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七月是白花花的银子高声歌唱的月份,没错,因为有夏季奖金。这些年来能以“现金方式”领取夏季奖金的,除了作为人民公仆的公务员,就只剩我们这行了。其实说得准确一点,是我们从人们那里领取夏季奖金。打个比方说,就是“来暗的”。(换句话说,就是偷,而且大部分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所以诸位看官务必小心为上,多加注意。)
近来做了不少好买卖,荷包充实,不禁对周围的事物宽容许多。连看见墙壁上爬的蟑螂,在扔出拖鞋之前,也能从容地花两秒钟思考“要不要放它一条生路”,真是不简单。
有时候走在路上也会高兴地哼起歌。但当我好整以暇,四处张望,心想真是个难得的花样旺季时,却看不到一张高兴的脸,就连银行的大厅也一样凄凉。一个人唱独角戏般哼着歌却没人分享,也怪寂寞的。
仔细一想,都怪银行转账!本应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夏季奖金,却只见到罗列在存折上的一串数字,固然令人高兴,却总缺少一种真实感。哼歌是人体这个复杂机器表现“幸福”、“愉悦”的选择功能之一,可不会默默自行启动。一串排列的数字可购买不了这项功能。
不过,我还是愉快地坐在银行柜台前的沙发椅上耐心等候,假装是排队办理定存的顾客(其实我是来……你知道的)。为打发时间,我顺手翻起了一旁的八卦杂志,不禁大吃一惊。
上面刊载了“今出新町”几个字。
诸位也都很清楚,那是我那对双胞胎居住的新兴住宅区,坐落在一个安详、宁静而且偏僻的小镇里。除非飞碟坠落在周围的树林里,照理八卦杂志是不会理会他们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怀不安地读下去,报道的内容却更令人惊讶不已。今出新町正在兴建中的社区工地下面竟然埋着一笔钱!
“结果呢——”
“完全是无中生有——”
“有人在恶作剧。”
我等到双胞胎放学回家打去电话询问,两兄弟在电话那头边笑边说了大致情况。尽管杂志愤愤不平地批评这是个“恶意的玩笑”,但根据双胞胎的说法,当地人却不怎么生气。
“很好玩呀——”
“对当地也是一种刺激嘛。”
据说发现埋钱的地点,从双胞胎家所在的山腰出发,沿一条未铺柏油的山路走大约十分钟即可到达。听到传闻后,双胞胎还专程去看过。
“都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爸爸还真是后知后觉呀。”
“连电视台的八卦节目——”
“都来采访过了。”
“看热闹的人——”
“也多得不得了。”
“车站挤得——”
“水泄不通哦。”
“感觉一下子——”
“多了许多人。”
双胞胎还是一样,用平均分配的方式说话。
“我今天看杂志才知道。最近太忙,没时间好好看报纸。”
“哦?”
“原来你很忙呀……”
“所以这一阵子——”
“都没有——”
“过来玩。”
说到最后,他们的语气有了些埋怨的意味。我已经快两个月没去看他们了,连电话也很少打,难怪会遭抱怨。
“不好意思,那我请你们吃大餐赔罪吧。明天方便吗?”
负责做菜的小直立刻检查冰箱,看有哪些生鲜东西得先吃完。不一会儿,他回来报告:
“没问题。”
这两个孩子的经济头脑真是发达。
“那就说好明天喽,我们会好好期待的。”
“再见!”双胞胎明朗地合唱道。
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明天见”、“再见”,彼此从来也没有食言,因此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爽约,就像睡了一觉,早晨醒来也不会怀疑脑袋前后颠倒一样。
不对,得换个说法才行。不是没想到,而是我完全忘记了,只要我是代理父亲,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见不到双胞胎。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
这一次便是如此。
2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到了今出新町。朝双胞胎的家迈进,辛苦地爬上山坡,直到看见那栋仿佛是盖在蛋糕上的巧克力房屋时,已是十五分钟之后的事了。
大门半敞着。
因为只有两个孩子住,双胞胎一向谨慎小心。别说出门在外,就算两人在家,也一定会锁上大门,拉好门链。我这个代理父亲每次来时,也得按门铃。
从没有见过他们这么粗心地忘了锁大门。
而且还半开着。
不管做什么事,半途而废都不好。即使吵架也一样。与其吵到一半被人劝阻,还不如一口气吵到精疲力竭,至少不会觉得意犹未尽、心有不甘。追求女人或被女人追求,也是一样。可惜不知是幸抑或不幸,两者我都没有半途而废过。但如果是刑警或记者,对讲机在最紧要的关头响了——他们一定很清楚这种灾难的个中滋味。
衣服湿了的时候也一样。人的感觉很奇妙,既然湿了,就干脆淋得湿溻溻图个痛快,否则半干不湿的反而令人心烦。穿着没晒干的衬衫,那该多不舒服!
大门开到一半或是关到一半,对我而言,就和从洗衣机里拿出没有完全烘干的裤子穿一样,非常别扭。
如果在前院看见警车或救护车,我绝对会提心吊胆地冲进屋里。但是现在我还没有起鸡皮疙瘩,情况还很明朗,我的心也没有悬在半空中。
双胞胎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依旧慢慢地走上山坡,心想,也许马上就会看见小直和小哲各捧着大纸箱、气喘吁吁地从半开的大门里走出来,同时用脚推开门说:
“早就说吧——”
“应该买个……”
“门挡才对。”
两人一见我来,便放下箱子,招手道:
“我们邮购——”
“买的录像带收纳柜——”
“寄来了。”
“我们正要组装。”
“不过得先——”
“将纸箱扔进垃圾堆。”
“待会儿——”
“要帮忙哦。”最后还不忘拜托我。
我衷心期待出现这样的场面。
但是没有。走进去时,大门依然半开着,更糟糕的是我在前院看见了一份折好的报纸——大概是今天的早报,乖乖地躺在玄关的地板上。
双胞胎个性一丝不苟,喜欢做家务的小直尤其爱干净,不喜欢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随便把报纸扔在地上,一点都不像那孩子的作风,真的一点都不像。
我心下狐疑,皱着眉继续靠近房门。仅一米之遥外,门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报纸捡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那包裹着手臂的纯白衬衫,浆洗得连衣领都挺括洁白,几乎可以当笔记本用。
下一瞬间,我和那弯腰捡报纸的人,以三十度的斜角打了个照面。
“啊!”对方大喊出声,看来真的吓着了。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手臂的主人身材不算高大,看起来却十分结实,仪表堂堂。灰色的西裤闪着青光,裤管熨得笔直。年纪……大约四十过半。
“不好意思。”
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心脏在胸中慢慢起舞——不是喜悦的舞步,而是那种深夜路上一个人酒醉时跳的毫无章法的舞步。
然而舞步越来越快。
“请问这是宗野正雄先生府上吗?”我问。
“嗯,没错。”那人回答,一只手很自然地将报纸夹在腋下。
这时我发现那人脖子上与裤子同色的领带已经松开了,就好像是回家觉得很累,顺手解开的一样。
“嗯……不好意思,刚好经过……”
我结结巴巴地胡诌,胸前像有人穿着铁鞋跳弗拉门戈舞,心咚咚狂跳。
“我来找朋友,可是不知道位置,他告诉我就在宗野先生家往上五分钟路程的地方……请问这是宗野先生府上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谎撒得支离破碎,对方却毫不怀疑:
“没错,我就是宗野。”
那人站在门内,神情漠然地往山丘上看:“从这里上去五分钟的路程,应该是刚建好的社区吧。”
“哦?”
我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身体像泄了气,整个人开始缩小。
“嗯……我朋友有个读初中的男孩,听说和宗野先生的小孩是朋友。他还说如果我找不到,就请宗野先生的小孩带路,真是太随便了……请问府上有小孩吗?”
对方听后果然微微皱了皱眉,皱纹不深,一下子便松开了。
“嗯,我有两个男孩。”
我内心深处的弗拉门戈舞跳得更激烈了。
“我记得……应该是双胞胎吧。”
“嗯,你说得没错。”那人回答得很自然,“小直和小哲,我的儿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只是很不巧,两个人都不在家,我也是刚从东京回来。”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打扰了——事后我回想,当时好像说了这些话,却丝毫没有印象。
唯一记得的是,当时我右转下山,以惊人的速度离开了现场。脚步越来越快,扑面而来的风势越来越强。我就这样逃开了。
我在逃离谁呢?
当然是宗野正雄。他是双胞胎真正的父亲,他已经回家了,所以我必须逃开。
我没有揪着他的胸口痛骂他,也没有质问他为何如此不负责任地对待双胞胎,我只是夹起尾巴逃走了,而且一心只想赶紧逃跑。
再见了、再见了、再见。
发现自己喃喃自语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东京的电车里,逐渐远离今出新町。
3
还好是白天,大部分酒馆都还没有营业,不然我一定会因急性酒精中毒撒手人寰。
还好柳濑老大在事务所。他将拔下来的鼻毛塞进电话簿的角落,而且还是刊登着自己事务所广告的那一页,就像在种鼻毛。不论怎么分析,他的动作都毫无意义。当时我没注意,听说老大在看到我打开事务所大门的瞬间,因为我的表情太阴暗、太吓人,竟吃惊地将电话簿合了起来!
“脏死了,我以后都不敢用那电话簿了!”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种鼻毛。”
“如果电话簿是翻开的,就没什么关系,反正只要用力一吹就好了。但是绝对不可以合起来。”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听不懂。”
我们为此事争吵时已经入夜。换句话说,一整个下午我就像僵尸一样毫无知觉。
我想不起来那段时间里做了什么。问了老大,他回答得相当抽象:
“就像是个空垃圾桶,而且是倒在地上的。”
等到我恢复正常,才对老大细说原委。老大反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脸从容。直到听说我一得知那个出现在双胞胎家的人是宗野正雄,便赶紧退缩逃跑时,他不禁笑了出来。
“你这家伙也真奇怪!”
“为什么?”
“何必逃跑呢?怎么说也应该是那人逃走才对,谁叫他抛家弃子和情妇私奔呢?”
“可是他回来了啊。”
“就算回家了,也不见得会得到原谅吧?你难道没听说过菊池宽[菊池宽(1888-1948),日本作家。创办杂志《文艺春秋》及重要文学奖项芥川奖与直木奖。]的《父亲归来》吗?”
我当然听说过。《父亲归来》写的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父亲离家后归来的故事。那父亲最后还是得到了家人的谅解,所以我才保持沉默。
老大似乎也想起了故事的结局,嘴里含混地念念有词,最后则不打自招地补充了一句:“毕竟现实人生没那么好过。”
事务所陷入难得一见的严肃与沉默中。连墙上的壁纸、日光灯、电话、垃圾桶以及其他很熟悉的办公用品肯定也会觉得很不是滋味。我敢打赌,就算将来老大的葬礼在这里举行,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令人难熬的沉默。
“嗯……我说……”
老大沙哑地说道。我立刻制止他:
“别学田中角荣说话,一点都不像。”
老大闭了嘴。顺带一提,他和田中角荣一样大。
“最近今出新町不是成了大话题吗?”
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老大故意大声说道。
“听说了,是埋在地下的钱。听双胞胎说的。”
“噢,是吗?”老大抓了一下花白的头发,“好像是个相当费心的恶作剧。”
“我也听说了。”
“哦?”老大挠挠下巴,“那你也知道是谁干的喽?”
“不清楚,应该是电视台搞的鬼。”
“那你就错了。”
老大探出身子。
我也费了一番工夫,显得兴趣盎然。反正只要能改变话题,什么都好。
“发现的是银币,听说有三百多枚。因为是史上很有意义的银币,所以成了大话题。可是鉴定过后,却发现全是赝品。”
“我在杂志上看过了。”
“你听我说下去嘛。听说那些赝品本身也很有价值,光是收集那么多,就已经很辛苦了。谁会花那么多钱和时间搞这一出恶作剧呢?”
“应该是很闲的人吧。”
老大毫不退缩,硬是接着说下去:
“最近我见到了‘画圣’。”
我微微抬头,老大看着我说:“就是那个‘画圣’,专门顺手牵羊的名人呀,你知道吧?”
“嗯。”
就是那个以顺手牵羊和临摹纸币为人生意义的人。尽管世界很大,充满热忱地手绘纸币的伪钞制造专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是个完全沉浸在临摹手绘世界中的糟老头。
“刚好因为工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就是和‘画圣’见了一面。我们闲聊时,那家伙提到有个人从一年前便开始收购那些伪造银币。”
“画圣”和艺术品及古董收购者有交情,才会有这方面的消息。
“所以呢,”老大压低声音,“听说那个人有点不太对劲,既非小偷也不是制造赝品的同行。‘画圣’怀疑那个恶作剧恐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我同意他的看法。”
说到这里,见我又沉默了,老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和我一起陷入沉默,但随即又出声鼓励:
“为了避免双胞胎一不小心跟银币事件扯上关系,你得多留意。毕竟只有你才能帮上忙。”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这你就别操心了。小哲和小直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哪有空管其他闲事?”
老大沉默地拨了好一阵子胡须,才又轻声问道:
“你真的无所谓?”
“没什么有所谓无所谓。我还觉得轻松呢,从此卸下大任。”
老大长叹道:
“你还是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谢谢忠告。”
我语带讽刺地答道。或许是刺激到了老大,他大声说道:
“你乖乖待在家里。双胞胎一定会因为父亲忽然回家不知所措,今晚应该会和你联络。如果你行踪不明,他们就难办了,知道吗?”
我没有把住处的联络方式告诉双胞胎,过去都是由柳濑老大居中联系,老大指的就是这事。
“他们才不会打电话来。”我说。
老大闭上了眼睛——他完全按捺不住了。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打过来,不是吗?”
事务所的电话一声不吭。
“小直和小哲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这还用说吗?他们一定忘记我了。”
老大说要回家睡觉,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事务所。他用力关大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我好像听见他生气地破口大骂,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他骂了些什么。
“你就像小鬼一样,一直使性子别扭下去吧!”老大可能是这么骂我的。
“我们要打烊了。”我被不知道地点的酒馆赶了出来。或许是待得太久,我被对方泼了一头冷水,方才清醒过来。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
我独自徘徊在夜路上,心想算是学了一课。这就是教训:孩子造成的空洞是无法用酒或女人来填补的。你问我空洞在哪里?当然是在心上。
依依不舍。
我曾经以为这个词与我毫无关系。更别说是由孩子造成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个孩子竟会让我产生这种情绪。
按理说,这时我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因为我不用再扮演代理父亲的角色了。既不会被叫去参加教学观摩,也不用半夜跑去医院探病,赚来的钱也不用分给他们。
但同时,我再也吃不到小直做的蛋包饭、看不到小哲的摄影作品了。再也不能三个人围坐在地板上,把坐垫翻过来当桌子玩扑克牌了。双胞胎连扑克牌的花样都分辨不了,更不懂玩牌的规矩,都是我教他们的。都是我教会他们的呀!
“这下我可轻松了!”
我试着大声说,却落得谎言在耳畔空响。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新宿,涩谷,还是银座?街头到处都是铁门紧闭的商店,仿佛大家都背弃了我。所有人都很冷淡。各位大哥,晚安。
我摇摇晃晃地经过一个街角时,忽然看见绿色的公用电话亭立在那里。
我愣了好一会儿,开始对着电话抱怨: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你站在这里,我才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该打电话到柳濑老大家呢?也许老大接到了双胞胎的电话,正急着联系我……
还是应该打电话到自己家?既然老大拼命想找我,可能会在电话里留言吧?是不是应该先确认一下?
这样做最好。就算老大没来电话,或是留言“双胞胎还是没有来电,你再等一阵子”,我也能好过一些。
不,受伤是一定会受伤,只是没那么悲惨。只要不直接交谈,老大就不会知道我心灵受创。
我控制不住抖动的手指,一连拨错了两次自己家的电话。按第三次时,我还以为又打错了,或许我其实不太想打这个电话。
这一次却接通了,铃声响了两次便转成电子音,冷冷地回应:“现在有事外出,请留言。”我按下密码,接听留言。
“您没有任何留言。”我脑中一片空白。
“噢,是吗?”我自言自语。马路对面一对走走抱抱的情侣喧闹的笑声遮盖了我的说话声。
眷恋。就像梅雨季节的潮湿夜空一样,一种湿溻溻、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感情如同凝固的胃药梗在胃里一样,如果我当场跳动,胃里的硬块或许会发出“眷恋、眷恋、眷恋”的声音。
我来不及多想,又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这一次按的号码不会错了。
我打到双胞胎家里。如今这个号码就和家里的一样,我已牢牢记住。
铃声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有人接听了。
“你好,宗野家。”是小直的声音。
“我们现在不在家。”是小哲的声音。
“对不起。”
“如有要事——”
“请在‘哔’声后——”
“留下您的信息——”
“谢谢。”最后是两人一起说的。
哔……
哔声响起,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全身毛孔好像被堵住了一样,抓着话筒的手心直冒冷汗。
大概是睡了,才用电话录音。还是和亲生父亲长谈,怕受打扰才转成电话录音?
当初劝你们买电话答录机的人是我呀。你们两人相依为命,有时可能会同时出门,还是装一个比较好。结果你们回答:
“说得也是。”
“如果装上了——”
“就算爸爸打来电话——”
“我们也不会漏接了。”
你们是这么说的,还把在外确认留言的密码告诉了我。
“密码太多——”
“反而容易忘记。”
你们还特地将密码设得和我家的电话录音一样。你们买的话机也和我家的一样。
“……那我下次再打好了。”我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出来,有些沙哑,而且很轻。只说了这么一句,我逃也似的挂上话筒,忽然间又懊恼不已。
真不该打这个电话,也不该留言。明天早上双胞胎一听,肯定会知道是我打来的。他们应该听得出来是我吧?他们会怎么想呢?
不,也许不会有问题。也许刚才的电话录音没有成功,因为我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坐立难安,干脆再打一次。还是同样的电话留言,我听到一半便开始确认来电留言。
“您有三条留言。”
三条?
我打的是哪一个?第三个?那前面两条留言是什么?难道双胞胎因为父亲回来心情激动,忘了听电话留言,始终录音着吗?
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照理说我无权听他们家的电话留言,但手不受控制,自动按下了接听键。
哔——第一条留言。
“喂!”一个粗野男人的声音,“是宗野家吗?你儿子在我手上,是那个叫小直的。如果想让他平安回家,就乖乖听从我的要求,我会再打来。”
哔——第二条留言。
“宗野先生吗?”这次是女人的声音,高亢而尖锐,“打了好几次,你都不在家。你听清楚,你儿子在我手上,就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叫小哲。应该是你的小孩,没错吧?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把钱准备好,知道吗?”
哔——第三条留言。
“……那我下次再打好了。”
是我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话筒从手上滑落,狠狠地打在膝盖上,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电子声远远地响着。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一早醒来,发现闹钟在枕边大跳土风舞,我也不会这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都被绑架了!
4
“究竟出什么事了?”
坐在旁边的柳濑老大大呼小叫,我没有回答,一心一意地开着车。
“真的吗?不是恶作剧?”
看来老大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双胞胎同时被不同歹徒绑架的事实。也可能是因为他在睡梦中被我叫醒,整个人还没清醒吧。
“错不了,两人都被绑架了。”
“可是会将对赎金的要求留在电话录音里……”老大一脸惊讶,我接着说,“这些人还真老实,不是吗?”
“可是这样的话,你看到的双胞胎生身父亲呢?他不是在家吗?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让答录机应答而不接电话?”
“老大,我想你弄错前提了。”
“什么意思?”
如果是亲生父亲,离家出走好久才回一趟家,看不到孩子的踪影却让电话处于录音状态,自己半夜一点还在外面鬼混,这像话吗?
“那人根本就不是双胞胎的生身父亲!”
柳濑老大睁大眼睛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那人不是他们的生身父亲!大概是绑架团伙的一员。或许是在绑架小直或小哲后,跑到家里找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结果恰逢我上门,就假装是他们父亲。”
照理说,那应该是出很烂的闹剧。要是来访之人和宗野家很熟,立刻就会被揭穿。偏偏来的是我,一开始就认定离家出走的父亲回来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气愤。
“所以说他们家现在没人?”
“我想是的。”
“这些家伙还真是优哉啊。”老大一脸惊讶地说,“绑架了别人的孩子,结果家长不在家,根本就是白忙活!大白天跑到人家家里就该知道家长不在家啊……”
不论是对罪犯还是双胞胎来说,这都很不幸。
“小直和小哲在我这个代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都会努力演好父母忙着上班、一家四口和乐生活的戏。在外人眼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俩是弃养儿童,就连那些嫌疑犯们也一样吧。不过只要稍稍观察双胞胎的生活,就会发现忙碌的父母经常连周末也不在家,所以引发了邪念。”
正因为如此,白天见到我时,对方才会毫无惧色地说“我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
“一旦被绑架,即便双胞胎拼命喊‘我们父母都已离家出走,没人会付赎金’,恐怕罪犯也只会认为是他们在胡扯而不予理会。”
“说得也是,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老大刚说完,便恍然大悟道:“哎,我说啊……”
“什么事?”
“我刚想到,你好像不知道双胞胎父母的长相?难道没看过照片吗?”
我抓着方向盘,沉默地点点头。
“你也真奇怪,居然毫无兴趣?”
我没有回答。
“是怕看了照片会胡思乱想,才故意不看吗?”老大又问,我依然沉默。
“还是……双胞胎根本就没打算让你看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问过。因为没问,我就可以随意解释。
斜坡上没开灯的双胞胎家渐渐进入视线,如今大门倒是关得好好的。
我们一进屋先解除电话录音的设置,将留言听了一遍。又增加了两条留言,不用说当然分别来自两伙罪犯。发现又是电话录音,他们有些气急败坏。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才接到电话,是电话录音中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总算回家了。”对方如释重负。会犯下绑架这种卑鄙罪行的人都是笨蛋,整天异想天开,行动毫无计划,一旦发生突发状况,立刻惊慌失措,阵脚大乱。
女人情绪激动地说出了赎金的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万,都得是旧的万元大钞。交钱地点指定在那个因地下银币事件声名大噪的新兴住宅区附近的防风林。目标是一栋烧炭的破旧小屋,对方要求我开车过去。
“你开什么车?”
“切诺基吉普车。”
“耍什么帅呀!你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要你多管闲事!
“一个小时之后交易。如果你迟到一分钟,这场交易就吹了。”
这样根本没什么时间嘛。
“不能延长到两个小时之后吗?”
“不行!”
女人故作冷酷地一口回绝。
我不禁笑骂: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女人高声叫骂:“你说什么?”
“你倒是想想世界上有哪个地方,像我这样平凡的上班族能在一个小时内凑齐五千万现金?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就算你抓了孩子当人质,办不到的事我还是办不到。你也是铤而走险搞这一票吧?想要拿到钱就得多花点脑子,不是吗,大姐?”
女人将话筒从嘴边拿开,似乎在和同伙商量对策。我能听见细微的交谈声。就我竖起耳朵听到的内容判断,现场除了她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
“我知道了,那就两小时后。”
于是约好凌晨六点见面。到时天已经亮了,对方还完全接受我的要求,看来真是群笨蛋,居然没有想到将时间延迟到第二天晚上,趁天黑行事。
趁对方未挂断电话,我大声喊道:”让小孩说话,没听到声音,我不会和你们交易!”
女人听了又是哇哇一阵大叫,之后话筒里传来脚步声,接着响起孩子轻微的说话声。
“喂……”
“小哲吗?你是小哲吧?”
“爸爸?”
孩子的音调一下子变尖。柳濑老大一把抢过话筒。
“喂,是小哲吗?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柳濑爷爷吗?”小哲大声说,“爷爷,我本来也想打电话给您,我以为小直在家,可是他没接电话,他在哪里?”
我赶紧制止越说越快的小哲,一边让柳濑老大拿着话筒,一边慢慢地宽慰道:
“没事,小直在这儿。他听到你被绑架,受了刺激,有些不舒服。”
“小直不舒服吗?”小哲焦急地高声尖叫,“小直还好吧?我没事,可是小直……我是小哲吧,爸爸?”
我受到的惊吓比想象得严重,连现在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小哲的,我都无法断定。若在平常,一定听得出来。
“你觉得自己是谁?”
“我也搞不清楚了……”
“没关系。你没有受伤吧?”柳濑老大插嘴道,“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老大忽然间发出吓人的声音:“你告诉旁边那位小姐,如果不马上给你吃热腾腾的晚饭,我让她下半辈子都用屁股吃饭!”
小哲(我猜)吃惊地反问:“爷爷要怎么做呢?”
我抢过话筒。
“总之你再忍耐一下,加油!”
挂断电话不到十分钟,另一个歹徒——那个声音粗鲁的男人也打来了电话。一如双胞胎人质长得一模一样,我们也重复了同样的交谈内容,连赎金数目也惊人地相同。
只不过交赎金的地点不同,约在有六台自动售货机的无人店铺里。我问清楚地点查阅了地图后,发现离防风林的烧炭小屋向北不过五百米。周围都是建筑工地,没什么人会来。有条国道越过山丘经过那里,无人店铺多半是为卡车司机而开的。
“我知道了……时间呢……嗯……我准备现金也需要时间,那就两个半小时吧,我们约在六点半?”
那人答应了,看来不需要和其他人商量。他应该独自作案,没有同伙。换句话说,我在这里见到的穿铁灰色长裤的人就是绑架小哲的歹徒。这一点我得记下。
像刚才一样,我大声要求对方让我和小孩通话,歹徒却不肯答应。直到柳濑老大发出如电影《黑雨》中若山富二郎的声音后,对方才让步。
“爸爸?柳濑爷爷也在吗?”
一听见孩子的声音,老大便抢先吼道:“小直?你没受伤吧?你别害怕,爷爷马上就来救你。”
我好不容易抢过话筒。
“喂!小直吗?”
“爸爸!”
“你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你是爸爸吗?你真的是爸爸?”
“没错,你不必担心,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小哲呢?他没事吧?”
“嗯,他没事,只是有点事无法接电话。”
“我……好累,已经有点搞不清楚了。我是小直吧?”
双胞胎一旦混乱就会这样,分不清楚谁是谁。
“总之,只要你们平安回家,爸爸会帮你们鉴定。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你跟旁边那浑蛋说,如果不马上给你吃热腾腾的晚饭,你爸爸就会让他下半辈子都只能用屁股吃饭!”
“爸爸,你要怎么做呢?”
我安慰过小直,一挂上电话,柳濑老大便说了一句:“完全就是抄袭嘛!”
我无视他的责备,憋足气用力说:
“老大,帮我联络‘画圣’,我需要他和他的作品!”
5
还好“画圣”在东京。这个四处为家的赝作画家,就像候鸟一样没有方向感,终年在全国各地流浪。
我在电话中道明原委,他立即答应帮忙。
“那对和你很要好的双胞胎就是之前我在暮志木遇到的吗?”
“没错。”
“你都这么说了,我怎能不管?给我一个半小时,我就能到你那里。我手边恰好有适合的作品,是我的最高杰作。”
“谢谢。”
“画圣”果然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分毫不差。他开着车体有“野猫”字样的厢型车。如果这是只真猫,肯定是尾巴裂成九瓣的千年老猫,那车身实在是破旧,前后座都堆满了行李箱和纸箱。
“这辆车可谓我顺手牵羊最成功的战利品。”
一下车,“画圣”就像艺术家似的甩了甩长发,潇洒地说道。
“偷车不能说是顺手牵羊吧。”柳濑老大在我后面自言自语道,“不然那些偷车贼难道都是偷正在跑的汽车吗?”
“你不要计较这么多。”
我赶紧上前迎接“画圣”。“你来了,太好了!我想借用你的作品当赎金。”
“你需要五千万吧。”“画圣”说着从前座拖出一个大皮箱,“这个怎样?”
打开皮箱,里面尽是万元大钞。
“真是太棒了!”我并非客套,而是由衷地感动。
“手绘这么多钞票,一定很花工夫吧?”
“没有啦。不,其实呢……”
“画圣”高兴地笑了,同时拍了拍整叠钞票,只听得钞票咚咚作响。
“这是塑料方块。”
“这不是整叠钞票吗?”
“不是,我只是在塑料块上描绘了整叠纸钞的样子。怎样,不错吧?”
“你的技术还真是没话说。”
柳濑老大不禁感叹道,凑上来看。
“即便是这么近看,也看不出是画的!”
老大滑稽地说道,顺手抓起一叠钞票。说得准确一点,他只是抓起了一叠钞票的上半部,不料就像皮箱忽然间被打开一样,从里面跳出一颗脑袋大喊一声:
“哈!”
我的心脏当场停了四拍,柳濑老大的大概停了十拍吧,他整张脸都吓白了。
“不好意思,这是我做的吓人机关。”
“画圣”抓着那颗头大声解释。我好不容易回过神,赶紧抓着老大用力摇晃:“老大,你呼吸呀!你用力呼吸!”
“吓着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画圣”连忙道歉。
“你的技术成了凶器呀!”
老大好不容易恢复呼吸,一边大声喘息一边发出《黑雨》中松田优作般的笑声:“这东西一点都不好玩嘛。”
其实很好玩。到了交赎金的地点,猛然跳出来的人头对那群笨蛋绑匪发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一个绑架团伙(结果共有两男一女),一旦抓住了吓得腿软的女人后,其他就好办了。柳濑老大本想严刑逼问那女人小哲的下落,被我制止了。
“与其问女人,我倒是想问问这浑蛋!”我指着那个假装宗野正雄骗我的人。原来他也是这一伙的。
一旦挖掘出潜在的施虐本性后,就算是在朝霞染红露珠的清晨,我的心胸也不会变得宽广。我好好收拾了这群歹徒后,总算问出了藏匿小哲的地点。
我得先声明,为了救小哲(我确定是他,因为逗他笑之后,他的左脸颊出现了酒窝),我的所作所为比起柳濑老大还算可爱。
小哲说他昨天一早在山上运动兼散步时,被这群人押进车里绑架了。尽管我们在电话中再三恐吓,歹徒们还是没有让小哲吃饭。
一听到这里,柳濑老大便抓起三人中的主谋,高高兴兴地把他拖进烧炭小屋。
“爷爷会怎么做呢?”
小哲很惊讶,但我没有告诉他详情。
“啊!这不是我们在暮志木见过的伯伯吗?”
小哲抬头看见了“画圣”。
“好久不见。”“画圣”回答,“你还喜欢我的艺术作品吗?”
我捂住小哲的双耳,以防他听到响彻四周的惨叫声。
救小直(我确定,用排除法即可)时,“画圣”又使用了新招。
“是在无人店铺吧?里面有自动售货机,不是吗?我让你们见识一下‘活动雕塑’!”
我们在歹徒(只有一个人)到达之前先进入无人店铺。在“画圣”的指挥下,六台自动售货机都被动了手脚。但在正式操作之前,“画圣”对我们也不肯透露玄机。
绑票小直的歹徒不仅长得脑满肠肥,甚至让人怀疑他脑袋里是否也塞满了脂肪,看起来就像只大笨熊。不过他害怕的样子却很真实。
你问我他为什么害怕?无人店铺里的自动售货机忽然闪闪发光,取货槽里冒出一叠又一叠万元大钞……
“怎么样,很精彩吧?”
“画圣”得意扬扬地微笑道。我和柳濑老大不禁崇拜地望着他,并一举抓获了歹徒。之后的事情就容易收拾了。
小直说,昨天早上他去找出门散步的小哲,在树林中忽然遭歹徒攻击失去意识,等回过神来已被关进卡车。绑架小哲团伙中的一名男子跑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翻查,正好被我遇上。
“吃晚饭了吗?”
老大抓着他的手,关心地问。
“他让我吃了饼干。”小直回答,“却不肯让我上厕所,害我膀胱几乎快要炸开了。”
“哦?”
柳濑老大高兴地摩拳擦掌,往歹徒走去。这一次我和“画圣”不等惨叫声响起,就将小直带离了现场。
毕竟在教育上,那是不太好的示范。我想各位应该也不太想知道详情,不是吗?
6
既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家又是罪犯的“画圣”,在绑架骚动过后不久,便通知我们他又要浪迹天涯了。
“但在走之前,我有些秘密要告诉你。”他说,“能不能找个地方见面?最好是人多的地方。星期天你带两个儿子到东京巨蛋来,怎样?”
我明明说过双胞胎是我“很熟的朋友”,他却自以为是地硬说双胞胎是我的儿子。
“好,我带他们去。顺便也约上柳濑老大吧。”
于是,我们在东京巨蛋一起观看日本火腿队和西武队的棒球赛。我们坐在三垒附近的内场区,离吵闹的西武拉拉队很近,听画圣讲小道消息。
“关于地下银币事件,果然有内幕。”
“画圣”当场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并非我们的同行,而是社会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为什么说赫赫有名呢?因为他自称“冒险家”,为挖掘宝藏四处奔命,足迹远至海外。但那些都已过去,现在他在何处做些什么,根本无人知晓。
“他还在努力吗?”
几年前,我听到的最后消息,是他说服某人出资去打捞一艘沉船的金块,结果毫无收获,只好半夜逃跑,从此行踪不明。
秋山的球棒擦过球的边缘击球出界,引得全场观众嘘声大作。“画圣”等到嘘声平息才继续说道:“没错。你说得没错。因沉船事件损失惨重的中间人十分生气,到处追查他的下落。可是完全找不到,就设计了这次地下银币事件。”
换句话说,只要大张旗鼓地弄出地下银币骚动,不管他藏身何处,肯定会现身。
“结果呢?”
柳濑老大喝着啤酒追问。
双胞胎则坐在老大旁边,用力挥舞蓝色加油棒,大声喝彩——秋山刚好击出了二垒安打。
“那家伙终于露出了马脚。”“画圣”说,“一听说有地下宝藏,他哪里忍得住,就去了今出新町。结果返程时就被跟踪了。不过没被逮到,险些完蛋。”
“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画圣”瞄了双胞胎一眼,微微笑道:
“小直和小哲连续被绑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会发生这种事,归根究底都是地下银币事件惹的祸。为了让那家伙一现身就被逮到,中间人叫来了很多品行不良的歹徒和闲汉。也就是说,他召集了许多小混混和罪犯前来,其中当然也有一两个笨蛋想利用毫无计划的绑票来捞一笔。”
我明白了。这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概率。
“所以呢……”柳濑老大催促画圣继续说下去。
“那个自称‘冒险家’的家伙正走投无路。”
“我想也是。”
“但他手上有钱,好像是找到了一个金矿,这次倒是一点危险也没有。听说是找到了一个肯养他的女人。”
“如果把眼光放长远来看,这样才危险吧。”
“也许。他现在急需伪造的护照,好去欧洲。我和他很早以前有些交情,很想帮他这个忙,偏偏没有门道。”
“画圣”就此停住,我顿了顿才说:
“我有门道,但是要看情况。这种情况得花不少钱,你觉得呢?”
“他说没问题,随便你开价。”
“画圣”回答的同时,清原击出了一记飞向电视墙的全垒打。
对我而言,这事很容易办到。反正“冒险家”会和“画圣”联络,我不必出面。赚来的钱则是与“画圣”平分。
因此那晚我很大方地邀请双胞胎一起住市中心的饭店。双胞胎毫不厌倦地欣赏东京夜景,我们一起在大床上玩纸牌。真是个安详宁静的夜晚。
第二天下午,我送双胞胎回今出新町。打开大门进了屋,小直立刻打开窗户通风,小哲则按键收听电话留言。
“喂,我是爸爸。”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们三人不禁呆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还好吗?我想知道你们的近况,所以打电话来,我还会再打……”
对方稍一犹豫,没有说话,传来了轻微的古典音乐。此人的声音我初次听见,和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
“我曾经想回家,过一阵子吧……过一阵子我一定回家。你们好好保重。”
留言到此结束。
小哲双手低垂,看着电话。小直则双手抓着窗帘,呆立一旁。
过了一会儿,小哲怯生生地问:“你是第一次——”
“听到我爸的——”
“声音吧?”
我点头。“嗯,没错。”
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奇妙通道连接了双胞胎的想法,他们达成了共识,不约而同地笑了。
“要不然——”
“今天晚上——”
“我们在院子里烤肉吧?”
“因为星星很漂亮。”
“这主意不错。”我附和道。
那晚的烤肉宴会很成功。受香味吸引,许多邻居都聚了过来,连他们的狗也跑来凑热闹。
此时梅雨季已过,夏天正式到来。爽朗的夜空中奔涌着一条银河。能够眺望那落雨般的星空,可说是今出新町唯一的优点。
双胞胎的父亲说将会回来,我想他应该不会说谎。他们的母亲也很有可能会回家。但会是什么时候呢?
谁也不知道,明天的烦恼明天再说。
谁又会知道银河的尽头在哪里呢?一如我们不知道命运会走向何处、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样。就顺其自然吧,在到达彼岸之前先随波逐流。
因为我们这样就已经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