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我用自行车搭宝珠去望江楼公园。答应过,要带她看薛涛井。
老王是自己走回寝室的,坚决不让我们扶。老鲁说:“不是说我是扛碑的赑屃吗?你就当回纪念碑嘛。”老王哪肯,还软塌塌给了他一拳。
躺到床上,老王长舒一口气。大家找不到话说。良久,他开了口:“我是自找的。欠揍。”
老鲁假笑,故作幽默:“赶紧养好,不留痕迹,别把你女朋友吓跑了。”
“已经跑了。”老王嗓音今天已沙哑,这会儿更像喉咙口堵上了沙子。
“跑了?”
“跑了。她爱上了她的导师史密斯,这个暑期就要结婚了。”
“开玩笑!”
“这种事能够开玩笑?”
我心头觉得烧着一团火。“美国的史密斯多如牛毛,哪一个史密斯?”
“对她来说,史密斯只有这一个。对我也是。”过会儿,补充一句,“59岁的新英格兰人,大她31岁。”
有个室友拍了桌子。“妈的×!老王,你倒好,该暴打一顿史密斯,却跑去挨别人的暴打。”大家或附和,或叹息。
“我以为会被打死的,结果还没死,算是又捡了一条命。以后一定好好活,不辜负了弟兄们。”他指了下蚊帐钩,“这副手套,是再不会用了。谁要,送给谁。”
大家彼此看看,没人接话。
“怕沾了血腥气,不吉利?”老王笑了笑,“那,替我扔进垃圾桶。”
“俺要。”宝珠一伸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这时候,大家似乎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子。
“你家小保姆?”有人问。我一时语塞。宝珠定定看着我。
“昨天是我徒弟,过几天嘛,可能就是我师父了。”我夸张地笑笑。
“她能教你什么呢?”
“学猴。”
“是个驯兽师?”
我看看宝珠,她笑而不答,似乎就算默认了。
老王不相信。“小妹妹,手套不是用来驯兽吧?”
宝珠点点头。“这倒不是……是个稀罕物,俺来一趟学堂,算是冇白来。”
我把帆布挎包腾空了,塞进手套,再把包斜挎到宝珠的身上。她又羞又喜,满脸透亮,反复拿手把刘海掀上去,露出白生生的大脑门,也是透亮的。
宝珠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我问她:“老王那一副惨相,你怕不怕?”
“这倒冇啥好怕的。”她说,“俺赵家沟的娃,吃了饭就在晒场上比画,流个血,断个胳膊,是常事,跟消饱胀也差不多的嘛。”
我听得笑起来。又问她:“夏晓冬,就是打老王那家伙,他拳头怎么样?”
“他拳头嘛,还是很硬的,快嘛也是很快的。”说完,她又拍了下我的背,叮咛说,“七哥可不敢跟他比画呀。”
“我哪敢……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她就讲了迟到的原因。
上午10点多,来了个客人找二祖爷爷喝茶,是二祖爷爷的师叔。二祖爷爷不在,她就陪他去茶铺坐了小半天。
“师叔!该有100多岁了吧?”
她说,那倒是冇有,师叔是辈分高,只比二祖爷爷大几岁。
“那年龄也很大了呀。也是还俗了吗?”
她说,那倒是冇有,他住在大邑县?江的一个小寺里,是光光头、穿了袈裟的。俺爹娘说,他腿脚比二祖爷爷还灵便,一个月来一趟成都,来了也冇事,就是找二祖吃顿茶,吃完了,还要裹了茶叶走,一副褡裢,前后都塞满了。俺也是头一回见到他。
“这个老和尚,有点儿贪啊。”
她又说,那倒是冇有。贪嗔痴,二祖爷爷说,数这个师叔是戒得最好的。他拿走的茶叶,都泡了给施主喝。
“他喝白开水啊?”
那倒是不。他说他这辈子,有个“贪”字戒不掉,就是好喝一口盖碗茶。他说了,他也是施主呢,施主里排末尾的,要论喝茶嘛,倒是排头位。
我哈哈大笑。“这老和尚武功很高吧?”
她也哈哈笑了。啥武功,二祖爷爷说,他师叔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书呆子。
“这就奇怪了,和尚也有书呆子?”
是啊,她说,他念的书可多了,学问可好了,还写诗。今天来了,还捡根木炭在墙上写了个五言四句呢。
“嚯!背来我听听。”
她说,俺笨,字又不好认,背不了。七哥哪天来了自己看嘛。
“你读过诗没有?”
读还是读过两句的。她念起来,有点像唱歌:
一条杆棒等身齐,
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宝珠可以啊,《水浒传》上的。”
她说,《水浒传》啥的,俺哪读过呢?这两句唱词就写在晒场的土墙上,赵家沟人人会念的。
正说着,就到望江楼公园正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