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板另一边的榛村今天依旧面带微笑。
雅也再次认真端详榛村。
五官端正,看上去异常年轻。是因为皮肤吗?他的皮肤看上去薄薄的,有一种奇妙的质感。还是因为头发?经营面包店时是短发,现在已经长长,垂在额前。又好像和皮肤、头发都没关系。他散发出的气质本身有一种年龄不明的感觉。容貌自不必说,整体给人一种浮世超脱、难以捉摸的印象。
死刑已板上钉钉,他还真是淡定,雅也再度感叹。
即便根津薰一案能翻案,榛村的死刑也不可逆转。立案的八起杀人案以及尸体毁坏、尸体遗弃罪也足以将他送上死刑台。
“怎么了?”
可能是见雅也沉默不语觉得奇怪,榛村开口问。雅也张嘴准备说话,转念又闭上。
该从何说起,又该从何问起,他不知道。一番犹豫后,雅也慎重地问:
“能问一问妈妈的事吗?”
榛村略显疑惑。
“可以啊,不过是哪个妈妈呢?新井实叶子,还是榛村织子女士?”
“都不是。”雅也直白地说,“我的妈妈。”
几秒钟的沉默降临。
“笕井……以前叫榛村衿子,我的妈妈。可以的话,想请你说一说你知道的关于我妈妈的事情。”
“啊……”
榛村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要将肺部的空气一口气挤干。
好一会儿,榛村沉默不语,像是惊讶得说不出话,又像是在脑海中搜寻词句。雅也没有着急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榛村终于开口,问:“阿衿跟你说什么了?”
雅也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沙哑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自己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只知道妈妈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她没有娘家,我也没有外公外婆。从小到大,我只知道这些。”
“所以呀,阿雅没有外婆哦”——奶奶经常这么说。
“别人家可能有奶奶和外婆,我们家只有奶奶哦。这样反而省心呢,对不对?”
“有奶奶一直陪着你,你也不会寂寞对吧。别人家虽然有外婆,可外婆总是住在别的地方,这对小朋友可不好呢。”
“对于母亲的家庭,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没有外公外婆的不是只有我家,况且我爷爷也不在了。”
“而且妈妈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雅也终究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面无表情,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远处。
参加家长会的是奶奶,亲子远足也是奶奶做伴,运动会上得了冠军后回到家长区也是奶奶张开双臂前来迎接。父亲则在一旁手持摄像机满意地眯着眼睛。
“阿衿……你妈妈她……”榛村开口,“幸福吗?你父亲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雅也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难怪。”榛村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什么?”雅也问。
“嗯?”
“’难怪’是什么意思?”
“噢。”榛村苦笑,“她从来没有来过我店里。她应该知道我在附近才对。”
雅也睁大眼睛。
他说的对。雅也常去“Roshell”,母亲又怎么会没机会去店里见他呢?明明在附近住了那么多年。
雅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可这也太难以想象了。母亲根据自己的想法主动出门去见父亲以外的男人,而且是背着奶奶出去叙旧,在没有奶奶指示的情况下自己去店里买面包。
雅也陷入沉思。
榛村问:“这次为了联系上你,我也是先向你老家寄了信。怎么样?阿衿有什么反应吗?”
雅也无言地摇头。
按照惯例,笕井家的信件一般先交由父亲查看,然后是奶奶,所以雅也完全没有想过母亲是否看到了那封信。
榛村发出短短的一声叹息。
“你别误会,我不是追着阿衿到那里开店的,这完全是偶然。你也是,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你是阿衿的孩子。”
雅也依然失语。
榛村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对,她曾经和我一样,都是织子女士领养的孩子。不过自从她离开织子女士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往来过,联系也彻底断了。”
“你……在你……”
喉咙终于发出声音,可问题卡在喉头。
雅也口干舌燥,干咳数声,问:“在你眼中,妈妈她……是什么样的孩子?”
榛村轻轻吸一口气。
“被收养的孩子,其实不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遇到一位善良的母亲,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被织子女士收养不代表美好的结局,不过是人生的新起点而已。有些孩子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不明白。阿衿应该属于后者。”
榛村缓缓摇头。
“被收养不是万事大吉,也会有争夺食物的情况发生。好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我和阿衿逐渐打破了隔阂。不过话虽如此,她在那个家也就待了……嗯……一年半左右吧。”
“我母亲也受过原生家庭的虐待,对吗?”雅也低声说。
因为她也是被榛村织子收养的孩子。
“对。”
榛村点头。
“她和她的亲生母亲……”
榛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就听到了管教用笔头敲击桌子的声音。咚!咚!咚!声音越来越快。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到时间了,妈的!雅也暗骂,想问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时间和语言都过于匮乏。
雅也把脸凑到隔板前,急切地问:
“妈妈为什么离开了榛村织子家?为什么她……”
“别着急。”
榛村打断他。
他瞟了一眼管教,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里不方便说。”
“我们写信吧。你不是给我送来了信纸和信封吗?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你也记得给我回……”
“不。”雅也反射性地说,话语继续无意识地往外冒,“我直接去问她。”
榛村抬起眉头,似乎很吃惊。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雅也:“哦。”
“哦。”他重复一遍,垂下眼睛,“那……到时候把我的名字说给她听吧。告诉她我们见了面,也聊过了,这样她就全都明白了。”
咚咚咚!在急促的敲击声下,雅也对着榛村点点头。
两个选项浮现在脑海中。
回家后马上给母亲打电话,或者再等一等。
雅也选择了后者。先冷静下来吧,他想,让脑子再冷静冷静……没错,冷静下来再说。
结束会见走出看守所后,雅也立即掏出从储物柜取出的手机,打开。
有一则来电留言,是奈良冈打来的。他点击播放,把手机贴在耳边。
“您有一则来电留言,即将播放。”
女性的机械音安静下来后,手机里传来奈良冈沙哑的声音。
“喂,能听到吗?没错,那张照片里的人就是吉川一辉。”
足够了。
“你在哪儿见到的?他现在怎么样?”奈良冈的声音仍在继续。雅也停止播放。
——果然是他。
雅也没有惊讶,奇妙的感觉在心中酝酿,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有迹可循。
那人在等候室中说的“不是真的想见”“还在犹豫”的话;在礼品店前手足无措地啜饮咖啡,逡巡不前的样子。
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去见的人,正是榛村大和。
曾在他身上永久留下伤痕的人。因为他的证言被送上绞刑架的人。
吧嗒,冰冷的东西落在雅也肩上。下雨了。
他抬起头,淡墨色的流云迅速向头顶汇集。不妙!雅也拔腿起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雨越下越大,衬衫、运动鞋都已经湿了。他将书包顶在头上,慌慌张张地冲到礼品店的屋檐下。
咦?
屋檐下已有来客——红棕色的头发,呆板且白皙的脸颊。
是吉川……不,金山一辉。
还在这里啊?雅也心里嘀咕。
他还没放下对榛村的仇恨吗?还是想确认榛村已永远无法再对自己下手?将榛村送上绞刑台,他心中是否有一丝丝的罪恶感?
雅也偷瞄一眼,小声说:“不去会见吗?”
“嗯?”
金山疑惑地歪头看着雅也。通过他的表情雅也知道,他对几小时前的对话毫无印象。
雅也倒吸一口气。
“我们以前在看守所里见过,等候室。”
金山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似乎多少想起了一些。
“今天不进去吗?”
“呃……”
金山当即出声,可后面却什么也没说。没办法,雅也接着说:
“上次你说‘还在犹豫’,最后还是没去吗?”
“嗯……是的。”
“今天也不见吗?好不容易来了。”
多管闲事——雅也自己都觉得。
金山似乎并不在意。
“申请下来又老是不去可不行,我可不想在那种地方被人盯上。”
他说完笑了笑。
他究竟这么反反复复了多少次,雅也疑惑。
在看守所附近见过他两次,但是他不可能只来过两次,肯定是来了很多次,每次都在这里徘徊不定。
见,还是不见?他在两个念头间游移不定,在犹豫不决中虚度了多个周末。
雅也眯起眼睛,抬头看向天空中的乌云。
雨慢慢小了,天空似乎明朗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要停了。”雅也说。
“不好说呢。”金山说。
“你也去车站吗?怎么过去?跑?”
“嗯……该怎么过去呢……”
金山的回答惹得雅也一番苦笑。金山惊讶地看着他。
“哈哈,抱歉。”
雅也摇摇手,解释道:
“你之前不是说嘛,‘自己做主准没好事,听从别人的话反倒轻松’,所以我猜这次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来决定。”
“呃……”这次轮到金山苦笑了,他把脸转过去说,“如果有冒犯非常抱歉。其他人也经常说我像个甩手掌柜,劝我以后不要这样。”
他继续嘀咕道:
“可已经像是个习惯了……刻在骨子里的坏习惯。”
*
大雨落在铁皮屋顶上,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路边竹篱笆里繁茂的无花果叶子。
不久,云层的缝隙射出一道光,天空顷刻间奇迹般放晴。咚咚……屋顶的水管还在传来混沌的水声,沿着屋顶落下的雨滴速度却早已落后于秒针。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的声音。
节奏稳定,又在缓缓变慢。像是在倒计时,雅也心想。
他有预感,不久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一切都将暴露无遗。世界已经为那一刻开启了倒计时。
那一刻到来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
也许会天翻地覆。
也许什么也不会变。
到时该怎么做,他还没有决定好。别说会怎么做了,就连该作何反应,怎么发出第一声也还没有考虑过。
只有等待,他想。
那天必定到来。要等待,耐心等待。
唯有沉默地等待,相信那天、那个瞬间总会到来,相信一切都将在真正意义上获得解放。
该作何选择,是那以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