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思考了无数次——
什么是正确的,有没有弄错什么。
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好。
母亲说,快点结婚。
这是因为女儿未婚让她很丢脸吧。真实心想。既然如此,就不要说那是“为我好”,为什么不清楚说出这是“为了你自己”呢?有段时间,真实一直这样想。
妈妈为什么不明白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呢?真实这么想。
但是,那是因为,妈妈只知道“结过婚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她也只知道“有小孩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看到不是那样的我,她只能想象“单身的真实很寂寞”。想象我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终身孤独,这令她悲伤不已。真实似乎有点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想了。
对妈妈来说,这辈子我都是她的一部分,无法视为他人。不过,更令我绝望的是自己。
是自己太天真。
仔细想想,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搬去东京,是因为我知道,行不通的话只要再回父母身边就好。正因我有地方可回,有人可依靠,所以才敢那么做。事到如今,已经可以承认这一点了。
这样的我口中的“自立”,在父母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认识了架,我也曾短暂认为自己将不再孤独终老。
如今回想起来,我大概只是想找个取代父母的依赖对象。
不只父母,连我自己也认为我“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
遇到架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依赖的双亲,尤其是伟大的母亲,其实比想象中更渺小无知。即使如此,当我从架身边离开时,第一个想的还是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只有那里可以去。
在深入思考之前,身心都先依赖了他们。这是罪孽多么深重的事。
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怎么做才正确。
如果有人说我错了,那或许真是如此。
但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
就算依赖父母的女儿口中的“自立”只不过是去寻找下一个依赖对象,那又怎么样。就算父母担心女儿结不了婚,试图为她寻找取代自己的下一个依赖对象,那又怎么样。
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现在的我心情已足够坚强,能干脆这么想了。
就算别人说我们做错了也无所谓。
我不在乎。
◇
“你在想什么?”
“嗯?”
婚礼前,架这么问。
真实抬起出神的脸,看到为了今天刚剪了新发型的架正在苦笑。
“真实好像又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大不了的事啦,等一下再跟你说。”
真实也露出苦笑。
抬起头,看着三波神社古老庄严的身影,感觉今天和他更亲近了。
“走吧,时间到了。”
身穿正式服装的是这间神社的权祢宜,也就是石母田的女儿。听她这么一说,架和真实同时抬起头,回答“是”。
真实身上穿的传统白无垢礼服,是向当时送来的那张婚礼照片的主人、出租店的儿子夫妻租的。架身上的羽织袴也是请他们准备的。
有别于户外的暑气,夏天的神社大殿充满静谧安详的空气。
事实上,这是三波神社暌违五十年举办的婚礼。
“走吧。”
架对真实伸出手。真实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架。”
“嗯?”
“谢谢你答应我无理的要求。”
这么一说,架就微笑了。
“又没关系。”他说。
想在石卷那个与自己颇有缘分的神社,举行只有两人的婚礼。
这就是真实的要求。
不邀请朋友、亲戚和家人,不举行盛大的婚宴——就像架说的,结婚和他们无关。结婚只是真实和架之间的事。
虽然人们常说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过去朋友们结婚时也都去给予了祝福,当然希望自己也能获得他们的祝福。想把架介绍给大家,在众人面前炫耀。
由于过去一直都是这样想,现在也很惊讶自己心境的变化。
出国举行只有新郎新娘两人的婚礼——以前听闻这种事时,只觉得那是跟自己不同世界的人。但是现在,稍微能理解决定那么做的人的心情了。每对情侣的状况或许不同,至少以真实的状况来说,现在,她想面对的只有一个人。
婚礼只要和架一起举行就好。
提出这个要求后,架虽然惊讶,但也接受了。
“不用出国办吗?去夏威夷之类的?”
既然都能无视宗教信仰在外国的教堂举行婚礼,为何不前往东北地方的神社,只有我们两人誓言走入婚姻就好呢?
真实说,我就是想去三波神社。
那座挺过海啸侵袭,有着非常美丽、强大身影的神社。听真实这么一说,架就表示“我也想去看看”。
这番对话后,架猛地往前弯腰,口中喃喃低语“太好了……”
“咦?”
“……你愿意嫁给我。”
那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架表情扭曲,分离的这半年,他看起来忽然苍老了好几岁。不过,真实没有因此对他幻灭。心想,我就是喜欢这张脸。内心预感未来将一直看着这张脸,即使架不再帅气。她在心中祈愿,希望这个预感能够成真。
“嗯。”
真实点点头。
“请你跟我结婚。”她主动这么说。
真实的父母和架的母亲。
与真实取得联系后,架似乎去和双方家长谈过了。
告诉他们,真实现在并没有和跟踪狂在一起,她只是为了重新检视自己,暂时需要一点时间。
这不是谎言,但也不是“真实”。
当然,光听架这么说,双方家长都无法接受。但是,架坚持不放弃,说服了他们。
“非常抱歉,但这是我跟她的问题。”架这么说。
这个夏天,真实终于回家,也去了架的老家,向双方家长道歉。不过,这充其量只是为自己失踪害大家担心而道歉。关于取消婚礼会场,决定举办只有两人的婚礼等事,无论双方家长怎么说,她都坚持不退让。一定要从“只有两人的起点”展开婚姻生活,这个想法决不动摇。
架曾提议邀请始终担心着真实的姐姐希实夫妻参加婚礼,真实也拒绝了。她自己打电话向姐姐道了歉。
宠溺妹妹、在她搬到东京时二话不说当了担保人的姐姐,其实也和母亲一样,认为真实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正因如此,真实才会那么依赖她。
对于真实的失踪和突然回来,希实虽然无奈,但当真实把婚礼的决定告诉她时,她笑了。
希实说:“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么顽固和积极行动的一天。”
她还说:“要幸福哦。”
祝祷词诵读结束。
神官“斋主”清朗的祝祷声响遍神社大殿,落在架与真实的身上。真实感受到身旁架的紧张,也强烈希望自己的紧张——以及喜悦,身旁的他能感受到。
拿着朱漆杯,接受斟酒。不经意往身边一看,正好与架四目相接。他在同一时间看了真实。
光是这样,就让紧张瞬间消退。
在这庄严神圣的场合,这么做或许不符合规矩,但两人都微笑了。轮流举杯。
高举玉串,在神前献祷。二鞠躬、二击掌、一鞠躬。
注视着大殿后方的注连绳,真实心想,其实根本没什么自信。
今后婚姻生活是否能顺利,其实根本没什么自信。做了这么多自作主张的事,之后一定会得到报应吧。无论是自己的父母还是架的母亲,今后大概动不动就会把这事拿出来抱怨——或许得面临这样的婚姻生活。
但是,即使如此——
现在,只和架两个人站在这里祈祷,这件事一定有其意义。真实愿意这么相信。
经过种种迷惘做出结婚的决定,这个决定一定有其意义。
希望现在的祈祷至少能应验在身边这个人身上。
玉串祝祷仪式结束后,会场气氛忽然轻松了起来,连空气都变得柔和了。
听见“恭喜”的声音,也听见架带着安心的表情回答“谢谢”。真实跟着开口,衷心表达了感谢。
“你在想什么?”
真实的另一个任性要求,是只让耕太郎来参加婚礼。这当然是为了请他拍摄婚礼照片的缘故。和架并肩站在象征波浪的三条波纹社徽下,以神社为背景拍照。这时,架又这么问了她一次。
真实回答:“没什么。”
其实她在想的是,这样真的好吗?即使是心愿成真的现在,还是会这么想。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是会这么想。当然,这话就算撕裂了嘴也不会说出来。
说今后没有一丝不安是骗人的。
“架在想什么?”
“……我在想,真是太好了。”
仿佛看穿真实的心思,架这么说。
“虽然发生了各种事,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是吗?”
这人这种不逞强的迟钝,以及“虽然是丈夫但也是不同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事实,今后肯定会一再地拯救自己。
“真实小姐、架先生,要拍了哦!”
身穿礼服的耕太郎举起相机这么说。闪光灯迸出光芒。
抬起头,内心惊叹。
眼前是连成一片的大海与天空,仿佛无边无尽。
“真实。”
架这么呼唤着,牵起她的手。两人手牵手,面朝前方。相机再次亮起闪光灯。
虽是被架牵起的手,这次,真实主动用力紧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