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肉体、感觉、意识、思考……我的一切都被深邃的黑暗完全覆盖——说不定只是短短数秒,也说不定是更久、更久、久得令人无法置信。我在这段时间所走过的,说不定只是寥寥几步,也说不定是更长、更长、长得令人无法置信。实际上究竟如何,就算再重新回想一次,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在某个时间或地点,某个基本的东西改变了。不,说不定改变并不发生在那个点上,那里充其量只是一个终点。至于起点,没错,可能在八月最后一个周日我探访的母亲病房,也可能是今天下午亲眼看到精灵蝗虫飞舞的咲谷家庭院,可能是模拟考试时看到杀手幻影的补习班教室,也可能是那天晚上我和不可能存在的孩子对话的公园。
我这么想着。
超越了那个时间或地点,首先吸引我的是夜空里的月亮。在黑暗的天空里泛着清亮的苍蓝光芒,缺了左上半边的半圆形,那是……
——那就是上弦月。
啊,对了。那就是上弦月。
——从现在开始会慢慢变圆,然后变成满月。
“那就是上弦月。”
我低声念着,揉揉眼睛,感到有些不对劲,想起了昨晚在柳家门前的路上抬头望见的月亮形状。
那时候的月亮……不对,不是这种半月形,应该是更接近圆形,似乎再过几天就要满月了。
为什么呢?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日,应该快要到农历十五,可以看到中秋明月的时节啊!从这一点看来,今天晚上的月亮没有理由是那种形状啊!
难道是云将月亮遮住了半边,所以看起来像是半月吗?不,不可能,天空里一片云的踪迹都没有。至少在月光照亮的范围内,一点儿云影都没有。
我摸不着头绪,又揉揉眼睛。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就在我正困惑不解的时候,夜空中又出现令我更困惑的现象:月亮挂在空中的位置一点儿都没有变,但它的形状慢慢开始改变,半圆形渐渐变细,终于变成细如丝线的新月。接着,又慢慢开始膨胀,超越最初的半圆形,变成了满月……
我愣愣地抬头看着天空,这实在让人无法相信是真实发生的景象。
我开始在头脑里栩栩如生地描绘起一只随着月亮变形也跟着扭曲、变形地改变自己身体形状的恶心兔子,就像我在幼年刚刚懂事时那样。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从天空消失了,包围着我的深沉黑暗虽然渐渐淡去,但周围依然昏暗得几乎无法辨识。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并排站在我右边。有个东西——应该是他的肩膀——碰触到我的手腕,让我发现他的存在。
那人影比我矮许多,从身高来看应该是个小孩。一开始连轮廓都不太清楚的脸,随着黑暗的淡化而逐渐隐约可见。
“啊。”我忍不住发出惊呼声,“啊,你是……”
光滑圆脸上的天真笑容、嘴角露出恶作剧的舌尖……曾经在电视卡通里看过的女孩,是那张面具。
看着困惑的我,女孩从面具下发出“呵呵”的模糊笑声。
“喂,小朋友。”我试着慢慢说出疑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光凭声音还是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女孩面具回答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方。”
“什么地方都不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是的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
这时候,又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拎着安全帽的左手。一回头,这次是假面超人,看身高应该也是个孩子。
“喂,小朋友。”我试着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现在是……”假面超人回答,“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是的时间。”
“什么时间都不是?”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是的时间。”
“什么时间都是?”
“现在是,现在、过去、未来……和全部。”
“现在、过去、未来……”
我一边喃喃重复着对方的话,一边又看着前方。就在这个时候……
在仅仅距离我两三步的前方出现了浅褐色的狐狸面具。仿佛一瞬间从黑暗中渗出,他面朝这里站着。女孩和假面超人连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从两侧走出。差不多相同身高的三个人在我面前排成一列。
“喂,小朋友,”我问,“你……你们是谁?”
“我是……”狐狸说着,接着,女孩和假面超人也跟着说。
“我是……”他们同时说。
“我是我。”狐狸回答。
“我是我。”女孩和假面超人回答。
“我是我。”
“我是我……”
接着,他们仨同时齐声说:“来吧,一起来玩吧。”
说完这好似秘密咒语的一串话,他们步伐整齐地退后了几步。从三张面具底下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含糊窃笑。
“你……你们……”
我往前伸出双手,踏出脚步,想抓住他们。
“这里是……现在是……”
三个人继续低声窃笑。虽然不是在宽敞的大厅或洞窟里,那笑声却拖着长长的尾音,发出回声,在我周围萦绕。
就在这个时候……
三张面具突然消失,像融化、飘散在黑暗里,出现在面具下方的是……
几张稚嫩的童颜。
狐狸和假面超人的面具底下是女孩,而女孩的面具底下则是男孩,都是陌生的面孔,像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看到的、这个国家里数不清的孩子的脸。
没有了面具,他们还是继续低声窃笑着;没有了面具,声音还是和之前一样含糊。
“喂,你们是……”
话说了一半,我猛然注意到不断窃笑的他们眼睛的颜色有点儿异样。像患白内障的老人,黑眼珠的颜色很淡。不止淡,那种颜色就像是在香草冰淇淋上浇了橘子糖浆。那种绝对不存在的色彩就泛在他们的眼珠上,三个人都是一样。
这些孩子到底是谁?他们眼睛的颜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叫了一声:“喂!”向前跨出一步。这时,他们一起转过身去,连让我叫住他们的时间都没有,快速跑开了。最后,三个人的身影终于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有好一段时间,站在原地的我身边仍然萦绕着他们的笑声。
2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已经变得十分明亮,而刚才的黑暗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些许魔术般的诡谲气氛。
已经天亮了吗?难道我已经坐在这里睡了那么久或者失神了那么久吗?
左手上还挂着安全帽。我把安全帽取下,放在身边,看看手表。
那是一只传统的指针式便宜货,两根指针指向八点五十五分的地方。也就是说,现在是早上八点五十五分?啊,不对。仔细看看,指针停在那个时刻,秒针一动都不动。
应该是骑车翻倒的时候撞到路面摔坏了吧?还是电池没电了?
微风缓缓吹来。那是既温暖又柔软的微风,实在不像是九月下旬会有的风。吸了雨水的皮夹克又重又热,背后的背包也是又重又热。
我先放下背包,慢慢站起身来。我在明亮的天色中眯起了眼,环视周围。
就像透过没有对焦的相机观景窗看出去那样,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相当模糊。我正觉得紧张:自己的视力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糟?但反复眨了几次眼,视线又慢慢清晰起来。
我看到一片无云的晴空,看到茂密的杂树林,看到一泓清凉、翠绿的池水,看到一片随风摇曳的芒草。
我的背后是一道石阶,长长的石阶向上延伸。我将最底下一阶当作椅凳,弯身坐下。
周围安静得奇妙,只有风小心地轻抚耳际。没有车声,没有人声,连虫鸣鸟叫也听不到。我有多久不曾被这种直透心底的寂静给包围了呢?
——这里是哪里?
池畔立着一栋小小的建筑,看来是临时搭建的木结构屋子。可能是放置小船的木屋之类的,不过附近倒是没有看到小船。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方。
我重新拿起背包和安全帽。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是的地方。
我走向那栋木屋,打开入口的门,偷看了一下里面,感到非常惊讶。从外观看来,里面本应是很久没人出入、荒废许久的残破景况,然而……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地方。
建筑物内部整理得很干净,好像刚刚有人仔细打扫过。地面一尘不染,墙壁和窗户也没有一点儿脏污。
我一边觉得有点儿奇怪,一边还是踏入了屋子。里面看起来不像有人,中间却摆着一套四人座的桌椅,我将背包和安全帽放到桌上,脱下潮湿的皮夹克挂在椅背上。
我拉出另一张椅子坐下,脱下鞋袜,从背包里找出新的袜子换上。牛仔裤和内衣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或许是持续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左肩的疼痛,应该是摩托车翻倒时撞伤的。
解开衬衫的扣子检查,除了那处撞伤,还有几处伤痕。大部分都是轻微的擦伤,也没有严重出血,但是痛得厉害,连肿起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我想起要一郎舅舅让我带在身上的那袋“护身符”,便开始在背包中翻找。袋子里应该放着急救用品。我找到了绷带和医用胶带,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清洗伤口才行。我从背包里取出毛巾。这时,突然想到袋子里的手机。
——现在是什么时候?
液晶屏的待机画面上应该有月历和时钟显示,那么就可以确认现在的时刻了。我急忙打开侧袋,取出手机,不过……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是的时间。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八点五十五分。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是的时间。
为什么,不知为什么,那上面显示的是和手表完全一样的时刻。
——现在是,现在、过去、未来……和全部。
而且,手机的时钟和手表一样,看起来完全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两个时钟会在完全一样的时刻停下?
我按捺住不安的心情,检查手机的来电记录。二十五号,早上十点二十七分有一通电话,那是今天早上唯通知小帆船发生故障的电话。我确认屏幕上显示着她来电的手机号码后,试着按下通话键。平时再怎么不常用,但这点儿操作我还是会的。
只听到空洞、单调的拨号声。一看,液晶屏上显示着收不到信号,难道是这个地方的信号不好?
拿着毛巾和手机,我走出了小屋。
我站在池边,再次确认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不过还是收不到信号,时间仍然停在八点五十五分不动。
——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该如何思考,从何思考,只好先在岸边蹲坐了下来,将那派不上用场的银色机器丢在一旁的地上,把毛巾浸入池水。
——现在是什么时候?
湖面平静得连一丁点儿微小的波纹都没有,名副其实的翡翠绿。从规模和感觉看来,这池水或者可以称为湖沼吧!湖水清澄得惊人,宛如溪流般清冽,这是……
这就是地图上的池子吗?我什么时候走到了离镇上这么远的地方?或者……
我用沾湿的毛巾擦着肩膀的肿伤和擦伤,竟减轻不少疼痛。
像是有魔法的水——绝不夸张,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3
我沉醉在这片寂静里,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有。没想到这里竟会如此惬意,我一个人沉浸在这份感触中。
脱下夹克,风的暖意更舒适得催人入眠。抬头看到的天空、眼前的水面,还有包围着池水的那片茂密、宁静的杂树林,只是出神地看着这些就令我觉得无比惬意。坐着的地面上略带湿气的土壤触感也是那么惬意。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间?一个人留在旅馆里的唯怎么样了?再次拜访咲谷家的约定没有履行怎么办?摔坏的摩托车怎么样了?追在我身后的黑色杀手的身影去哪儿了?不祥的蝗虫翅膀声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断恐惧着终点记忆的母亲呢?过世的光子夫人头发的颜色呢?白发痴呆的遗传性呢?……认真想想,我真不应该坐在这里发呆。虽然不应该,但我这时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这并不是在自暴自弃,也并没有感到特别不安……该怎么说呢?此时的心情如此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片寂静依然让我沉醉。在那里到底过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确定。而我对自己记忆的暧昧不明并不感到焦急或恐惧……
打断这宛如梦境,甚至可以说是甜美状态的,是映入池面的人影。
一眼就可看出,那身形是个孩子,就站在坐在岸边的我的身后,正越过我的肩头,仿佛追随我的视线看着同一片水面。
我轻轻转过身去。他没有戴着什么奇怪的狐狸面具,眼睛也不是奇怪的颜色。穿着咖啡色吊带短裤,上衣是蓝色短袖衬衫……非常普通的男孩。
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头发是最近少见的五分平头。肤色白皙,安静乖巧,一脸寂寞。身高只到我胸口,年纪应该差不多五岁或六岁。
看到我转头的动作,男孩往后退了一步,看来有点儿害怕。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眯着眼,小心地窥探着我。为了向他传达“不用害怕”的讯息,我尽可能露出温柔的微笑。男孩胖乎乎的脸颊稍微出现了一点儿放心的笑意。
“喂,小朋友。”我用温和的声音问他,“这里是哪里?”
男孩一脸困惑地摇摇头,什么都没回答。
“这是姬沼镇的哪里?”
男孩还是歪着头。他听不懂问题吗?
“现在是什么时间?”
反应还是一样。我起身俯低上半身,配合对方视线的高度。
“你是谁?”我又问。
这时,男孩终于动了动唇。
“我……”
好像会消失在微风声中的细小声音。
“我……胜也。”
“胜也?你叫胜也啊。”
“嗯。”
或许是盛也、胜冶、圣野、圣也、胜野、盛冶……我脑海中掠过许多汉字组合。
“你几岁了,胜也?”我又问他。
那男孩——胜也——将右手举在脸前,张开五根手指给我看。
“五岁啊……你从哪里来的?你家住在哪里?”
胜也又露出困惑的脸,这次他轻轻摇着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那么,胜也。”
我探出上半身,慢慢看看周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玩。”胜也回答。
“你一个人玩吗?”
胜也摇摇头。“跟大家一起。”
“大家?跟朋友一起玩?”
“嗯,对。”
“那么,大家现在在哪里呢?”
胜也转身,安静地伸出右手,指向那道长长的石阶。
“在那上面吗?”
“嗯。”
“这样啊。”
要去看看吗?还是先在岸边坐一会儿?我不太认真地想着,视线又回到了水面。
“啪嚓”,我听到一声踩着土地的声音。
“大哥哥呢?”
胜也向我丢出了这个问题。
“你在做什么?”
“我?我……嗯,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的朋友呢?”
“这个嘛……”现在轮到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只能轻轻摇着头。
“啪嚓”一声,胜也又向前走近了一步。我一边无意识地眺望着水面,一边将双手在脑后交叉,伸了伸脊背,就这样将身体往后弯,仰头看着天空。
走到我身旁的胜也学着我将双手在脑后交叉,伸直脊背。小小的身体往后弯,却因用力过度而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我俩都发出了笑声。
“没事吧?”
“嗯,没事。”胜也不好意思地回答。
重新站起来时,他看到我丢在地上的手机,慢慢捡起来,用双手捧着,很感兴趣地靠近去看。
“在这里收不到信号。”我说着。
“信号……”胜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哒哒哒哒哒……这时,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两个,或者更多。
“胜也。”我听到男孩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胜也?”这是女孩的声音。
回过头去,有两个孩子正从石阶那里跑过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胜也一样的年纪,或是稍微大一点儿。是下来找胜也的朋友吗?
“是大人?”那女孩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来歪着头说。
“为什么?”女孩子看着男孩,“为什么会有大人呢?”
“为什么呢?”男孩答道,“偶尔会这样吧。”
“你们是?”我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美佳。”
“三郎。”
美佳也可能是美加或美嘉?三郎还是三朗?美佳和三郎都是非常普通的名字,不过,他们俩的样子却让我觉得奇怪。
美佳留着齐耳短发,和胜也一样,是肤色白皙、安静乖巧的孩子。她也抬眼小心地窥探着我,但让我在意的是她的着装。
她头上的黄色帽子有一条套在下巴上的帽带,穿带点儿蓝色的长袖罩衫、粉红色的裙子和运动鞋,袜子是及膝的厚长袜——看来像是幼儿园的制服。但是,九月下旬的初秋怎么会是这副打扮呢?这看起来应该是深秋或冬天的打扮啊!
三郎比胜也和美佳高了一个头,年纪应该也大一点儿,他的发型是小平头,脸色苍白得吓人,身穿白色T恤和连身牛仔裤,这种打扮最近不常看到。但最让我在意的是……
他眼睛的颜色很奇怪。
黑眼珠的颜色很淡,像狐狸、女孩和假面超人他们仨出现在面具下的脸。也和他们仨一样,眼珠泛着不可能有的色彩,像香草冰淇淋上浇了橘子糖浆……
“胜也,走吧。”美佳说着。
“去跟大家一起玩吧,胜也。”三郎说着。
胜也“嗯”地点了点头,将手上的手机交给我。
“再见。”他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寂寞的微笑,脸朝着我,一步步地后退。
这时,我看到了……
“咦!”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连忙想再看清楚时,胜也已经转过身去了。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我刚刚看到的,我刚刚亲眼见到的,那是……
我无法马上判断这到底有没有意义。无从判断。就算有意义,又该如何解释呢?我还是无法马上做判断。
站在池畔目送三个孩子朝石阶跑去。三个身影排成一列。
这时,我注意到……
其中一个影子的颜色和动作较奇怪,那是……三郎的影子。
之所以说颜色奇怪,是因为和其他两个人相比,他的影子明显淡了许多,就像刚刚我看到的他眼睛的颜色。
之所以说动作奇怪,是因为和其他两个人相比,他慢了一点儿。原本应该和实体的动作一致,只有三郎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好像慢了几拍。
是我多心吗?是我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吗?还是因为光线的关系,让我有这种错觉?
三个人发出愉快的声音,奔上长长的石阶,终于,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寂静再次降临,我依旧在岸边的同一个地方驻足,良久。
4
石阶上有一座小小的鸟居。
由两根柱子、冠木及横木共四根木头搭造的简单鸟居涂着过分鲜艳、亮眼的深红。高度顶多两米,宽度大约只能容两个成年人并肩通过。
它就在长长石阶的尽头处,似乎稍微偏左、倾斜地立着。
这里是神社院内吗?这个想法、这种感觉只在我脑海中出现了短短一瞬间,下一个瞬间,我的眼神已经完全被鸟居另一侧的风景所吸引。
是花。
无数惹人怜爱的紫红色花朵连成一片,形成满眼花海……啊,那是……
——那就是紫云英。
小时候那个春日午后,母亲似乎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远处,她身边有一辆载着水那子的粉红色婴儿车……
——那就是紫云英。
——听说是为了获得肥料而播下种子的。有这么多呢……真漂亮。
和我记忆中的风景一模一样,开满紫云英的花海就在我的眼前。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视线越过鸟居。
就在这个时候,吹来一阵更强劲的风。这阵风温暖而柔和,一点儿不像是九月下旬的风。花儿们一齐摇摆,散发出微微的甜美香气,沙沙作响。花瓣紫红,叶片浓绿,有趣地按照规律和比例交互摇曳,整体看起来就像波浪翻涌的小海洋。
几乎占满我视野的紫云英花海……远处还有一片开着黄色花朵的区域,那是油菜花吧?
在九月下旬,不,在这个季节绝对不可能出现这道风景。本该是只在春天才看得到的风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用力地揉揉眼睛,摇了几次头。如果这是我的错觉产生的幻象,我只希望这景象快点儿消失,不过……
不管我再怎么揉眼睛,再怎么摇头,我眼前的东西一点儿没有产生变化。这不是错觉,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象,绝对不可能出现的风景依然在我眼前。
许多孩子在玩耍。三十、四十……不,应该更多。
有男孩,也有女孩;有很小的孩子,也有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大家都穿着不一样的服装,有的是短袖短裤,也有的是长袖长裤;有的穿迷你裙,也有的穿毛衣或夹克;穿和服的虽不多,但也有几个。
那里有人玩球,这里有人跳绳;有一群玩捉迷藏、四处奔跑的孩子,也有一群围成一圈不知在专心玩什么的孩子。他们仨一定也在其中吧?
胜也、美佳和三郎。
那些孩子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为什么……啊,不,先不管这些,重要的是……
这里是哪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我还不是很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但至少可以肯定,这里和我以往所处的世界根本不同,否则无法解释这么多现象。
我将目光离开天真嬉戏的孩子们,抬头往上看。
万里无云的晴空。
天空中连一片云都没飘过,连一只鸟都没飞过,一点儿阴影都没有。澄澈的蓝色天空中,太阳就在我正面右上方。虽然是这样一个大好晴天,不知为什么,我却感到直射的阳光比树荫下散落的阳光更温柔;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阳光太过刺眼。就在这时……
令人不可置信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
紫云英花海的尽头,澄澈的天空中,开始画出一道优雅的、弧形的巨大彩虹。我第一次目睹彩虹出现的瞬间。不仅如此,翻遍我二十六年来的记忆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完整的彩虹。
啊,为什么?
温暖、柔和的风吹拂着,盛放的花朵甜美的香气包围着,我陶醉地仰头望着天空。
何等美丽的光景,何等舒适的微风,何等……
直到刚才还悬在心上的种种疑问像溶在水中般消失了形迹。我的心被包覆在半透明的薄膜中,好像缓缓地被牵引到寂静之地的另一端。
这里是……现在是……我是……
这些事都无所谓了。没错,管它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以后会怎么样……这些事,我又何必非要认真思考呢?就算这里是和原本的世界不同的地方,就算是这样……
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近。
五六个人来到距离我数米前。他们不断发出热闹的声音,互相追逐着。
都无所谓了。没错。就是这样。这些孩子一定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留意着他们的影子。
和孩子人数等多的影子从他们的脚边延伸出来。我确认了其中有几条影子的颜色和动作都不太正常。
比其他影子更淡,比其他影子更慢……啊,果然没错。
奔跑的孩子中,有几个人——仔细再看,是半数以上——的影子明显很奇怪。
颜色淡,动作慢,而且这些影子的主人一定也和刚才在池畔遇到的三郎一样,有着颜色奇怪的眼睛……
“什么都不用想。”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什么都不用烦恼。”
这是……这个声音是……
“这里就是这种地方,是吧?所以你才会在这里吧?”
我满怀恐惧回过头。
声音的主人站在涂成鲜亮、深红的鸟居正下方,戴着浅褐色的狐狸面具,但并不是我在黑暗中遇到的那三个孩子般的体形,而是穿着一身寿衣款白色便装和服、和我差不多高的家伙。
5
“真是稀客啊。”
狐狸面具说着。他声音模糊,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真是稀客啊……不过,好像偶尔也会有这种状况。”
“你是谁?”
我加重了语气质问他。
“你……你这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戴着……为什么……”
从没有表情的面具下传出刻意压低的笑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狐狸耸耸肩。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知道我是谁这么重要吗?”
他又发出了那种刻意压低的笑声。
“我,就是我……”
说到一半,又有一个人出现在狐狸右边,也就是鸟居柱子的外侧。同样戴着浅褐色的狐狸面具,穿着白色便装和服。在我眼里,一瞬间以为是一个狐狸分裂成了两个。
“我,就是我。”第二个狐狸说着。
下一个瞬间,第一个狐狸的左边出现了第三个狐狸。
“我,就是我。”第三个狐狸说着,“我,就是我……喂,这样就够了吧?”
“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
我一问,三个人就同时往前迈出一大步,没有分秒差异,动作完全一致。接着,他们答道:“那是因为……”
“在你看来,就是那样。”
“只要你那么想,就是那样。”
“为什么突然有三个人……”我继续问,“为什么……”
“那也是因为……”
“在你看来,就是那样。”
“只要你那么想,就是那样。”
“喂,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哦。”
“你这家伙,你们到底是谁……什么玩意儿?”
“这个嘛,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就是如你所见。”
“只是这样而已。”
“对啊。什么都不是,因为在你看来就是这样,所以就在这里。因为你想听到这些,所以回答你。”
“只是这样而已啊。”
“只是这样而已嘛。”
三个狐狸并立着,在他们背后,刚才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像云雾涌现,黑暗弥漫,孩子们在附近嬉笑的声音随着这诡谲的变化而渐渐远去。
“这里是哪里?”我又问狐狸们,“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里啊……”第一个狐狸回答,“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是的地方。”第二个狐狸回答。
“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地方。”第三个狐狸回答。
“你会到这里来,是因为你这么希望。”
“你不是想不见吗?”
“你不是想消失吗?”
“不见……这……你是说,从我原本所在的地方消失不见?”
“对。”
“对啊。”
“对嘛。”
“那么……所以这里是……”
我结结巴巴地翻找适当的词汇。
“不同的世界吗?和我原先的世界不一样……像异空间一样?所以季节才会这么奇怪?所以时钟才会停止?所以手机才会收不到信号?所以才会出现这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要怎么说,随便你。”
“随便你啊。”
“随便你嘛。”
“因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是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地方。”
“是和你原先所在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因此是什么地方都不是的地方。”
“是和你的眼睛所看见的完全一致的世界……因此是什么地方都是的地方。”
“是和你原先所在的世界完全重叠且遍布四处的世界……因此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地方。”
“入是无穷无尽的。”
“无穷无尽,到处都有,所以……嘿!”
狐狸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仍在不断地窃笑。
“怎么会……”我说不出话来,但还是重新打起精神。
“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我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种地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这个嘛,为什么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为了大家心里的希望吧?”
“你也是这么希望,才来的吧?”
“因为想逃走,才到这里来的吧?”
“你不是想从原本的地方消失不见吗?”
三个人背后弥漫的黑暗加速变得浓稠、沉重,我的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孩子们在紫云英花海嬉戏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一九九九年的九月……和我心里以为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时间吗?”
“现在啊。”第一个狐狸回答,“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是的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是的时间。”第二个狐狸回答。
“现在是,现在、过去、未来……和全部。”第三个狐狸回答。
“在这里啊,时间只会不断重复。”
“只会不断重复哦。”
“没错。昨天是今天,今天是今天,明天和后天都是今天。”
“每天都是今天,就这样,永远在同一个环上转着而已,一直转着,直到永远。”
也就是说……我尝试用混乱的头脑找出其中一些道理。
这里是……这个地方和我原本所在的现实世界完全重叠、紧紧相依、四处遍布。也就是说,在地理上到处都有的意思?
具体来说,比方说在姬沼有一处姬沼的这里,在东京有一处东京的这里,这些地方连成一片。入口可以在任何地方,无穷无尽地存在。
另一方面,这个地方的时间是不断重复的今天,所以,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是的时间,也是什么时间都是的时间。
所谓过去、现在、未来……和全部,也就是说,这里的今天和现实世界里的每一个今天相连?似乎可以这样解释。或者是……不,如果这是正确的……
“那些孩子呢?”我问,“在这里玩的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都是从原本的世界里逃出来的吗?”
“对。”
“对啊。”
“对嘛。”
“小孩子都是这样想的。”
“不过等长大了就忘记了。”
“都想消失不见……对吧?”
“这个,你也知道吧?”
“你也知道吧!所以你……”
那含糊的低声窃笑又响彻了黑暗。
“那些孩子一直在这里?”我又问。
“对。”
“对啊。”
“对嘛。”
“只要他们愿意。”
“因为这里是快乐的今天的重复嘛。”
“没有任何讨厌的事。”
“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都不用烦恼。”
“因为这里就是这种地方。”
“就是这种地方啊。”
“也不会饿。”
“也不会生病。”
“也不会老。”
“也没有可怕的大人。”
“也不会被骂。”
“也不用担心被杀……”
“然后,总有一天会融化的。”
“会融化的。”
“会融化……”
融化?
我忍不住对这个字眼产生异样的感觉,紧紧皱着眉头,盯着黑暗中的三张狐狸面具。
什么是融化?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要融化?融化到哪里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那个啊,我告诉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第一个狐狸说,“是为了让这里永远是这里。”
“所以需要融化啊。”第二个狐狸说。
“非常需要啊,融化。”第三个狐狸说。
但我还是不能理解。
为了让这里永远是这里才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异样的感觉和疑问……自从到了这里,我第一次被不祥的惊慌笼罩了。
“走吧,快开始了。”
我听到了那含糊的声音。一瞬间,狐狸面具和一开始一样,变回了一个人,弥漫在他身后的整片黑暗也完全消失了。
“走吧,到那里去。”狐狸说着,轻柔地举起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地指向我身后那片紫云英花海。
“你看那个东西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