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想见僧侣就要去寺庙,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温世航为了见慧空去了上海的玉佛寺。玉佛寺与同在上海的龙华寺相比历史要短得多。创建于光绪初年,也就是日本的明治初年。这座寺庙与普陀山渊源不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普陀山的慧空才选择了这座寺庙。
光绪初年,普陀山一位名叫慧根的和尚只身离开岛屿云游各处。从五台山到峨眉山,从四川到西藏,又从西藏去了缅甸。他在这次云游中得到了五尊玉佛,走海路回到五台山,途经上海的时候将其中两尊玉佛留在了那里。清末,李鸿章的弟子盛宣怀正在上海。他官居高位并且家财万贯,出钱帮助江湾地区建造了祠堂供奉玉佛。但祠堂在辛亥革命中倒塌,玉佛只能暂时借住在其他寺庙里。一九一八年,信徒中的志愿者在槟榔路[现安远路。]买下二十一亩地,建造了正式的寺庙。
这座新玉佛寺在今年刚刚竣工,光芒耀眼。大雄宝殿铺满瓦片的屋顶沐浴着盛夏的阳光,昂首挺胸地面向天空。
寺庙中,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因为很多人手里拿着香,一不小心,身上和衣服上就有可能被落下的火星烫到。因为寺庙刚刚建好,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参观的人。
世航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到达僧房,对等在那里的慧空说:“人真是太多了。”
世航离开旅社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足。他被卷入了寺庙附近的人潮中,光是穿过山门就花了不少时间,进入寺庙后只能一边躲避着线香的火星一边顺着人流缓缓移动。很难拨开人流向前走。
“我以为你会到的更晚。”慧空笑着说。
“香火很旺啊,这样看来布施也不少吧。不过每天都这么多人也挺不容易的啊。”
“不,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哦?今天是什么日子?”
“阴历六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
“啊,原来是这样……”
世航听到观世音菩萨的名字,心中一痛。陶芳韵的昵称就是“观世音”,她老家普陀山是观音的道场。
观世音菩萨有生日这件事本来就有些奇怪,而且并不清楚为什么是阴历六月十九日。
世航想起四年前去普陀山的时候曾经被挽留过,劝自己再多留几天就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了,到时候会很热闹。因为他不喜欢喧闹的地方,所以早早地离开了小岛。当时是七月中旬,今天是戊辰年八月十四日星期二,刚好是阴历的六月十九日。
慧空说:“热闹一点儿比较好吧。”他希望嘈杂的人群能成为掩护他们的烟雾弹。
“没错。”世航四下环顾僧房。这是众多僧房中的一间,并不十分宽敞,不过除了慧空还有好几名僧侣进进出出。慧空就要在这里告诉他想要拜托他的事情,世航担心这样是否稳妥。
“我跟他们都很熟,而且今天没有哪个和尚能闲下来。你看,大家进来一下就出去了。”慧空用手帕擦着脖子上的汗说。窗户开着,但只有混合着线香气味的暖风吹进来。一旦坐着不动就会立刻冒起一层薄汗。
慧空之前说如果有事关陶芳韵他们安危的紧急情报,希望世航能联系一个人。今天他就要向世航介绍这个人。因为慧空不会一直留在上海,所以不能由他来做紧急联络人。慧空说:“不会经常有紧急情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会用到这种联系方法。”
世航同样希望如此。要做慧空拜托他的工作最好能留在金顺记,但是世航也有别的工作,他希望能尽可能留在麦克米兰身边。
“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很多人在探听对方的行动,请尽量多安排人手。人数越多,得到情报的机会越多。”世航委婉地表示自己并没有信心能帮上大忙。
“触角越多,秘密泄露的危险也越大,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你以后也会很忙吧。”慧空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啊,确实会忙……”
“东陵的财宝有头绪了吗?”
“没有。”世航摇了摇头。
上个月,东陵发生了大规模的盗墓案。盗墓一般都是悄无声息地做。不过这次盗墓是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的。因为下手的是军队。
清朝的皇陵分为东西两处,历代的皇帝都会葬在其中一处。北伐前后,孙殿英的直鲁军驻扎在东陵附近。
孙殿英将军是奉军张宗昌的部下,去年曾与冯玉祥作战。张作霖离开北京,被炸死后,孙殿英的军队被编入冯玉祥的军队,成为过去敌人的部下。这样的军队自然素质不高。
孙殿英的手下有一个名叫谭温江的师长,他鼓动部下盗挖了乾隆帝的裕陵和西太后的定东陵。
谭温江虽然有师长这样高高在上的头衔,但他和上司孙殿英一样。让他们驻扎在埋着财宝的地方,这就是俗话说的羊入虎口吧,而且西太后下葬至今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对当时引起话题的陪葬品尚且记忆犹新。
当时宦官李莲英列了一张陪葬品的清单,其中有翡翠西瓜这样的世间珍品,物如其名,那是一块和真正的西瓜一样形状大小的高级翡翠。
比起地下的宝贝,应该先处理地上的宝贝。这是陆鸣泉和世航等人的想法。
不过,这些军阀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去碰地下的宝贝。
慧空说:“谭温江在北京被捕了,明天的报纸上应该会登。”他得到的消息有时似乎比报纸更快。
2
“我带朋友参观寺庙。”慧空用这个借口带世航来到了寺庙中做幕后工作的地方。
世航先被带到和僧房在同一栋建筑的一间屋子里,里面有十几个人坐在桌前写字,写的是“祓除灾病”的护身符。
慧空说:“平时这里只有两个人,今天比较特殊,就找人来帮忙了。”听他这样说,世航注意到其中只有几名是僧人,其余都是俗家人。虽然拜托了其他僧人来帮忙,但是今天各个寺庙都很忙碌,只能请俗家人来帮忙写字了。
听到慧空的声音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说:“你也到这里来了吗?”
“啊,是羽节先生。我才要问您呢,您到这里来了啊。”慧空走上前行了拱手礼。
“真是巧遇,我以为你一定是在普陀山。”
这位叫作羽节先生的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削,眼神平和,嘴唇上垂下细细的八字胡。
“这是我的朋友温世航。几年前我们在普陀山认识,我和他也是巧遇。”慧空向羽节先生介绍了世航,“这位是方永国先生,号羽节,是书法名家。哎呀,竟然请他来写护身符,玉佛寺还真是奢侈。对了世航,你要开店的话不如让羽节先生帮忙写招牌吧。啊,先生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啊?”
世航盯着方永国的脸,对方也向他投来了温和的目光。慧空说要向他介绍的紧急联络人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就在这附近。”羽节先生说着,拿起笔在桌子前坐下,在画着红色卦象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住址,然后慢慢站起身递给了慧空。慧空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仔细叠好放进怀中。
“真是抱歉,耽误您工作了。”
“哪里,见到你很高兴。我夫人也想听你说法,请一定要来家里坐坐,温先生也是。”
羽节先生向世航轻轻点头致意。
离开房间后,慧空取出刚才放在怀中的纸交给了世航。世航默默接过。
慧空说:“羽节夫人也很清楚此事。”
谨慎起见,世航问了一句:“如果羽节先生不在家,可以把情报告诉夫人吧?”
“是的,”慧空点点头,“夫人也有可能不在家,所以我会再给你介绍两个人。”
接下来,慧空带世航来到了寺庙的厨房。
也许是因为玉佛寺僧侣众多,厨房很宽敞。不光要准备寺僧的斋饭,在重大活动和法事的时候也要准备食物,所以需要足够的空间。遇到农历四月八日的浴佛会,农历十二月八日的“释迦牟尼得道日”,还有今天这样的观世音诞辰之类的重大活动,似乎还要从外面临时找厨师帮忙。与中秋和冬至不同,这种纯佛教的活动里,除了寺庙之外的地方都不会太忙碌,所以城里的厨师可以来帮忙。
“啊,我以为你已经回岛上了,原来还在上海啊,被什么好东西吸引了啊?法师。”一位穿着背心的彪形大汉看着慧空说。
慧空跟他打着招呼:“师父,你身体健康就好。”
不光是厨师,在其他职业中能教徒弟的人一般都被称为师父。
“健康什么啊,我都上了年纪了,这次我也带了一个人来。”师父转身叫了声“赐福”。
“来了。”
叫赐福的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矮个子男人,他答应着,用围裙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师父说:“这是我以前的弟子王赐福,这个月底就要在外国人监狱旁边开店了,帮他给你的和尚朋友和俗家朋友多宣传宣传。”
等师父说完,王赐福不太自然地鞠了一躬。
“外国人监狱旁边,是厦门路吗?”
“就在煤气罐旁边,真是的,竟然把店开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这位是温世航,我在普陀山认识的。”慧空介绍了世航。
师父名叫杨汉振,是一位壮汉,从肩膀到双臂都是结实的肌肉,是练拳的人里经常能看到的身材。
师父杨汉振说:“赐福已经把店面租好了,马上就要开店了,结果连店的名字都没想好,真是个慢性子。”
“请法师起个名字吧,然后再帮忙写个招牌,拜托您了。”王赐福深深鞠了一躬。
“饭店里都是油腥,竟让不能沾荤腥的和尚起名字,真是不懂事。这种事要拜托这位年轻的先生啊。”杨振汉冲着世航说。
“啊,是啊。温先生,拜托您了。”王赐福又对着世航深深鞠了一躬。
慧空说:“温先生,最近能不能去一趟?地点等一会儿再好好问问他们。”
玉佛寺的厨房做的自然是素食,没有油腻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用了很多豆腐,一股豆腐店的味道混合着热气扑面而来。
“今天只是见个面吧。”走出厨房后,世航对慧空说。
“不好意思,确实如此。羽节先生会看相,让他见过你之后你就合格了。”慧空回答,“这件事是机密,而且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所以要万分慎重。今天三个人都说你合格了。”
“合格?”
“就是对温世航做触角一事没有异议。他们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向我暗示过了。三个人都用小拇指这样做……”
慧空只竖起左手小拇指,把其余手指全都蜷起来。见面的时间不长,世航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
“我们做了测试,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这是内部的规定。”
“我没有介意。”虽然世航嘴上这样说,但是被人测试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3
第二天,慧空带世航去了在玉佛寺见过的三个人的住处。
羽节先生家距离玉佛寺很近,挂着八卦的招牌。羽生夫人十分好客,是个和善的人。
“她是一位女斗士。”来这里之前慧空对世航说。她参加了去年八月一日的南昌暴动,但世航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女斗士的影子,就像普通居民区好管闲事的大婶。
羽节先生正在看报纸,报纸上用大字写着谭温江被捕的消息。
他用手指弹着报纸说:“他根本没想逃。他是怎么想的呢?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啊。”
谭温江指示部下在乾隆和西太后的墓穴台阶上凿出了大洞,一直通到墓室中。和过去的盗墓贼不同,他可以使用现代的利器。
与明代的陵墓相比,清代的陵墓略显粗糙,也许是因为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王朝会永远存在下去吧。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不逞之徒敢盗掘万人之上的皇室墓穴。
盗墓的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完全没有想要藏起来。他以为将盗墓得来的陪葬品卖给外国人,用得来的钱贿赂正确的人就能息事宁人。
但是定东陵被盗一事实在是太出名,如今清朝覆灭还不到二十年。清朝存在了二百多年,很多人受其恩惠,定东陵被盗自然成了严重的问题。
盗墓的人很容易找到,犯人太小看这件事,完全没有逃跑的意思。谭温江在八月三日作为主犯在北京被捕,这天是观音诞辰的前一天。慧空在谭温江被捕后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报纸上则是在八月五日登出了这则新闻。
羽节夫人问:“温先生也不知道财宝的去向吗?”
大概慧空对他们说过关于世航的事。连羽节夫人都知道世航对美术方面很熟悉。
“温先生是正经人,不会知道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的去向。”见世航露出为难的表情,慧空伸出了援手。
“不管有没有事,都要常来坐坐啊,”羽节先生摸着稀疏的胡子说,“你来的时候表情稍稍严肃些比较好,因为来找我看相的人大都带着烦恼。”
世航回答:“好,我会皱着眉头来的。”
下面两人去了师父杨汉振那里。他没有自己的店。当有人要办大宴会邀请他的时候,他就会带着徒弟去做饭,也就是说他是自由的厨师长。年轻时,他曾经在外国船上做过厨师,所以也擅长西餐。听慧空说到杨振汉的背景,世航想起了双烟馆的厨师周善心,他也曾经在外国船上工作过。金顺记不得不卖掉双烟馆后,周善心去了新加坡,说是要在那里开餐馆。因为他本来就是在新加坡长大的,准确来说应该是回到了新加坡。
“他在海员工会也很活跃,三年前曾在香港罢工大展身手。”慧空简单地介绍了师父的经历。
杨汉振住在九江路红砖仓库三楼,楼梯很陡,扶手已经坏了。爬上嘎吱作响的木板楼梯时必须保持好身体的平衡。
“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就去对面的仓库管理员室找我,我经常会过去。一会儿带你去看看。啊,就说你是我乡下学校老师的儿子吧。”杨汉振的语气比起在玉佛寺厨房见面的时候郑重得多。
对面的仓库和杨振汉所住的仓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楼梯更结实。
最后,两人来到了王赐福在外国人监狱旁边的家。路上,慧空告诉世航,王赐福才是三人中级别最高的。
“虽然对外宣称他是杨汉振的徒弟,其实王赐福才是领导。不过在外面杨汉振必须要摆出师父的架子。”
正如慧空所言,人的外表和内心区别很大。王赐福在玉佛寺的厨房里一副寒酸相,但在就要开张的店铺二楼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十分威严。
虽说是二层,其实不过是在平房上加盖了一间棚屋。楼下的饭店也不过是一家小饭馆。王赐福的表兄夫妇就住在附近,两人有一些做饭的手艺,每天会来看店。
“虽然我昨天去玉佛寺的时候装出一副能干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不会,只能帮师父提水洗盘子,平时只会给自己煮个饭。我堂兄在股市上赚了些钱,就租了一间小房子,说要做些生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则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藏身处。羽节先生学过一些《易经》方面的知识,我就完全不懂了。”王赐福爽快地让两人参观了里屋,这表示他对世航有绝对的信任。
“我没有信心,不知道能帮上多大的忙。”因为对方很坦诚,所以世航也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你有时间就可以来找我聊天儿,我们想知道各种事情。敌人……就是反对我们的人,不用全部,只要我们能知道他们的七八成情报就能帮上大忙了。你有很多机会能听到这些情报吧,有很多人会去上海金顺记。而且你也认识评价很好的律师程女士的秘书。”
“嗯?程女士的秘书?”
程玉秀在法国留学,取得了法学博士。她不光有能力,还很精明强硬,是著名的律师。听说她这三年做律师已经挣到了一百多万美元。有些案子甚至用到了近乎恐吓的手段,有的实业家甚至被她逼到自杀。上海金顺记受到新加坡店铺破产的余波影响暂时陷入困境时,有人建议委托程玉秀,这样就能顺利渡过难关,但连远滋果断拒绝了。
“那样不是会被吸干骨髓吗?”连远滋这样感叹。后来查明推荐程玉秀的人是受她所托,她想要榨干金顺记。
因为她是个名人,所以世航也听说过她的名字,但是并不认识她的秘书。
王赐福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刚刚当上程玉秀秘书的人就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张淑妍。”
4
同舟会的成员中有三名女性,陶芳韵、王瑶香和张淑妍。其中,在女子医专上学的王瑶香还在日本医院进修。陶芳韵回国加入了政治运动,她所属的组织现在变成非法,世航并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过慧空似乎知道,说不定王赐福也知道。世航对此很不满。
陶芳韵曾经在女子美术学校上学,但张淑妍并没有学籍。她说过在研究日本文学,但是喜欢音乐。与豪爽型的王瑶香正相反,张淑妍话很少,因此显得有些阴郁。地震时,她为了逃离纠缠她的男人冲到了街上,然后她之前所在的砖瓦建筑就倒塌了。那个男人应该被压在了下面,她一直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世航暗自猜测那个男人就是芳韵的未婚夫吴康。后来在普陀山从芳韵口中听说了她和吴康的关系,他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
那个张淑妍竟然成了程玉秀的秘书,如果和她搞好关系应该能打听到不少事情——这是王赐福给世航的建议。
“是啊。”
可能是因为世航的回答听起来不太上心,王赐福身体前倾,说:“她是你以前的朋友吧,你去见她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挺想她的……好,我去见见她。”
“麻烦你了。”王赐福说。
离开这里回旅社的路上,世航向慧空说明了自己不太愿意见张淑妍的原因。
听说了张淑妍在上海的消息,世航确实挺想念她的,去见她的话对方应该也会很开心,但是程玉秀对金顺记不怀好意。虽然被程玉秀讨厌对世航来说无关痛痒,但这有可能会让张淑妍为难。
“原来是这样,俗世真是复杂。”慧空说着笑了起来。
世航又想了想之后说:“不过,我试试看吧。张淑妍应该也想见我。”
程玉秀是案件的搜刮者,之前放跑了金顺记的案子。但是金顺记的买卖范围很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卷入诉讼问题中。世航突然想到:狡猾的程女士如果知道自己与金顺记有关,也许为了今后的事业会故意向他示好。
上次向金顺记推荐程女士的人与金顺记的关系并不深厚,也许程女士后悔用了那个人。这次连远滋的外甥出现在眼前,她一定会想要把握住。
“因为你很善良啊。”慧空说,“不过你这么忙,真是抱歉。”
世航的确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出现了盗贼,上林湖的越州古窑考察不得不中止。虽然麦克米兰夫妇希望能继续考察,但浙江省政府强烈要求中止。太田孝二郎爽快地同意了,不过他一定比麦克米兰夫妇更感到遗憾。他并不像麦克米兰夫妇那样有充裕的资金,考察中止的话,前期准备花掉的钱就全都白费了。如果想要重新再来考察,就必须从筹集资金开始。
“不知道同风会还会不会赞助,前途一片黑暗啊。哪怕稍微有一点儿成果,我也好再去拜托他们……”太田的娃娃脸上浮现着微笑,但言语中透露着遗憾。
麦克米兰夫妇会暂时留在上海寻找机会。也许是因为他们欣赏世航关于古代美术的知识,雇用合同保留了下来,在上海也有些整理之前收藏的工作。
温世航已经和三年前不同了,就连麦克米兰支付的工资也成了他的依靠,不能像之前那样不认真工作。而且在麦克米兰身边工作也有希望得到故宫财宝的线索。
几天前,事情有了眉目。陆鸣泉来旅社见他时说:“高述好像来上海了。”
高述这段时间并不活跃。按照陆鸣泉的说法,恐怕是因为他并不缺钱。去上海的时候高述曾经想向太玄会推销商品,当时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慌张。但是后来突然没了动静,还会时不时地失去联系。每次失去联系的时候陆鸣泉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被杀了。
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并不着急。陆鸣泉也在关注国外美术品的动向,但并没有引人注目的交易,故宫的财宝没有动静。这说明掌握着它们的人并不缺钱。
可以猜测他们虽然一时焦急,但之后又找到了金主。
“负责执行盗窃的团体虽然一开始就有后台,但并不是太有钱。那段时期高述一直在四处奔走,后来终于找到了更有势力的人或者组织,所以不需要急着处理手中的财宝。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陆鸣泉没有细说,不过应该是收集了很多确凿的证据后经过分析推理得出的结论。
高述出现在上海,被陆鸣泉的情报网发现说明他们一伙人开始行动了。距离建福宫着火刚好过去了五年。这五年中,市场上始终没有出现故宫流出的珍贵美术品,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事态平静下来。
“世航,今后会开始忙了啊。”陆鸣泉拍着他的肩膀说。
“如我所愿。”世航回答。不过加上慧空拜托他的事,很可能会忙不过来。
5
慧空为世航写好了剧本。
麦克米兰没有放弃上林湖的考察,向南京国民政府提出了继续考察的申请。不光会自己承担警卫费用,还会考虑给政府捐款。这是公开的消息,慧空也知道。
程玉秀在国民政府中也担任要职,有很大的影响力,如果得罪了她很可能会落入法网。只要不是相当重要的事,政府也不能轻易拒绝她的要求。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慧空说:“世航,你劝说麦克米兰去找程玉秀商量,麦克米兰应该也知道她吧。到时候你跟着一起去不就能自然地见到张淑妍了吗?”
的确,这样做就能不着痕迹,装作很偶然地见到张淑妍。世航在程玉秀的办公室见到了张淑妍。麦克米兰为了与程玉秀达成共识让世航等了二十分钟。
张淑妍见到世航很开心。她说:“今年春天我从厦门去了上海。虽然很想去金顺记拜访,但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去成。”
她当然知道各地的金顺记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她说王瑶香给她的信里也提到温世航经常来往于日本和上海之间。
“我想我们总是能见到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含着愁容的脸上一瞬间散发出光彩。也许世航结婚也是她没能去金顺记的原因之一。
慧空可能不知道,淑妍话很少,不会把在程玉秀那里听到的话滔滔不绝地说给别人,哪怕是她的旧识也一样。慧空找错人了啊。
世航与淑妍说话时这样想着。这件事还是和慧空说清楚比较好。
淑妍说:“大家都到上海来了,我三天前见到了唐鼎权。”
“哦?鼎权来上海了?”
“嗯,他好像也一直没能去成金顺记。”
“他现在在做什么?”
“和我一样。”
“秘书吗?”
“没错,说不定会和我成为竞争对手呢。因为他是雷岳的秘书。”
“哦?雷岳的秘书?”
雷岳被称为上海怪人,有丰富的人脉和强大的影响力。正如张淑妍所说,他是程玉秀的竞争对手。不过程玉秀在政府中担任要职,一心想获得权力,而雷岳始终保持在野的状态。正因为如此,他能保持实力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雷岳曾在日本和美国留学,在日本学习了法律,在美国学习了医学。回国后活跃在经济界,五十岁时引退,如今在做顾问的工作。虽说在野,但与财政部长宋子文和副部长钱永铭关系亲密。他擅长站在不同阵营之间促进双方的合作。
他看上去无欲无求,至少没有太大的野心,从事着广义上的斡旋工作。与程玉秀卖弄西欧式的法律知识相比,雷岳更喜欢从义理人情入手。
南京政府想要委托别人办事的时候,都会在程玉秀和雷岳之间犹豫。
雷岳与黑道也有联系,似乎与杜月笙等人私交不错。
“他们很般配。”世航想。唐鼎权毕业于帝大理学院,但比起讲道理,他更喜欢考虑人情方面的事情。很适合做雷岳的秘书。
南京国民政府的重要人物们不敢激怒程玉秀,所以会适当地抬举她,不过并不会真心信任她。与她相比,雷岳有侠义之心,政府可以放心地向他吐露秘密。如果想探听重要人物的消息,与程女士相比,应该将重点放在雷岳那边。
程玉秀曾在法国留学,不过也会说英语,所以可以直接与麦克米兰交流,几乎不需要世航出场。她定下了成功后的报酬等各种细碎的条件,选择签订合同的方式。虽然麦克米兰一直身处西欧这样讲究合理精神的社会,但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虽说初次见面要讲究礼节,但双方都有些许不满。
世航对麦克米兰说:“今天没能签订合同,要不要改变路线去找找雷岳?”
“是啊……”麦克米兰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的朋友是雷岳的秘书,说不定会很顺利。”
听世航这样说,麦克米兰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世航说自己要先去侦查一番,便一个人拜访了雷岳的办公室。
张淑妍已经联系过唐鼎权,所以他一直在等世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唐鼎权说话比平时更快:“真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听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吗?”
唐鼎权紧紧握住世航的手,看上去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放开。
雷岳将大楼三层和四层的一部分当作办公室。唐鼎权和几名员工在三楼的办公室,雷岳一人在四楼。
程玉秀信奉权威主义,虽然会让别人等待,不过会尽量见更多的人。奇怪的是与她相比,被评价为野人的雷岳把自己关在四楼很少见人。不过他在自己的员工面前能言善道,虽然大多是自夸,不过也经常会说些关于南京政要们的小道消息。
“你的工作是什么?”
唐鼎权听了世航的问题,从胸前的口袋里毕恭毕敬地拔出一支钢笔放在桌子上。
“是陈琳吧?”
世航说完,唐鼎权得意地点了点头。
陈琳是《三国志》中出场的文人。他是建安七子之一,擅长写檄文。他担任袁绍的幕僚时曾写过猛烈攻击曹操的檄文,后来投降于曹操后也为曹操写过檄文。虽然此人没什么节操,不过文笔天下无双。唐鼎权以陈琳为榜样,认为文章能够推动他人的行动,进而推动世界。他为此而感动。
唐鼎权是浪漫主义者,身上有些轻浮的地方。他选择理科只能说是个错误。众人在双烟馆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陶芳韵曾经笑着评价他:“幸亏鼎权当时选了理科,才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如果从事了文学方面的工作,就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
“我多来这里转转吧,这样收获会更多。”世航想。就算把从唐鼎权这里听到的消息告诉王赐福,世航也不会有罪恶感。就像陈琳能从袁绍阵营跳槽到曹操阵营那样,唐鼎权是靠一支笔闯天下的人,不需要太顾及他。
6
定下方针后,世航稍稍放下心来。告别了唐鼎权,他渐渐觉得,这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久没去金顺记了,于是顺路去了一趟,碰巧连绍桓也在。
连绍桓为了采访,在东北待了半年,刚回到上海。
“我现在,眼睛一刻都不能移开东北。”连绍桓说,情绪仍有些激动,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有很多事都无法写成报道。”
张作霖被炸死后,日本想要趁乱在东北建立霸权,但事情太富戏剧性,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日本不敢贸然出手,就连日本国内也有声音认为应该追究军部的责任。
北方军阀失败,中国人民热切期待全国统一。如今,南方已经取得了胜利,只要收回东北,这一夙愿就能实现了。人们自然希望趁着北伐的余勇完成这一壮举。张作霖是守旧派,但他的儿子张学良还年轻,思想相对进步,一定能够理解国民革命的理想。老百姓心中充满了希望,但深知日本贪恋东北的人们很清楚,要实现人民的夙愿可谓任重道远。
六月六日,即张作霖的专车在皇姑屯爆炸的两天后,身在关内的张学良和奉军首脑杨宇霆急忙动身返回东北,但他们的专车被日军拦在了滦州。不过,六月十八日,张学良出现在沈阳(奉天),他是悄悄从秦皇岛出关的。在沈阳举行的军政要员会议上,张学良被推举为奉天督办,他接受了这个位置。
奉天当局在六月二十一日正式宣布了张作霖的死讯。
东三省各界联合会推举张作相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吉林保安司令,但是他坚决拒绝总司令一职。他希望能够专心辅佐张学良。
“副王。”这是张作相的外号。他是张作霖的副王,也想继续做张学良的副王。虽然是马贼出身,但张作相为人温厚诚实。由于他的坚持,东三省各界联合会重新推举张学良担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三十一岁的张学良接受了这一职位。他立刻停止了军事行动,召开国民会议,提出应该谋求全国统一。
“东三省要回归中国。”
国民万分欣喜。当然,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将东三省变成特别地区是日本的国策。日本一定会反对并出手干涉。
世航问:“张学良究竟是效忠于哪一方?”
绍桓见过张学良,他说:“他和他老爸很不一样。他老爸是从马贼一路爬上来的,而少帅生来就是军阀的后裔。”
张学良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在他小的时候,父亲就为他请了家庭教师,因此,他受到了教友派教徒约瑟夫·普朗特的熏陶。
世航猜测,日本人炸死张作霖,可能是心中怀疑张作霖为什么没有请日本的家庭教师?是不是表面亲日,内心更看重欧美?或许他们认为,比起这个老奸巨猾的人,阅历尚浅的儿子更容易控制?
绍桓听了世航的猜测摇了摇头,说:“我想他们更多的是想趁乱发起军事行动。”
“但日本军队不是没有行动吗?”
“可能是执行爆破的团队和关东军首脑之间没有达成共识,日本也有反对意见吧。奉天一方并没有上他们的当受到挑拨。在皇姑屯埋炸弹的应该是急于立功的军人吧。他们一定妄想着只要点了火军队就会来,他们的阴谋是等东三省落入日本手中,再洋洋自得地报上名号,接受奖励。”
“东北民意如何?”
“当然厌倦了战争,他们都举双手赞成张学良停止军事行动的提案。年轻的少帅是个男子汉,不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我听到一些传言……”
绍桓笑着说:“啊,你说的是……虽然有些夸张,但他确实精力充沛。”
有传言说,张学良是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
“他也是个英雄。”
“他并不是一直在玩儿。二十岁就当上了旅长,二十四岁升任师长,在四年前的战斗中担任了第三军军长。军务繁忙。”
“对了,当时你在冯玉祥军中,亲眼看到了战场上的通信,了解当时的情况。这次你见到张学良,有没有提郭松龄?”
“提了。他说郭松龄可惜了,他应该是真的这么想吧,毕竟曾经是他的老师。”
“四年前的战争”是指第二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等直系军阀就此没落。
郭松龄从奉天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在北京陆军大学深造,后来回到东北当上了东北陆军讲武堂的教师,张学良是他的学生。
在张作霖统领的奉系军阀中,杨宇霆等一批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过学的人们作威作福。因为张作霖的后台是日本,所以留学日本的人们权势很大。郭松龄这样没有在日本留过学的人与他们形成了对立。
当时民族主义思潮已经渗透进军阀领袖中,人们不希望奉系军阀成为日本的傀儡。
郭松龄在年轻的张学良手下担任副手。但是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宣布:“张作霖下野”“拥立张学良”“处分杨宇霆”。
郭松龄率领军队来到关外。他呼吁铲除日本的傀儡张作霖和亲日派杨宇霆,拥立张学良为盟主建立民族主义政权。可就连张学良也无法响应他。
如果郭松龄率军突然袭击奉天打倒张作霖,日本就会失去珍贵的傀儡,所以他们出面干预了此事。不光是发出了警告,还命令朝鲜师团进入了东北。
因为日军的干预,郭松龄部的前进受到了阻碍。张作霖趁此机会摆好架势出动了军队,将郭松龄部包围在巨流河并将其彻底击败。郭松龄和夫人一同被捕遭到枪杀。
也有传言说张学良和郭松龄是一伙的。因为郭松龄宣称拥立张学良,所以有这样的传言也不无道理。
世航想知道张学良是否真的同意郭松龄的主张。郭松龄认为奉天政权应该摆脱日本的控制。
如果张学良同意他的主张,就可以说距离中国人民盼望的全国统一又近了一步。也许日本会向对待郭松龄那样妨碍中国的统一,不过只要总帅张学良表示出不屈服的态度,就可以克服困难。
7
绍桓问:“少帅曾经对我说过要想完成自己的理想,首先要保全自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啊,如果自身没落了,就一无所有了。”
“正是如此。少帅这样说,是因为现在他的地位还不稳定吧。”
“杨宇霆……”世航说出了奉军中重要干部的名字。
杨宇霆是日本陆士出身,在奉系全盛时期担任江苏督办,虽然被孙传芳赶了出去,但他依然是张作霖的左膀右臂。他是奉系中最亲日的人物,负责张作霖和日本之间的联系。
绍桓说:“松井少将似乎要将杨宇霆推选为日本的新傀儡。”
松井少将是指张作霖的军事顾问松井七夫。
“因为他是亲日派,容易控制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是亲日派,”绍桓说,“日本有一种看法。张作霖利用日本作为后盾,而并不是真心亲日,只是在可以利用日本的时候装作亲日派,所以对他抱有怀疑的组织杀死了他。”
世航点点头,说:“对张作霖来说,日本的利用价值很大。”
“不错。”
张作霖之所以进入北京参加逐鹿天下的战斗,也是因为一旦发生不测还可以逃回东北。追击张作霖的军队只要越过山海关,就一定会被日本的军队拦住。在日本人看来,张作霖老奸巨猾,但他的儿子还年轻,应该更容易控制。
关东军参谋的高层支持张作相,而中层以下的领导中,有人认为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张景惠应该好用。
连绍桓不愧是能干的记者,连日本人的想法都能打听到。
并不是只有张学良能够继承奉天政权。在当时,日本是东北最强大的势力,如果日本下定决心,那么张学良的位置也可以换人。
绍桓解释说:“日本原本是希望由杨宇霆来统治东北的,但他树敌太多,当初郭松龄就是打着处罚杨宇霆的标语起兵的,现在拥立他不合适。”
“张作霖被炸死后,杨宇霆立刻发表声明说不希望担任新职位吧。”
“这……新职位虽说是指张作霖的继承人,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说什么不担任,恐怕是指不离开现在的位置吧,奉天政权的总参谋兼奉天兵工厂督办,这可都是好位置。只要掌握着兵器,在政治上就有很强的发言权。杨宇霆似乎一直在冲财政厅长张振鹫喊叫,说拨给兵工厂的钱一定要优先于其他所有预算。他势力很大,少帅要如何应对,真叫人期待。”
“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张学良无法马上摆脱日本,毕竟从他的父亲开始,就和日本就有着各种关系。他必须慎重。和以前不同,现在关内势力是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等人。”
绍桓滔滔不绝地分析着东北的形势,那里如今正是全国瞩目的地方。
世航问:“易帜问题要如何处理?”
因为北伐取得了成功,北京的五色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如果东北也挂上了青天白日旗,就是在强调东北是中国的一部分。日本妄图吞并东北,自然不会允许易帜。
绍桓肯定地说:“我想少帅会强行易帜,和日本发生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他已经在热河做了尝试,一定会坚决易帜的。”
如今的北京,已经被信奉三民主义的势力所占据。
七月十九日,日本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警告张学良:“不许与国民政府取得联系。如有必要,日本将全力支援。”
同一天,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也发出了一样的警告。
同样是在这一天,热河的汤玉麟发表了声明:改易旗帜,服从三民主义。
热河是现在的河北省承德。这个位置有些微妙,虽说在关外,却并不能说是东北。汤玉麟这么做,自然是受了张学良的指示。张学良却向日本解释说:“如果不改易旗帜,就会受到国民革命军的攻击。”
但是在绍桓看来,这是张学良的一次尝试,想要试探日本的反应。
南京有传言说,张学良向日本借款,意欲脱离中央。想来这是日本故意放出的谣言。张学良得知后,派吕荣寰去南京否认借款一事,表达了服从中央的意愿。
“日本反对易帜。”
“这不是干涉内政吗!”
南京政府向日本大使馆发出了抗议通电。
绍桓说:“东北很重要,不过,我也很关心登上井冈山的毛泽东和进军湖南的朱德等人。最近,我要去采访他们。”
“采访红军不容易吧?”
绍桓微微一笑,眨了眨一只眼睛,说:“我有门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