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笕井。”
听见背后有人叫,雅也慢慢回头。
是加纳灯里。她今天也穿着不显身材的轻薄宽松束腰外衣,扎着一个丸子头。雅也恍惚间想起什么漫画人物。
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闹哄哄地嬉笑着走出教学楼。她像是特意逆着人潮过来的。
“嗯?有什么事吗?”
这声音他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
灯里慌张地摆摆手。
“啊,没有没有,倒也算不上什么事……”
她的视线伴着渐弱的话音落下。
“咦?笕井同学也会看这种书吗?”
她盯着笕井书包中露出的厚厚的硬皮书——《现代杀人百科》。柯林·威尔森和唐纳德·西曼总结考察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上百件杀人案后汇编成册的一本书。
雅也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二手书店买的,因为便宜。”
下意识地转换了辩解的口吻。
灯里不可能知道他和榛村大和的关系,可他还是觉得慌张,像是已被对方看穿——这么快就近墨者黑了?
灯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拢了拢肩上的书包。
“今天有个聚会,笕井同学也来吧。”她微笑着说,“简历也投得差不多了,大家准备聚一聚慰劳一下,顺便分享下就业信息。有几个毕业的前辈好像也会来,说不定能听到些有用的信息。”
“哦……嗯……”
雅也语不成句。
换作平时,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借口太忙拒绝掉邀请。这次却犹豫了。
自从见过榛村后,他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上课、吃饭、看书,不管做什么,心中某个地方似乎都有他的影子。
无论身在何处,总像是被他催着——快来呀!帮我想想办法!答案呢?快!快快快快!有时雅也甚至还会做梦、幻听。
——喝醉后会不会好一些?
他不喜欢喝酒,酒量也不好。
可他觉得灯里参加的聚会应该不会有啥也不懂的傻子,也不会有不怀好意的一口闷和骚扰吧。
而且,如果能获取一些就业信息也确实值得一去。学校举办的面试指导会上,雅也已经品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注意表达清晰,通俗易懂。”
“抬头挺胸,不要总低着头。”
同一件事情被翻来覆去纠正。到最后指导老师转过脸去,发出一声叹息,深深地刺痛了雅也。
灯里说已经毕业的前辈也会来。雅也期待能听到一些没有压力面试的公司。就算笔试能过,后面是真的一点信心也没有。
“好啊,几点开始?”
意识到的时候,说出去的话已经像泼出去的水。
灯里睁大眼,似乎很惊讶。她吞吞吐吐但很高兴地把店名以及聚会时间告诉了雅也。
雅也走进店里时,大家已经干过杯了。
那是家装修时髦的小餐厅,不是学生们常去的廉价居酒屋。黑板上写着一长串的推荐菜名,橘色的灯光略显晦暗,脚底下不太看得清。
往前走,隔板那边有一张大桌。应该是提前包下来了。
坐在桌前喝着啤酒的几乎都是雅也不认识的人。他看了看周围,在边上坐下。
没有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也没人问他要点什么。雅也不知所措,只好掏出手机。
不知哪里传来说话声。
“话说求职网站上不是有个批量投递的按钮嘛,太蠢了吧?那玩意儿脑子有坑的人才会用吧?”
“按一下会给多少家投?一百?两百?”
“少说也得一百家吧?”
“根本没法安排时间了,都乱套了。”
“估计会收到一堆邮件。”
“搞不好还有拉你入教的。”
“太吓人了。那个什么个人隐私保护法,就是个摆设吧!”
一阵尖锐的笑声。
雅也表面在玩手机,实则竖起耳朵听着。有机会的话,他很想加入对话,可不知道何时插入比较好。
——啊,烦死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咬咬牙,咽下一嘴苦涩。
以前的他才不是这么窝囊,虽然不怎么积极,可也是大大方方的,还充满自信。
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变得无法直视他人了?
不怎么努力也能取得好成绩的日子在中学就到头了。
进入高中没多久,雅也就感到了不对劲。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暑假快结束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之前的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在县内数一数二的高中,笕井雅也根本不值一提。
和身边同学相比,学习差距越拉越大。
雅也的成绩眼看着一步步落后。
可强烈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向其他同学请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连哪里不明白都不知道了。
况且高中时是寄宿制,无处可躲,也不能向父母求助,无路可逃的雅也日渐消沉,束手无策。
“笕井那家伙最近好奇怪啊。”
要不是室友告诉宿管,他也许已经做了最坏的选择。实在太绝望了。
学校建议他回家。可他坚决摇头,绝不回去。
现在逃回去,老家那些人不知道要怎么说。
——乡下的优等生也就这样啦,在外面屁也不是。
被嘲笑、被当作街头巷尾的谈资,最后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无论如何不能发展到这一步。
他提出休学一个月,让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短租公寓。
“回家里好好休息吧。”奶奶劝他。
“还得尊重他本人的意思才行啊。”父亲大义凛然地点头。
母亲则沉默不语,一如往常。
很明显,父亲不希望自己回来。
独生子雅也一向是父亲的骄傲。考上那所重点高中时,不仅在身边同事,甚至在子公司同事面前,父亲都难掩喜悦。儿子学习跟不上,卷铺盖回家了——要面子的父亲是绝不想将这种情况公之于众的。
休学一个月后,雅也回学校了。但不到三个月,再次遭遇挫败,休息了两个月。后来又复学,这次甚至没有坚持一个礼拜。
一向宽容的校长也终于受不了了,没有允许他继续休学。
雅也被勒令退学。
他还是不敢回家,于是寄宿在姑妈家,接受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他心理状态逐渐好转,可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后来,雅也完成高等中学毕业程度认定考试,拿到了考取大学的资格。
可最关键的考试却一败涂地。
费好大劲才勉强考上偏差值【偏差值:指相对于平均值的偏差数值。在日本,偏差值常被用来体现个人与大学的水平。偏差值越高,往往代表学校越好。】不到四十的新兴私立大学。他不想上,可父亲不允许复读。他别无选择,只好住进父母安排的廉价公寓去上大学。
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大学生活,可从一开始就频频受挫。
雅也在迎新会上被狂灌一通,在厕所吐完后,他抱着马桶晕倒了。丑态还被人拍下上传到社交网站,在学校传得尽人皆知。
朋友一个也没交到。主动来搭话的要么是宗教团体的人,要么是疑似传销的家伙,要么就是……
“’呕井’同学,笔记借我下。”
“签到就靠你啦。”然后恬不知耻地把签到卡硬塞过来的家伙。
唯一的例外是加纳灯里——小时候被欺负的那个。这也是个“地狱”。自己不仅沦落到和她同等水平,还隐隐受到她的同情、照顾,简直是雪上加霜。
可是……
“笕井同学。”
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雅也迅速抬头。
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灯里。
“你真的来啦。约得有点突然,真是抱歉。对了,喝点什么吗?”她利落地说。
雅也点点头。
“嗯……那就……橙汁黑加仑酒吧。”
“好啊,稍等。”
“抱歉,加一杯橙汁黑加仑。”灯里向里面的女学生招呼道。女学生举手示意收到,随后看着笔记宣布:“我念一下要加的东西。中杯生啤三杯、黑啤两杯、柠檬苏打两杯、橙汁黑加仑一杯。凤尾鱼马铃薯、香蒜吐司、生火腿奶酪卷……”
灯里转过来看着他。
“还以为你不来呢,太好了。”
她笑容甜美,仿佛在说“终于放心了”。
“嗯……既然答应了嘛。”雅也低头看着地面说。
灯里笑了。
“我以为你很忙嘛。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我以为你是出于礼貌说会来。笕井同学从小就很照顾别人,对大家都很好。”
“没有啦。”
“有啊,真的很好。小学的时候,班上男生只有笕井同学对我……”
灯里说到一半,被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打断了。
“聊啥呢,聊啥呢?加纳同学,喝啥呢?”
雅也抬起头。
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凑了过来,几乎要压在灯里身上。
“什么嘛,手里怎么没杯子呢?想喝什么?啤酒的话那边有杯子,我给你拿过来吧。”
他说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自始至终没有看雅也一眼。
“不好吧。”灯里挥手。
“没事儿啊。喝啤酒?还是喝点甜的?”
“呃……”
“哦,没菜单不好选是吧?嗯……走吧,去那边!好吗?”
一番花言巧语下来,他顺理成章地带走了灯里。
男生似乎是对灯里有意思,隔着她瞪了一眼雅也。
现在只剩下雅也自己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
在餐厅微暗的灯光下,远处的灯里宛若他人。以前总认为她打扮俗气,此刻却觉得与现场气氛相得益彰,有种美妙的和谐。
他第一次意识到,灯里竟如此时髦。从衣服与鞋的配色到身上的配饰,温柔又不失可爱。不仅是审美如何的问题,她浑身上下还带有一种干净感。
回过神来,灯里已经被几个男人包围,她笑容满面地说了什么,对面的男人加以回应,随后爆发一阵笑声。一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样子。
两位服务员端着很多玻璃杯过来。
干事样子的女学生尖声叫道:“中杯生啤的,举下手哦!下一个是……黑啤。橙汁黑加仑是谁的?抱歉,有点乱了,能自己来拿一下吗?”
雅也转过头,默默起身离席。
走出店门,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雅也走到公交车站,发现最后一班已经在几分钟前走了。
他无奈地走在街上。
打算路上找家便利店买一把雨伞,想想还是作罢。太浪费钱了。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多,本来应该做兼职的,可学校告示栏上贴的兼职广告招的全是服务员,要么是快餐店的,要么是家庭餐馆的。
蒙蒙细雨,安静绵长,宛若绢丝。
走了一会儿后,雨丝更细了,说是雨,看上去倒更接近浓雾。不到十分钟浑身就湿透,连内裤也湿了,非常难受。每走一步,湿透的鞋垫就吧唧一声怪叫。袜子吸满雨水,重了不少。
终于看见公寓的轮廓。
公寓正好位于两盏路灯中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雅也摸索着,试图打开外挂式楼梯的灯,不料按了几次都毫无反应。灯泡烧坏了。
雅也咂舌,只好摸着墙慢慢往上爬。
中途绊了一脚,小腿骨猛地撞上台阶。被电击般的剧痛瞬间传导进脑子。雅也强忍着没有发出尖叫。明天估计会青一片。
打开门,开灯。
晃眼的白色荧光灯照亮玄关,雅也深深叹了一口气。过于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门上的邮箱口夹着一封信。
雅也抽出信封,翻过来。
“榛村大和”四个字出现在眼前。
顾不上脱掉湿透的鞋子,雅也当即开封。
他抓住信封一头试图撕开,可并不顺利,手一直在抖,撕了好几次,撕开的纸片落在地上。
打开信纸。
端正的字迹铺满了整张白色信纸。雅也开始读信,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脑子里却只有零散的内容碎片。
“谢谢你前几天过来。”
“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很开心。”
“收到佐村先生寄的资料了吗?不过你也不用勉强,按自己的想法做就好了。”
怎么回事,字迹渐渐模糊了?
鼻头有股热意冲上来,变成热辣的疼痛。
“谢谢你送的杂志和内衣裤,我心存感恩地用着,不过下次请不要勉强了。”
“独立生活的大学生一定很辛苦,用那份钱去吃些好吃的吧。这里会确保提供最低限度的衣食住。说来可笑,来这里之后生活规律,整整胖了三公斤。”
“虽然很少,不过这里不只有最普通的白面包,有时候也会提供夹心面包。帕尼尼和法棍当然不敢奢望,但光是这样已经很让我怀念了。”
“记得雅也以前很喜欢我家的BLT三明治,每周都会来买。现在还喜欢吗?便利店和快餐店的能取代吗?”
“说起来,每次到了星期六,我都会为你留一个BLT和烟熏三文鱼奶酪……”
再也忍不住了。
呜咽声冲出喉头。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也不知道。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腹部一涌而上的莫名情绪摇晃着喉咙和身体。膝盖软了下来,雅也瘫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捂着脸,额头抵在地板上。
他紧握着信,长久地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