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最后一天,爸妈抛下我去亲戚家串门,我不会烹饪,只能找地方买晚饭吃。时隔多日,我打扮得人模人样,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沾有零食碎屑,骑自行车去了附近超市。
这是家郊外型大超市,停车场很大,许多人大老远开车过来。前往蔬菜卖场途中,我遇到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推着购物车,正在挑火锅底料。我觉得我绝对认识她,目不转睛盯着她瞧,结果视线相交。这是位大学生模样的温和美人,服装举止散发出居家气息,足以想象她在家烹饪的模样。我记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禁“啊”地喊出声。
她停下脚步,困惑地看着我,歪过头,一脸“您哪位”的表情。我正想胡扯几句蒙混过关,突然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小林?”
本田老师自过道那头走近,将手中的盒装牛奶放进她的购物车。
本田老师家是栋像奶奶家一样的怀旧独栋木屋,距超市大约十分钟车程。我把自行车放在超市停车场,坐上老师的车,跟他们回来了。老师说他们要吃火锅,三个人吃肯定比两个人香,便邀我一起来。
“小林同学,你挑食吗?”
可奈子小姐一边在厨房准备火锅一边问。
“我什么都吃。”
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她熟练搓散金针菇的手指。纤细的无名指上戴着订婚戒指。
老师好像在他二楼的房间里做什么工作,一楼只有我俩。我一边递小碟子,一边观察房里的观赏植物和布制纸巾盒。装饰植物的应该是可奈子小姐,挑选纸巾盒花纹的应该也是她。
我来老师家了,真奇妙。平时,老师放了学就会回这里。老师也有生活空间,也有家人,这我没怎么想过。如此说来,老师就算有妹妹,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哥在学校什么感觉?”
可奈子小姐边从冰箱拿蔬菜边问。
“很受欢迎。”
“是吗?真想不到。”
可奈子小姐是个气质稳重的女性。我想象她在空间里缓缓移动,安静微笑,搅咖啡不掀起一丝波纹。双亲去世以来,老师和妹妹可奈子小姐就在这个家生活。老师平时在办公室吃的手制便当是妹妹做的。我结论下得太武断了。
“读高中那会儿,他明明一个朋友都没有。”
“学园祭第二天,你在停车场跟老师说过话是吗?”
“我记得是去借车的。”
“我以为你是他女朋友,偷看你们来着。”
“知道是妹妹,你放心了?”
我苦于回答,沉默不语。她开始端装满蔬菜的盘子。
客厅一角散落着校内文件。原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工作啊,我想。电视机旁的柜子摆着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小学时代的老师、可奈子小姐和一只戴项圈的柴犬。老师小学时的模样冲击力极强,是个齐刘海、穿短裤的男孩。还有看似大学时代的照片,眼镜跟现在不同,是圆形银框。看着看着,可奈子小姐过来了。
“当老师之前,他一直戴这副眼镜。”
“那老师现在戴的……”
“是他当上老师时,我给他选的礼物。”
我紧紧握住可奈子小姐的手。
“现在的眼镜很好,很适合老师,仿佛他出生以来就一直戴着。”
“我送给他之前,他很讨厌这种装饰眼镜,说不喜欢,甚至不承认眼镜的存在。说到底,他连‘塑料镜框’这个词都不知道,一直说‘装饰眼镜’。”
老师在二楼做完工作,不知从哪儿拿出小型煤气炉和锅,并摆好。时针指向晚上七点,我们开始涮火锅。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室内暖气开得很足。鱼肉、鸡肉丸、葱和豆腐等菜肴在锅里煮开。可奈子小姐管着锅,老师一直挨骂。
“我不是让你别在锅里乱搅吗?”
“我在找扇贝。”
“你一个人想吃几个啊?”
“别在学生面前扫我威风啊。”
“老师,你眼镜起雾了。”
我们一边享用火锅,一边看正月特别猜谜节目。老师和可奈子小姐喝啤酒,我喝茶。
“小说就是在这栋房子诞生的啊?”
火锅渐入佳境,可奈子小姐开始准备乌冬面。想到老师在这里执笔写作,我感慨颇深。上架全国书店的文章,就是在这里编织的。
“没错,杀人案各种诡计都是在这个房间想的。”
可奈子小姐把乌冬面下锅煮。
“是吗?”
老师好像不记得了。乌冬面煮散了,我盯着等它煮好。熟了,我伸出筷子,几根几根挑着吃。汤料煮得入味,很好吃。我的口腹之欲完全得到满足,饭后喝茶时,老师和可奈子小姐说要开车送我。
“但两位都喝了酒……”
我一插话,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刚刚意识到。
“啊,没关系,我走去超市。”
我在玄关穿好鞋出门,看见夜空升起了星星。对地球来说,空气应该跟平时大同小异,但仅仅因为身处正月,我便觉得世界焕然一新。或许因为体内闷着火锅热气,我像口吐放射能的哥斯拉一样呼出滚滚白烟。我在玄关外向可奈子小姐道别。
“不能帮你收拾,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
我和身穿大衣的老师一起迈开步,他要送我去超市。星星点点的路灯照亮了住宅区。一开始,我们边说“好冷”“要冻死了”边笑着走路,不久话就少了,我沉默不语,倾听老师的呼吸声。车辆经过,车头灯一瞬在院墙上映出我们的影子,随即驶远。
“我妈旧姓‘北川’,我们以前养的柴犬叫‘诚二’。参加新人赏时,我用这两个名字当了笔名。”
“那时就假装是老师在写,而不是可奈子小姐?”
我试探着一问,老师点了点头,似乎无意继续隐藏。我猜对了,北川诚二不是老师,而是可奈子小姐。
“真亏你能猜到。”
“全凭感觉。”
“骗人,直觉怎么可能猜到。”
“刚才可奈子小姐告诉我,您当老师之前戴的是银框眼镜,甚至不承认现在这种塑料框眼镜的存在。是吗?”
“这有关系吗?”
“出道作《枪手》是四年前出版的,写作时间大概更早。可您是三年前当上老师的。写那部作品的时候,您应该还戴着银框眼镜,很讨厌塑料框。说到底,您不是连‘塑料框’这个词都不知道吗?明明不知道,作品主角却戴着塑料黑框眼镜,太奇怪了。名字都不知道,不可能想出那种描述。”
“……这就是你想到我妹妹才是作者的思路?”
“不行吗?”
老师面露惊讶。我感觉他认为我满脑子只有眼镜,很想辩解。
“她在我考语文教师资格证时写的小说,似乎拿我当的原型。如果我没当上语文老师,她打算怎么办啊?”
“为什么要假装是老师写的?”
老师撩起头发,断断续续地说:“她不想发表写好的原稿,让我一个人看了就算了。大概是写完就满足了吧。让她参加新人赏也不愿意,我只好不经允许悄悄投稿。我觉得,那部小说不问世就被抛弃的话太可惜了。得奖时她才知道这事,相当生气,坚持说不想出道当作家。可是,不出道就拿不到奖金。”
“您想要钱吗?”
“我想出国旅游。当时花奖金和版税去了埃及,金字塔很大哦。”
“可奈子小姐也一起?”
“她和男朋友一起去纽约旅游了。自由女神好像很漂亮哦。”
我瞪着老师。
“我不能接受。老师,您这就像偷了可奈子小姐的奖金和版税。”
“别这么死板嘛。”
“我就要。”
老师眯细镜片后的眼睛。要领奖金,就必须有人以北川诚二之名出面,于是,老师代替可奈子小姐伪装成作家。时至今日,全体编辑仍然坚信写小说的是老师。真相没有败露,或许在于原稿并非手写。原稿经由电脑打印,无法从笔迹判断作者是女性。老师几乎不见编辑,只在聊随笔时上门,平常只有工作邮件往来。
“您居然会接受随笔企划。”
“很难拒绝啊,毕竟我把采访全拒了。”
“北川诚二是蒙面作家,还有个代笔。老师不是小说家,什么都不是。”
“是个毫无才能的普通人。”
老师一脸轻松。
“小林。”
“嗯。”
“幸好能跟你聊天。如果你没发现这件事,我可能会继续伪装。我想过,早晚得做个了断。我妹也要结婚了,不可能一直这样。”
走在行人寥寥的住宅区里,我感觉终于听见了老师真正的声音。
不久,前方出现了超市招牌。超市开到晚上十一点,店里依然灯火通明。我走到停车场自行车旁边,心生遗憾。我们站在自行车两侧,简单地道别。
“明天又要上学啦。”
“嗯,请多关照。”
老师双手插兜,等我出发。我攥紧车把手,仰视老师的脸。
“老师。”
“什么?”
“您明天有时间吗?我有东西想给您。”
见老师点了点头,我跨上坐垫踩下踏板。
第三学期第一天放学后,在那片楼梯平台,我把信交给了老师。
虽然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想法,但那毕竟是一份纯真情意的表达。我放下了,释然了,并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和老师的关系并未像我担心过的那样变化,还是如常交谈。我和可奈子小姐也成了朋友,闲暇时会帮她找写小说用的资料。我此前只有同龄朋友,觉得跟她聊天新鲜又有趣。我还受邀参加她的结婚典礼,在对老师当日着装的期待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二月十四号打一大早就寒冷彻骨,电视中天气预报说下午要下雪。放学后,我来到暖气十足的办公室,只见本田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我叫了他一声。他看见是我,让我坐在旁边椅子上。
我们露出怎么看都是请教功课的严肃表情,说着话。
“没有北川诚二的磁带要转写了,我很寂寞。”
我第一次跟老师说录音转写的事。不久前,北川诚二结束连载,由其他作家的随笔填补页面。我听老师提过完结理由——真正的北川诚二另有其人,老师和可奈子小姐近期好像会公之于众。
“是吗,你听了那些磁带……”
老师面露了然,点点头。
“是的,我在打工。”
我解释道,我舅舅在出版社上班,给我介绍了录音转写的工作,偶然委托我转写北川诚二的磁带……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我大概一直都很想告诉老师。
“我听声音听出来的。啊,是老师。”
老师撩起头发,扶正眼镜。
“之前怎么不说?”
“我怕你不高兴,让其他人转写磁带……”
老师的办公椅吱呀一响。我确认其他老师没看我们,偷偷递出纸袋。
“这是巧克力。对了,您很久以前推荐的《初恋》很好看,虽然悲伤,但我学到了很多。请再推荐别的书给我。”
我站起来,抓住书包,逃跑似的离开办公室。
我换好鞋,走出教学楼,羽毛般的洁白颗粒掠过视野。雪在高空降生,缓缓飘落。
归程电车里,我昏昏欲睡,不久便陷入浅眠,梦见了白菜田。是我转写磁带时偶尔开窗看见的那些白菜。
最初只是幼嫩的菜苗,渐渐却膨胀变大,如今已是圆滚滚的球。它们挤来挤去,等待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地方。
春日将至,菜粉蝶肯定会在白菜头顶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