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务所后,我和黛玛在羽浦的催促下上了车。
“今天去北新地的店。”
羽浦一边冲着骑自行车的老人猛按喇叭,一边说道。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汽车沿着日本桥的商店街一路疾驰。
在电器专卖店和动漫周边店林立的街道上,等间隔地站着几个年轻女性。
她们在为女仆咖啡厅或主题咖啡厅招揽客人,在冬日的空气下,女孩们穿着短裙,露出大腿,向行人们频频招手。
“今晚的两位客人,都是公司社长,请不要做出失礼的事。”
陪企业高管吃饭,提供招待服务,这就是过去几个月来我和黛玛被安排的工作,这与以现场演出为主的偶像活动相去甚远。
“去酒会倒酒是偶像该做的事吗?而且如果这算是工作的话,和泉也该参加吧。”起初,黛玛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种话等达到了合影券的销售定额以后再说吧。现在每个月只有和泉达到定额,作为组合的前辈,你们就不觉得羞愧吗?既然销售额不行,那在别的地方做点贡献有什么不合理吗?”被羽浦这么一说,我们不得不接受招待的工作。
我和黛玛的合影券销售额一直在下滑,而和泉的销售额却稳步提升。和泉支撑着组合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这是不争的事实。
“好好招待客人,这也会给你们的偶像工作带来帮助的。”
真的是这样吗?虽说已经招待过好几次了,但从未带来过什么演出的机会。
而羽浦并不理会这样的疑问,整个人显得十分兴奋。
“特别是今天的客人非常知名,连你们都认识哦。”脸色苍白的黛玛将眺望窗外的视线转回驾驶座。
“是谁?”
“等见面后自然就知道了。我只能告诉你,他是我人脉中最牛的一号人物。”
汽车进一步加速。
翻越道顿堀川,穿过浪速区,没过多久,就抵达了大阪屈指可数的闹市区新北地。
招待的地点是一家日式餐馆。
被带进包间的时候,客人已经先到了。正如羽浦所言,他确实是个大人物,至少在重量的意义上。
客人是个体重公斤数明显超过三位数的男人,一看就知道,这并不是锻炼出的肉体,而是不健康生活的产物。因为穿着加大码的连帽衫,看起来更加松垮,轮廓和蟾蜍有几分相似。
羽浦朝目瞪口呆的我和黛玛斜了一眼,低头行礼。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来,你们也来打个招呼。”
“晚上好。”我姑且打了声招呼。黛玛也小声说着:“您好。”
蟾蜍男盘腿坐在客席上,打量着我和黛玛,目光飞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是惯于评估女性的眼神。
黛玛脸上的假笑眼看就要绷不住了,她的脸上分明地写着这种男人是自己最讨厌的类型,无论如何也没法坐到这人边上。
在被安排之前,我主动坐到了蟾蜍男的身边,羽浦和黛玛在对面落了座。
之前听说来客有两位,看来另一位要晚点到。
蟾蜍男说不等了,先开始吧,于是招待活动就此开场。羽浦首先讲述了蟾蜍男的履历。
他用介绍世界名人的语气说,这人是活动策划公司的社长,我和黛玛则夸张地惊呼着“哇”“太厉害了”。这是例行公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蟾蜍男谦虚地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脸上却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他的中分头在分际处变得稀疏,油腻的皮肤上有明显的皱纹,虽然是二十多岁的打扮,但实际年龄应该将近五十了吧。
我们刚落座,餐前酒就端上来了。
“这是凯歌香槟啊,要请我喝这么好的酒吗?”
羽浦夸张地向后一仰,蟾蜍男咧开嘴,露出乱糟糟的牙齿。
“这家店的鱼和凯歌香槟很搭哦。”
“真不愧是社长,我完全不懂这些,真心拜服,”这是羽浦社长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谦卑态度,“你们也该感谢一下社长哦,能喝到这么好的香槟多亏了社长。”
比起陪素不相识的大叔喝高级香槟,我宁愿在自家喝白开水。但这种话可不能说出口。
我和黛玛也表示了感谢,羽浦又开始夸起了蟾蜍男。
每句话都是虚情假意,尽管如此,蟾蜍男还是一脸满足的样子。谁都能听出是恭维话吧,他是真的浑然不觉,还是明知这些都非出自本心却依旧乐在其中呢?
不管怎样,这都像一场闹剧。
菜肴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随着酒一杯杯地落肚,蟾蜍男变得越来越饶舌。
因为黛玛只会反反复复说“哇”“是啊”“您觉得呢”这三句话,我便承担起了倾听者的角色。
“偶像的工作挺辛苦吧?整天要对着一帮恶心的阿宅摆出殷勤的样子。”
“客人们都是好人,虽然有时很辛苦,但工作还是很开心的。”面对充满偏颇的意见,我会用固定句式回应。
“不过也有些不好的客人吧,听说在特典会上也会遇到一些麻烦事,瑠衣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吗?”
“不,我们这边运营得很好。”
我略带讥讽地看向羽浦,他则自豪地回答:“保护你们是我的工作。”
嚼着油炸鱼的黛玛暗自失笑。
“确实,为了不让奇怪的虫子靠近,我们成年人必须保护好姑娘们,万一弄出个男朋友,那问题可就大了。”
和泉的面孔和腹部的瘀斑自脑海中掠过,她已经和恋人见面了吧?要是能顺利谈妥就好了。
蟾蜍男的红脸凑了过来,思绪被迫切断。
“瑠衣也被客人搭讪过吧?为了这个才来演唱会的人好像很多哦。”
即便想装成自然的交谈,却怎么都掩饰不了猥琐的表情,这人似乎想把谈话带往“那方面”。虽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话题,但我实在不愿拖着开完演唱会后疲惫不堪的身体去聊这个。
“没有哦,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给出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后,蟾蜍男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旋即抿嘴笑道:
“是吗,没人找瑠衣啊。不过作为偶像,你的眼睛吊得挺高,面相也凶,要是不出声,还真有点可怕。说实话,你这样有点吓人哦。”蟾蜍男哈哈大笑起来,口水从玉米模样的乱牙中飞了出来。
“眼睛分得这么开,有点像爬行动物,和我在新加坡看到的巨蜥一模一样。”
“说是巨蜥,长成那样基本上就是恐龙啦。”羽浦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成年男人的欢笑声中,黛玛想必是紧抿着嘴,把目光落在桌子上。
“舌头该不会也像蜥蜴一样长吧?来,伸出舌头给我们瞧瞧。”我已经疲倦得不行,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蟾蜍男。
“开玩笑,开玩笑啦。”
蟾蜍男的嘴角缓缓下垂,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在说我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家伙。
被触碰的肩膀沉重无比,好似唯有这个空间的重力增大了。时间流逝的感觉也变慢了,体感已经过去半天,可实际上进店才不到一个小时。
看来今天注定会很漫长。
正当我沉浸在相对论的打击中时,包间的门打了开来。本以为是店员,但似乎不是。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个穿夹克的高个子鞠了一躬,走进了包间。
羽浦即刻起身相迎,来者似乎是另一位迟到的客人。
“辛苦了,工作方面已经搞定了吗?”
“总算弄完了,由于器材故障录制暂停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下完蛋了呢。”
高个子男人摘下口罩,露出了本来面目。
“咦?”黛玛讶异地指着男人的面孔,“莫非——”
“喂,别指着人家!”羽浦责备道。男人柔和地眯起了眼睛。
“初次见面,我是河都。”
他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那个笑容和今天早上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会吧,等等,难不成真的是电视里那个河都先生吗?”
“就是那个河都先生哦,市值超千亿的独角兽企业的代表人,也是媒体上颇受欢迎的人物。”
“哇哇,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和名人面对面呢。”黛玛雀跃地说道。
“河都先生是我大学的学长,以前一起参加过音乐社团,现在每年至少见一面。”
羽浦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
在欢声鼎沸之际,我静静地凝望着河都。河都是经营以网红营销为主要业务的IT企业的实业家。
与此同时他还兼做电视节目的评论员,积极地参与各种媒体活动。
周正的五官和温和的谈吐令他在家庭观众中评价很高。他凭借企业家特有的敏锐洞察力分析社会问题,同时以擅长搞怪的亲和力获得了广大群体的支持。
他尤其受到年轻一代的追捧,甚至出现了憧憬河都,模仿其生活方式和言行的“河都儿童”。
毫无疑问,他就是羽浦人脉中的第一号人物。我知道他俩认识,但从未想到他会来这种地方。
“呦,河都君,看起来挺精神嘛。”
蟾蜍男亲热地举起了一只手,看来他们认识。
“啊,呃,你好。”
然而河都显得有些踌躇,含糊地点了点头,肯定是记不清对方是谁了吧。
蟾蜍男清了清嗓子,嘴里嘟哝着什么,红晕飘上了耳廓,显然不是酒气上头的缘故。
河都姑且在空位上落了座,然后对我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瑠衣。”
“好久不见。”
“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嘛,本想吓你一跳,才对今天的行程保密的。”
“不,我很吃惊哦。”要说吃惊也不假。就在我俩视线交会之际,黛玛插了进来。
“瑠衣和河都先生认识吗,怎么认识的呀?”
“瑠衣还在东京的时候就认识了,河都先生经常光顾衣打工的地方。”
不知为何,羽浦替我解释了一番,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噢,你在东京的时候,就是加入星贝之前的事吧?”
“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听我这么一说,河都又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寂寞,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既然河都先生也来了,那我们再干一杯吧。”在羽浦的号令下,招待再度开始。之后的时间总算轻松了不少,因为黛玛一直在发起话题。
“您到现在为止都见过哪些名人呀?”
“录制电视节目是什么感觉?”
“您的皮肤真好,用的是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呢?”
对演艺圈充满好奇心的黛玛连珠炮似的发问,河都笑着一一作了回答。
这是黛玛头一次在这种场合如此健谈,一贯绷着脸,只做最低限度回答的她,此刻却快活地笑着。
“我一直觉得电视里的河都先生看起来很帅,没想到真人看上去更厉害啊,还以为是朴叙俊来了呢,”黛玛向他投以艳羡的目光,“与其说是存在感,或许是气场才对。”
“社长的工作就是要营造出很厉害的氛围嘛,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河都开起了玩笑,羽浦却一本正经地否定道:
“说什么呢,河都先生就算在学生时代也有非凡的气场,演奏的时候相当震撼人心。”
羽浦热情洋溢地讲述起大学时代乐队社团的经历,这并非是为了讨好而嘴上说说,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仰慕河都。
和平常空洞的招待不同,这里的气氛明朗而热烈。唯一感觉不甚有趣的是蟾蜍男。
他几乎不参与对话,只是偶尔瞪一眼让他丢丑的河都,然后喝口闷酒。
虽然我的任务是应对那个丢尽脸面的蟾蜍男,但若他能安静地喝酒真是求之不得,所以我决定就这样放任不管。
我和蟾蜍男一言不发,桌子对面的三个人聊得火热,堪称是冰火两重天的招待。
过了片刻,蟾蜍男嘟囔着工作的事情,走出了包间。不久之后,羽浦的手机打来了电话,他也走了出去。室内只剩下我、黛玛和河都。
出去的两个人似乎并不打算很快回来。要是话题转到我身上就不好办了。
“失陪一下。”
抛下这句话后,我站起了身。我穿过走廊,去往尽头的洗手间。
就在这时,男厕所那边传来了很大的声响。
“怎么回事啊,羽浦。我特地挤出时间,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对不起。”是蟾蜍男和羽浦。
我还想他们为何迟迟不归,原来是在洗手间里谈话。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我都特地打招呼了,他也太无礼了吧?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居然这么自以为是。”
“河都先生并没有什么恶意,我想他一定是工作太多,累着了吧。”
“我也忙得要死好吧,别说得我好像很闲似的。而且女人们一点都不殷勤,我之所以来,是因为你说你会安排好的。”
“她们只是单纯紧张而已,因为是陪社长喝酒才会怯场嘛。”
“罢了,我要走了。熟悉的店多的是,在哪儿喝不比这里舒服。”
“不不,请等一下,社长。”
耳畔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们似乎快从洗手间里出来了。我快步沿着走廊往回走。我并不想立刻回到包间,于是先出了店门。
外边已经入夜,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陪酒女郎挽着客人的胳膊从我面前走过。
我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从化妆包里取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我擦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烟升腾而上,我望着袅袅烟云,郁结的心绪稍稍舒缓了一些。
我很清楚无论香烟的价格上涨多少,吸烟者都不会下降至零的缘由。
冷风掠过面颊,夹着香烟的手指冻得发麻。尽管如此,我仍悠然地吸着烟。
把烟抽到接近根部时,我将它塞进了便携烟灰缸里,接着点起了第二支。
当我靠在楼房的墙壁上吞云吐雾之际,一阵脚步声突然靠了过来。
我转过头,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出现的人是河都,他默默无言地倚在了我侧边的墙上。见他一声不吭,我也就什么都没说,继续享受着烟气。河都缓缓伸出手来,从我口边拿走了烟,叼在了自己嘴里。
“习惯大阪的生活了吗?”河都吐着烟雾问道。
“还行吧,毕竟住了四年了。”虽说除去工作,我几乎都待在家里。
“那就好。偶像工作怎么样呢?”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你真是撒不来谎啊。”对话就此中断。
我无所事事地仰望着夜空,河都在身旁瑟瑟发抖地抽着烟。
“要是冷的话,就回店里吧。”
“这点冷能熬得住。”
即便瑟瑟发抖也要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他怕冷的毛病似乎并没有改变。
当惊诧和怀念在心中平分秋色时,一阵振动声响了起来,是从河都裤兜里传出的。
“电话吗?”
“啊,是哦。身体抖得厉害,都没注意到振动。”
河都笑着掏出了手机,看了眼屏幕,又重新放回了口袋。振动声还在继续。
“不用接吗?”
“是工作电话。”
最不擅长说谎的是你才对吧。
我把烟夺了回来,按进了便携烟灰缸里。
“是不是你老婆打来的?要是被发现抽烟,又得挨骂了哦。”没等他回答,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