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也迅速换好衣服后,先去了附近的便利店。
到取款机确认存款,显示还有将近五十万日元。从小学开始他就坚持存下每年的压岁钱以及剩余的零花钱。
从小到大,雅也一直没有什么愿意为之花钱的爱好。
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运动,不钓鱼,不好吃,对穿着提不起兴趣,也不为游戏花钱。非要找个兴趣爱好的话,可能就是看书和电影,但这两样去图书馆和影像租赁店就够了。
可今天雅也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取了十万日元。这段时间交通、调查等已经用光了家里给的生活费。他极力压缩伙食费、水电费和其他杂费,但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也没办法。
已经无路可退了。调查已经深深地触及了雅也——笕井家的秘密。
雅也将储蓄卡塞进钱包,把取款机吐出来的十万日元装进包里。
到达车站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
出站后换乘公交,前往寺院的聚集区。根津家的菩提寺【埋葬家族历代祖先,举行丧葬和佛事等仪式的寺院。】就在那里,也是根津薰的葬身之处。
他想和根津薰的家人聊一聊。
若以榛村辩护律师助手的身份前去,对方不可能欢迎,贸然拜访恐怕免不了被泼一盆水赶出来。雅也把身体沉入公交座椅,揉了揉太阳穴。
他走下公交车,站在路旁。
眼前绿意盎然,道路的一边是水渠。朝水渠望去,清水缓缓流淌,锦鲤游弋其中。斑驳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寺院的大门矗立在水渠一侧。他看着名字一间间走过去,终于在第三间找到了根津家的菩提寺。
走过短短的拱形石桥,穿过正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幼儿园,应该是寺庙经营的。雅也走在石头地板上,看着窗户上五颜六色的折纸。正面是寺庙的本殿,从旁边穿过后,广阔的墓地出现在眼前。
他踩着砂石,在墓碑间穿行。现在不是什么节日,墓前一律没有鲜花。
都是坟墓,样子却五花八门,雅也不禁感叹这一怪事。高的,矮的,标准的灰色,看上去价格不菲的漆黑色,带栅栏的,椭圆的,菱形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
背后有声音传来。雅也一惊,赶紧回头。
眼前站着一个身穿蓝色作务衣【作务衣:一种传统日本服饰,供僧侣在日常劳作中穿着。】的僧人。
“那个……我是来扫墓的。”
声音莫名有些怪。
僧人狐疑地从上到下审视雅也。
“请问是你家人的墓地吗?抱歉,你刚刚一直在到处走。如果是家人的墓地,应该知道在哪里吧。”
雅也放弃狡辩,从口袋里掏出名片。
今天没有穿西装,律师事务所的气势有所削弱,不过也没办法。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僧人却突然改变了态度:
“实在抱歉,最近有不敬之人到墓地撒野,各家寺院的僧人都神经紧绷,请不要介意。”
“没有没有。”
雅也长舒一口气。他观察着僧人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我在找根津小姐的墓。”
“根津小姐?”
“是的,根津薰小姐……”
僧人眯起眼睛:“是那个案子的?”
雅也点头。
“这边请。”
雅也脊背发凉,本以为会遭拒绝,僧人却毫无戒备地领着他向前走。
根津家的墓建在墓地靠里的位置,旁边麻栎树的树影正好落在墓石上。
“您是从根津小姐家过来的吗?”僧人问。
雅也摇摇头。
“不是,我是直接来这里的。毕竟是被告那一边的助手。根津小姐的家人应该不欢迎我来给她烧香吧。”
脱口而出的谎言令雅也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僧人继续说:
“您认识生前的根津薰小姐吗?”
“嗯……不算认识吧。虽为我寺施主,她的家人小僧也并非全都认识。承蒙根津夫妇厚爱,多与小僧有交,与根津小姐却几乎不相识。”僧人摸着下巴说,“不过,根津小姐祖母的七周年忌辰那天我到府上诵经,当时根津小姐曾为小僧沏茶。”
这么说,他不是一般的僧人,而是寺里的执事僧。
雅也问:“您对根津小姐是什么印象?”
“她是个彬彬有礼的好姑娘。服饰言语都很得体,现在这样的孩子不多见了。上的高中好像也是这一带比较难考的。”
——彬彬有礼的姑娘。
——一切都属于中上的、质朴文静的姑娘。
正对榛村的胃口,同时也是典型的“容易被跟踪狂盯上”的类型。小个子,黑发,乖巧文静,看上去胆小怯生,不会勇敢抗争的年轻女性。
根津薰遇害前曾说:“感觉被什么人跟踪了。”跟踪她的人是榛村还是其他人,现在还不清楚。
雅也向僧人打听到她曾经就读的高中,记录下来。
又问:“根津小姐家那一带是上的哪所中小学呢?”
雅也记下学校名字后,抬起头难为情地说:“呃……香和蜡烛我都没有带。对不起,没什么经验,愣头愣脑的……”
何止如此,明知要来墓前,却连花也没买上一朵。雅也对自己两手空空、毫无礼数的样子后悔不迭。
没想到僧人却笑着说:“重要的是双手合十的情义。”
说着他把手伸向墓碑,将烛台上的玻璃罩取下,从袖口掏出火柴,点燃剩下的半截蜡烛。雅也与僧人并排,在根津薰墓前双手合十。
“这么说也许失礼,不过没想到这里献花会这么少。”
僧人摇摇头,叹息道:
“献花和供品现在都会尽早撤走。也许您觉得是我们精明,其实是有乌鸦来捣乱。有时还有流浪汉来搜刮供品,不良少年也会来偷酒。
“当时,这个墓前每天都鲜花环绕,媒体和看热闹的人都蜂拥而至。最近才终于清净下来,根津小姐也终于可以安息了。只有家人和男朋友偶尔会来。”
“男朋友?”雅也追问。
根津薰应该没有男朋友才对。在资料里,所有人都说她身边没有男人的影子。
僧人却皱起眉头,答道:
“小僧见过几次。一头红发,一开始还以为是哪里的不良少年又来了。不过那好像是天生的。他皮肤很白,眼睛的颜色也很特别。”
雅也睁大眼睛。
没错!是金山一辉。
可他为什么要来给根津薰扫墓呢?他只是目击证人而已。
僧人不知道雅也的心事,不无怜悯地说:
“应该是根津小姐的男朋友。他来了很多次,在墓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低着头,应该在哭。”
一小时后,雅也在案发现场的山里迷路了。
听说是老人会来采野菜的山就大意了。天气倒是不错,可脚下实在难走,应该是树木过于茂密的缘故,潮湿的落叶和泥土导致脚底不停打滑。
还好穿的是便装和运动鞋,要是西装加皮鞋就彻底完了,雅也暗自庆幸。
他手扶旁边的木头,大口喘气。最近运动量不够,小腿肌肉的酸痛让他叫苦连天,关节也在嘎吱作响。
一道鲜明的红在林间闪过。
是一件红色防风衣。雅也毫不犹豫地大喊:“你好!请问这里是哪里?”
一位微胖的中年女性转过头来。她张嘴回应着什么,迅速朝雅也走来,丝毫不把滑溜溜的地面当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迷路了?”
“是、是的。我走了一条岔路,结果完全搞不清方向了,想下去又找不到路。”
“你不是本地人吧?来干吗呢?摘野菜还是采蘑菇?这一带可没有松茸那种高级货哦,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那个……”雅也打断女人的话。
“这座山里,前几年是不是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
女人的脸有些僵住。
雅也赶紧拿出名片递过去:“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考虑到自称榛村辩护律师的助手对方会有所警惕,于是他临时捏造:“受害者的妹妹正在谈婚论嫁,对方委托我们做背景调查,似乎是对姐姐的案子比较在意。”
女人看着名片嘀咕:“哦。背景调查?律师还会负责这些吗?”
“最近律师简直就是万金油。”
“哦?是吗?”
女人偷瞄一眼雅也,雅也赶紧继续解释:“我们这个行业啊,现在从业人员过剩,为了活下去什么活儿都接。”
全是信口胡诌。不过和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数相比,现在就业岗位少也确实是事实。我这是要在骗人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了——雅也暗暗自嘲。
女人叹了口气。
“唉。原来家里有亲人遇害结婚时还会被人调查啊。受害者又没错,太过分了。”她继续说,“又不是有什么仇,是在路上被突然掳走后遇害的,而且那人杀了好多人,就是个过路魔。”
“是啊。”
“我是说,就算有仇有恨被人杀死也一样可怜。不过那个姑娘真的只是运气不好碰巧遇上了。唉,那姑娘和家人都怪可怜的。”
也许是出于同情,女人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
雅也瞥了一眼女人的表情,问:
“听说尸体是附近的一对夫妻发现的?”
“对呀,两个人感情很好,丈夫退休后爱上了旅行和到山里徒步,不管去哪儿,他们都形影不离。”
“他们好像是来这里采野菜的吧?”
“没错,那家的妻子说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动物的尸骸,没想到认真一看,竟然发现了人的手骨,他们吓坏了,本来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就好了,结果那两个人腿哆哆嗦嗦地下山跑到警察局才报了案。人这一慌啊,真的不行,根本想不到可以打电话报警。”
女人皱起眉头。
“后来那些媒体和看热闹的,全都来了。好家伙,到了晚上也不消停,垃圾到处乱扔,长时间违规停车,烦死了。山也被糟蹋得不像样,我也和社区委员会的人来过好几次。男的负责赶跑那些看热闹的,我们女的负责清除垃圾。”
女人似乎依旧怒火中烧。
“请问您在山上见过这个男人吗?”
雅也掏出手机,找到照片给她看。是几天前在礼品店门口拍摄的金山一辉的照片。
“噢,见过呀。”女人若无其事地说。
雅也上前一步乘势追问:
“确定吗?”
可听他这么问,女人却沉下眉毛,没有了自信:“你要这么说……不是很确定。只是当时见到过头发是这种颜色的人,他是谁呀?”
“啊,呃……”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含糊地说,“寺里的僧人说他可能是根津小姐的男朋友。”
女人眉头紧锁:“唉,太可怜了。不过我刚刚也说了,当时来了很多媒体。那些人可能因为职业比较自由,有时候就算上了年纪也会把头发染成棕色或黄色什么的,不过在我眼里都一个颜色,所以我没办法确定是不是这个人。”
她把手贴在脸颊上。
“我只能说有这样的人来过。见过类似的人,而且和你一样,他也迷路了,只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