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也接下来会见的中年妇女是面包房“Roshell”以前的常客。
“孩子们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了,现在我和老公还有婆婆三个人一起生活。偶尔放松一下也好,能在车站后面的咖啡店见面吗?”
她在电话中对雅也说。
咖啡店比想象中要时髦。
别出心裁的装修带来一种异国情调,以白色和薄荷绿为主的内饰营造出广受女性喜欢的时尚又不乏优雅的空间。
“以前我忌惮婆婆,到这种店里一个人好好放松一下简直想也不敢想。现在年纪大了,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女人笑着说。
“听说您以前是榛村面包店的常客。”
雅也放下手中的咖啡,开门见山。
女人点点头。
“嗯,那家店挺好的,热情,气氛好,面包也好吃。店主还是个帅哥。我估计七到八成客人都是女性吧。真想给你看看哪,当时那叫一个热闹。”
“我知道”——雅也忍住没说。
他隔着平光眼镜的镜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女人,说不定以前在店里见到过。可他没有印象,女人也对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听说您在店外也和榛村私下见过几次。”
女人付之一笑。
“只见过一两次。啊,不是出轨什么的,没有发生那些奇怪的事哦,只是找他商量了一些事情。”
“商量?”
“嗯,商量。不过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和他走得很近的,起初我们只是简单地寒暄。像什么‘最近老是下雨呢’’那边修路好吵哦,真是伤脑筋’之类的。”
“这是老板与客人之间正常的寒暄而已。”
“对呀。后来他时不时会送我一两个面包,还意有所指地说什么‘有需要请随时找我’之类的话。时间长了我也开始稀里糊涂地向他抱怨一些家里的事。”
女人捧起欧蕾咖啡的杯子。
“说实话,我第一次来这家店也是和榛村先生一起的……”
她腼腆地垂下眼睛。
据女人所说,那天到店里买面包,榛村突然对她说:“十二点在车站后见面吧。”至于为什么见面、为什么和她见面,则一概没提。
女人回家后十分苦恼。她最后还是向婆婆谎称:“超市来电话说零钱找错了,让我过去取一趟。”婆婆觉得关系到钱就同意了。女人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
当时她没有什么手机之类的通信工具。仅仅是口头上的约定,她以为榛村不会来。可没想到榛村真的来了。
榛村带女人来到这家咖啡店,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下。
“放心吧,这里很安全,你家人不会知道的。”
说完,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女人于是打开了话匣。
说她和老公是公司上司介绍的,有点像是相亲。登记后他们马上就和公公婆婆住到了一起。后来公公脑溢血,她不得不辞去工作,在家照顾。还说婆婆几乎不帮忙照顾公公,成天到处闲逛。
辞职后她没了收入,也失去了在家里的话语权。明明因为照顾公公过于劳累,整整瘦了八公斤,丈夫却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在公公身体好时,婆婆还只是背后说她坏话,现在已经完全无所顾忌,处处刁难她了。
婆婆说她一介妇人竟然和一家之主坐在一张饭桌上,简直不识好歹,命令她一个人坐在厨房吃饭。“臭死了,臭死了”,每次给公公处理排泄物,婆婆总在一旁说风凉话,还说女人既嫁从夫,别说是回娘家了,就连联系也不让。
公公在病倒第七年离世之后,婆婆还一味地把责任推给她,说“都是因为你没做好”“是你杀了他”。就连葬礼上也不消停,还一直责怪她。丈夫连一句话也不替她说。因为家里乌烟瘴气的,儿子们宁愿在外面闲逛也不想回家。
彼时,她除了最基本的家务,什么也不想干,成天坐着发呆,越来越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死了以后也不想和老公、婆婆埋在一起。等孩子们长大成人,也就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了。
犹如决堤的洪水,女人滔滔不绝。
榛村安静地听着。等女人说完,他微笑着说:
“你试试这么做——想象自己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刀,然后站到婆婆面前。听好,可不能真的藏一把刀哦,只是‘想象’背后的手上握着一把刀而已。带着这样的感觉,把婆婆从头到脚仔细看一遍。”
女人哑口无言。她不知道榛村是什么意思,但在他的再三劝说下,她还是答应了。
回到家,她按榛村所说的试了试。
女人觉得,再不济也只是被婆婆恶狠狠地瞪一眼,大骂“看什么看”,反正她平时也这样,或许还会被她用拐杖打几棍。婆婆最近突然变得异常粗鲁和暴躁。不过没关系,反正不管她做什么婆婆都不满意。事到如今,打两顿也是打,打三顿也是打,已经无所谓了。
女人便听从榛村的建议“想象自己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刀”,站在婆婆面前,从上到下扫视了她一遍,每一个毛孔都不放过。
如此仔细地观察婆婆还是头一次。
于是,她看到了一位骨瘦如柴,缩了整整一圈的老太婆。
什么嘛,不就是个干瘪的老太婆嘛——她万分震惊。
想来婆婆已经快八十岁了。快八十岁的老太婆,一刀下去没两下就死了吧?甚至不用拿刀,一记耳光就能把她扇到墙上。
女人的体格比她强多了,手臂比她粗,个子也比她高。真要打起来肯定吃不了亏。那还怕什么呢?不就是个小老太太嘛。
“看什么看!恶心死了。”
婆婆破口大骂。
要是平常,她已经在低声下气地乞求婆婆原谅了。这次,她却只是嗤之以鼻。
随后,她伸出惯用手,对着婆婆的肩膀轻轻捅了一下。
婆婆当即不知所措,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要干吗?!”“要杀了我吗?”“可怕的女人,我要告诉我儿子!”女人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在地上哇哇乱叫的婆婆,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她闭上嘴,脸色发青,眼中充满恐惧。
看到脸色煞白的婆婆低下头,女人终于开口:
“孩子他奶奶,你以后说话前最好想清楚。”
婆婆什么也没说。
自那以后,婆婆完全换了一个样子,再也没骂过她,也没用拐杖打过她。虽然偶尔还会吼两句,但只要女人瞥她一眼也立马就安静了。
以前丈夫和母亲一起对她挑三拣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看她的脸色了。
她再次坐上了餐桌,儿子们也自然回来了。
原来如此啊——她恍然大悟——竟然这么简单。不是因为这些人比我了不起、比我强所以才骑在我头上。他们只是习惯了瞧不起我而已。而让他们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女人赶紧去面包店向榛村道谢。
“听了您的建议——没有真的带刀,真是太好了。”她说,“要是真的带了……那个时候,我……也许就用了。”
榛村听后说:“是吗?早知道我就说‘请带一把刀去和她决一死战’了,太可惜了。”
说完,他爽朗地笑了。她也笑了。
后来,她每次想起当时这段对话都觉得后背发凉。榛村被捕的新闻,她是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的。
就在看到新闻的五天前,她刚和榛村见过面。
“每次都受你照顾,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都是应该的,不说这些。”对于女人的感谢,榛村笑着说,“偷偷和你说哦,你特别像我过世的母亲。”
女人笑了笑,以为又是开玩笑。
三个月后,她看到了有关榛村生平的报道,这才知道他母亲真的死了。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身上有某种自信涌上来。”
女人捧着欧蕾咖啡,若有所思地说。
雅也差点没忍住跟着她点头。她的感受他完全理解,他又何尝不了解榛村大和。
“听说他妈妈是喝药喝多了死的。”女人冷不防地说。
“好像是。”雅也点头。
“一本跟踪报道这个案子的书上写过,还印了榛村先生小时候和他母亲的合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买的。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和我很像……我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女人不解。
——没感觉和我哪里像啊。
当然了,雅也在心里同意。
眼前的女人不像新井实叶子,而像榛村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