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那位新上工的女孩—爱莎,负责带我去见心理医生。
爱莎身上散发出香草味。她脑海里似乎有一堆问题。不过,她相当尽忠职守而没有说些什么。
“史黛拉。”
西琳用手势示意,要我坐下。
那双酷似小鹿斑比的小眼睛,充满怜悯和信任。我试着讨厌西琳,但这实在太困难了。她是那种任凭谁都很难不喜欢的人。我就很乐于讨厌这种人。
“你这星期过得怎么样啊?”
“就像特内里费岛[Tenerife,位于非洲外海、大西洋上的加那利群岛中的最大岛屿,为西班牙领土,西欧及北欧游客爱好的度假圣地。]的全包式假期。”
她压制住自己的笑意。
“我想过一件事情。你说过,你之前多次见过心理医生。你不喜欢的,是什么事情?”
我知道:她企图诱骗我。这只是让我说话的一种方式。而我还是上钩了。
“你们对诊断简直如痴如醉。你们总喜欢把人们放到现成的模组里。我才不信这一套。”
“你知道吗?”西琳说,“我也不信。我保证不会给你下任何诊断。”
她听起来是真诚的。
“有段时间,我其实想当心理医生的。”我说着,“哼”了一声,“很荒谬吧?”
“一点都不会。”
我靠回椅背上,双手抱胸。
“你啊。”西琳说,“你总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常常这么说,我们要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我觉得,这是一件相当好的事情。”
“就好比你想给我一个机会?”
她露出微笑。
“你不应该根据其他心理医生所做的事,就直接判断我。我不是他们,我就是我。”
“所以,你对我不会有先入为主的意见?即使你知道我为什么待在这里?”
西琳动摇了一下。她过于重视自己的真诚而不愿随意把话说出口。
“当然,每个人都有偏见,但我会努力,尽量使自己不受影响。这是我所能保证的。史黛拉,我对你感到好奇。我想认识你。”
“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现在还在等法院开庭。”
西琳可真是老奸巨猾。她通过某种方式,居然开启了一段对话。
“形形色色的人,在拘留所里来来去去。”她说,“有些人可能有罪,有些人可能无罪,还要考虑司法与道德上的意义。我在这里,可不是要审判的。”
“听到啦,听到啦。”
她的话真动听。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我非常不善于社交。
“史黛拉,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变得狐疑起来。我们要聊童年?她想要展开某种形式的调查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啊,”她说,“如果我想要认识你的话。”
我双手仍然抱胸,而且抱得更紧了。
“我是独女。”
“我也是。”西琳说,“不过在心理学上,我们会说‘独生女’,而不是独女。有些研究显示,和其他人相比,独生子女是更优秀的领导者。通常,我们能功成名就,只要我们有心。这一点可以衍生出和双亲和谐相处以及随着年龄增长仍然让父母感动的意愿。”
我皱了皱鼻子。
“那我应该是证实这条规则的例外。”
“你这么觉得?”西琳说。
“嘿……功成名就?”我比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两手一摊,“我这样没有很成功吧,嗯?”
我瞄了瞄西琳背后的时钟。时间才过了一刻钟。还剩四十五分钟。我得善加利用。每星期只能在高墙外度过这么一小时远离封闭和恶臭味。我可不能只是坐着,任由时间消逝。
“你怎么会成为心理医生的?”我问道。
西琳轻轻指指耳垂上的一颗银色扣子。
“因为我爸妈。”
“他们希望你成为心理医生?”
“不不不,完全相反。”她低下头,手指拂过发间,“他们希望我当医生。我的外祖父是医生,而我爸妈也都是医生。他们认定:人类基本上就只是生物学上的存在。他们不相信:人们可以通过谈论情感和其他抽象的事物治疗疾病。”
即使她的声音相当低落,双眼泛着泪光,她仍然面露微笑。
“所以,你因此成为心理医生?这算是一种反叛吗?”
“不完全是这样。要不是我害怕细菌,我铁定会当医生。作为独生女,我始终想要顺应父母的意思。”
“你害怕细菌?”
西琳点点头。
“我接受过认知行为疗法。”
“管用吗?”
她暧昧地一笑。
“你也许应该试试药物。”
隔天早上,小熊回来了。他带着警醒的眼神待在门边,爱莎站在原地和他谈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走进来,将自己的文件夹和那只可爱的铅笔袋放在小桌上。
“我小学低年级时用的笔袋跟这个一样。”我嘲讽地说。
他用老师般的严厉眼神瞪了我一眼。
“这是我女儿选的。”
这对他来说显然很敏感。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他问起《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你就看我的书评吧。”
小熊露出微笑。
“可是你说过,这一本没那么忧郁的。”
“这本很忧郁吗?我读这本书,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我很爱这本书。”
“他最后进了精神病院。”我说,“我有时候很纳闷:在这个超级病态的世界上,有没有别的结局。除了自杀和精神病院以外好像没有别的出路。”
小熊脸颊发红。
“事情不一定要变成这样。”他说,“人生也可以很单纯。你不用把它弄得那么困难。”
我盯着他。难道他是说,我该怪自己?艾斯纳·格林伍德[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小说《瓶中美人》的主角。]和霍尔顿·考尔菲尔德[J.D.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当初假如做了其他人生选择,不要把该死的一切搞得那么复杂,他们的人生就会比较单纯,活得就会比较好?
“怎么了?”小熊问。
我摇摇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恼怒。
“好吧。”他说,“现在我们开始写书评吧。”
我凝视着他。
“小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他的双颊仍然泛着粉红色的光晕。现在,他的嘴唇颤抖着,仿佛身上某处感到疼痛。
“我不了解。”
“你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我说,“你也觉得这是我的错。”
他将眼神别开。
我应该说出来的。试着说明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熊永远不会理解,不过他也不应该批判。他必须倾听,同时尽力跳脱自己的道德观与预设观念。
“你想知道吗?”我问道。
他仍然没有望着我。
“小熊,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沉重地呼吸着。
我给了他所需要的时间。最后他转身面向我,摇摇头。
“不,史黛拉,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