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莲打电话约她见面,她提议我们两人来做烘焙。
通话时,莲问我有没有好好分类处理垃圾,还问我有没有买一个蓝色的垃圾桶来装纸屑。而我问她的是跟西格特里葛相处得怎么样,她反问:“你是说特里斯坦吗,爸爸?”然后她告诉我,“我们早就结束了。”
我的女儿现下最需要的不是爸爸,而是男朋友。似乎我已经被淘汰了。
莲穿了一件蓝色的连帽派克风衣,帽檐有一圈皮毛,那是我在圣诞节时送她的礼物,当时她回敬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记得她刚戴牙套时哭了整整一个周末。她进门后脱下大衣,挂在椅子靠背上。
女儿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她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塑料对海洋动植物群的危害,尤其是对雄性动物的繁殖能力造成的伤害。
“特别是那些氟化物粒子。”她讲得头头是道,我在旁边点头附和。
正是因为她,我才了解到气候变迁如何导致海水酸化以及海洋供氧不足等问题。
我又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出于对水流的强烈兴趣,她拧开了所有的水龙头,然后一会儿托着下巴趴在水槽的边上,一会儿拉一条凳子站在上面,观察水哗哗流走。
“水在流动。”只有两岁的莲这么描述。
她偷偷去戴奶奶的手表,还挂了一大串手链。奶奶和孙女,两个居德伦,每周都会见面,然后就开始聊她们对于战争以及未来世界的担忧。
女儿冲了一杯可可,给自己拿了点丹麦饼干,我冲了一杯咖啡,吃一种叫“天赐良缘”(wedding bliss)的蛋糕。
“你知道吗?”她说,“去年一整年,全世界在战争和武器上的花费,可达到二百四十万亿克朗。”
她端起杯子,啜饮一口,然后轻轻擦掉沾在上唇的奶油。
“事实上,那些发起战争的人,有必要认认真真计算一下战争带给他们的好处,以及战争所造成的危害,”我听她继续分析,“他们就会意识到人类为战争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和平。毕竟,这些人能听懂的话就只有钱。”
女儿在说这些时,几乎手舞足蹈,然后又突然安静下来。
“你已经见过奶奶了吗?”
“嗯,她的看法跟我一致。”
“我不用想都知道她的看法跟你一致。”
我们都笑起来。
我是个什么样的父亲呢?
我对女儿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无微不至。我认真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带着她一起进行足球训练,见证她作为守门员,两条细腿穿着绿色球袜,戴着大手套,如何毫无畏惧地将球扑下。
结论是:我算得上是一个及格的父亲。打7.5分。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她,我就要踏上我最长的一次旅行。
“出了什么事,爸爸?”她问我,“你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没什么事。”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我心想:她知道事情原委吗?她的母亲已经告诉她了吗?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你确定一切都安好吗,爸爸?”
“是的,一切安好。”
“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都没有。”
“你们关系还是很好吗?”
“是,一切都好。”
她又小心地来确认我的情况。
“你没有不开心对吗?”
“没,没有不开心。”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原谅我,还是会指责我,甚至讨厌我。如果她有了孩子,她会让她的孩子继续跟我的姓吗?她的孩子也会像她的妈妈一样有雀斑吗?他将成为一个郁郁寡欢的诗人,还是外向的探险家?
“爸爸,你生病了吗?”
“不,没有的事。”
她吃完了她的丹麦曲奇,把残渣收起来,盛到碟子里。
“你不会是因为孤独太久了吧?”
“没有。”
她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神情。
“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梦到我生下了一个很结实的男婴。”
“然后呢?”
“然后他的头很大。”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她我对解梦一类的事毫无头绪。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问题在于那个宝宝是你。”
“你怎么理解这件事呢?”
“我在梦里生了一个宝宝,而这个宝宝又恰好是我的父亲。”
我尽全力跟上她的节奏。
“这是一些新的事情发生的预兆吗?”
“是,我也这么认为。诞生往往象征一次重生或一个新的开始,而且我们在生活中往往忽略那些跟自己紧密相关的人或事。我猜那颗头的大小就意味着我在生活中忽略的部分,那正是需要我去关心和注意到的。”
我犹豫该怎么回答她。
“你已经明确知道那具体意味着什么吗?”
我听她前言不搭后语,便用一种担心的口吻说:
“有时候,诞生预示着死亡。”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生理上的死亡,而更多应该是指一件事情的结束,以及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她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下的可可,我们都不再说话。一会儿她又开始问我:“那么你呢,爸爸,你没有做梦吗?”
“没,我没有。”
“不是说一个风琴演奏家的孩子,梦里的音乐也会是风琴声吗?”
我笑着回答她:“不,不只有风琴。”
她穿上她的大衣时,又想起一件事。
“噢,对,我还有个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头绳,“就是我厨房里碗柜的门,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了,还砸碎了地板上的一块瓷砖。你有时间能帮我看看吗?”
莲跟她的一个闺密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她们搬进去时,我还帮她们修好了碗柜,喷了一层漆,更换了把手。我还换掉了浴室里的旧浴缸,换上花洒,铺上地砖。
“当然可以,没问题的。”我回答她。
在我的生活中,凡是这三个居德伦交代我的事,我都照做不误。我安装大大小小的镜子和架子,将家具从这里搬到那里,只要她们开口。我曾亲手铺了七间浴室的地砖,安装了五间厨房的物件,我甚至可以自己铺那种镶木地板,我也能抡起大锤拆换双层玻璃窗。我从不弄坏什么东西;相反,如果有什么东西坏掉,我都可以想方设法修好它。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会告诉他这是一个女人让我做的。
我伸出手抱住我的女儿。
我本来想说一些其他的事,但一开口却成了:
“你知道人类是唯一会哭泣的动物吗?”
她咧开嘴笑了笑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我回到家后,便立马在书架上翻找有关解梦的书籍。所幸居德伦并没有带走它,因为我在放置那本修复柚木家具手册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
我查询“风琴”[原文为Organ,有风琴、器官之意。]这个词。
一个人在梦里听见美妙的风琴声,是性能力和男子气概的体现。那本书里这么解释。
“爸爸,不要太过执着于你心中所念。”我们分开时,莲这么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