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墙(1 / 1)

送行 袁哲生 3776 字 2个月前

1995年岁末我在基隆码头搭“人员运补舰”前往外岛服预官役,一晚上风平浪静,如卧滑板,想了几个没头没尾的心事,隔天清晨在船上买了两个包子,喝了几口矿泉水,便看见有人开始收理行李了。

下了码头,依序排队受检,灰蓝的雾气随一股晨风飘来,湿而且凉。搁下黄埔大背包,极目望去,岚烟茫茫,异峰凸起,几分雨意再加上拍岸的涛声,很有一些金瓜石的味道。对于一向生活在都市丛林的我来说,外岛真是一点也不小。前来带人的辅导长一路上向我们介绍人文风土和战地险要,我贪看远山,没听进几句话;只记得半途上爬了许多陡峭的石阶,还有经过酒厂时,闻到一股热腾腾的,谷物发酵蒸散出的酒香。

过了三天,散雾之后,才搞清楚原来之前看见的远山棱线位在海峡彼岸,外岛瞬间变小了。

防区水质不佳,且水源匮乏,酿酒用的高粱,据说也是远从国外“进口”而来;外岛酒业不衰,我想是“冷”出来的。

冬天东北季风确实是冷,冷到人的耳朵像豆苗似的抽长、变色,终至泛黑、枯萎,到了连钢盔也戴不下的时候,只有就医包扎一途。两只耳朵像打了石膏似的屹立不摇、纹风不动,自己看了伤心,别人看了也难过(因为得忍住不笑)。任谁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举手报病号,躺上床、拉上棉被,虽不致终日以泪洗面,却也见人不得、吹风不得、翻身不得,戴耳机听音乐更不得;只得仰天长叹、辗转失眠,镇日听涛声、雨声、答数声,声声刺耳。

当兵的人找酒喝就像小和尚逛妓院,同样得顶着头皮壮起胆子,同样找不到理由。防区禁令首忌酗酒互殴,然而朔风野大、乡路迢迢,喝酒一事,对战力有碍,却对灵魂有益;喝与不喝,存乎一心。人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外岛也有三宝:圆锹、水泥、十字镐。在寒风像砂纸一样磨在人脸上的天候下构工、出操,就算滴酒不沾,照常冻得满脸通红,索性喝吧!

入伍经过一个冬天之后,才发现喝酒真是一门学问,想要练就“不择地皆可喝”的最高境界,可不是轻易能达到的绝学,必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方能功德圆满。所谓天时者,年资也。菜鸟固然与酒无缘,甚至公开抽烟亦不可得,原因无他,其吞云吐雾之陶醉表情碍了老鸟的眼,于“军容”不符也。所谓地利者,掩体也。老鸟们善于利用地形、地物寻找隐蔽,并且兼顾风向、方位,除了“视觉”上的考量外,还须注意“嗅觉”上是否会造成事迹败露。而所谓人和者,情报也。教战守则曰:作战制胜之关键,七分在情报。老鸟们

喝酒必有三两斥候在外“把风”,于“制高点”或“重要隘口”担任警戒与扫荡,且定时交接、换班不爽。只有把握了这三大前提,方能“槟榔、香烟、酒”三宝俱足,全身而退。

我在外岛服役期间有两次较特殊的喝酒经验。

第一次是孤独的个人之旅。下部队不久后,按规定开始轮值担任夜间查哨的军官;彼时我与弟兄们驻守在坑道和碉堡之中,人说军队阳刚气重,到了晚上可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三更半夜走在相思林夹道的山路上,那种滋味,怎一句“走着瞧”形容了得。白天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到了晚上全揉成一团乌漆鸦黑的幢幢魅影,远处浪涛拍岸的海潮音,到了这时也变得凄凄惨惨,好似冤鬼磨牙呼号之声,身历其中,不寒而栗。身为少尉军官,总在这时候深深羡慕起小兵来,因为站哨虽苦,至少还有安全士官为伴,这种“个人独享”的夜游,除非逃亡,可说绝无仅有。

初次查哨,我打起精神,强装镇定,把口令用原子笔抄在手腕上,以防忘记被人当成了活靶。穿戴整齐之后,肩上斜挂着一支强光手电筒,告别了据点内当班的卫兵和班长,百般不愿地走进远方蜿蜒死寂的黑暗里。

只有独自走过夜路之后,才知道军阶的沉重所在;一路上,偶尔传来野犬“吹狗螺”的嚎声,这时却是备感可亲,因为其声虽然凄厉,却也远远地捎来一股“从无到有”的生命感,虽然微薄,却如雪中送炭般弥足珍贵。

我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强,心情随着徐行中的光束高低起伏着,一方面希望借以驱散黑暗,一方面又怕照得太清楚了,一些“走避不及”的“物体”因而原形毕露,只得把光照向前方,眼睛低低地看着脚下,这么一路朦朦胧胧,既敏感又麻木地走着。远方山谷底下的民家窗口偶有几扇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无端地感伤起来,猜想着他们也许正在看录影带或是摸麻将吧。那几个小黄点里的人抑或已沉沉入睡,他们与我之间,仿佛正可用来定义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差别。

那夜查哨回来,踏上自己的据点,心情有如成功盗回本垒一般。和当值的哨兵闲扯几句,所有劳顿尽除,睡意全消,只觉得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安全士官殷勤地为我取碗、洗菜叶,准备热水和泡面;当热水冲入塑胶碗里浮上一层油光之际,我几乎舒适得想要流下泪来。我回到才离开数小时的排长室,扭开桌灯,让我的木窗缝隙也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束,就这样,我回到了属于天堂的那半边。我深深意识到:这样充实的幸福,人的一生可能难得几回。据点的弟兄们大都已进入梦乡,我关上房门,用竹筷子夹起热腾腾的面条和据点自产的小白菜叶,一股扑鼻的汤汁香味充塞在我的小房间里。取出部队拨发的邓丽君《君在前哨》CD放入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霎时一串幸福甜美的软语回旋耳畔,那妩媚的歌喉浓香柔软如一片起司蛋糕。我点起一支烟,白烟徐徐袅绕盘旋,清新如晨雾透窗而入,安详而宁静。在这方花岗岩石的小房间里,我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透明感”,它不是快乐,也不是感伤,我觉得我化成了一缕微尘扩散在空气分子的空隙里,不知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感到清明而知足。

吃完泡面,我取出一瓶陈高倒在玻璃杯里,又从饼干盒子里找到半包巧克力糖来下酒。玻璃杯折射出浅黄的光晕,就这样,我在一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前线酒吧”里品尝着一份充满光明的寂寞。

另一次难忘的喝酒经验,则是发生在快退伍之前。一天,别的单位跑掉一个兵,指挥部下来电话记录:××连,二兵×××,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小平头,左腿略跛。连长集合了各据点的排长,兵分三路,要大家做地毯式的搜索,在预定的时间之内回到连上即可。连长宣布完毕,我领了十几个士官兵,往分配的路线出发,才出连部不到一箭之遥,老兵林佳民便开始起哄,说他昨天晨跑时脚踝扭伤,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其他特征也与逃兵×××相仿佛;虽然他们一个跛的是左腿,一个是右腿,不过难保不被其他连队的弟兄当成逃兵拿下,所以不愿再找。这话听了也不无几分道理。老兵林佳民平日摸鱼成性,刚才连长分配搜索路线时,他便喜形于色,对我挤眉弄眼的,因为我们分到的可是公认的“黄金路线”,途中会经过民家村落,是“打茫(打混也)者”的天堂。我在心底暗忖,平日据点弟兄们任劳任怨,现在我快退伍了,正是多放点“福利”回馈大伙儿的时候,于是便“不同意,也不反对”地跟着大伙到杂货铺里歇脚吃喝。其实我早知道,大伙儿对寻找逃兵这档子事根本兴趣缺缺,而且在心理上,或许根本就是站在逃兵这一边,就像电影里狱室囚犯对越狱同伴的那种微妙感情。要不是有若干不得已的理由,谁会在这样的小岛上干出那样没有胜算的傻事呢?

找到了心理上的借口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鱼贯溜进小铺里去,小铺里的退役老士官长早已混熟,林佳民拉了大伙儿往屋内另隔的小间里去,那厢老士官长早已抽了一支A片送进录影机里,口里还不住喃喃自语着:“死囝仔,死囝仔……”

那天大伙儿先是吃了水饺面食,喝了几瓶红茶、果汁,小房间的三夹板也蹭得热乎乎的;老兵林佳民借口大伙儿提前为我欢送退伍之由,便又交代士官长切了一大盘卤菜,开了两瓶特级陈年高粱酒,说好算是为我饯行;我们一伙人有吃有喝又有得看,早把搜索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大伙儿有说有笑,不一会儿都喝红了眼睛,独独老兵林佳民愈喝愈闷,一会儿嫌A片女主角“唱作不佳”,一会儿又开骂连长刻薄寡恩。人说老兵最怕看人退伍,这我也是过来人,于是便任他骂去。回营归队的路上,我和林佳民走在队伍最后面,经过废酒厂的时候,我们站在水泥墙根上撒野尿;老兵林佳民余兴未尽,心有不甘,撒完尿,随手捞起地上一块碎砖在偌大的水泥墙上涂写起来,我上前一看,写的是:

老鸟有交代,中鸟要等待,菜鸟要忍耐,

我干你娘咧——去死啦!

林佳民酒意未消,把几个字写得咬牙切齿似的入木三分,写完,煞有其事地把逃兵×××的单位、级职、姓名签在墙上,另外又画了一把刺刀,刀刃上还淌下一道血流。

隔天部队集合早点完毕,连长宣布逃兵尚未找到,今天继续加强搜索;又说昨天傍晚有人发现在废酒厂的水泥墙上有疑似逃兵的留言,列为重点区域,加强搜索。晨跑的时候,老兵林佳民喜出望外,脚也不跛了,一路上健步如飞,比返台休假的时候还要新颖焕发。

用过早餐,依旧兵分三路,大伙儿带着连庄自摸的心情直趋士官长的小铺,有人道出了大家心中的话:希望逃兵×××永远不要被逮到,那么就可“天天星期天”了。有人忘形地大喊×××加油!甚至开赌下注起来,彼此为了正确的赔率争执不休。有人说不出三天一定抓到;有人说至少可以搞掉一两个礼拜,说归说,酒照喝,我心想,再这么下去,口袋很快就要见底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消息透过无线电手机传来,逃兵×××已在岛北边的废猪圈里被人押回,任务解除,部队即刻带回。大伙闻讯不语,难掩失望之情。途经废酒厂的时候,我再一次看着林佳民昨天写在水泥墙上的字句,没有了早上的得意之形,酒意乍退,人清醒了,欢乐也消失了。

之后,直到退伍前一天,我还不时会路经那面泛着酒味的水泥墙,墙上老兵林佳民的留言逐日褪色了。退伍之后,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想起它——特别是在生活变得像是一杯苦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