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的每个字母一码半高,在比肯山和市场大街交叉路口的黎明前的黑暗中,闪烁着橙色和粉色的光芒。如果每个字母都是正常亮着的,显示的应该是“唐恩都乐甜甜圈”[原文为DUNKIN DONUTS。]。不过,即使现在少了两个D和一个N,当地人依然能够辨认出来。凯文把车停在空地时看见了丽萨,她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凯文走到柜台前,跟一个有着细长迷人的眼睛的女招待点了咖啡和蜂蜜甜甜圈,然后走了过去。他的夹克口袋里藏着他从丽萨的公文包和电脑里偷来的报告。他一只手触摸着它们,同时轻轻地在丽萨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丽萨问。她喝了一小口咖啡,杯子上留下了唇印。
“我可没有研究一晚上的谋杀案。”
“我有种感觉,你不喜欢回到这里。”
“布莱顿曾是这座城市的屠宰场。”
“真的?”
“嗯。”凯文指着窗户外延伸着的空荡荡的街道,“把牛运到市场大街,在河边宰杀它们。距离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不到五百米。”
“哎哟。”
“我身体里的诗人会说,你依然能够闻到血的味道……尤其当你在这里长大。”
“但是……”
“布莱顿和其他地方一样,破烂不堪。就像这城市里的每个人,他们觉得自己像坨大便,而其他人都生活在贫困饥饿中。”凯文咬了一口蜂蜜甜甜圈,然后把它扔回蜡纸上,“去他的天堂!你想咬一口吗?”
丽萨摇摇头。
“随便你。你知不知道这是本国生意最好的一家唐恩都乐?”
“你开玩笑吧?”
“韦茅斯的那群蠢货说他们的生意才是最好的。那可是韦茅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还有,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全年无休。”凯文又咬了一口甜甜圈,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儿了吗?”
丽萨手里转动着咖啡杯,开口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件没几个人知道、你不能报道的事情。”
“如果是案情的话,还是别告诉我比较好。万一我自己调查出来了……”
“你可以这样做,继续当个英雄,但这件事不合适,凯文,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柜台后面的女招待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凯文挥手示意她没事,她于是继续在一排糖霜甜甜圈上撒巧克力粉。丽萨用两个手指揉按着太阳穴,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一个漫长的夜晚。”
市中心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明星人物。不,或许应该说是个巨星。丽萨的问题在于,她认为世界应该实行精英体制:如果你比她聪明,那就带路;如果你没她聪明,那就别挡道。地区检察官办公室里的人没一个比丽萨聪明。毫无疑问,那些与她一起工作的白人在她的巨大影响力下瑟瑟发抖。因此,他们抓住每一次机会欺负她。
“你需要休息。”凯文说。
“嗯。”
他抚摸着她的背,看着她的眼睛:“看,如果你不想公开,那我们就不公开。”
“谢谢你,宝贝。”
“没关系。现在,给我讲讲那个凶杀案。我猜它发生在布莱顿。”
“一个黑人女性被勒死在拉德纳路上的一幢房子里,身上还被捅了几刀。你知道那地方吗?”
“当然。”
“我们昨天下午把案情通知了媒体。一般来说,第二天就能见报。”
“这次却没有?”
“我们没有透露受害人的身份和确切的案发地点。”
“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清楚。那些办案人员希望在把遇害者的名字通报给媒体之前,能有多一点儿时间搜集证据。”
“谁在处理现场?”
“问得好。波士顿警察局正在对现场进行初步调查,州警也加入进来。这是一场典型的调查竞赛,直到州长办公室打来电话。”
“州长?”
“他们要求地区检察官办公室进行独立调查,至少在目前。”
“谁被杀了,丽萨?”
她朝凯文面前剩下的甜甜圈点了点头:“你还吃吗?”
凯文把最后一口扔进嘴里,喝掉咖啡。丽萨已经站了起来:“我们开车出去兜一圈。”
他们离开了唐恩都乐甜甜圈店,朝着市场大街的方向前进。天蒙蒙亮,街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路面。
“我们去哪儿?”丽萨问。
“我想去拉德纳晃一圈,就看一眼。”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们开着几辆杂牌汽车四处转悠,记下所有对那儿感兴趣的人的车牌。”
“当我没说,那你想去哪儿?”
“只管开车。”
凯文的车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轰鸣着缓慢地行驶在栗山大道上,然后在联邦大道突然左转。
“停车。”丽萨说道。
凯文把车停在一条地势略高的街道上。街道两边建满了公寓,租给学生的公寓已经是令人作呕,而留给布莱顿的非法移民的公寓就更加不堪了。丽萨从公文包底下掏出一个文件夹,递了一张照片给凯文。照片里有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子侧身躺在一摊冰冷的血泊中。
“她叫桑德拉·帕特森,今年二十七岁。她被捅了两刀,在地板上失血而死。”
“桑德拉在拉德纳路上做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仁人家园’?”
凯文放下照片,看着车窗外。三个肩上背着书包的亚洲男孩向街区走来。他们坐早班巴士去学校,或许是租给拉丁学校的巴士。
“你在听我说话吗,凯文?”
“我听到了。她为‘仁人家园’工作?”
“十个星期前,家园在拉德纳路上破土动工,开始建造房子。桑德拉是建筑队的一员。”
凯文茫然地对着亚洲男孩们微笑。当他们走过时,其中一个朝凯文挥挥手,另一个则朝他竖起中指。在某个地方,有只鸟在啄他的灵魂,啄下一片后,衔着飞走了。凯文把死去女孩的照片还给丽萨。
“州长在意这件事是因为……”
“桑德拉是一名州警,她暗中为缉毒队工作。”
“在布莱顿?”
“在过去的几年里,你老家的街区一直都在参与毒品交易。大部分都是当地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地点在法纳尔贫民区和费德里斯路,以及一些位于西方大道的低层公寓,还有奥斯顿几乎到处都是。”
“那么,帕特森为什么会死在一幢‘仁人家园’建造的房子里?”
“两三年前,我们发现一些新的毒品交易方式正在形成,近郊的毒品交易活动越来越频繁。白人小孩在栗山大道购物中心的太阳眼镜商店旁边贩卖袋装海洛因之类的东西。他们还逐渐转向校园,波士顿学院、波士顿大学、塔夫茨大学和哈佛大学,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地方。”
“毒品是从波士顿流出去的?”
“波士顿是一个接壤地区,毗邻布鲁克林、牛顿、剑桥,再加上周围有很多大学。”
“供货商是谁?”
“不知道。无论是谁,他们不在贫民区里活动。我们只知道,他们和犯罪团伙无关。他们选择交易地点,很擅长掩埋踪迹。你可以想象,为了阻止交易,我们面临多大的压力。”
“他们在白人街区运送毒品。”
“富人街区,凯文,还有那些富人聚集的近郊。”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些?”
“因为像桑德拉这些人一直在暗中工作。波士顿学院录取她为在职学生。一个月前,她对她的老板说她要去‘仁人家园’做志愿者。她说‘仁人家园’本身不是目标,只是作为她调查另一个项目的掩护。桑德拉似乎还没有顺藤摸瓜找到什么,所以她的老板也没能得到什么具体的信息。我们无法确定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眼下的一团糟。”
“你认识她吗?”
“我见过她,一个可爱的孩子,极其聪明。”
“我很难过。”
“谢谢。还有一些东西你需要看一下。”
凯文看着丽萨又去翻文件夹,一摞资料从她的腿上滑了下来,桑德拉的遗物在车里散落了一地。凯文弯腰去捡那些照片,丽萨快他一步拿起了一张,举在他面前。这是一张拍摄了桑德拉上半身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平躺在地板上,要不是她额头上的红点以及脖子上的一圈金属线,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
“桑德拉被一根我们认为是十二英尺长的钢琴线勒死了,”丽萨说,“枪是她死后开的,38口径的手枪。”
凯文研究着照片。丽萨继续说:“法医报告说,凶手先用钢琴线把她勒到失去知觉,但没有杀死她,然后用刀捅她。”
“凶手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拿走了她的驾驶证、一些钱,还有她身上穿的运动衫。”
“不是典型的毒贩的做法。”
“这和罗茜·塔伦特的案子很相似,凯文。同样先用绳子勒,再用刀捅,同样对着尸体开了一枪。是黑人女性受害者,而且都发生在布莱顿。”
凯文把照片还给她:“罗茜是在阿尔斯顿被发现的。而且,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你认为两件凶杀案没有关联?”
“你觉得呢?”
“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次是在当地发生的凶杀案。”
“你觉得我能把你带到当地人的圈子里?”
“你在这里长大,而且你了解罗茜案的凶手。”
“我写的报道只是说有人在罗茜案中被冤枉了,以及这背后的司法程序有问题,但我从来不知道真凶是谁。事实上,这些年以来,我对布莱顿的了解并不比你对罗克斯伯里的了解多。”
“确实如此。如果桑德拉·帕特森在一幢蓝山大道上的无电梯大楼里被杀,我可以召集我所有的眼线了。”
“好吧,我也没有什么眼线。”
“一个也没有?”
“我已经离开很久了,丽萨。你需要我开车送你回公寓吗?”
“你不打算帮我?”
“我没那么说。你需要我开车送你吗?”
丽萨把文件塞回公文包。凯文发动汽车引擎,向市中心开去。他们一路飙过肯莫尔广场和后湾,到达比肯山。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她问。
“把你放下,然后开车回到布莱顿,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我爱你,小凯。”
“我想写一篇独家报道,如果写得出来的话——不过对此我高度怀疑。”
凯文把车停在他们的公寓大楼前,看着丽萨走进大楼,消失在视野里,然后拿出费恩给他的名片,上面写着:
波比·斯凯尔斯
木工工头/监工助理
仁人家园
凯文把名片夹在他从丽萨的电子邮箱里偷来的枪支检验报告中——一份简短而又美妙的报告。一个自动计算机系统把用来杀了柯蒂斯·乔丹的38口径的手枪与罗茜·塔伦特和帕特森凶杀案中射击尸体的手枪联系在了一起。一位国家枪支调查员之后会确认这是一把38口径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凯文对自己轻轻地骂了一句,然后给车挂上挡,一路滑下山。雷声在他的头顶轰鸣,雨水如坚硬的子弹一样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