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身体越发虚弱了。
沙利度胺和来那度胺的作用越来越小,已抵挡不住我体内病魔的侵袭。除了高烧不退,还伴随咳血和强烈的疲劳感。这些症状轮番地折磨着我的神经。
但是,对我来说,这并非最痛苦的事。
让炼师王寅从我手里逃走才是。
只差了一步,我就能亲手为张涛报仇。这种人,即便他被法官判了无期,也无法消解我对他的恨意。更何况,以他的财力,可以聘请最专业的律师团进行辩护,警方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很可能无罪释放。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在这个世界,从不问钱财的来源,只要是有钱人,就可以随便践踏穷人的尊严。
资源不对等的情况下,普通人拿什么和王寅这种人斗?
也许法律是公正的,但是太慢了,我等不及。
眼下,我唯一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双手。
我要以暴制暴。
或许像钟旭这样的警察一定会反问我,以暴制暴是正确的吗?
按照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功利主义”的观点,社会的目标就应该是尽可能地降低社会的痛苦指数,并促成所有人或者大多数人的快乐。
也就是说,一个措施如果能为世界带来快乐,它就是好的,就是有用的。
对一个人采取不好的手段,但对于群体是有益的,哪里不对呢?
如果希特勒还活在世界上,我想一定会有人想要去杀死他吧!一个建造杀人炼狱的家伙,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屠杀造成的伤害必大于个人死亡的不幸。
如果边沁的理论是正确的话,那么我杀死王寅又有何不可?
对我来说,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没有资格谈人权!如果他们可以被原谅,可以给机会重新做人,那么那些被他们残害的被害人,谁给他们机会呢?
所以我没有错。
可我现在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在警方的监控之下杀死王寅。
难度太大了。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
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忽然,我的眼角瞥到了桌上的那本黑色皮革记事本。而这本冯亮的诡计手册,一直是我制造密室的灵感来源。
——有没有从密室之外可以杀人的诡计呢?
我打开了记事本,一页一页翻看。
不得不承认,这本手记如同一本“密室犯罪学教程”,不管处于什么环境,不管拥有怎样的条件,它总有解决的办法。
忽然,我的指尖停止了翻阅。
——竟然可以这样!
记事本上记载了一起如何在监狱之外,将监狱中的犯人活活烧死的案子,标题叫做《烈焰中的密室杀人》。这个诡计,我不知道凶手有没有使用过,但对我的冲击非常之大!
我不得不承认,密室小丑是个犯罪天才!
只有他这样的犯罪艺术家,才想得出这样异想天开的犯罪!
不过,要实现这个诡计,还需要很多其他的道具和物品,其中不少都很难搞到,比如拘留所的建筑平面图。但这都难不倒我。只要能亲手杀死“炼师”王寅,不论什么困难,我都能解决。
事不宜迟,我必须立刻去办。
尽管王寅此时被关押在警局,但如果没有证据,二十四小时之后可能就会被放走。
——必须今天动手!
下定决心后,我就开始盘算整个诡计该如何落地执行。
大约花了我半天时间和一大笔费用,终于搞到了那些“诡计必需品”。之后,我去服装店买了一些过冬穿的衣物,将火柴盒与烟盒裹在其中,送去了拘留所。
我谎称自己是王寅的同事,替他送一些衣物。和警察说话时,我故意谈吐粗俗,希望不要引起他的怀疑。那位拘留所的工作人员年纪很轻,只是抬头瞧了我两眼,就信了我说的话,把衣物送了进去。
王寅还有不少手下在外,所以我猜,他并不会因为有人送衣服而起疑。
这些事情,我都得赶在下午五点之前完成。
接着就是静心等待。
眼看任务快要完成,我心里又是焦虑,又是喜悦。焦虑的是怕“诡计”失败,失去了最后一次杀死王寅的机会;喜悦的是如果不出意外,我将要完成人生最后一个目标——亲手将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送进地狱!
到了夜里九点多,我又来到了拘留所附近,找到了那个“东西”,开始作业。
四周相当安静,我甚至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
——扑通!
——扑通!
一切完成后,我浑身是汗地瘫倒在地上,遥望远处的拘留所。
出汗并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内心紧张到了极点。
随后,还是等待。
而在这个黑夜里,等待,仿佛永无止境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我看见红光闪烁了几下,但由于距离太远,根本分不清那红光是光芒还是幻觉。
“着火了!”
“快来人啊!”
声音虽然不大,但我确切地听见,有人正在求救。
看守所内冒出了火光。
这意味着,我的计划成功了!
我兴奋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冲着半空挥舞着拳头,难以抑制心中的快乐。
——张涛,你可以瞑目了……
王寅这个人渣,被我亲手送进了地狱。
我拿起地上的双肩包,背在身后,大步朝拘留所的反方向走去。
按理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摆在我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要么去警局自首,然后安然接受法律的制裁,死在监狱里;要么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不过,就在今天下午,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终于明白头一回踏入冯亮家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我必须去确定一下。
2
回到家后,我从抽屉中取出了那本“诡计手册”,然后翻开其中一页。
页面上密密麻麻地记着许多文字和图片。我想,如果冯亮在家中写过这些东西,那么记事本上一定会留下他的指纹。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猜错,我必须检查一下。
我先打开准备好的勘查灯,让光线照射在纸面上,接着拿来了一盒黑色磁性粉,用磁性刷蘸取适量磁性粉,在纸面上轻轻刷动。因为磁性粉有较强的吸附力,如果纸面上有新鲜的汗液手印,两者就会结合在一起,指纹就会显现出来。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这页写满文字的纸上,竟然连一枚指纹都没能找到。
不仅如此,我翻遍了整本记事本,除了我自己之外,也是找不到一枚别人的指纹。
怎么可能?就算冯亮是戴着手套进行书写,那记事本上应该也有售货员的指纹吧?总不见得从出印刷厂到冯亮手中,都没有第二个人碰过!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本笔记本被某个人“清理”过了。
他擦除了记事本上所有的指纹。
——可恶!差点就被耍了……
紧接着我又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打下了“快递员自杀身亡”这几个关键词。
网页上显示了很多社会新闻,有快递员行凶的,也有因为纠纷被顾客杀害的,甚至还有一起恶性分尸案,但这都不是我想要找的。
在调整了日期之后,我再次进行搜索。
可是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快递员自杀身亡的新闻根本找不到。
我不死心,又给记事本上所记述的快递员自杀所在地的物业去了电话,详细询问了当时案件发生的过程。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姓杨。
“不好意思,我在这里干了十五年了,从没有听说过小区发生过什么自杀案件。”
听完我的叙述,物业经理这样回答道。
不论我如何追问,他的回答依然是这么简洁干脆。他还说,如果我不信,大可以去他们辖区的派出所了解情况。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把我当成了一个脑筋不太正常的人,甚至怀疑我在恶作剧。
挂了电话,我整个人瘫在床上。
记事本上没有指纹,快递员的自杀又是杜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么他一定还会回到那边。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里,我立刻从床上起身,随便披了一件外套就出了门。
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青浦,然后取出手机给钟旭打了电话。那头一阵忙音,随后自动启动了留言功能。
“钟旭,你在哪里?我被耍了……”
意识到通话可能被监听,我立刻挂断了电话。看来钟旭此时还处于被羁押的状态。
——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开始大声咳嗽,感觉肺都要咳破了。
“小伙子,你不要紧吧?咳嗽这么厉害,最好去医院看一下。”
司机见我咳得这么厉害,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也许是怕我死在他的车上。
“没事,师傅,你只管开车。”我用纸巾擦了擦嘴,发现口腔里都是鲜血。
这些日子高强度的运动和思考,让我的身体濒临崩溃。
能坚持到现在,全凭我对炼师的仇恨。
过了一会儿,咳嗽声渐止,出租车也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前,为了感谢司机没有半路把我踢下车,我付了双倍的车钱。那司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对着我道谢连连。
步入小区,我很快就找到了小区的保安处。
“你好,我是三号楼的租户,因为前几天丢了东西,想要调一下楼下的监控。”
保安大叔打了个哈欠,问我:“你要调几号的监控看?”他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模样,皮肤很黑,脸上的皱纹非常深刻。
我说了日期。正是冯亮被我杀死的那天。
“就是那个自杀的作家,是吧?不好意思,那天的监控都被警察调走了。”
保安大叔歪着嘴,无奈地耸了耸肩。
“是调查自杀案的青浦警方吗?”我追问。
由于冯亮死在我所布置的密室之中,所以他的案子便被青浦警方以自杀结了案。
“这个……我好像不太清楚。不过,监控录像是警察过了几天才来拿的,好像和来现场办案的不是一拨人。”
“一个人来的吗?”
“没错,”保安大叔又说,“那个警察瞧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个子高高的,说话时候总是板着脸,特别严肃。”
我低头沉思起来。
——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我?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我可以确定的是,取走监控录像的人,绝对不是青浦警方。
保安大叔见我愣着,催问道:“喂,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报警?”
我回过神来,摇手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完就离开了保安处。
夜幕低垂,四下无声。我独自走在一条花园小径上。
我累了,不想继续调查下去。
如果就这样死去,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我下意识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能听得见吗?”
“你是谁?”我问道。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我们应该见过。”她说。
“你是……”
话还未说完,我脑中就已浮现出了她的样貌。她就是和欧阳警官一直在一起的那个黑衣女孩,我们在咖啡馆外见过。哦,还有吕志华的家里。
“你好,肖晨,”她自我介绍道,“我叫阎小夜。”
3
肺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种感觉,就像胸口被堵了一块石头,非常的沉重。
“这次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谈谈拘留所纵火案的事,”阎小夜的语气很平静,“王寅在密室中被人活活烧死了,你应该知道吧。”
“你想说什么呢?”我冷冷地说。
“是你干的吧?”阎小夜顿了顿,又说,“不知道该叫你肖晨好呢,还是密室小丑好呢?”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装成多年之前的连环杀手展开杀人计划,转移警方视线,很聪明嘛!如果不是钟旭,也许警方的调查方向还在错误的那条道上呢!”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我不想和她过多纠缠。不知为何,和她对话的时候,我总感觉有一股压迫感。
“等一等,我话还没说完……”
“你想说什么?”
“关于你如何杀死王寅的事。”
果然,警方已经查到了我的身上。不过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他死在拘留所,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你的。想要杀谁,就算被抓进了拘留所也照杀不误。”
“对不起,我完全听不懂。”
我只想尽快结束和她的通话。可能是隐隐有种被她看穿的感觉,令我非常厌恶。
但她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
“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你慢慢听我说就懂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阎小夜完全不顾我冷淡的反应,自顾自地说:“这个案子真是奇怪,一个男人在一间囚室里被活生生烧死了。不论怎么看,都是一起不可能犯罪。凶手用了什么手法,在拘留所外部杀死被害人,是案件的关键。因为是密闭的空间,也不可能有人能够接近他,所以,我刚接触这个案子时,就认定凶手是远程操控杀人。既然远程操控,唯一能使用的就是那些通往拘留所外的管道。”
“远程操控杀人吗?真是有趣。”我故意这么说。
“有趣吧?我也这么认为。然后我就想,通过管道可以‘运输’点什么东西进入囚室呢?是易燃气体吗?恐怕也不对。于是,我想到了液氮。”
阎小夜说到“液氮”两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液氮?你在上物理课吗?”我故意打趣道。
“让沸腾的液氮充满整个铝管,一根另一头通往拘留所之外的铝管。这样,铝管的表面就会形成一些露珠——这是空气中的氧气凝结所致。因为氧的沸点比氮高,所以会像水蒸气在寒冷的玻璃窗上凝结一样凝结在容器的表面。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那些液珠是氧而不是水呢?实际上,如果这些液体是水,那么它们会在铝管外结上一层冰。通入液氮让周遭的温度骤降,所以老周在巡视的时候,会感到寒冷,就是这个原因。而此刻,感到寒冷的王寅做了一件事。就是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万劫不复。”
“他做了什么事?”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肖晨,你有没有读过一部童话故事,叫《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然。”
“这就对了,王寅所做的,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一样的事。他们同样感觉寒冷,没有温度,于是点起了手边的火柴。之后,他取来了火盆生火,这个时候,他头顶的铝管中充满了液氮,在管壁上生成了液氧。液氧的助燃是非常恐怖的,当液氧的量足够多时,它强大得足以发射火箭。即便是一丁点儿液氧,也具有相当大的冲击力。让一个成年人燃烧,对它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所以,当一滴液氧滴落在王寅的尼龙制成的衣服上时,他还没有反应。但当液氧滴入铁盆之后,蹿上的火苗瞬间让被害人熊熊燃烧起来。是的,尼龙更容易燃烧,所以凶手故意把尼龙外套送进了拘留所。老周说好几滴水从天花板上滴下,落在王寅身上。火势越来越大,整个人成了一团火球。可这并不是水滴,而是液氧。”
我完全没有想到,单凭几根火柴,阎小夜就可以推理到这个地步。
“真不错,如果你在我面前,我想我会忍不住为你鼓掌。”我由衷地说道。
“多谢你的夸奖。能策划出这样犯罪计划的你,也很了不起啊!”
我能听出她很真诚,并不是在嘲讽。
“看来你误会了,这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诡计,不敢掠美。”我如实答道。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他们不该死吗?”
“就算该死,但是你有没有反思过,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合适吗?用杀人去惩罚杀人,你认为这是一种好的示范吗?你觉得这种行为,能够起到警示作用吗?”
“至少会让恶人恐惧!”我回击道。
“恐惧?这种行为不仅不会令人感到恐惧,反而会令我们的文明倒退!”
阎小夜也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些人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所以你那套理论无法为他们开脱。”
“我不是为他们感到惋惜。”说到这里,阎小夜的声音忽然又轻了下去,“肖晨,我是为你感到惋惜。用暴力是无法挽救这个社会的……”
“抱歉,你的推理秀已经结束了,再见……”
“自首吧……”阎小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不会自首。”
“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你以为我给你打电话,只不过想推理案件给你听吗?”
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我再不明白,那我就是一个傻子。
我想起之前在出租车上,曾给钟旭打过一个电话。现在,我的位置估计已经被警方通过手机定位追踪到了。
“再见。”
我合上了手机,正准备离开此地。却没想到在回头之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肖晨,好久不见。”
钟旭站在我的身后,手里的枪正对着我的胸膛。
4
我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况,除钟旭之外,没有其他警察。
但我不能确定有没有埋伏。
“把手举起来,不要逼我开枪。”钟旭双手持枪,一步步朝我逼近。
“没想到他们把你放出来了,”我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只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怎么?他们不认为你是我的同伙了?”
“闭嘴!臭小子,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钟旭厉声说道。
“做了你们不敢做的事。”
此时钟旭的枪管离我不到三十厘米,他甩了甩枪口:“转过身去。”
我只能按他说的去做,双手朝上高举,缓缓背过身去。钟旭用枪顶住我的背脊,把头凑近我的耳边,低声问:“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
“你是说那些罪犯吗?”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错。”
“为什么盯上王寅的团伙?”
作为缉毒队的刑警,钟旭最想不明白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我笑了笑:“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谁?”
“张涛你还记得吧?大学时和我住同一个寝室,你应该见过他。”
“当然记得,”钟旭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惊讶,“难道他……”
“死于吸毒过量。吕志华就是带他吸毒的毒友,那个毛俊杰,就是把毒品卖给张涛的毒贩。至于计忠良和王寅,更是难辞其咎。这几个人渣都对张涛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难道他们不该死吗?对了,那个吕志华还是个杀人犯,我也算为民除害,不是吗?”
这番话我说得正义凛然,反倒是钟旭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背后才传来钟旭低沉的声线。
“不对……”
“什么?”我试图转过头去看他,但失败了。
由于背后被枪顶着,没法转动腰部,只能用眼角去瞥。
钟旭高声说:“你不是法律,你没有资格去审判任何人。他们是否罪有应得,他们又该如何量刑,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只有法院有资格判定。如果人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去判定事情是否公正,你认为这算是正义吗?如果凶手不是王寅,而是张涛,你会像现在这样愤怒,去追杀张涛,将他绳之以法吗?不,你不会。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情绪会影响判断。所以你不能代表正义,你无法代表大众,你只能代表你自己。”
对于钟旭这番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论,我唯有冷笑以对。
“按照你的意思,我杀死这些家伙,倒是做了错事?”
“是的,你大错特错!”钟旭冲我吼道。
我也不甘示弱,怒道:“我承认你所说的,因为张涛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会更加愤怒!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致使我如此愤怒的原因,是你们警察抓不住罪犯!如果王寅的贩毒集团没有这样猖獗,吕志华就搞不到毒品,他就无法害死张涛。从根源上你们就没有杜绝毒芽,才让普通人为你们的无能买单,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好,既然你们抓不住罪犯,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来对王寅这些魔鬼予以反击?”
钟旭忽然出手扣住我的手腕,往后一拧,将我按倒在地。他的膝盖抵着我的背部,枪口对准我的脑袋。我的脸被他按在地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因为你没有资格!”
“没错,你说出了实话。”
“少废话,我要把你带回去。”钟旭直起身子,左手去取腰带上的手铐。
就在他注意力转移的空隙,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右侧翻!钟旭被我这一翻,顿时失了重心,摔倒在地上。我起身拼命朝前跑去,身后传来钟旭的咒骂声。
我相信他不会朝我开枪。
钟旭果然如我所料,没有对着我的背后放冷枪,而是边骂边追。
其实此时我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跑不快。要不是花园中树木丛生,有不少掩护物,我早就被钟旭抓住了。我穿过花园,跑进了建筑工地。
工地里一片漆黑,到处是茫茫黄沙和建筑器材。我抬眼望去,发现前方就是一栋未竣工的大楼,钢筋水泥都还裸露在外。
我来不及细想,直接跑上了大楼。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任凭钟旭如何呼喊,我都没有停下脚步。
一口气跑到五楼,小腿毫无征兆地抽筋,逼我蹲下来休息。
谁知我刚喘了口气,钟旭就从后将我扑倒,和我扭打在一起。可是以我现在的体力,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两三拳就把我打得头脑发晕,完全失去了还手的能力。
“放开我……我……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肖晨,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钟旭取出手铐,把我双手铐了起来,“你有什么话,留着对法官去讲吧!”
“这事情很重要……”
我话音未落,忽然之间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向我袭来。
眩晕感前所未有地强烈,心跳也开始加速,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焰上灼烤。
“你怎么了?”钟旭觉得我不对劲,赶紧用双手去扶我的肩膀。可即便如此,强烈的眩晕还是让我失去了平衡,右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向下倒去。
说来也奇怪,头部撞击在水泥地面的时候,眩晕感忽然减弱了不少。没多久,右侧额头感觉黏糊糊的,用手一摸才发现都是血。
钟旭见状,吓得忙拿起电话拨打120,冲着电话一直在吼。
“你坚持住啊?没事吧?”钟旭想把我扶起来,却发现我浑身都没有劲,于是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叠成一团,让我枕在脑后。
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让我按住额头的伤口。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间又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糟糕!
我想起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最先从楼道中现身的是专案组的唐薇和欧阳俊,随后是刑侦大队的队长宋伯雄、退休刑警潘成钢,以及缉毒队的于超。除了钟旭和欧阳俊外,其他专案组的人我都从新闻中或多或少了解过一些,所以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而我最后要杀的人,就在他们这六个人之中。
5
如果让我猜一百次,自己会死于何时何地,会以什么样的状态死去,恐怕我也无法猜到眼下这种状况,如同一具尸体般,被六个警察团团围在中间。
钟旭半蹲着,在我右侧扶着我。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腿上,为了让我能好受一些。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钟旭关切地说。
唐薇也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我的颈部动脉。“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钟旭告诉她,我本来就患有绝症,放弃治疗加上高强度的体力运动,已令我的身体千疮百孔。“其实在花园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他又补了一句。
正如钟旭所言,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一晚。
死亡对我来说可算是解脱,对此我并不难过。毕竟当我知道自己患病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这一天的到来。只不过我没想到会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世界。
我的眼睛慢慢扫过在场众人。
痛心疾首的钟旭,手足无措的唐薇,垂头丧气的欧阳俊,怒气冲冲的潘成钢,忧心忡忡的宋伯雄,以及面无表情的于超……他们一个个如同雕像般站立在我的身边,像是在参与一场沉默无语的追悼会。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遗憾的是,我已经无法动弹,不能亲手宰了这个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混蛋。
“钟旭……”
还未等我将整句话讲完,钟旭就立刻打断道:“不要说话,你身体非常虚弱,需要节省体力。救护车马上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用极为虚弱的语调说:“你现在不让我说,等我死了,就不能说了。”
钟旭还想劝阻,但他身后的宋伯雄队长却说:“让他说吧。”
“可是……”
“他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话想说。”宋伯雄像是能看透我的内心。
沉默了片刻,钟旭还是选择了妥协。“好吧,不过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适可而止,不要继续说下去了。不论什么事都没有命重要,明白吗?”
我吃力地点了点头。他将我上半身扶起,右手托着我的肩膀和背脊。
“我不否认杀死了冯亮、毛俊杰、吕志华和王寅。冯亮被警方以自杀结案。但计忠良的死,并不是我干的,这点相信你们也清楚。”
因为身体的关系,我说话的声音低微难辨,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听清。
我继续说:“每次杀人之后,我都会把现场布置成密室的形态。因为一开始我就打算把你们的调查方向引入歧途。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密室小丑的模仿犯,事实也是如此。但我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自己也被人利用了。而利用我的人,就在你们之中。”
众人听了最后一句话,面容纷纷变色,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很紧张。
“他是不是病得太厉害,脑子已经不正常了?”于超指着我骂道,“竟然反咬一口?”
“听他说下去!”钟旭回过头,狠狠瞪了于超一眼。
于超见自己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话。
“尽管我身体快不行了,但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冯亮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干掉他之后,我发现了他是传奇罪犯密室小丑的证据——两本记事本。其中一本日记,记述了他如何慢慢变成连环杀手的过程,另一本则是记录着各种密室犯罪手法的‘诡计手册’。于是,我拿走了记事本,并且按照‘诡计手册’中的手法,实施密室犯罪,以迷惑警方的侦查。其实,在冯亮家中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说到此处,我略微缓了一缓。
“什么奇怪的感觉?”
可能是被我的话吸引住了,欧阳俊不由自主地问道。
“我在冯亮家中,见到过冯亮的亲笔签名。但我发现他的字体和‘诡计手册’记事本上的字体有点不一样。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化,我也没有在意。但是想起来后,我特意找来那本记事本查了一下,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勉强说完这句话后,我咳了几声。幸好这次没有咳出血来。
咳完后,我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发现,原来那本‘诡计手册’上,连一枚指纹都没有。可是我亲眼所见,冯亮在家时,并没有戴手套的习惯。所以我开始怀疑,这本‘诡计手册’根本就不是他的。于是,我又去查了冯亮在日记中所说的那场伪造自杀案。日记中记录,他化身为‘密室小丑’是因为一次意外杀人,然后成功伪造成了密室自杀的案件。但我根据日记中所记载的日期去调查,发现那个居民区根本没有发生过自杀案,更没有所谓的快递员死亡。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定自己被耍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荒谬!世界上哪有这种事!”一直在钟旭身后对我怒目而视的潘成钢终于发言了。
“对啊,制造这个骗局的意义是什么?”于超也在一旁附和。
不过我丝毫不惊讶他们会说这种话。若不是亲自查证,我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人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凶手故意给我他的杀人计划,让我去实行,并且在实行过程中为我保驾护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王寅的密室燃烧案,若非有人替我打点,尼龙外套和火柴想要送进拘留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然,怀疑你们内部出问题,是因为我特意跑了一趟青浦。如果这两册记事本是别人送入冯亮家中,故意栽赃,那么小区探头一定会拍下他的模样。结果我来到小区安保处,却被告知当天的监控录像已被警方带走……”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叙述,我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了。
“不要说了!你别说了!”钟旭用手轻拍我的背部,但丝毫不起作用。
唐薇被我口吐鲜血的样子吓到了,不停问:“为什么救护车还没有到!”
“栽赃冯亮的人就是……就是你……”
胸口仿佛随时就要炸裂开来,那种强烈的窒息感,让我无法继续推理,连最后的名字都没法说出口。我想要举起手,指向那个家伙,但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睛,直到视线开始模糊。
直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