一九九七年依法取得耶魯大學博士學位,楊居士與老妻飛到美國參加畢業典禮,順道到了西來寺。楊居士見到我,希望能跟我合照,並一再向我道歉,說他當初不知道佛光山的教育體制,加上依法那時還在臺大就讀,因此非常反對,請我能體諒他當時的心境,同時也感謝我把依法送到夏威夷大學與耶魯大學攻讀碩、博士。看到楊居士歡喜的樣子,我終於可以釋懷了。
跟人照相是很辛苦的事,平時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和動物合照,因爲它們不會照完一張,又要求我“再照一張”。我曾經在各國和各種動物合照過,包括中國敦煌的駱駝、泰國的蛇、中南半島的馬、印度的大象、日本奈良的麋鹿,以及臺灣佛光山的松鼠等,這些都是素食動物,跟出家人的性格很相契。
我也曾在澳洲中天寺和無尾熊、袋鼠合照,在南天寺和兔子、海鷗留影。尤其澳洲,堪稱“動物的天堂”,光是在藍明頓公園內就有幾萬只的野生鸚鵡,紅的、藍的、橙的、綠的,各種顏色都有。它們一點也不怕人,有一次我們前去參觀,才踏進公園草坪,來自四面八方的鸚鵡就聚攏過來,頭上、肩上、手上都被它們站滿了,雖然照出來的相片一臉狼狽樣,但也覺得很有趣。
另外,我自一九四九年離開故鄉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下雪,心中一直懷念昔日的雪景。四十多年前我到日本訪問,看到路邊的積雪未融,當時興奮不已!後來佛光山在日本創建東京別院,有一次趁着前往弘法之便,承蒙信徒陳逸民、西原佑一等人熱心,邀我到北海道賞雪。
當天我們抵達北海道時,夜色已晚,坐在車子裏,只見窗外偶爾飄來片片雪花。晚上住宿在支笏湖觀光旅館,夜裏卻一直睡不安寧,不時地望着窗外,一心只希望能看到飄雪。但是隻見一輪明月高掛天空,甚至窗外的支笏湖水也隨着微風吹起皺紋,把天上的明月映照得更爲明亮,連天上的星星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心想,這一次到北海道來,大概又只能看雪,而沒有辦法看到飄雪的情景了。沒想到中午時分,忽然下起雪來。看到大雪飄飄,一時興奮,我趕忙叫隨行的徒衆照了一張照片。
我這一生,在世界各地弘法超過一甲子以上,看過的美景無數,然而能夠讓我動念想要照相的,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其他都是應衆人所需而照,那就不計其數了。尤其近年來每到一地,承蒙當地信徒好意,經常趁着弘法空當,安排我參觀一些名勝古蹟。但是現在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香港以及臺灣等國家和地區的華人在世界各地觀光旅遊很普遍,偶然相遇,都會要我跟他們合照,我也總是隨緣滿人所願。只是等大家一個接一個照完之後,差不多又要上車了,根本沒有時間看風景。
因此,回顧幾十年來,雖然我行腳過各地的名都大邑,走遍了世界的名山大川,實則不曾盡興觀賞,也未嘗仔細探訪,一路上都是隻有“看照相機”而已。不過也因爲有照相機,讓我在世界七大奇觀之處都能留下影像,包括加拿大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美國的大峽谷、印度的泰姬瑪哈陵、埃及的金字塔、意大利的比薩斜塔、巴西的亞馬孫河以及希臘神殿等。
其他有名的景觀,如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加拿大的落基山脈、南非開普敦的好望角、澳洲的大堡礁、莫斯科的紅場、法國的盧浮宮、羅馬的競技場、意大利的地下墳場、法國的埃菲爾鐵塔、柬埔寨的吳哥窟、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中國的萬里長城等,我都曾留下足跡,也曾留下影像。
有人說,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會打扮,像花姑娘;加拿大的落基山脈很淳樸,像灰姑娘。對於世界奇觀,更是衆說紛紜。我認爲,如果泰姬瑪哈陵可以名列世界七大奇觀,那麼南京的中山陵應該也有條件躋身其中;如果意大利的地下墳場算得上世界奇景,那麼中國北京的十三陵、西安的兵馬俑,就更是奇景中的奇景了。甚至張家界的天門山、寶塔山及雲南的石林,乃至加拿大的落基山脈,若能入選爲世界七大奇觀,絕對毫不遜色,因此我建議,不妨依遊客欣賞的角度,讓大家投票選出新的七大,甚至十大、二十大世界奇觀。
其實,世界之大,景觀之多,不見得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能一一走遍,但是通過攝影,我們在家中就能覽盡世界美景;通過攝影我們捕捉自然界一切人、事、物最美的一霎,把它們留存下來,提供給大家欣賞,這在追求真善美的現代生活中,自有其地位和貢獻!如《國家地理》雜誌,就因爲具有這樣的功能而普受讀者喜愛。
曾經獲獎無數的攝影界一代宗師郎靜山先生,一生酷愛攝影,他精研攝影藝術,不但創作無數,並將“集錦照相”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他以高壽一百零五歲辭世,卻有九十餘年的歲月相機不離手。他曾說:“我做集錦照片,是希望以最寫實、最傳真的攝影工具,融合我國固有的畫理,以一種‘善’意的理念、實用的價值,創造出具有‘美’的作品。”
郎大師的攝影作品,在北京華辰秋季拍賣會上,一張照片估價五萬元。郎老的攝影成就衆所皆知,而他的書法也寫得極好。一九九四年佛光山爲了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而舉行書畫義賣,時年一百零四歲的郎老先生,特別書寫了《大悲咒》與《心經》等四幅書法參加義賣。他的作品遠觀行氣,近看勁道,均屬上乘,令人讚賞。
另外,生態攝影專家林英典先生,多年來憑着不屈不撓的精神,跋山涉水,以一部相機捕捉了無數瀕臨絕種的鳥類珍貴鏡頭。在佛光山文物展覽館就曾展出林先生的“野鳥生態攝影展”,當時我還特地前往參觀。我覺得這樣的展覽,很值得一看。
再者,一九九一年開始,《普門》雜誌社特別舉辦“佛光攝影獎及文學獎”,也是希望通過鏡頭與文字,把世間真善美的事物,分享給大衆。
照片可以留下美好的事物,也可以記錄歷史。二〇〇三年佛光山的徒衆爲了紀念我到臺灣弘法五十年,特別把我歷年來的弘法照片,選出一部分集結出版《雲水三千》紀念專輯。我在序文裏說:“這不是爲了表現我個人,而是爲五十年來在全世界參與人間佛教運動的有緣人,留下一個紀念。”事後有很多人說,從中可以看到佛教的發展史。
照片不但可以記錄歷史,甚至能還原真相。如一九三七年日本兵在中國進行南京大屠殺,一九四七年臺灣發生“二·二八”事件等,儘管後來有人企圖扭曲真相,甚至篡改史實,但是照片會說話,一張張照片已然向世人訴說了無言的真相。
現代很多藝人時興拍“寫真集”,其實拍攝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只是有一些狗仔隊專門追逐、偷拍名人的生活動態,嚴重侵犯了別人的隱私,這就不是好事了。英國王妃黛安娜,就是爲了躲避狗仔隊的跟拍,結果因車速過快而導致車禍身亡,所以東西本身並沒有好壞,主要是看使用者的心態是善是惡。
過去不少名攝影家如林聲、蔡榮豐先生等,都曾幫我照過相。尤其蔡榮豐先生,歷屆的“總統”及不少名人,均曾以高價聘請他掌鏡攝影。承蒙蔡先生好意,不但幾次免費幫我照相,甚至跟着我的弘法行程飛到馬來西亞。只是我對他很抱歉,不但一張照片也沒保留,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到,真是辜負他。不過,所有見過相片的人,都對他的攝影技術讚歎不已。
走筆至此,不禁引發我無限的感慨,因爲每逢佛光山舉辦各種活動,負責攝影的徒衆事後把照片拿給我看,我總覺得,別人拍的照片都很好看,只有佛光山的徒衆拍出來的照片不入流。原因何在?我想主要是攝影的人沒有好好研究、探討其中的道理。替人拍照,至少應該注意以下事項:
一、應將相機事先準備妥當,一看到好的鏡頭立即捕捉,一來爭取時效,二來顧及被攝影者的方便。
二、所取的角度要能顯出整張相片的主題。
三、背景也須注意,才能使整個畫面動靜調和。
這些是我多年來應信徒要求與他們合照,慢慢體會出來的一點小小心得。
另外,每當我在講演開始時,總會有徒衆拿着相機對着我,左一張、右一張地照個不停。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就對他說:“這近兩千人的信衆聚集在一起,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殊勝鏡頭,爲什麼你不懂得拍攝大衆呢?”我的目的是希望徒衆心中能有大衆,不要只照我一個人。
長久以來,佛光山爲了弘法需要,發展了很多佛教事業,很多人因此以爲我喜歡大、喜歡多。其實我的性格是怕大、怕多。我是一個很勤儉的人,一生很少買東西,很少爲自己添置、儲蓄、積聚,即使爲公家購物,也是斟酌再三,不敢有絲毫浪費。我一直倡導“儲財於信徒”,從不輕易向信徒化緣,甚至我覺得化“心”比化“錢”重要。
再有,我怕坐寶座。在佛光山我從來沒有過一張寶坐椅,但是後來每到別分院,徒衆都會搬來好大的椅子讓我坐,令我很不習慣。
我也怕坐中間,每次有法會、會議,不得不坐中間,我都感到非常的無奈。我尤其害怕照相、簽名,但是爲了給人歡喜,也只有勉強自己隨喜隨緣。
回想四十多年前,我與同參煮雲法師同住在壽山寺,每次出門,碰到要買車票時,他就往“後”退,我則要上“前”去買票。但是遇到用餐時,煮老總習慣坐“上”座,照相時習慣坐“中”間,走路時習慣走“前”面,久而久之,信徒都稱煮雲法師是“上中前”的法師。
煮雲法師比我大八歲,是同戒、同學、同參,外表長得一副祖師相,尤其爲人很厚道,生性沒有嫉妒心,不曾談過人我是非,人家對他有所批評,他總是哈哈一笑。甚至有位同道多次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從中挑撥我們之間的友誼,他不是哈哈一笑,就是爲我說好話。我們相交數十年,相知相惜,直到現在,對老友還是懷念不已。
照片可以留存美好的回憶,但有時也會造成無謂的誤會,甚至鑄下終生悔恨的憾事。數十年前,我從書上看到一則與照片有關的故事,到現在都忘記不了,對我一生影響也很大。
話說有一位銀行經理,在一家育幼院裏認養了一個小女孩,每月按時寄錢供她生活、讀書。光陰荏苒,小女孩大學畢業了,長得亭亭玉立的她,主動表明要嫁給這位恩人。但是經理認爲,自己與小女孩的年紀懸殊太大,況且自己當初認養她,只是抱着助人之心,並沒有任何企圖,也不望報答。不過小女孩一再強調:“我是因爲喜歡你,自己心甘情願要嫁給你,並不是爲了報答你。”
於是兩個人果真結婚了,雖是老夫少妻,但彼此體貼,相互恩愛,生活倒也美滿。
婚後小女孩想到社會上工作,經理也欣然同意。但是當太太上班工作沒多久,有一天經理的表弟來跟表哥說:“表哥,你怎麼能讓表嫂出去工作,她那麼年輕,你怎麼能放心呢?”
經理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表弟說:“我看到表嫂經常和一位男士在公園散步,一起看電影。”
經理聽了毫不介意,完全不放在心上,他認爲,是太太自願要嫁給我的,怎麼會在外面胡來呢?
事情過後不久,有一天,有個朋友結婚,請夫婦兩人去喝喜酒。經理說:“我今天覺得好疲倦,你代表我去吧!”
太太出門後,先生一個人在家很無聊,往牀上一躺,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有一面太太的小鏡子。他好奇地拿起來,沒想到從鏡子的背面掉下一張照片。照片中,自己的太太和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士緊緊擁抱在一起。這一看他不由得怒火中燒,原來太太有這麼一段過去,而且還一直保守着這個祕密,她分明是在欺騙我的感情!
雖然內心一下子受到這麼大的衝擊,但經理外表還是故作鎮靜。他把鏡子重新裝好,又放回枕頭下面,只是內心的氣憤難忍,因此就一個人在家裏喝起酒來。
太太喫過喜宴回來,看到先生一個人在家喝悶酒,就問先生:“人家請我們喫喜酒你不去,怎麼一個人在家喝得這麼醉醺醺的,你有什麼心事嗎?”
任憑太太怎麼問,先生就是不開口。太太無奈,只得對先生說:“如果你不說話,我就要睡覺了哦!”太太朝牀上一坐,順手拿出那面小鏡子,邊照邊說:“你看我漂不漂亮呀?你怎麼都不理睬我呢?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嗎?”
太太的話,聽在先生耳裏,一字一句都像刀劍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想:“你這個賤人,竟然在我面前和情夫說話!”終於忍耐不住,就一個箭步上前掐住了太太的頸項。
太太一驚:“啊!爲什麼這樣呢?”
先生把鏡子捏碎,抽出裏面的照片給太太看。太太一看,不覺笑了起來。先生這時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心想:“你這個女人真是不要臉,到這個地步了還對着情夫發笑!”於是一氣之下就將太太掐死了。事後他隨便編造了一個理由,就把太太埋葬了。
半個月之後,表弟來了,他說:“表哥,我覺得表嫂死得很離奇,爲此內心一直感到很不安。我想,你是不是因爲聽了我的話,對錶嫂有了誤會。其實是我自己在追求表嫂,但是表嫂不理我,我一氣之下才會對你說了那一番話,其實表嫂是很愛你的。”
經理說:“這事與你無關,你不必介意。”
事情過了三個月之後,有一天經理正要出門,剛好郵差送來一封給太太的信。他心想太太已經死了,便把信封拆開,想要看看裏面到底寫了些什麼。
結果,信的內容一開頭就說:“某某!聽說你已經結婚了,我自己也早在五年前就嫁作人婦,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猶記得我們在高中女校畢業的時候,在畢業典禮上,我們合演了一出話劇,你是女主角,我反串當男主角。我把當時所拍的劇照,放在小鏡子裏送給你,那面鏡子你還保存着嗎?我本來是想十年後才告訴你,屆時我們可以一起回憶高中時期的快樂時光。但是五年過去了,人世滄桑,世事多變,假如你還保有這面小鏡子,不妨打開來看看我們的照片……”
經理看到這裏,心頭一震,頓時如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因爲衝動,已經犯下了一個終生難以彌補的大錯,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即使再多的懊悔,終究還是挽不回太太的一命。
這個故事讓人想到,世間萬事有時候“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都不一定是正確的;人世間有多少的誤會、冤屈、遺憾,不就是因爲認識不清而造成的嗎?因此佛教的“八正道”,第一就是“正見”。
什麼是“正見”呢?我常比喻,正見就如照相,必須要把光圈、距離、焦距都調整得恰到好處,才能照出清晰美麗的畫面。同樣的,有了正見才能如實地看清楚人生宇宙的真相;缺乏正見而看世間,就如同霧裏觀花、盲人摸象,會產生嚴重的差錯。所以人生處世,最重要的就是知見要正。
我們平常出外旅遊,看山、看水、看花、看草、看人、看事,看盡男男女女,看盡人間萬象;眼看不夠,還要用相機把一切都照下來,卻很少有人想到要回過頭來關“照”自己的“心”。心是我們的主人,主宰我們的人生,人要明心見性,才能看清自己,才能找到自己。因此,當我們在看盡世界奇觀美景的“假象”之餘,更要看自己的“心”。能夠看到自己的真心佛性,那纔是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