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丘平町。
地如其名,纪念馆的选址地位于背靠平缓丘陵的灌木地带。据说那里有簇生的南天竹,但远远望去与乡间常见的广漠原野无异。地段倒还不错。稍微往南走两步,便是围绕自然湖开发的大型公园,周边还铺了专用的自行车道。除了土特产店,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商店。往西走是零星分布的民宅,再往前貌似是住宅小区的建筑工地,几台推土机正忙着平整土地,黑烟滚滚。用“S市郊外”来称呼这一带极为贴切,但是从市中心开车过来只需十五分钟,坐公交车也不过二十分钟,交通还算方便。
“青濑,别停,开过去!”
“啊?”
“有人捷足先登了。”
青濑一度放慢雪铁龙的车速,却没有停车,而是直接开过了选址地。路肩处停了一辆品川牌照的保时捷,附近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鼻子下面留小胡子的高个男人,另一个男人长了张圆脸,全身上下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副黄色边框的眼镜。两人一会儿看看手头的资料,一会儿看看选址地的草丛,不时交谈几句。
“小胡子的是鸠山。”
青濑在稍远处停车后,冈嶋整个人往后扭着说道。那位就是从笹村事务所挖来的美术馆专业户。最新情报显示,他如今已是能势事务所的三把手。
青濑也扭头望向后方。鸠山和同事的视察好像快结束了。他们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时而用夸张的动作远眺天空,时而掏出手帕掸去鞋子上的尘土。这般城里人的举手投足看着着实碍眼。
“没啥大不了的。”冈嶋把身子转回来道,“据说那个小胡子去德国考察时把胡子剃了,他也就那点能耐。”
青濑没答话。对鸠山人身攻击又有何用?竞争对手当前,冈嶋怕是有些热血上脑。其实青濑也一样。他调了调后视镜的角度。那两位还没走。
“想出点子了吗?”青濑不动声色地问道。
冈嶋用鼻子狠狠地出了一口气:“还没呢。等看完了各处展馆再想。”
“那样赢得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这样赢不了?”
“别那么冲嘛。单比美术馆设计的话,肯定是经验丰富的人更有利。”
“这次的题目是纪念馆啊。”
“都是摆放展品,逻辑一样的。”
“那怎么办?”
冈嶋反问道。他的眼神如此认真。青濑连忙搜寻合适的词句。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轻率发言。
“得舍弃循规蹈矩的设计思路,是吧。”
好在冈嶋自己给出了回答,青濑松了口气。
“对,最好能突破以往的设计和定式。”
“那你的方案呢?”冈嶋立刻问道,语气中没有丝毫调侃。
“还没想好呢,一点灵感都没有。”青濑看着前方回答。
咂舌的声音传来。青濑吓了一跳,望向冈嶋。他的双眼正盯着后视镜。
青濑随之望去,只见那两位正在朝这边看。他们把脸凑在一起,好像说了几句,接着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们要来了,所长。”
“没办法,打招呼吧。”
冈嶋故作强硬,推开了副驾的车门。
徐徐走来的鸠山面带浅笑。另一位黄框眼镜好像透过青铜色镜片打量了车头几眼,是在估算老款雪铁龙的价钱,还是要揶揄“所泽牌照”来找优越感?
“果然是您呀!”
鸠山开口第一句听起来很是奇怪。只见他掏出了同行偏爱的铝制名片盒。冈嶋也不甘示弱,打开浪凡名片夹。别看他成天把“鸠山”挂在嘴边,其实两人是初次见面。
“哎呀,所长亲自出马呀!还请您手下留情。本地事务所总归有先天优势,我们这些外地人可得铆足了劲儿,不然肯定是没戏啊!”
四人的手相互交叉,名片递来送去。接着,鸠山又转向青濑道:“咦?青濑先生是不是跟我们老板认识呀?”
青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了。他挂上装傻的表情,低头看了看鸠山的名片:“哦,贵所老板是能势先生啊?”
“看来两位真的认识?”
“嗯,我们以前在赤坂共事过。”
“啊——哎,您最近有个作品上了那什么……宫本,那书叫什么来着?”
“《平成住宅200例》吗?”
回答的并非黄框眼镜,而是冈嶋。青濑暗自咂舌。
“对对对,就是那本《200例》!老板把青濑先生的作品拿给大家看,嚷嚷说:‘你们也拿出几套让人眼前一亮的设计啊!告诉你们,这是我老朋友设计的!设计的好坏跟事务所大小没关系!’啊,抱歉抱歉,因为老板当时说得特别激动。”
青濑能感觉到冈嶋的笑容变僵了。
“顺便打听一下,不知贵所有几位员工呀?”
万万没想到,对方还要乘胜追击。冈嶋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眼神顿时游离起来。
“目前是五个人。”
“五个?您是说这次的项目团队有五个人吗?”
“我们总共就五个人,所以这次要全员出动。”
“哎呀,那可真是——少数精锐到极点啊!”
青濑忍无可忍,插嘴道:“能势还挺精神的吗?”
“可不是嘛,精神得要命啊,所里的年轻人都比不上。跟那位没领证的太太分手后,他也消沉过一阵子,不过最近又开始隔三岔五跑去银座串酒馆啦。对了对了,前些天……”
鸠山说了一堆只能左耳进右耳出的话。他甚至懒得把脸转向冈嶋,一副已经无话可说的样子。
“我们也差不多该告辞了。我回去就告诉老板在这里见到了二位,他一定会高兴的。不过青濑先生要参战的话,我们的赢面就更小啦。哎呀,感觉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实地考察果然有收获呀!”
同行会面就此结束,全程几乎都只有鸠山一个人开口。
在保时捷驶远之前,冈嶋一直一言不发。等干燥的排气声都听不见了,他还是紧闭双唇,双目凝视选址地的草丛。前哨战一败涂地。冈嶋定是被鸠山戳中要害,尝到了“无名”的悲哀。青濑决定等他开口。可就在他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冈嶋幽幽道:“还有胜算。家属站在我们这边。”
冈嶋迅速打开包,掏出半路上在车里拿给青濑看的照片。不对,底下还有一张。
“公寓的外墙。说是跟刚才那张相反,是从外面拍的藤宫春子住处。”
青濑不禁沉吟。
外墙用砖块堆砌,表面涂有灰泥,直教人联想到被战火、风雨摧残的废墟。发黑的灰泥剥落了大半。裸露在外的红褐色砖块也严重劣化,感觉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墙上有一扇窗户,纵长地张开漆黑的嘴巴。不,应该用“无尽的黑暗”来形容。外人无法窥探的八百幅画长眠在室内。窗框的金属被铁锈蚕食殆尽,窗下牵出无数条红黑色印记,流至地面。
她曾经住在这里。曾经在这里作画。单看一张照片是不会懂的,只有结合室内与外观,藤宫春子的觉悟,或者说身为画家的严峻活法,才会在眼前展现。
“家属说了,希望由我来设计。”冈嶋遥望远方,“也许只是客套话吧。但我好歹是第一个去的,又是本地的事务所。不过人家明确说了,藤宫春子的妹妹明确说:‘希望由你来建,要是这样就好了。’”
冈嶋掌中的两张照片就是家属意愿的证明。
照片没有加印过,其他事务所的人不可能看到。至少冈嶋愿意如此相信。
青濑任视线逃往天空。
心中的指针摇摆不定。如果没在这里偶遇鸠山,冈嶋会不会把第二张照片拿给他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