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原本打算在台上射杀了那家伙后立刻表明身份的。我没想太多,既然已了结了心中的怨恨,已经满足了。”
存于复眼队长心中的,应该是历经了十年,却仍未淡薄的感情。我无法理解,不知能否称之为“怨恨”,也无从判断冠人该不该死。
“你没当场表明身份,是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独眼兵长说,“凡事都有理由。那时不是来了一匹马吗?有一匹马晚到。”
“是啊。”号豪点点头。
“是的!”我和加洛同时应道。就因为那匹马,城里的人才会期待透明的士兵来拯救他们。
“那匹马突然出现,让我不禁有些犹豫。”
“你怀疑真正的铁国士兵追上来了?”
“我们这些人里面,会骑马的只有两个。所以,我们只带了两匹铁国士兵骑的马,其余的都留在村子里。那时我猜想,也许是铁国的士兵设法解开了束缚的藤蔓,骑着留在那儿的马追过来了。”
“可那匹马上不是没有人吗?”弦说起细节。
“或许上面的人在到达广场前下马了,藏在某处。总之,我认为当时表明身份不安全。”
“为什么?”
“我害怕的是这种情形:假设我们表明身份,说‘我们是库帕的士兵,原本也是这个城市的人’,便能与家人团聚,对吧?但躲在暗处的铁国士兵若看到这一幕,会怎样?那家伙很可能会捉住城里的人,威胁我们‘不投降,小心你们的亲人没命’。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哦,说穿了,就是人质战略嘛。
“简而言之,表明我们原本是这里的人,或许会立刻让城里的人陷入险境。”
“原来复眼队长想得这么深远。”加洛一脸佩服,我也有同感。无人的马来到广场时,复眼队长——那时对我来说他还是独眼兵长——思考了半晌,然后对一名士兵说“最好提防一下”。那一瞬间,他原打算表明身份的,却临时打消念头,改变方针。
“我们决定在确保绝对安全前先隐瞒身份,找出躲藏的铁国士兵。好不容易回家,却必须隐瞒身份,其实我们非常难过。你们一定不能理解那种徒劳感和失望吧。不过……”
“不过?”
“不过已经忍耐至此,我们只能坚持到底。由于不知道铁国的士兵躲在哪里,我们决定搜遍全城每户人家。”
“我一直以为那匹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弦是老实人,毫不隐瞒地说出想法。
复眼队长一开始没听懂弦在说什么,沉默不语。“你这么一说,上次你确实在这里大叫‘透明的士兵’。透明的士兵是什么?”他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提高音量继续道,“啊,是库帕士兵打倒库帕后会变透明的传说吗?”
弦点点头。“我以为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骑着马来救我们了。”
复眼队长闻言,嘴巴张得大大的,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眯起左眼,眼角挤出皱纹,显然是在笑。是太意外了吗?复眼队长笑了好一阵子。我四下张望,其他站着的士兵也都在笑。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复眼队长笑道。
“你是在笑我们吗?”号豪十分不悦。不光弦,城里的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透明士兵身上。
“不,只是觉得好玩。”复眼队长回答。我觉得那是真心话,此时笑着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幸福。“这样啊。”复眼队长调整呼吸,重新开口,“你们以为那是透明士兵骑来的马。”
“是的。”
“但事实上,是铁国的士兵骑着马来追我们。”
“那家伙在哪里?现在还在城里吗?”加洛在一旁插嘴。
复眼队长神情严肃。“听好了,那家伙恐怕是在广场前下的马,躲藏在仓库或工具室里,我们曾发现一些痕迹。最终,在水井附近被我们发现,他马上举枪反抗。”
“抵抗你们?”
“那名士兵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铁国士兵前来,你们别以为能全身而退。’那不是恐吓,他的同伴应该已回铁国求援了。”
“铁国士兵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吗?”
“不知道。或许他们以为我们是在荒野突袭旅客的强盗吧。然后我们这些强盗穿上铁国士兵的衣服,准备在这座城里为非作歹。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队士兵压根没想到我们曾是这座城里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看我们的所作所为,怎么都不像这个国家的友方。”
“你们还杀害了冠人。”号豪苦笑道。
“对。不过杀那名士兵纯属无奈,那时他举起枪,准备射杀我的同伴。”
“射杀?”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挥着枪,情况非常危险。我情急之下才开了枪。”复眼队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换句话说,是我杀死了那名士兵。现在想想,我实在太鲁莽了,但木已成舟。”
“尸体是怎么处理的?”号豪问。
“不是给你们看过吗?”
“啊?”“给我们看过?”“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台上展示了铁国士兵的尸体,逼问你们:‘这是谁干的!’”
“是那件事啊!”号豪一脸惊讶。
“那件事……”弦呆呆地张口。
“居然是这么回事儿吗?”医医雄也睁大眼睛,声音更像呻吟。
我和加洛的反应也差不多。“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吗?”“原来那家伙是正牌的铁国士兵?”我们两只猫交换着意见。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召去,逼问是谁干的?据你所说,人明明是你杀的。”
“是啊。”复眼队长愉快地点点头,“明知是自己干的好事,却大叫:‘是谁干的!’我可是铆足了劲儿才憋住没笑的。”
“我们都快吓死了。”
“不好意思。总之,我决定利用那具尸体,通过逼问,把你们中的一个拉拢为同伴。”
拉拢为同伴?什么意思?
“铁国的士兵就要攻打过来了,我认为应该对城里的人做些适当的说明。真正的铁国士兵突然出现,这个国家的人肯定会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应对。因此必须事前进行说明。但由我们说明,城里的人不太可能相信。因为我是敌方的队长,既可怕又可疑。事到如今公然表明真实身份,也只会引起混乱。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人民最信任的人统领这个国家。”
我回想起独眼兵长在台上扯着喉咙大叫“是谁杀了这名士兵”时的场面,当时号豪明确地回答“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才选中了号豪吗?”弦问。
“那个时候,大家都失去了冷静,慌里慌张的,唯独他,在完全掌握了状况后明确表达自己的清白。简单说来,他很能干。”
“那为何不好好说明?不用那么粗暴地拖走吧?”
“抱歉,用了那么粗暴的手段。不过,恭敬地请他来,可能会引起城里的人怀疑。”
“怀疑号豪吗?”
“嗯。他怎么会跟铁国的人那么熟?他是不是投靠了敌方?大伙儿肯定会议论纷纷,胡乱地猜测他被收买了。必须粗暴地带他来,还能引起大家对他的同情。”
“万一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或许我会背叛你们。”
“到时候再说。”复眼队长口吻冰冷,魄力十足,“不过,我并不担心。”
“为什么?”
“我是谁?”
“谁?”
“我可是复眼队长。”
“你是复眼队长又怎样?”
“我负责挑选库帕士兵多少年了?”
“那又怎样?”
“我有识人之眼。”复眼队长扬起左眉。
以前曾听说,总是面无表情的复眼队长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扬起左边的眉毛。号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以其他人类听不见的音量低喃:“这也太难看出来了吧。”
在场士兵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是啊,我们都是被他选中的。”他们可能想起了一切的开端,自己为何变成这样的原委。
“之后我也被带来了,这又是为什么?”弦问。
复眼队长闻言,咧开嘴,环绕嘴唇的胡子相当醒目。“那得问这家伙。”他以下巴示意号豪。
“问号豪?”弦移动视线。
号豪皱起眉,应道:“我说出了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为什么?”
“复眼队长问我,还有其他能信任的人吗?然后他表示,需要把情况告诉百姓,并率领群众反抗敌军,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人可能太勉强,需要其他人的协助。所以,我说出了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我们决定带你们过来。可我刚要解释,其中一个就骑上马跑了。”
弦“唔”了一声,满脸通红。他这张脸一下苍白、一下又通红,还真是忙。八成是想起拼命逃亡,试图跳上马的自己了吧。“原来我不用逃啊。”他低喃着。
“没错。你当时的行动叫我实在没辙。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逃得那么拼命。倘若你做出更过分的事,我可能会开枪射马,让你停下。铁国的士兵就在荒野上的某处,你那么做很可能惹出祸端。不过在我动手前,马跑出了城。”
不只有马!我好想大叫。我也一起出城了!
“净是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下换城里的人吵闹起来了,逼我谈判。”
“是丸壶他们。”医医雄向弦说明,“虽和你的立场不同,但丸壶也是个单纯的家伙。他一冲动就要立刻采取行动。”
“于是我只能稍微改变方针,决定让你和酸人决斗。”
“为什么要那样做?”弦问。莫名其妙就被丢进那样一场决斗,他似乎并不生气。
“那个酸人太烦人了。简直跟冠人一个样,自私自利的家伙。”
“在我们眼中,过去的冠人是个好人。”
“冠人表里不一,是个擅长伪装成好人的聪明人。在这层意义上,表里如一的酸人简单直接,或许还算好的。总之,轻易便向我们屈服的酸人太恶心了。”
“不知道酸人知道多少?”医医雄提出疑问。
“知道多少什么?”弦有些困惑。
“这个国家的秘密。比方说这个国家其实并不是国家,只是铁国领土的一部分,而冠人一族只是遵从铁国国王的命令负责管理这里。还有,实际上并没有战争,那是捏造出来操纵人民的谎言。冠人告诉过酸人这些事吗?”
“这一点我也很想知道。”复眼队长答道,“如果冠人打算让酸人继承王位,就必须把国家的秘密告诉酸人。但在我看来,那个家伙——酸人,几乎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冠人没告诉他?”
“冠人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不中用吧。过于忠实欲望,不懂得忍耐。若把秘密告诉他,很可能转眼间就传遍全城。”
“那他不打算让儿子继承吗?”弦不解地歪着头。
“冠人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吧。”复眼队长鼻孔翕张,“他觉得自己能活很久。不管怎样,酸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人渣。父亲惨遭杀害,他却对杀父仇人弯腰献媚,还满不在乎地背叛你们。我实在看不下去,想给他一点苦头吃。”
“所以才提出决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复眼队长向弦赔罪,“这不是恭维,我确实觉得,如果是你,一定能和酸人决斗。”
“那么重大的责任,我不可能胜任。”
“不,你试图骑马出城的果敢我很欣赏。”复眼队长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啊,对了,我还有事要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弦指着自己。
“没错,当时我惹你生气了。”
“这又是哪一出?”
“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有一名士兵去了一个女人家。”
哦——我马上想起来。
“多姆,这是在说什么?”
“是枇枇家。那天有个士兵去枇枇家,想侵犯枇枇。”
“性欲啊。”加洛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也答道:“是性欲。”
“人类这种生物,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会想硬逼着对方做那种事。”
“非常准确。那时弦闯进去,阻止了士兵。”
“哦,那件事。”弦似乎也想起来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的人为什么侵犯枇枇?”
“你说侵犯,也算侵犯吧。”复眼队长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唉,那家伙也是实在耐不住了吧。”他苦笑着望向墙边的士兵,“因为总算见到心爱的女人了。”
“心爱的女人?”弦反问。
医医雄的脑筋转得很快。“是以前跟枇枇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没错。我交代他们,没经过我的允许,不能表明身份。当初拟定计划时我再三警告,那家伙却违反了规定。男女之情实在不能小觑。”
“请别再提那件事了。”墙边的一名士兵出声。虽然脸上涂着颜料,但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肤色在慢慢变深,或许是羞得脸红了。
“枇枇知道吗?”医医雄问。
“两人面对面,没一会儿就认出来了。纵使脸被涂得花花绿绿也不妨事,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队长,你不要再取笑我啦。”
“在感动的重逢后,这家伙叮嘱情人‘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两人实在控制不住欢喜和欲望,抱在了一起。此时你……”复眼队长扑哧一笑,“却拿着棍子破门而入。”
“啊,原来是这样吗?”
弦手足无措,困惑不已。
“老实说,那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不是强迫,而是两情相悦。”加洛低声苦笑。
我应道:“呃,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弦妨碍了人家的情路。”号豪出声调侃。
在场的士兵都开心地大笑,仿佛有阵轻盈之风吹进屋内,连我们猫都感受到暖意。热辣辣的紧张氛围顿时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