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自己在国铁服务的岁月,从没有遇到过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那样不可思议的事件。当时,我在札沼线的登山列车上担任车长。
所谓的札沼线,可能即使北海道当地人也不一定听到过吧?它是连接札幌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的单线铁道,但一直时断时续,无法全线贯通。从战争爆发到昭和三十一年,浦臼和雨龙之间的线路一直停驶,到了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再度通车,才算全线开通。不过,从此形成了自札幌至浦臼,以及自石狩沼田至浦臼的区间营运方式,由札幌去石狩沼田,必须在浦臼转车。
依当时的业务日志,那个暴风雪之夜,我执勤的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二十八分自浦臼开车,十八时五十三分抵达浦臼,接运札幌开往浦臼的六一九列车上的乘客。这班六一九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由札幌开出的。
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现在我要开始叙述那夜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但读者可能会越听越糊涂。毕竟,很难认为那种事真的会发生,总觉得仿佛是我的灵魂飘往遥远的异乡后看到的幻影!
我是大正十五年出生,当时三十一岁,对工作已经适应,同时内心也充满热情,一心一意地希望让去年岁暮才全线通车的札沼线有一个美好的发展。
那天,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新年已经过去,六四五列车自浦臼出发之际,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月底,又是浦臼至石狩沼田的末班列车,搭乘人数当然很少。拖挂的车厢只有三节,所以在车厢内的乘客们都是不知见过多少次面的熟人。依我的记忆,没有一个一见即知是旅人的陌生乘客。
由于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记忆有误。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恍如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出错。事实上,那是很糟的一夜,回顾自那夜起至我退休为止的岁月,不曾再遭遇过如此严重且离奇的怪异事件。
那天天空的云团流向有异,不过从浦臼出发时并未飘雪。这班列车途经积雪深厚的内陆山间,但是白天有除雪车除雪,因此并未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祈祷最好别下雪。北海道的铁路一到冬季,可以说每天都在和雪对抗!
但是,列车过了南下德富一带,窗外开始飘着点点雪花。不,应该说和白雪飘舞的印象稍有不同吧!这夜,漆黑的天空里刮着强风,雪花像是斜掠而过的飞絮。等过了下德富,经过中德富时,终于形成了典型的暴风雪。
站在出入口一看,风虽没有想象中大,可是空中混合着隆隆声和风吼声,简直就像暴风雨来袭。不,这种形容也无法充分表达那夜我心中的不安,或许,说那夜乃是世界末日会比较恰当吧!在我的感觉里,那根本就是神最后的审判之夜。
我比平时更卖力地工作,穿梭于各车厢间,因为我心中非常不安。
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发生了第一桩事件——可能出站还不到一分钟吧!根据当时的日志,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五十二分自新十津川车站开出,因此时间应该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吧!不过由于下雪,可能较时刻表规定的时间稍晚些。
首先是紧急刹车,接着整辆列车发生碰撞。当时我在第一节车厢,也就是火车头后面的车厢,但冲击力似乎也延伸到了后面的车厢。
随着强烈的刹车声,列车很快停住了。静寂笼罩了整辆列车,窗外是呼吼的寒风和不断鸣响的汽笛声。
我听到从车头方向传来大声交谈的声音,便慌忙沿着车厢走道往前跑,打开车门,跳下车。
霎时,狂舞的雪花拍打着我的脸颊,我的脚深埋在雪中,没至膝盖。我艰难地拖着手脚慢慢往前走,发现司机和副司机拿着手电筒从前方走来。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风声很大,雪花又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眼睛,因此我觉得非常难受。
“有人冲向列车,不知道是自杀还是干什么……像这样躺在铁轨上。”司机边大声回答边走向这边。
我停下脚步等待他们,两只脚因寒冷很快便没有感觉了;同样地,直接接触寒气的脸、脖子和双手也失去了知觉。
“在哪里?”我问。
“这边走,再过去些。”副司机回答。
两人走过我站立的地方,继续往前面走,我也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这一带的铁轨是弯道,是吧?看不清楚,而且又下雪,那人的身上也覆盖着白雪……我刚想到那可能是人时,已经太迟了,车轮已经辗过去了。”司机德大寺站在我身旁说。
大概由于寒冷吧,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应该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意外事故。
“就是那个!是尸体。”副司机低声说。
的确是尸体!在两节车厢正中间有一个人的身体。
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列车碾死人的事故。一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到被车轮碾碎的人类身体,我就害怕,膝盖不住地颤抖—— 一方面由于恐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寒冷。
前辈们曾多次告诉过我如何处理卧轨尸体,也提及洗掉黏附在车身上的肉片和血渍的麻烦,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还好,当时见到的尸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在手电筒灯光照射下,车身和车轮底下几乎没有血污。当然,即使有,或许也已被雪覆盖住——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
尸体身上是一件黑灰色大衣,脖子上似乎围着黑色围巾,围巾拖卷在雪地上,是男性。他的两条腿好像被辗断,但并未在四周被发现,可能是在被辗断的瞬间飞到哪里了吧!
“是卧轨自杀吗?”另一位车长也一面晃动手电筒,一面由列车后方走向我们。
我们分开搜寻男人的双腿,我考虑到这边交给别人就行了,于是便和德大寺从车身底下钻到另一侧去找。忽然,我们对望了一眼——尸体没有头。
似乎围着围巾的脖子正好卡在铁轨下。头颅和身体被整齐地截断,在德大寺的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伤口切面呈红黑色,但可能是雪花继续堆积的缘故,好像没有流出太多血。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因此我和德大寺合力把没有头和腿的尸体从车底拖出。
“喂,连手也没有哩!”德大寺说。
果然没错,尸体的双手自手腕部分不见了!
“我回火车头拿防水布。”德大寺说。在透过窗玻璃的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喂,怎么回事?”车窗开了,一位乘客问。
“有人卧轨自杀,马上就开车了。”我回答。
“啊,这里离市镇很近,没办法。”乘客说。
最后,我们找到了两条腿,但始终没有找到头和手,或许因为比腿小太多,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感觉上,雪越下越大了!
不能停留太久!虽是下行的末班列车,但札沼线是单线通行,还有上行列车要交会。不得已,我们停止搜索,回到列车上,继续前行。尸体放在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的上下车入口处,用防水布和草席盖住,打算到站后交给石狩沼田的警方。
六四五列车在暴风雪里北上,我和另一位车长感到出奇地疲劳,待在第三节车厢后端的车长室休息。
就在刚过石狩追分的时候吧,一位乘客来叫我们,说是洗手间打不开,希望我们去看看。另一位车长姓丹野,是我的前辈,所以我只好带着开锁工具,跟在戴鸭舌帽的乘客身后。
我到第二节车厢前端的洗手间前一看,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位乘客,在门前形成了人墙。我排开众人,拉住门把试着开门。门的确是被反锁住了。我用力敲门,问:“有谁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并大声说:“要开门喽?”
但里面毫无反应。于是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开锁工具,插入门锁,再度开口问:“要打开了,没问题吧?”
同样没有反应。我打开锁。门把上的孔内写着的“使用中”三个红字消失了,转为写着“空”的蓝字。
我又说了一声“要开门了”,才将门打开。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背后响起了惊呼声,连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尖叫起来。等叫声停止,车轮驶在铁轨上的隆隆声响忽然在耳际变大了——是自马桶的空洞底下传入的。
风声在呼啸。
就在风声和铁轨的隆隆声中,一个脸上擦满白粉的小丑仰躺在洗手间地面上,身体正好和洗手间地板成对角线。
他稍稍露出的额头和下巴一带的皮肤像蜡一样,完全是死人的色泽。自发亮、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袖口露出的双手呈紫黑色,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
他全身都横躺在地上,可见小丑的身材极矮,顶多一百五十公分吧!
小丑的右手紧握泛着黑光的手枪。
“一定是自杀,用手枪射击自己的额头。”我背后的一位乘客说。
“我也听到了枪声。”另一人也说。
没错,男人额头有个黑色弹孔,能看到白色的骨头。
但令我们震惊的不光是这些。男人瘦小的身体四周密密麻麻插着蜡烛,而且都已点着,仿佛已死男人的灵魂般——厕所内狭窄的地板上满是小小的火焰。风一吹过,火焰一起朝相同方向摇曳,并且配合列车的振动一起颤动。
窗户紧闭,风似乎自男人背部,也就是马桶的孔洞吹上来。
这时,我好像窥见传说中的地狱景象,不可思议地被震慑住,如同静静站在地狱入口。我甚至还怀疑自己站在异次元世界的入口,怔怔凝视着已死亡的瘦小男人的脸。
小丑额头的弹孔中流出一道黑红色液体。他眼睑紧闭,嘴唇微张,可见到一些牙齿。
我蹲下检查蜡烛底部——是用滴蜡固定住的,大概可以推测是有计划的自杀。男人应该是将蜡烛牢牢固定在地板上后,躺在正中央,用手枪自杀的吧!
“这位小丑是从那边车厢边跳舞边走向这边的。”一位戴高顶帽的乘客说,“很可怜,那大概是自杀前的最后舞蹈吧!”
“跳舞?”我问。
“嗯,是跳舞,边跳边从那边过来,我没睡,看得很清楚。”
但是,我回想多次巡视车厢的经过,却不记得见过如此引人注目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小丑可能没在脸上擦白粉,也没有从一上车就穿着鲜红色的小丑服,自然不会引人注目。决定寻死后,他才进入洗手间化妆成这副模样,完成最后的舞蹈,又进入洗手间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说舞蹈乃是他踏向死亡的一种仪式!
但即使这样,过程也未免太华丽了些。
“这是开枪射穿自己的头。”戴高顶帽的乘客说。
我也同意。
“活着总还是会有快乐的,何必自杀呢……”其他乘客感慨地说道。
就在此时,恐怖的事又发生了。小丑还没有死,一声巨响——他紧握的手枪开火了。幸好枪口并非朝向这边,人们才平安无事,否则就糟糕了——或许是临咽气之前的痛苦让他无意识中扣动了扳机!
子弹嵌入洗手间的墙壁,我们都尖叫着退后,有人趴在地板上,有人逃进隔壁车厢。
我们很有戒心地躲避了很久,但看样子只是这么一枪——死者已经完全断气,一动也不动了。因此,我们又怯怯地再度聚集在洗手间前。
“真令人惊讶!居然还活着。”
“明明已经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应该不要紧了吧?”
“嗯,好像真的死了!”
左右两边车厢的车门被打开,来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大家都听到了枪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问,同时望向厕所内,立即惊呼道,“啊!”
其他人争先恐后挤向厕所,瞬间,大家开始互相推挤。
“别推,痛死了!”有人叫着。
我觉得情况危险,决定在抵达石狩沼田之前封闭这间厕所。
乘客们陆续聚集在我两边,车厢内的人甚至还叫醒熟睡的人一起前来;有人叫嚷着看不见,要求别人让开一下。我稍微推了一下面前的人的胸口,要他们后退,同时伸手拉住门把将洗手间关闭。
在关上门之前,我的视野里见到在无数摇曳的烛火照射下的尸体所浮现的苍白面孔、变成紫色的嘴唇,以及微露的牙齿。
关门声响起时,后面有人很遗憾似的在叹息——因为,那些人并未见到这惊人的一幕。接着,这样的声音逐渐变大,甚至还有人叫嚷。
我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散去,于是就用工具将洗手间锁上,之后面向众人,大声说:“各位请回座位,尸体等列车抵达终点站后会交给警方。”
接着,我用力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人。我并不认为自己动作太急,但前面的人后退,导致站在最后面的人背部似乎撞到墙壁,马上有人怒吼起来。
“别那么粗暴!我还没看见呢!”
不过,听了我的话,有几个人似乎死心了,开始三三五五往回走。
我松了一口气——下一个车站已经快到了。
但是,也有人还是不离开,其中一人对我说:“车长先生,蜡烛就那样放着很危险的,如果引起火灾怎么办……至少该把蜡烛吹熄。”
留在四周、没有回去的人们一起点头,更有人开口道:“对呀!没错。”
或许他们是希望再看一眼那幅地狱般的景象吧!
虽然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思,却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这种说法也非常合理,若就这么放置不顾,一旦真的发生火灾,责任绝对在我。
我仔细看了看,留在现场的只有四个人,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混乱,所以决定再度开门将烛火吹灭。虽然我知道不能破坏事件现场,可是眼前的情况却要另当别论。
我又拿出放入上衣口袋的开锁工具,把前端插入门锁,往上一扳,锁扣弹开了,然后我抓住门把手,用力拉开门。
“啊!”我不由自主惊呼出声。
背后也响起同样的惊叫。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头发根根倒竖。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情景。我握住门把手,怔立当场。
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男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我背后的乘客们也呆立在门前,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紧贴在我背后,注视着洗手间内。
无数的烛火仍在继续燃烧,但是中央的尸体却不见了!可以看见到白色的马桶。马桶底下不断传来铁轨的隆隆声和寒风吹掠车身下的呼吼声。
我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自杀——男人其实并未死亡,所以在洗手间门关闭后爬起躲藏在某处。我探身进入厕所,仔细搜寻由地板至天花板的各部分。立刻,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门是侧面拉合式的,洗手间内部狭窄,又未放置家具,没有能躲藏的地方——别说是人,连猫或老鼠都无法藏身。
而且,我想起尸体额头的伤口。那种伤口根本不可能伪装,是真的裂开一个洞,连骨骼都能看到。小丑的嘴唇也胀紫了,双手更是出现了死者特有的斑点——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伪装的。
我踏在马桶旁,进入洗手间检查窗户,但车窗是紧闭的。
我退出门外,关上门,站在走道上。从我关门上锁到再度开锁,前后不到一分钟,不,应该不到三十秒吧!我锁上门,赶开围观人群,听从一位乘客的建议,略微踌躇后又打开门,只是这样而已。
这中间,已死亡的瘦小男人却如烟雾般消失,衣服和手枪都不见了,只剩下无数摇曳的烛火。
“会是从马桶掉下去了吗?”乘客说。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再怎样也无法让成年人从这种马桶孔通过,你看,孔洞很小哩!直径顶多是二十到三十公分。”
这点我也有同感。为了防止孩童掉下去,列车马桶的孔洞造得非常小。连孩童的身体都过不了,更别说是成年人的身体了。
我和乘客们一同在洗手间前怔立良久。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股强烈的恐惧自心底升起——方才自己见到的会不会是幽灵?栖息在这一带的邪恶幽灵……暴风雪夜在列车上跳舞的邪恶幽灵……
我目睹了超自然现象,庆幸自己居然还能平安无事。不,事实上,我更怀疑是自己哪里出了毛病,说不定几小时后自己会发狂。一想到这里,我坐立难安。我深知自己怎么也想不透异常现象出现的理由,只希望马上离开现场,但不将烛火熄灭又不行,太危险了……忽然,我又想到,这些蜡烛究竟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可以这样随便吹熄吗?
问题是,不吹灭也不行。可能是因为寒冷,我全身不住发抖,但仍旧极力控制住自己,趴在地板上将蜡烛一支支吹灭。这时,我耳畔听到了如夏天昆虫振翅般的奇妙声音,我以为是耳鸣,甩甩头,可是声音并未消失。
吹灭全部烛火,我再次把洗手间锁上。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正好在列车滑入渭之津站月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