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先用针扎破手指,再用小滴管吸出一滴血,然后颤颤巍巍地把滴管插进一台小仪器的开口处,依次将显示屏上的数字认真登记到血糖日志上:日期、时间、血糖含量。我看着她忧虑地瞥了一眼时钟,接着打开冰箱,取出早餐的食材,把餐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两个盘子、两个杯子、两把勺子、两条餐巾。
“咖啡你自己做吧。我喝不了。血糖问题。”
我将雀巢速溶咖啡倒进了冷牛奶里。
“奶热一热。你什么也不吃?”
“我吃不下。”
“好吧,我得吃。定时定量。糖尿病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用手指掰碎面包,就像小孩那样。这是她的又一个新习惯。
“你在观察我,”她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我感觉自己是只小白鼠。”
“你什么意思?”
“从你来那一天,你就一直在观察我们。”她说道,给我加了个们字。
“不是的。”我说。
她拿起一片泡过的面包,开始搓球。我感觉喉咙哽咽了。我要哭了。然后她也要哭了。
“这让我感觉你在谴责我。你以为戈兰是因为我离开你的。”
我绝不能上当。我不断对自己重复。我绝不能上当。
“吃完早饭,我们就收拾东西,叫出租车。”我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注意到我也开始说我们了。
“阿姆斯特丹和萨格勒布在一个时区吧?”她问道,转向了进攻模式。
“当然在。你知道呀。”
“所以,那边现在也是八点半?”
“是呀,只是荷兰语里不说点半,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边要早一个钟头。”
“没有。时间是一样的。”
“好吧,你应该知道。”她叹了口气,又说,“想到你在那边,我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那些运河,我敢肯定有味儿。”
“完全没有。”
“但那是死水啊,会臭的。”
“奇怪,不臭啊。”
“好吧,花钱请我,我都不去住。”
“为什么不呢?”
“成天下雨,运河里还游着老鼠。”
“你这想法哪儿来的?”
“电视上看的。”她在撒谎。
“我一只老鼠都没见过。”
“总有你看不见的。你的脑袋成天都在云彩顶上。”
我想,这就是心碎吧。我都要走了,她还要损我一句。我要抛弃她了,她必须想办法惩罚我。这种事情曾经会让我落泪,但我已经学会自我保护了。它现在就像从鸭子身上滚下去的水。
“我要收拾东西了。”我说着就起身回屋了。
她也跟了进来。
“要不要带点东西?”
“比如?”
“我不知道。我有点手工梅子蜜饯。”
“你会做梅子蜜饯?”
“不是,是布登太太做的。我也吃不了。血糖问题。”
“那我就带点。”我这么说是为了让她高兴。
她拿出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玻璃罐。
“天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收拾?”她说着把我包里的衣服铺平。“用罩衣裹住,别破了。还带别的吗?你自己的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妈。”我说着拉上了包。我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还很充裕,“干吗不把我的东西送人呢?万达可能用得上。”
我每次回去都觉得在参加自己的葬礼。(奈维娜)
她专门无视了我说的话。
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你怎么喝冷雀巢呀?”她问道,“我给你热热。”
“我喜欢冷的。”
“你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你怎么还不打电话叫车?”
“时间还多呢。”
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垂下眼睛。我们都在急切地寻找中立地带。
“我给你量血压吧,”她提议道,“我猜你肯定没量过。”
“好呀。”我嘴上这么说,但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几乎喘不上气。
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沙包,浑身都疼!(波班)
她拿来一个塑料包装,小心翼翼地取出血压计。她将腕带缠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然后用剩下的一只手按钮。她看着数字不断跳动,直到机器发出提示音。不到一分钟就测完了。“你血压正常。”她说,有一点心不在焉,但语气平静。
她抬起眼睛,与我的目光相遇。
“我刚才就是试验一下,”她赶忙说道,就像被抓到说谎的孩子似的,“看看好不好使。现在把你的胳膊给我。”
我把胳膊递过去。她用因年老而肿大的手指把它抓住,将腕带绑在上臂处。血压计放在她大腿上,她用两只手抓稳,按下按钮,显示屏上出现了三个8。8消失后,她小心按下开始键。我们没说一个字。我感觉胳膊受到挤压。我们听着机器的嗡鸣声,盯着显示屏的数字升降。数字不动的时候,我突然想要停留在那个姿势,永远不动。
“你正常,”她说着取下了腕带,“你不用担心血压。”
那就是我们的告别拥抱和亲吻。看得见的血压计是看不见的、像金属线一样清新有光泽的血脉联系的替代品。我们的血压是正常的,我们的心率是平稳的。那一刻,我们已经将一切要说的话告诉了彼此。
我叫了出租车,车马上就到了。她送我上了电梯。我亲吻了她的面颊。我深吸一口气,将她肌肤的香气吸了进去,然后憋着气上了车。
“爱你!”这样一句话突然向我飘了过来。是英语。她肯定是从电视放的美国电影里面学到这句话和相应语调的。我被触动了:她从没有对我说过这话,从没对我说过我爱你。现在,这句唱歌似的美式爱你或许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来的,却充盈着她想要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一切。它直击我的心口。让我从内而外地崩溃了。
透过电梯门上像潜水眼镜一样狭窄的小窗,我能看见她在用手擦自己的面颊。她肯定是在擦泪。按下楼层键时,我能听见她穿着拖鞋离开的声音。
“爱你……”我以为自己在将这句话唱给她听,但我嘴里发出的更像是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