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杀害巫女的嫌疑人,日本桥数一数二的知名老店——泷川和服店店主的长女泷川恭子浮上了水面。同时,之前行踪不明的宇贺神家的女佣藤本澄江也死于扼杀,尸体在宇贺神家后方的墓地被发现。这两件事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又过了五六天,宇贺神家的寄宿生河村心神不宁地出现在新宿站西口的人潮中。那里就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垃圾箱,混乱至极。
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河村恐怕正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提着塑料包。
梅雨季节即将来临,天空一片阴沉。附近的窄路两旁,一侧是临时棚屋构成的市场,另一侧则排列着小吃摊,构成了似明似暗的奇异街区。电车不时吐出的乘客络绎不绝地走进街区中。
河村仍然用不安的目光环顾周围,被人群推挤着向前走,但一看到前方路旁瘫痪的男人用的小车,立刻惊得停住了脚步。
今晚也一样,目光浑浊的蝶太仍站在小车旁,右手握着关东煮串,时不时想起来似的吃上一口。这个近乎白痴的少年总是露出忘我的表情,总会莫名引发旁人心中的哀伤。
不必说,胡子拉碴的千代吉正坐在小车上。可是蹲在他前面悠闲地搭话的,竟然是小说家松原浩三。
看到这一幕,河村慌忙一头扎进旁边小吃摊的帘子里。
帘子里已有了一位客人,穿着松松垮垮的斜纹哔叽和服和皱皱巴巴的裙裤,顶着一头鸟窝般的乱发,身材矮小,一脸穷酸相。他无精打采地嚼着烤鸡肉串,可是一看到河村,他立刻开心地笑了。
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男人。
河村尽量别开脸,自己也点了烤鸡肉串。
“喂,本堂。”在小车前,浩三悠然地搭话。
“嗯?”千代吉抽着浩三给他的烟,时不时用余光偷窥浩三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不快。
“你干吗不刮胡子呢?刮了胡子,你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哈哈。”
千代吉无法推测出对方在想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2
浩三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而且啊,本堂,你说话时似乎很注意,故意使用粗俗的语句,但还是露底了啊。”
千代吉看起来已经有了准备,不慌不忙地轻轻一笑。“哦?什么意思?”
“你可不是什么出售商业教科书的人。你受过很好的教育吧?”
“哈哈,怎么可能。先生,你可别对我评价过高啊。”
“不,我可没有。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某个大家族的主人。你的态度和说话方式中总有种从容的气息。”
“嘿、嘿、嘿。”千代吉吐出气息,仿佛懒得理浩三。
可就在这时,从旁边店铺走出的街头占卜师插话道:“哎呀,正如你所说。我也觉得这位千代吉先生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以前一定出身名门。”
“看吧,立刻就有赞同者了。大家恐怕都这么想。”
“这位大师,你可别开玩笑。”
“不,这可不是玩笑。喂,大师,这位千代吉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好像还会英语,说得很流利呢。”
“哈哈,那我就是个老爷乞丐喽?嗯,那就当成这样吧。”
“而且这个人啊……”占卜师情绪高涨,似乎要再说些什么,但看到摊位前有人,他立刻装模作样起来,转向客人那边。
“我说,先生。”胡子拉碴的千代吉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浩三的脸色,“你为什么抓住这件事不放呢?真的是要寻找小说的素材吗?”
“哈哈,现在我暂时不写了。”
“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嘛,我今晚在这新宿西口,是在等我的女朋友。”
“那可真是件高兴事。”
“嗯,真是非常期待。但离见面还有点时间,我便想要捉弄捉弄你……对了,本堂。”浩三忽然一脸认真地看向对方,压低声音道,“你和宇贺神药子是什么关系?”
3
千代吉默默地盯着浩三。他满脸胡子,但一双大眼睛里放出强烈的光芒,绝对不是一个乞丐会有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暗隐理智,而且蕴藏着昏暗与悲伤的影子。
“先生,怎么忽然说出这种话?”
千代吉的声音很平静,但并没有忘记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哈哈,吓到你了。你吃惊吧?本堂,如果你和刚才的提问没有任何关系,应该会更吃惊的。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觉得可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所以特别注意不要露出惊讶的样子。哈哈。”
千代吉强烈的目光几乎要把浩三的脸看穿。浩三一边用余光注意千代吉的视线,一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
“但是啊,本堂,关于刚才的问题,我可不是从一开始就确信的,只是想过这种可能性。让我确信的就是今晚,就是刚才。”
千代吉依旧无言地仰望浩三,一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表情。
“为什么说今晚就确信了呢。”浩三冷笑着,忽然蹲下身,把嘴靠近千代吉耳边,“宇贺神家的那个寄宿生啊,一看到我在这里,就慌忙冲进了那边的烤鸡肉摊。他是找你有事才来的吧?哈哈。”
说完这句话,浩三又瞥了一眼因惊吓而身体僵硬的千代吉。
“那今晚就到这里……小家伙,你真是个好孩子啊。”他来回摸着蝶太的头。
“嗯,嗯。”
可爱的蝶太总是缺乏表情,但此时还是露出了一抹微笑。刚才握在手里的关东煮串正是浩三给他的。
浩三离开了小车,来到四五米开外的烤鸡肉摊的帘子前,探进头去,猛地一拍河村的肩。
“哈哈,河村,刚才妨碍你啦。”
横握鸡肉串的河村吓了一大跳,签子前端差点扎到喉咙。他脸色铁青,手哆嗦个不停。
“哈哈,真险、真险。你可别跟烤鸡肉殉情啊。那,我告辞了。”
浩三缩回脖子的同时,邋遢和服搭配邋遢裙裤的鸟窝头男人结巴道:“我、我、我要结、结、结账……”
他看起来焦急万分。
4
从新宿站西口进入混乱不堪的小田急电车出站口,便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柱子的阴影中。她用手帕捂着口鼻,似乎在避人眼目。
浩三立刻高兴地咧嘴一笑,大模大样地走上前。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不觉在路上耽搁了……你看,你这不还是来了吗?虽然我一直相信你会来。”
女人依旧掩着口鼻,用姑且认同般的目光仰望浩三,随后又担心地环顾四周。女人正是宇贺神奈津女。
奈津女从事的是巫女这种不可思议的职业,恐怕没有做过像样的女装。尽管如此,因为不能穿醒目的和服短褂与裙裤,她今晚便穿了一身土气的平纹粗绸夹衣式和服,系着简直让人脸红的腰带,腰带上的花纹怎么看都带着乡土气。
这恐怕是她在八王子的农家时穿的衣服。
建部多门似乎毫不吝惜给这个女孩注入灵性射线,但在给她做衣服方面看起来又很小气。这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药子的忌妒。
发型上,奈津女也放弃了大国主神的样式,只是和常人一样把头发扎在脑后。
“你真漂亮。这个样子真是魅力四射……”
“怎么会。”奈津女隔着手帕低声回答,耳垂也染上了红晕。
“但是,小奈津。”浩三看了看挂在检票口前的钟,已经过了十点。
“嗯?”
“现在去可就要住一晚了,你有心理准备吧?”
“嗯。”
奈津女从正面望着浩三,声音虽小,却非常清晰。她的目光里依旧仿佛含着泪花。
“啊,是吗,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浩三走向出站口,奈津女低垂着脸跟在后面。她看起来想要紧紧依赖浩三,那样子不知为何令人悲哀。
“两张票,到鹤卷。”
浩三买好票后,一个男人走到旁边。正是那个一身邋遢的男人。但浩三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刚才就在那个烤鸡肉摊旁。
目送浩三和奈津女走向检票口,穿斜纹哔叽和服的男人也低声说出了请求:“一张票,到鹤卷。”
5
站台上恰好停着前往小田原的列车,车里空着一半座位,浩三和奈津女都很容易就找到了空座。
穿斜纹哔叽和服的男人也若无其事地占据了奈津女旁边的座位,从怀中取出晚报缓缓展开。他脸上带着极度的震惊,同时也混杂着对如今的事态感到趣味无穷的神色。
“你留下信了吗?”浩三在奈津女耳边低语。
“嗯。”
“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肯定很惊讶……”
浩三笑得很从容,但奈津女脸色有些发白。
“我今晚要是不回去,阿常肯定会跑到赤坂。然后那个人就会赶来……”
“阿常是谁?”
“是受那个人差遣的。家里只有我和河村先生独处,在那个人看来,我们要是发生了什么可绝对不行。”
“哈哈,是看门狗啊。要是那么担心,为什么不把你带回赤坂呢?”
“因为瑞枝小姐在那里……”
“那是什么人?也是巫女……”浩三说到这里,看了看周围,“不,是那个吗?”
“不,不是那样的。”
“那只是情妇?”
“嗯。”
“那个女人吃你的醋?”
“不,她不是那种人。她很温柔,端庄又高雅……”
“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是艺伎还是……”
“不,听说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那她为什么……”
“这个嘛……那样的事,在这里说有点……”
始终低头说话的奈津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环顾车内,不知不觉便窥视般将视线落在旁边的斜纹哔叽和服男身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那就不说了。”
车厢里渐渐人多起来,不一会儿,发车的铃声响了。
浩三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忽然惊得双目圆睁,随后迅速在奈津女耳边说道:“别看外面,低下头。”
奈津女似乎立刻明白了浩三的意思,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放在膝头的手不停地颤抖。
穿斜纹哔叽和服的男人刚才一直在侧耳倾听浩三和奈津女的对话。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窗外,发现一个男人正惊慌失措地跑过检票口。
正是建部多门。
6
和服男人一惊,不禁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邻座的奈津女。奈津女的头垂得很低,双手在膝头一个劲儿地揉手帕,膝盖的颤抖透过裙裤看得很明显。
和服男人再次转向窗外。建部多门正慌慌张张地从车后部跑来,在每一个窗户前驻足张望。男人忽然从窗口探出身体,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这恰好挡住了奈津女的身影。
多门充血的双眼就在男人的鼻尖前划过。他一直走到最前面的车厢,又再次返回。但就在这时,发车的信号传来,车缓缓启动。
多门就这样被留在站台上,目送电车离站。但他随后便一转身,快步走向停在对面站台开往登户的列车。
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站在和服男人面前,语气中充满嘲讽。“那个胡子老头干什么呢?又到那边的车旁边一个个窗口看,是不是疯子啊。”他拉着拉手,一边盯着渐渐远离的站台,一边在和服男人上方喃喃道。
“哈哈,肯定是女人逃跑了。”
和服男人从容不迫地恢复姿势,拿起大腿上的报纸展开。
也许是这句话让浩三放下心来,他略微把头伸到窗外眺望,很快便松了一口气似的贴到奈津女耳边低语了几句。
奈津女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全身都像在哭泣。和服男人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奈津女向为她挡住身影的和服男人投去感谢的目光。男人此时已经恢复平静,埋头于晚报中。
车速越来越快,车轮的声音也渐渐高亢。
“是那个人吗?”
奈津女用只有浩三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浩三。
“嗯,真是千钧一发。看来他今晚去野方了啊。”
“我穿着这种衣服外出,阿常肯定打电话告诉他了。”
“哦,这样啊。但他怎么知道是这条路线?”
“谁知道呢……不要紧吧?”奈津女的声音还在发抖。
“不要紧。坐这条线的人有可能去箱根,也有可能去热海。你在信上提到我了吗?”
“没有,我只写了请允许我出去一趟。”
“那就更没关系了。不用担心。”
“是啊。”奈津女叹了口气,“去哪儿都行啊。”
随后,她第一次抬起一双泪眼看向浩三,莞尔一笑。
7
“爸,好像下雨了。”
就在浩三和奈津女,以及跟踪那两人的斜纹哔叽和服男人乘坐小田急线前往鹤卷温泉的时候,在新宿站西口,蝶太仰望昏暗的天空,不安地嘟囔着。
“啊,真的,真的。大师,你看雨会不会下大啊。”
从一旁店铺走出的占卜师也抬头望天。“是啊,毕竟到了这个季节了。但应该不会下大的。”
占卜师摊开手掌伸进雨中,雾气般的雨丝滴在他的掌心。
“但是你带着孩子,还是趁早回去比较好。孩子站这么长时间怪可怜的。”
“嗯,是啊。蝶太,差不多该走啦。”
始终一副等人模样的千代吉再次环顾四周,随即死心般整理好衣服,站起身。他并不是完全瘫痪,但左腿像秸秆一样软塌塌的,无法只靠一根手杖行走。丁字拐多少能让他摇摇晃晃地走动,但远距离步行并不让人放心。
“千代吉,车就放这儿吧。一会儿我帮你收拾。”
千代吉的小车要寄存在附近的店里。
“麻烦你了。我还有个请求,大师,你也早点打烊吧。”
“好。蝶太啊,下了公交后还要给你爸爸拉车哦。”
“嗯,嗯。”
“这样的小鬼也是,有总比没有强啊。至少能代替狗。”
“可别说得这么可怜。这可是个直率的好孩子。”
“这孩子也就有直率和身体好两个优点。来,蝶太,我们走吧。”
来到公交车站,正好公交车停在站上。千代吉由蝶太拉着,好不容易上了车。相熟的司机立刻招呼道:“哟,千代吉,今晚坚持了好长时间哪。”
“嗯,经济不景气嘛……”
虽然是个乞丐,但千代吉的粗布衣始终干净整洁,完全不会带给人不快。
“蝶太,过来过来。你一直站着,一定很累了吧?下了车后还要拉小车吧?”女乘务员也很可怜蝶太。
“嗯,嗯。”
蝶太刚在父亲身边坐下,河村便若无其事地跟在五六名乘客后面上了车。在河村身后似乎推着他向前走的,正是本应和泷川恭子结婚的植村欣之助。
8
在野方一带下车时,雾气般的雨已经停了。河村和千代吉、蝶太一起下了车,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径直消失在黑暗的夜路上。
千代吉也没有看河村。他打开公交站附近的仓库门,拉出小车。这是附近酒馆的仓库,千代吉总是把小车寄存在这里。酒馆已经打烊,千代吉小心翼翼地锁上仓库门,点亮小车上的信号灯。
“蝶太,拜托你啦。”
“嗯,嗯。”
千代吉盘腿坐在车上,把丁字拐夹在腋下,取出粗手杖。用手杖撑着地面前行,多少可以帮蝶太省些力气。
不一会儿,蝶太拉起绳子,小车吱呀吱呀地开始前行。
“蝶太啊。”
“嗯,嗯?”
“今天啊,我们走寺庙前面的路吧。”
“不,不嘛,爸爸。”蝶太发出哭鼻子般的声音。
“因为啊,蝶太,最近的路全是石头,而之前经常走的路,你看,前些日子晚上不是发生杀人案了吗?那条路更可怕啊,对吧?”
“嗯,嗯。”蝶太没有办法,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小车就来到了墓地前最寂静的路上。蝶太并不知道,墓地深处最近曾挖出过女尸。
“蝶太啊,你停一下。”
“爸爸,怎、怎、怎么了……”
蝶太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这里是他最不喜欢的地方。现在周围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但他知道左侧都是白色的墓碑,而且那棵大榉树看起来就像个怪物。
“嗯,我想抽支烟。”
千代吉前后看了看,拉过信号灯,从口袋里取出折了又折的纸片。这是刚才河村在公交车上偷偷塞给千代吉的。
千代吉在信号灯的灯光下展开纸片。内容很少,一眼就能看完。读完后,千代吉正要撕碎纸片,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劳驾借个火。”
千代吉吓得一哆嗦,纸片随即掉在车中。
就在这时,拿着香烟弯腰靠近的男人忽然捡起纸片,一溜烟地逃向千代吉刚刚过来的方向。不用说,男人就是植村欣之助。
千代吉茫然地看着对方的背影,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