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未亚早早地赶去学校,抓住正准备去上第一堂课的裕美子。
“我不去上课的话,谁替你签到?”未亚扯着这样喊着的朋友,走进学生食堂。
听完昨晚未亚和刑警的对话,裕美子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随即很冷似的抱紧双肩:“真有这种事?”
“我该怎么办?无论如何我都想帮真吾。”
“就算你这样问我……”
“之前你不是为我想过很多吗?”未亚冲困惑的裕美子说,“要不要再去问问那个预言家?”
“这次可不行。他是心理学家,就算能治疗疾病方面的附体现象,也搞不定真正的灵魂附体。”
未亚也不得不承认这点。“那该怎么办?”
“啊,对了!”脸色发光的裕美子拉着未亚的手腕跳起来,“一起去!”
“去哪儿?”
两人走出食堂,裕美子在两旁树木间的校园路上边走边说:“那个预言家教过你解决方法的。回想一下,他说的判断真正的灵魂附体的标准是由谁决定的?”
“基督天主教。”
“我们上的是什么大学?”
“女子大学,”说着,未亚终于反应过来,“教会学校!”
“没错。去教堂,那里有神父。”
名为“御圣堂”的校内教会位于本校舍的内侧,已经大二的未亚却从未踏入过其中半步。
推开正门,她和裕美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教会中充满了从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光线。在并排摆放的长椅那头高高举起的大型十字架下,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僧袍的外国神父。听说他是德国人。感觉到两名学生靠近,原本将目光落在《圣经》上的神父露出柔和的笑意迎接两人。
“神父。”裕美子开口道。
“我是。”神父以日语回答,未亚松了口气。
“我想和您谈谈我朋友的情况。”
裕美子开始说话,神父露出倾听异国语言时的人所特有的蹙眉神情。他数次对裕美子的话做出反问,最后以结结巴巴的日语确认。
“你是说,有人疑似被恶灵附体,你想帮助对方?”
“没错。”未亚说道。
神父面露微笑。
不知对方是否相信她们所说的话,但那份温柔的笑容真的跟真吾很像——未亚暗忖。
“请拿水过来。”神父命令道。
“水?”
裕美子从斜挎包中拿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这个行吗?”
“行。”神父颔首,随即满脸严肃。教会中的空气仿佛为之一变。神父口中轻喃祈祷之词,最后以右手画了个“十”字:“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圣别(consecration)还有几个不同的中文释义,如“祝圣”“圣化”“(基督教的)授圣职礼”等。
看着困惑的未亚和裕美子,神父解释道:“这瓶水已被圣别 ,成了圣水。”
“圣水”这个词听起来很耳熟。
“用这瓶水净化你朋友的房间。”
受到恐怖电影的影响,内心想象了一场壮烈的驱魔仪式的未亚有些跟不上节奏。莫非这位神父没有真的认同她们所说的话?
“这就行了吗?”裕美子发问,“万一没效果……”
“到那时,就请把你朋友带去医院吧。”神父柔声说道。
未亚把矿泉水瓶装在包里,离开大学,快速朝真吾的公寓走去。
钥匙仍在洗衣机里。真吾出门了,他不在家反而更好。
未亚进入房间,拧开塑料瓶盖。她用手掌接着圣水,在玄关、厨房,又沿着内侧六叠间的墙壁泼洒。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室内充满了洁净的空气。
接下来就是等待真吾回家。如果神父所言不假,只要他踏入室内,附体的灵魂就会立刻被驱散。
在桌前的椅子上、叠好的被子上,未亚在留有真吾气息的房间各处等待他的归来。然而,白天过去,黄昏将近,真吾仍未回来。不安涌上未亚的心头。真吾曾说过“做自己的时间,好像越来越短了”——难道他的灵魂已被完全转移了?莫非未亚所爱的人已被彻底附体,去了她所找不到的地方?
她察觉到室内变得昏暗,到了该打开天花板上荧光灯的时间了。手机铃声响起,她立刻看向显示屏,本以为是真吾打来的,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通电话,对方是刑警。
在确认过接电话的人确实是未亚之后,对方问:“你在哪儿?”
“朋友家。”
“能立刻见一面吗?”
“现在吗?”未亚环顾主人不在的房间。真吾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有急事,必须见你一面。五分钟就够了。”
“我现在很忙。”
“真的很重要。”
虽说要暂时让房间空着,但她也没办法了。“既然这样,去我家行吗?二十分钟左右我就能回去。”
“没问题。”
在回家途中,未亚边走边留意周围,仍旧没看到真吾的身影。
回到单间公寓,在房间等待了几分钟,门铃就响了。先前来过的两位刑警站在门口。
“感谢你昨晚来电。”个头较高的刑警说道,“关于住在惠比寿的都筑浩志。”
“到底怎么样?”
“都筑浩志确实住在惠比寿。”
这段话昨天已在电话中听对方说过了,面对不解地歪头的未亚,刑警继续说道:“也就是说,对方现在还活着,精神饱满地活着。”
“啊?”未亚被弄迷糊了,交替地打量两位警察的脸。都筑浩志还活着?没有死于交通事故?
“所以有些情况需要你确认一下,你口中所说的都筑浩志,是这个人吧?”
刑警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让未亚看。那是一个个子很高、手持网球拍的男子和同伴的合影。
未亚瞪大双眼。这张照片令她惊愕不已——照片上的那个人,正是如今她最想见的、最喜欢的男友。
“不对,错了。这个人叫山岸真吾。”
“山岸?”刑警们对视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们见了对方家人,直接确认过的。照片上的人就是都筑浩志。”
“怎么可能……”说到一半,未亚的思考停止了。她察觉到一件很难令人相信的事,而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因巨大打击而崩溃。
“你怎么了?”刑警问道。
“对不起。”未亚心不在焉地说。
另一个人才知道的事。
洗衣机里的钥匙。
“我认错人了……把另一个人错认成了这个人。”
“没事的,”刑警稳当地说道,“能确认对方就帮到警方的大忙了。”
在刑警们告辞前,未亚便夺门而出。泪水再也止不住,她真的对真吾做了很过分的事,真的让真吾受苦了。不赶紧去他家就会出大事。
奔上木质公寓的外置楼梯,在洗衣机里摸索钥匙的未亚僵住了。没有钥匙,窗口亮着灯,真吾在房间里。
“真吾!”打开房门一看,他就在室内,坐在六叠间正中。听到未亚的喊声,他缓缓转头。
“未亚?”他的笑容很微弱,却依旧温暖。
未亚冲过去,拉住真吾的手腕:“出去!快点!”
“房间里的空气变了。”他说道,“感觉很舒服。”
“求你了……”
“不,没关系。未亚能来送我,我很幸福。”
未亚呆呆地注视着一动不动的真吾。
“一开始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真吾继续说道,“人行道的信号灯变绿了。但我背后却遭到强烈冲击,眼前一片黑暗。等我醒过来,已经到了别人的身体里……还抱着快要倒下去的女孩。”
未亚打从心底爱着的人已经死了。如今跟她肩并肩坐着的、长相精悍的男性,唯有内心是真吾。未亚忍受着痛苦的回忆,努力回想真吾真正的模样。从马路对面走来的男子,自己在看到他的模样时感觉相当厌恶,还嘲笑他邋遢。她完全不知道他有多温柔、内心有多纯净,光凭外表就产生轻蔑之情。在他摔倒在地、血流不止的时候,她也没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恶心地转过头去。彼时的真吾,到底有多痛苦?有多疼?在没有任何人出手帮助的寂寞中,真吾就那样死去。
真吾,对不起。
未亚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哭声。
“不要悲伤。”真吾温柔地说道,“能够和未亚相遇真是太好了。我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我必须感谢未亚,谢谢你。”
未亚任由真吾搂着她,把脸埋到他怀里。此刻的安宁,一如既往。沉浸在温暖的过程中,未亚察觉到了自己的胆怯。即便喜欢上一个人,也总在害怕。搞不好哪天会被对方讨厌,搞不好会被抛弃。未亚所爱的并非对方,而是自己。她总是谈着只为自己考虑的恋爱。
唯有真吾是不同的。他接受了未亚本来的样子。唯有他,她才能够坦率地去爱。完全没必要为恋爱的前途担忧。唯有被真吾的温柔包围,未亚才是幸福的。
夜越来越深,受到神明祝福的房间里飘着静谧的气氛。这是六月的圣夜——未亚如此想。这是专属他们的最后的夜晚。
她抱着真吾,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慢慢下降。哪怕一点也好,未亚都想让他更温暖一些,因而紧紧搂住他:“别走。”
“对不起,但我必须走了。”
“求你了,留在我身边。”
“我永远都在未亚身边……我会永远想着未亚……”
真吾断断续续的声音揪痛了未亚的心。
“……未亚是个很棒的女孩……一定会幸福的……”
“真吾?”
“……一定会幸福的……”
真吾的话语消失在了不经意间造访的寂静之中。未亚怀抱的温暖,也被召唤去了某个远方。
即使呼唤他的名字,也不再有回应。真吾留下充满安宁的回忆,就此离开。
被孤单留下的未亚扑簌簌地掉泪。
不久之后,人类的感觉回归。未亚缓缓抽离身体。眼前的男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外表虽好,却无法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清醒过来的男人愣了一瞬间,随即用险恶的眼神瞪向未亚,似乎是把对异变的焦躁发泄在了未亚身上。
未亚垂下目光,一点也不想跟他说话。
对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等到室内恢复寂静,未亚再度环顾六叠间。她和真吾两人创造出回忆的公寓,未亚的爱人度过人生最后时光的房间。
“真吾,永别了。”
离别的泪水滴落下来,给留在桌上的钥匙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泽。
打完电话,两位刑警很快赶到。他们一直在未亚家周围打转询问。
未亚为提供了错误情报而道歉,又提供了被害人的真实身份。“遭遇事故身亡的,其实是山岸真吾。”
刑警“哦?”了一声,脸上仍旧挂着半信半疑的表情。
“只要调查一下就清楚了。”未亚说着,将真吾旧公寓的位置告知刑警,“请把他送回家人所在的故乡。”
“明白了,我们立刻调查。”高个子刑警回答道。就在他们刚想离开时……
“啊,请等一下,刑警先生。”未亚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他们一件事,因此喊住了刑警。
“怎么了?”两位刑警回头。
“那个……”未亚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山岸真吾是个非常好的人。”
刑警们惊讶地盯着浮出泪光的未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