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衣,合影的时候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呀?”
回到会场的后台时,黛玛向我搭话。
后台还算喧嚣,特典会结束后,女孩们按各自的组合聚在一起,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做着回家的准备。
“只是被客人训了一顿。”
“真的吗,他说了什么?”
黛玛把脸凑近,涂着红色眼影的眼睛里渗出了好奇之色。
“就是叫我不要敷衍,站在台上的时候要全力以赴。”
“心累啊,”黛玛摆出了苦脸,“演唱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很累了,真希望别搞什么说教,放过我们吧。”
“他说的其实没错。”连我自己都觉得今天的演出状态很糟。
近来在演唱会上会忽然喘不上气,有时会因呼吸困难而痛苦不堪,在外人看来就是在敷衍吧。
“被人义正词严地训斥是最痛苦的。”
黛玛一边笑着,一边用湿巾擦着身体,湿巾的独特甜香味飘散开来,小型演出场地并没有配置淋浴设备之类的东西。
“哎,亏你忍得了,换我的话,绝对会回嘴的。”
没错,如果是黛玛的话,肯定会反击的。她就似一只松鼠,身体虽小,却狠劲十足。
我曾见过黛玛对惹毛她的客人反唇相讥的场面,有时她还会连珠炮似的说出“蠢货”“白痴”“废物”之类杀伤力极强的词汇。
按她自己的说法,这是体内“花车[指花车游行,盛行于以大阪为中心的西日本地区,以大阪府岸和田花车祭最为知名。]的基因在躁动”。
有人被黛玛的花车基因吸引,也有人因此退避三舍,实际情况是后者居多。
“瑠衣偶尔也该回回嘴嘛,要是嘴不好使,那就动手,那些讨嫌的客人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不可以使用暴力啦。”
“做个‘暴力系偶像’也不错哦,不是有个组合不搞握手会专搞什么‘耳光会’吗?现在这个领域的竞争小,算是蓝海市场呢。”
“马上就会被客人的血染成红海的。”
“挺能吐槽的嘛。没有坐垫[在日本的搞笑节目中,表现优秀的人能得到坐垫的奖励。],赏你湿巾一片。”我用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身体。
“不过,说真的,瑠衣也该严厉地说几句比较好,把自己讨厌的事情告诉客人也是重要的沟通,要是不这么做,有些人就会拐到奇怪的方向。”
有些人会拐到奇怪的方向,结果就是将好意变作憎恶。昨日粉今日黑的事情并不稀奇。
“要是你自己说不出口,就交给社长处理,可以让他拒绝那些出格的客人入场。”
“社长啊……”我想起了那个对麻烦事避之不及,火速挪开视线的社长的侧脸。
“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妥善处理,那个社长只知道围着C位[流行用语,指组合或团队表演时站中间位置的核心人物。]大人转啊。”
话音刚落,后台的门打了开来。
从门口露出脸来的是和泉,这样一来,星光★宝贝的全体成员就齐聚在后台了。
“辛苦了。”
和泉走进了化妆室,她那轮廓分明的五官加上修长的身体,散发出足以匹敌C位的存在感,只是举手投足莫名有些不安,表情也很僵硬。
“辛苦了。”我回应道。
“冷死了,门。”黛玛皱起眉头,连看都不看一眼。
“啊,对不起,”和泉关上微微敞开的门,尴尬地笑了笑,“今天好冷啊,怎么会冷成这样呢?”
“因为是冬天啊,现在是一月份。”黛玛依旧十分冷淡。
和泉的脸色愈加尴尬,但仍继续着对话。
“总感觉一年冷过一年了,上小学的时候,寒冬腊月也能穿着短袖在外边跑来跑去,妈妈还会……”
“你刚才那个演出算怎么回事?”
黛玛打断了她的话,和泉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那个,我,呃……”
“不管是跳还是唱都一塌糊涂啊,动作完全放不开,声音也一点都发不出来,我还以为只有你没开麦呢。”
“我有点不舒服……”和泉低着头回答道。
“就算不舒服也要想想办法,哪怕生理期痛得差点死掉的时候我都能完美地完成演出,不管多么困难,也不能让人看出来,这才是做偶像的道理吧。你欠缺做偶像的觉悟。”
黛玛尖锐地说道。她讲这些话的神情,和笑着听我说被粉丝训斥的事时那种敷衍模样完全不同。
为了不让后台其他组合的成员听到,黛玛压低声音责备道:
“你就是单纯没干劲吧。地下偶像的现场演出随便应付一下就好,所以就不当回事了?”
“不,不是那样的。可是,我……”
“可是什么?”
“……对不起。”
“总而言之,请你认真一点,不要拖组合的后腿。”
和泉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忍耐什么似的咬紧嘴唇。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她拿起包离开了后台。
“有什么话就直说嘛,真是既没干劲也没胆量啊。”黛玛靠在折叠椅上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种人会成为星贝的C位呢?”
在和泉加入之前,星光★宝贝的C位一直是黛玛。
黛玛以成为团队核心为傲,为了保住C位也从未懈怠,她在练习中比别人刻苦得多,表演能力是组合中最优秀的。
而取代黛玛位置的人正是和泉。
和泉是毫无偶像经验的大学生,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黛玛都比她优秀得多。
尽管如此,事务所仍提拔和泉站上了C位。
一直坚守的位置被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且还是同为十九岁的人夺走,黛玛怎样都无法接受。
“让一个完全业余的人做C位,简直是星贝的耻辱。”黛玛由此开始了对和泉的苛待。
半年过去,两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消除,反倒有加深的趋势。我从眉头紧锁玩着手机的黛玛身后走了过去。
“我去打个电话。”
我出了后台,沿着狭窄的走廊去往洗手间。
打开女厕的门,我的视线和站在洗手台前的和泉对上了。她紧按腹部,看上去很是痛苦。
看来腹部疼痛正是她不适的原因,和泉大概是不想被人觉察才逃进洗手间的吧。这和我的猜想一样,虽然我并不想猜中。
“生理期?”
我姑且确认了一下,和泉摇了摇头。
“可以看看吗?”
我伸手去摸和泉的演出服,小心翼翼地掀开廉价的缎面,看到她的腹部已然化作了暗紫色。
那是瘀伤,还很新鲜,应该是昨晚或今晨弄上去的吧,白皙的皮肤被刻上了黑紫的淤青,看起来就像诅咒。
“太惨了……”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只要不动就不会太痛,”她皱起眉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医生也说只要一两周就会退下去了。”
“那是要静养才行吧,”连外行人都知道,这副样子参加演唱会是很不明智的,“这个淤青,并不是事故吧?”
和泉没有回应。
“是你男友弄的吧?”我又问了一声,沉默过后,和泉无力地点了点头。
又来了,和泉挨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上周偶然注意到,她的上臂也有过很深的瘀伤,当时是新年后的第一场演出。
按和泉的说法,她是和交往的男人起了争执后挨的打,由于对方含泪道歉,保证再也不会动手,于是她选择原谅了对方。
“又被打了吗?”
手臂的伤尚未痊愈,就毫不留情地殴打要害。
“他是喝多了,好像一喝酒就特别容易发脾气。”
作为受害者,和泉反倒为对方辩解,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出于感情,而是发自恐惧。或许是连自己也对此感到羞愧吧,和泉急忙补充道:
“施暴的男人是最差劲的,我也知道应该马上分手。但我觉得我要是离开他,那个人有可能就没救了,”她沉默了数秒,又小声补充道,“要是跟他提分手,我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后半段话大抵是发自真心吧。刚刚承诺不再施暴,转眼就大打出手,像这样的男人,如果提分手的话确实有变本加厉的风险。
“这事你有没有找别人商量?”对于我的提问,和泉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任何朋友,是打算一个人扛着吗?和泉的父母因工作原因长居国外,似乎连家庭的后盾都难以依靠。
“还是报警比较好吧。”
因遭受暴力而留下了这种程度的瘀伤,要是报警的话,想必警方会有相应的处置吧。
“报警不行啊,要是把事闹大,会让爸爸妈妈担心的,而且我可能就没法在星贝待下去了。”
没错,要是这事被社长知道了,他肯定不会保持沉默。
我们的组合禁止恋爱,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之前也有过因恋人曝光,违反合同而被迫退团的成员。
不管是在合同中强行禁止恋爱,还是因违反这条条款而被迫退团,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做法,可这样的不合理却在这个行业里畅通无阻,偶像便在如此扭曲的戒律之上得以成立。
“没事,不用担心,”和泉强作笑容,“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会找男朋友好好商量一下的。”
一出手就毫不留情攻击要害的人会冷静地听人讲话吗?要是凡事可以用商量解决,又怎会屡屡施暴呢?
“交涉的时候我也去吧?”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真的没关系。”和泉明确地说道。与其说是谢绝,更像是拒绝。
我有些诧异。原来她和我竟这么疏远吗?或许这才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只是同属一个组合的关系。
“和男朋友见面的时候一定要选在有人的地方,比如白天的咖啡厅。”
“等等!”和泉叫住了正待离开洗手间的我。
“瑠衣,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特别是——”
“我不会跟黛玛说的。”我接过她的话,许下了承诺,上回也是这般被她要求保密。
“谢谢你,”和泉松了口气,“今天我就在洗手间换衣服,要是黛玛问起来,就帮我蒙混过去。”
“知道了。”
“要是被黛玛知道这事,她怕是要气坏了吧,肯定会说‘居然会去和男人交往,你欠缺做偶像的觉悟’之类的话。”
她学着黛玛的语气“哼”了一声。
“摆偶像架子讲些场面话倒是挺厉害的,不过还是希望揽客的能力超过我以后再说这种话吧。”
我听着背后传来的讥笑,走出了洗手间。回到后台,换好便服的黛玛主动向我打招呼。
“电话打了挺久的哦,是跟谁聊呢?”
我一时没能听懂她的意思,但旋即回想起之前是声称要打电话才走出后台的。
“公寓的物业,房间的空调不太灵。”
“哦。”
黛玛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摆弄起了手机。我穿着演出服坐在了折叠椅上。
身体上还残留着湿巾的香味,是人工香精的过剩甜腻。是非常适合偶像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