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还好吗?”我尽量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样子打招呼。
母亲躺在病床上,望向这里的眼神显得比以往还要空洞。失去光泽的白发、瘦削的脸颊、没有血色的干裂嘴唇……就算认出了我,在她茫然的表情上也几乎看不出一丝变化。凭此就知道,我没来探望她的这半个多月,病情的确在持续恶化。
“是我啊。我是森吾。认得我吗?”
我走近床边,弯下身问她。她还是没有反应,连歪头思考的动作都没有,只是躺着,呆滞地看着我。
“我是森吾啊。妈。波多野森吾。你的儿子,森吾啊!我是森吾。森……吾!”
“啊……”
嘴唇稍微动了动,终于发出像蚊子叫般微弱的声音。
“森……吾……啊,森吾,森吾。”
“没错,没错。”我用力地点着头,“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说不定骏一哥他们已经告诉你了。水那子生了,是个健康的女孩,是妈的外孙女哦!”
我慢慢地、像是把一个字一个字嚼烂,喂食般说给她听,不过母亲依然没有明显的反应。我的话不知她到底了解多少。
她呆呆地看着上空,过了一会儿,稍微慢慢地动了动躺在枕上的头。
“你知道吗?水那子生孩子了,是你的外孙女啊。”
“啊……”
她的嘴唇又稍微动了动。
“外孙女……水那子……森吾……”
“水那子生孩子了,妈的外孙女。是个女孩子,长得很像水那子,名字叫千花。”
“水那子……森吾,水那子……森吾……啊……啊……啊……”
她不断重复发出“啊”这个单调的呻吟声,突然,她的脸变得僵硬、冰冷。我实在不懂这变化的来龙去脉,说不定根本不该期待会有什么合理的逻辑。
她维持着“啊”的唇形,像冻僵般停止所有表情。从她的表情里慢慢渗出来的是……
强烈而深切的害怕。
看着看着,这害怕逐渐膨胀为激烈、疯狂的恐惧……
“咿!咿!”
母亲用双手捂住耳朵,发出那种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的嘶哑声。
“咿!咿!咿!不要!咿!不要!不要啊!”
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用力闭着眼,整张脸扭曲变形,不安地扭动身体,就像想逃开什么东西一样。
“啊,波多野太太。”
从前台陪同我来到病房的四十多岁的护士急忙跑到床边,将自己的手掌叠放在母亲捂住耳朵的手上。
“没事的,波多野太太。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别害怕。没事的,波多野太太。”
护士耐心安抚之后,母亲喉咙处发出的声音停止了,胸口的上下起伏也逐渐变小,压住耳朵的双手力量慢慢减轻,依着护士的诱导,将手放回身体两侧。
“最近老是这样。”护士回头对我说,“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劲,就会像这样大闹,一直叫着不要、不要或是好可怕什么的……总觉得她醒着的时候一直有什么东西让她很害怕、很恐惧。”
“这样嘛……”
一直有什么东西让她很害怕。
——是蝗虫。
“请记得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跟她讲话。”
“好的,我知道了。”
有什么东西让她很恐惧。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那我先出去了。有事情请你按护士铃叫我。”护士说完便离开了病房。
房间入口附近,身穿象牙色套装的蓝川唯站在那里。她虽然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震惊。小巧眼镜的镜片后方,她睁着那双大眼睛,两手捧着浅蓝紫色的花束,站着不动。
“请进。”我对她说,“别担心,她不会伤害人,只是痴呆的表现跟一般人不太一样罢了。”
2
九月十八日周六下午。
前天晚上接到唯的电话时,我的精神状态不是普通的不安,甚至可以说处于一种危险状态。讲过两三句话,她当然也察觉到我的不寻常,但是没有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当时也没有办法好好解释。
当时从电话里听到唯的声音,的确让我的心情安定不少。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感觉很不可思议。所以,当她说想探望母亲时,我实在说不出“还是不要吧”。
“我今天带朋友一起来了。”
我重新打起精神,对病床上睁着空洞双眼的母亲说。
“她说很想来看看你。”
我朝唯招了招手。
“她是蓝川。记得吗?我的小学同学。”
“您好,伯母。”
唯露出开朗的笑容,点头打了招呼。将手中的花束放在窗边后,静静走到我身边。薰衣草甘甜的香气微微飘在空气中,稍微润泽了充斥着药水味和病人体臭的滞塞空气。
“伯母,好久不见,我是蓝川。”
唯一边说着,一边窥探母亲的脸。但母亲的反应仍然很迟钝,或者该说,简直等于没有反应。她那不知有没有焦点的眼神缓慢地转向唯的方向,失魂般涣散的表情一动也不动。从半张的嘴唇一角朝尖细的下巴肮脏地流下一道口水。
“小时候曾经到伯母家打扰好几次,您还记得我吗?”
唯不改笑容,继续说着从前的事。当然,母亲仍没有反应。
“都已经这么久的事了,也难怪不记得。波多野那时候啊,人老实,又胆小,老是被班上的男生欺负,我每次都看不下去,常常出手帮他……不过,波多野说,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他要靠女生帮忙,一定又会被欺负……”
“喂,蓝川,别提了。”
我不禁插嘴阻止她。小学时的确发生过这些事,而这些记忆让我感到相当难为情。
“你说这些,我妈不懂。”
“没关系。”
唯斜眼瞪了我,坚决地回头继续说。
“我告诉您哦,伯母。”
唯说着,再次窥探母亲的脸。
“有时候我送波多野回家,伯母总是对我好亲切。我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因此觉得好高兴。您还请我吃自己做的萩饼和布丁,真是好吃,那个萩饼的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
热心说着话的唯、什么反应都没有的母亲……我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徘徊,同时……
啊,曾经有过那段日子啊。一股感伤突然袭上我晦暗、狭隘的心里。
我和唯从小学二三年级就一直是同班同学。那时候的我的确是个既老实又胆小,甚至有点儿自闭的男孩;而她则和我完全不同,是个非常活泼、有男孩气、正义感很强的女孩……
升上六年级之前,我因为父亲调职而离开了那个小镇,转学到东京的小学。从那之后,我和唯好像互相寄了几次贺年卡和暑假的问候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连这样的联系也断了,所以……
上了大学后过了几个月,偶然在校园里和她重逢时,那份机缘深深让我惊讶。不只是惊讶,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整个人陷入一片空白。
“您还记得吗?伯母。”
唯仍热心地和母亲说话。
“我是蓝川,蓝川唯呀!伯母以前都叫我小唯。”
“啊……”
母亲那和往常一样保持着没有反应状态的嘴唇,这时微微地动了动。
“小……唯。”
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虚弱声音低声念着“唯”这个名字,或许和当下残存在她大脑里的那一点点记忆产生了共鸣吧。
“唯……唯。”
“您记得我吗?”
唯将脸靠近母亲问道。
“您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是小唯啊。蓝——川——唯。”
“唯……”
母亲用那没有抑扬顿挫的虚弱声音重复着。
“唯……啊。”
“您还记得唯这个名字。对吧,伯母?”
“唯……”
之后有几秒,母亲突然停止了,合上双眼,双眉间的皱纹又多了几道……看起来好像正在用力回想什么事情。接着……
“我……”
她突然睁开眼睛,再次发出那种像自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
“我……唯,我。”
这时候,她又……
从她空洞地望向半空的眼睛和她的表情中慢慢露出强烈的恐惧神色。
“唯……不对。”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在枕头上缓慢地摇着头。
“啊。不对……唯,不对,不对。”
断断续续吐出这些宛如幼儿学语的字句。这些字句之间的间隔终于渐渐缩短,配合着“不对”而缓慢摆动的头部动作也慢慢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
“不对,不对,不对……”
“伯母?”唯惊讶地问。
“妈,怎么了?”我也开口问。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像控制装置坏掉,失去控制,母亲重复说“不对”的声速越来越快。摇头的动作,连带着肩膀的动作,激烈的程度甚至让人怀疑,这真的是一个痴呆末期躺着不动的人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激烈的动作看起来甚至像是死前的发作。我开始害怕起来,嘶哑地喊着:“妈!”
“妈,你振作一点儿!”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妈!”
“不对不对……”
“妈!你镇定一点儿。”
唯按住母亲持续痉挛、扭动的双肩,就像包覆住她全身一样,这个时候……
从唯的夹克内兜里,有个东西掉落到床上。我马上就注意到了,不过唯本人没有发现。我正想捡起那埋在白色棉被里的、小小的银色机器,母亲瘦削的手却快我一步抓住了它。
“啊!”这时,唯终于发现。
“对不起,那个……”
母亲手里拿的是小唯的手机。
“啊,那是我的……”
母亲好奇地歪着头,盯着手中握住的银色机器。她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手机,对于已经丧失了许多记忆的她而言,现在这东西在她眼中成了一个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奇妙物体吧!
就在这个时候……
“咿!”
刚听到她骇人的惨叫声,手机就从母亲的手里落下。
“咿,咿!”
掉落的手机发出微弱的蜂鸣声,我马上想到那应该是手机的震动模式。
“是蝗虫……”
从母亲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比以前高了好几倍。
“是蝗虫,蝗虫的声音……”
那是手机的震动模式。那震动声唤起了母亲退化的记忆中“蝗虫飞舞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
母亲将手机从床上扫落,跟刚才一样两手捂着耳朵,用力闭着双眼,无法遏抑的恐惧扭曲了整张脸,然后……
“不要啊!”
狂乱的叫声响彻整间病房。
唯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机,塞进她的手里。机身的震动还在持续。
“对不起。我忘记关机了。”
接过手机,唯急忙看着手机的液晶屏,马上转身快跑出病房。
3
出了医院之后,我和唯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朝新宿中央公园走去。喉咙虽然很干,但即使要进咖啡厅,也想尽量找一间离医院远一点儿的店。
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但太阳还是一样炽烈。九月已过了一半,夏天的余威慢慢弱下来。
这天,头顶是清澈、透亮的蓝天,称得上秋高气爽,湿度应该也不高。
这片广阔的公园位于高楼林立的副中心西端。很奇怪,一踏进公园,连空气的味道都变了,隐约闻得到植物和土壤的味道。车辆排放的废气、柏油路面的热气都被隔绝,吹来的风意外地凉爽,十分舒畅。现在想起来,刚才在病房里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噩梦。
不过,走了一会儿,我感觉这里萦绕着某种异样的气氛。
虽是周六下午,却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也不见年轻男女情侣的身影,但是广场四处有几个走动的人影。
有些人看起来像是流浪汉打扮,其中也有西装笔挺、打着领带的上班族男子——应该是由于长久以来的经济不景气而被裁员的上班族吧!老人的身影也很醒目,也有老太太。在树荫下的长凳上、草地上、水泥楼梯的一角……每个人都耷着肩头,低头坐着,也有人直接席地躺下。
什么也不做,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待着,仿佛停下了一个人该有的所有动作。
他们是没事可做才这样待着吧!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办法去想吧!这些长成人形的物体,不完整的、伤痕累累的物体。
上次走进这公园是什么时候呢?感觉好像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里也是这幅光景吗?
无云的晴空、凉爽的风、浓密的绿意以及了无生气的、物体般的人群,两者的对比让我感到非常异样,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
要是有人突然被这样问,应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根本就嗤之以鼻吧!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世界会以这种形式存在?还有为什么这样的我会待在这里?为什么非待在这里不可?
——不用勉强自己待在这里。
——消失不就成了。
啊,这是前天晚上的那个……
——其实你是知道的。是吧,大哥哥?
草地上静止不动的人影之一,乍看像是和我拥有同一张脸的肮脏老人。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4
我们并肩走在公园的步行道上,唯不停地跟我说话。我一边注意着她、回应着她丢出的疑问,一边慢慢地开始说明自己现在的情况。
母亲自去年开始发作的这场病,起初被诊断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不过最近开始怀疑可能是其他的痴呆。目前研判应该是蓑浦即雷玛综合征,也就是通称白发痴呆的病。母亲几乎确定得了这种怪病,才尽早住进刚才那间大学医院。
除此之外……
如果白发痴呆是家族性的,就有亲子间遗传的问题。听说母亲的妈妈也是死于痴呆症。我对遗传的可能性抱着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但这件事对家里的任何人都说不出口……
“你说遗传?”
唯显得有点儿惊讶,暂停了脚步。
“你真的现在就开始担心这个了?”
“如果早的话,这种病三十岁之前就有可能发作。不在意才奇怪吧!”
“不过,这还不确定吧?只不过有这种可能而已吧!”
“当然有可能,有很大的可能。”
“什么叫很大的可能?”
“你刚刚看到我妈了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严肃地看着唯的侧脸。
“如果发病,只要一两年就会变成那个样子。这种病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找不出原因,也没有治疗方法。慢慢丧失记忆,智力受损,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路。”
“不过……”
“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可能性,但也绝不是零。我有很高的可能性遗传到我妈那种病的致病基因。这是客观事实,所以……”
“所以?”
“今年春天开始不再去研究室,也是这个原因。”
“……”
“你想想看嘛!不管我再怎么热心地从事研究,万一某天发病了,那就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这么一想就觉得真好笑。”
唯仍看着前方,稍微嘟起嘴来,不知是在烦恼还是在生气,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从前的我自认为对自己立志从事的研究拥有比别人翻倍的热情。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没有受谁的鞭策就自动自发地念书做准备。考上后也一样,为了具备必要的知识和修养而拼命努力,每天只想着将来的研究课题……终于实现了考上研究所的愿望。
成为研究生之后,每天还是重复着同样的努力。学习之后去了解,根据所得的知识去思考、做实验、写论文,朝着原创的发现和发明迈进。我一直相信,这就是对我而言最有意义的行动,然而……
母亲的白发痴呆是家族性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如果是家族性,遗传给我的可能性也有百分之五十。简单计算之后,我的大脑将来有四分之一的可能会和母亲患上相同的疾病。一旦那样,我到目前为止学到的所有东西在短时间内都将化为乌有……“真荒谬。”嘴里吐出的这句话应该是我真正的想法。
一切都变得荒谬,变得空虚,让我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所以,我不再去研究室——以社会上所谓的一般常识看来,我的决定真的那么可笑吗?
我们往南边方向穿过公园,周围的景象稍微有点儿不一样。
最初通过广场时所感受到的那股奇异感慢慢淡去,穿过一座有年轻人在玩滑板的天桥、进入公园的新区时,刚才觉得像是“长成人形的物体”一个也不见了。
终于看到写着“儿童广场”的标示。秋千、跷跷板、带攀爬功能的铁架子和溜滑梯的设备……四处是专为儿童准备的游戏设施。不过在这里看不到一个玩耍的孩子,广场上冷冷清清。
附近刚刚发生过惊人的杀人案,这幅光景并不令人意外。虽然说嫌犯已经被逮捕……
“你和当时的女朋友亚夕美分手又是怎么回事?”沉默许久的唯冷不防地丢出这个问题,“你把刚刚跟我说的事也告诉她了?”
我应了声“啊”,听来更像是叹息声。旁边正好有一条黄色长凳,我便弯身坐了下去。
“她……”
话说了一半,总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像是故意拖延时间,我慢慢地取出香烟,叼在嘴边。
“我只告诉她……一些重点而已,详细之处就没有说了。”
“为什么?”
“我想,说那么清楚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所以不用解释太多。”
“答案?”唯歪着头坐在我身边。
“什么答案?那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
我点上香烟,又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样慢慢地吸进一口烟。那是苦得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味道。
“她……中杉亚夕美和我曾经约定有一天要结婚。她爱的是我身为研究者的优秀才能和头脑。我……我也是,说不定我也一样。她当然有很多其他的魅力,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她作为优秀同行的才能。
“我们以前经常聊到,将来我们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她总是说,同时拥有我们两个人的基因,一定会是个优秀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一定会非常优秀,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期待……她总是这么说。”
我偷偷看了唯一眼。她和刚才一样,不知是在烦恼还是生气,稍微嘟起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所以啦,答案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了。她在我身上追求的东西,我没有办法给她。我没有办法回应她的期待。我也不可能装作不知道那种病的遗传性而生下自己的小孩,绝对不可能。所以我不能和她结婚,决定分手。”
“怎么会这样?”
唯开了口。
“怎么会这样……那她接受了吗?不可能那么简单,说分手就分手啊?”
“她算是接受了吧。只听了我说明的重点就轻松地答应了。”
我半自嘲地回答。
“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这是非常合理的态度,是吧?其实我并不恨她或怪她……”
“真的吗?”
“嗯。”
“你心里不觉得难过?竟然这样说?”
“这个……”
当然不可能不难过,这是当然的。我毕竟不是那么冷酷的人。即使心里想,我也没办法当个冷酷的人。我……
“你说的道理,我不是不了解……”
唯又嘟起了嘴。
“但这样还是很奇怪吧?你也是,她也是。喜欢一个人应该不是这样吧?一定是很想跟这个人永远在一起……如果希望有婚姻的形式,两个人自然会结婚……当然,总有一天,也许会想要孩子,但不应该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啊!”
“是吗?”
“当然是啊。如果是我……”
“如果是你?”
唯顿时闭了嘴,安静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身后的风吹乱了她染红的短发,发丝飞舞,像是要遮住她的粉色脸颊。
我将燃到底的香烟丢在脚边,又点起一支新的香烟。在这支烟化为灰烬之前,沉默又在我们之间缓缓流动。
“肚子有点儿饿了。”
唯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这么说。
“我们去吃点儿什么吧!今天就让我请客。”
我心想,应该是说“今天也让我请客”吧!我突然想到了刚才的电话。
“刚刚的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哦,那个啊,只是无聊的工作联络。我们这一行基本上是没有周末假日的。”
“没关系吗?”
“没事啦。而且……”
唯走离长凳几步,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我还有很多想问的事没问呢。走吧!”
5
或许因为时间还早,店里的客人很少。这间时髦的酒吧兼餐厅位于中央公园南侧一栋高楼里。
一坐定,唯就点了和上次见面时同款的鸡尾酒。对她来说,“吃饭去吧”和“喝酒去吧”几乎是一个意思。虽然不是刻意配合她,不过我也少见地点了含酒精的饮料。似乎没什么食欲。
“蝗虫的声音是什么啊?”
唯开口问我。是我意料之中的问题。
“为什么波多野伯母会那么害怕蝗虫的声音?”
“准确来说,应该是精灵蝗虫。”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心里已经决定要对她说出所有的真相。
“更精确地说,应该是精灵蝗虫飞舞时的声音。”
“精灵蝗虫?”
“你没听过吗?这种虫子飞的时候会发出叽叽叽的声音。又叫剑角蝗虫。”
“叽叽叽叽……哦。”唯稍微点了点头,“原来是那种虫子啊。嗯,剑角蝗虫。我记得以前曾经看过。”
“在东京几乎看不见了。精灵这两个字,就是妖精的精加上灵魂的灵——精灵蝗虫。”
这种虫子广泛栖息在日本全境,成虫在夏秋之间出现。听说最常见的时节就是农历的盂兰盆节,也就是精灵会的时节,所以冠以这样的名字。身体长度上,雄的约四厘米,雌的则长达八厘米,在日本蝗虫类中属于最大型的尺寸。
“在河边的草地上或是校园的草丛里都经常看得到。你有没有看过男孩抓到的虫子?”
仿佛回想着遥远的季节,唯眯起了双眼。
“叽叽叽叽的声音是翅膀的声音吗?”
“前翅和后翅互相撞击之后就会发出那种声音。不过,只有雄虫会发出声音……”
“为什么?”唯再次提出疑问,“为什么伯母会那么害怕精灵蝗虫的声音?”
“她以前就这样了。”
我有意识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回答她。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
小时候的某个春日午后,紫云英盛开的花海旁,我捉来玩的蝗虫——并不是精灵蝗虫——被母亲看到了。
——不可以!森吾。
母亲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放下,森吾。把它丢掉,快把那东西丢掉……
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
为什么母亲不喜欢蝗虫呢?当时还小的我以为女人原本就不喜欢那种虫子。但并非如此,母亲讨厌蝗虫似乎不是这么单纯的问题,我后来终于了解。
“我妈以前好像曾经有过很恐怖的经验。那是在上小学之前,还很小的时候。究竟为什么会遇到那种事,详细的经过,她说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不确定到底是几岁时发生的事。上小学之前的话,应该是四岁或五岁左右吧!
听说是发生在秋天。隐约记得是发生在秋日祭典那天的黄昏……总之,母亲有了那个经验,只要稍微想起那个恐怖的经验就无法控制自己。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人突袭了在那里玩耍的母亲和她的朋友。
一道雪白如闪电的刺眼光芒倏然降下。一瞬间,眼前一阵昏花,什么也看不见。接着,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那是……对了,那是蝗虫的声音。
周围响起了精灵蝗虫飞舞时独特的振翅声。
——蝗虫飞起来的时候,那种声音……
紧接着,刚才一起玩耍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脸、手、头、肩膀……鲜红的血从身体的各处喷着、流着。有的孩子大声惨叫,也有的孩子无声地瘫软倒地。那个人朝母亲走来。蝗虫飞舞的声音又响起了。母亲不可能抵抗,她一个人从那里逃了出来。那个人紧追在后。近在耳边的恐怖咆哮声喊着母亲的名字。母亲拼命逃走。巨大的恐惧让她不断哭号,总算逃走,捡回了一条命。
这件事是在我刚上小学后,母亲第一次说给我听的。
所以她这么害怕闪电,所以她总是说:“蝗虫飞的时候,人就会死。”那么害怕那个声音,就连看到长得相似的昆虫也觉得害怕,所以……
——不可以哦,森吾,你这样一个人乱跑。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在秋日祭典的那天才会那样责备我。
——特别是像今天这种祭典的日子,这种黄昏时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地方一定会有可怕的人混在里面,所以……
“白色的闪光,蝗虫的翅膀声……”
唯低声念道,轻轻点了点头。
“先不管那究竟是什么,总而言之,伯母遇到了专门找小孩下手的杀人魔。难怪心里会有阴影啊!”
6
“我妈的右手上臂有一道旧伤痕。听说是那次意外中被某个人袭击所受的伤。伤痕很长,当时一定流了很多血。还好她幸运逃过,没有被那家伙追上。”
“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男的?不会是女的吧?”
“我想应该是男的,详细情形我也没听说。她关于那方面的记忆好像很模糊。我以前就算想问得更清楚,我妈也只是害怕地摇头。唯一知道的是……”
我轻轻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唯一知道的是那家伙穿着肮脏的黑衣服,手里好像拿着刀子一样的东西……还有,那家伙没有脸。就这些。”
“没有脸?”唯诧异地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
这些话都是我在去年第一次听说的:“肮脏的黑衣服”“刀子一样的东西”“没有脸”……就这么多。
——那家伙穿着肮脏的黑衣服。
黄金周假期回家时,母亲突然说起自己出生的故乡,就在那之后。
——那家伙啊,没有脸呢。
那时候她看到电视画面里的螳螂,又想起了从前那件事,显得慌乱不安。我问她:“你不记得更具体的东西吗?”那时候她是这么回答我的:“他手上好像拿着刀子一样的东西……”
白发痴呆患者在发病之前,记忆力会莫名地异常亢进,或许是因此而唤起细节的。
“‘没有脸’就是‘没有头’的意思吧?我马上想起以前在某本漫画上看到的无头男。”
“‘无头男’,那根本是个妖怪嘛。”
“是啊,一点儿没错。”
“所以说,伯母是被妖怪袭击的?”
唯看起来有点儿不以为然,鼓起了半边脸颊。
“你觉得真的会有这种事?”
我什么都没说,暧昧地摇摇头,将那杯琴汤尼送到嘴边。视线移到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许多,天空布满被夕阳染成红黑色的云。
“犯人抓到了吗?”
唯问道。我依然拿着杯子。
“听说没找到。”我这次确定地摇摇头回答她。
“可是伯母有很多朋友被攻击,浑身是血……一定有很多人死掉吧!应该是很严重的事件啊!”
“是啊……不过……”
“那个小镇上发生过这种大事件?伯母小时候发生的事?不过,就算是四十五年前发生的,这么大的事件,我为什么连一点儿流言也没听过?”
“啊,你误会了。”
我又摇摇头。
“我妈遇到的那次事件,不是在我们俩长大的那个小镇。”
“是吗?那是……”
“我妈以前住在其他地方,好像是某个山中小城。她在那里出生,小时候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才搬到我们那个镇,到柳家,也就是我外祖父母家,被收养当养女。”
“养女?”
“对。刚刚在公园里我稍微提过吧,听说我妈的妈妈也是因为痴呆而死,虽然不知道她得的是不是白发痴呆。那位痴呆而死的外婆不是柳家的外婆,而是住在另一个城市的、我妈的亲生母亲。”
“在哪里啊,伯母出生的故乡?”
“不知道,我没问。”
“哦……”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发生那次事件的地方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小镇,而是另一个地方,我妈妈出生的故乡……”
我用干涩、低沉的声音说完这些话,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
被染成红黑色的天空下,可以看到正往街道那头沉落的夕阳的光影。和小时候的夏日黄昏看到的夕阳相比,不管是大小或色调都很不一样。不过……
——那就是血的颜色。
我的耳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响起母亲那天的话语。
——和人体里流的血一样鲜红。
她小时候第一次亲眼见到的“血的颜色”。
——如果受了伤,身体里的血流失很多,人就会死掉哦。
被身份不明的某个人杀害的大家……说不定,鲜血从那些身体里喷出来的就是那个颜色。
——人会死掉。变得血淋淋的,一动也不能动。
“夕阳真美。”
唯循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轻轻说道。
“好像好久没有像这样看夕阳了。总觉得美得有点儿吓人。”
7
我随意吃了几口菜,喝下第二杯琴汤尼。很久没有喝醉了。喝醉的感觉虽然不太舒服,但是靠酒精强行提高了体温,让我有一种异常的新鲜感。
“波多野,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儿奇怪。”唯隔着桌子,不断盯着我看。
我用指尖搓着火热的脸颊,问道:“很……奇怪吗?”
“我大概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就算是这样,你看起来好……”
“好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失去了平衡。没错,正是这样。这几个月以来,我完全失去了精神上的平衡,我很清楚。自己明明知道这样不对,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可是……
“我前天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也一样,我那时没有问你,可是真的很怪。你的声音在发抖,很僵硬,好像快哭出来一样……喂,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算把我心中那种晦暗、狭隘的状态化为言语说给她听,她又能了解多少呢?
“喂,波多野?”
“啊……”
我一口饮尽第二杯剩下的液体,身体热了起来。全身血管的律动听来比平时加快了几倍。我抬眼看着唯,接着……
“我很害怕。”我终于开口,“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害怕……怕这个病会遗传吗?”
“那是原因之一。只要发现自己没办法想起一些事情,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看到头发里几根白发……只要有一些类似现象,我就会吓得提心吊胆,每次都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出现那些症状。不过,最近这一阵子,还经常有另一种恐惧。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我越说越觉得身体渐渐热起来,脉搏变快。受到这种变化的牵引,目前为止被我尽力压抑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
“上个月底,和你巧遇的那个夜晚,我不是告诉你之前在公园看到小孩被残杀的尸体吗?那时候我也看到了……没错,我觉得自己看到一道白色闪光,听到蝗虫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多心,应该是幻觉或幻听,可是,我又想……”
“你又想到什么?”
“也就是说,从前攻击我妈他们的怪物,说不定现在还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什么?”
“说不定那家伙现在仍到处找小孩下手。”
“怎么可能?”
唯慌张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你在说什么啊,波多野?那个杀害小孩的连环杀人嫌犯前几天已经抓到了啊,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龟山和之(31岁)自称陶艺家
商店门前电视里的那张脸、在哪里都有可能看到过的平凡的脸、看过一次两次很快就记不得的那张脸,那张脸……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
“你是说,抓到的嫌犯可能不是犯人?”
“不是。也许那个男人真的亲手杀害了孩子,不过那究竟是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
“你是说,不一定?”
“没错。”
我缓慢而又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将前天傍晚走在西新宿街上想到的某个假设说给唯听。
“我刚刚告诉过你白发痴呆的病情演变,记忆会从当下到过去、从新的记忆开始依次消失。强度越高、印象越强烈的旧记忆会一直留到最后。这么一来,我妈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病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在母亲脑海里留下的几乎可以说只剩下那个具有强烈印象的旧记忆了。看到她今天的样子,我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她的脑海已经充满了以精灵蝗虫翅膀声为代表的恐怖记忆。现在虽然还留有一些其他的记忆,但那些记忆终究会先后消失,最后可能只剩下那个。这样一来,就表示我妈将来每天都要被同样的恐惧折磨……你说对吧,蓝川?”
“……”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心情呢?不管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每天想的都是这件事,脑子里只有这件事,日子就这样持续下去。说不定,直到临死之前,直到她生命的终点,我妈都被笼罩在蝗虫的声音、白色闪光以及没有脸的杀人鬼这种恐惧之下,名副其实地成为她的终点记忆……”
“……”
“那种恐惧真吓人,就算是现在,一定也很吓人。每天渐渐失去其他的记忆,相对的,这些恐怖记忆就好像被熬煮得越来越浓稠、越来越厚密。然后,被熬煮到不能再浓稠的这些恐怖记忆……该怎么说呢……如果它们超越了界限,没有办法乖乖待在那个人的身体里,终于跑到外面的世界来了呢?如果它——伤害孩子的无脸杀人鬼这个观念——对现实世界发挥‘力量’,会怎么样呢?”
唯一脸惊愕,歪着头说:“什么啊,你这样想是认真的吗?”
“你一定觉得很不现实、很不科学吧?”
我认真地反问她:
“的确是很不科学的想法。我知道这实在很荒谬,不过,我就是忍不住会有这个想法。它从我妈的身体内跑出来,说不定并没有一个实际的形体,说不定它就是过度恐怖所产生的‘观念的化身’。不过,假设逮捕到的那个嫌犯在精神上原本就有某些偏差,而它对那个人的精神造成了某种影响呢?”
“你的意思是说,实际下手的虽然是那个男人,不过真正的犯人是那个‘观念的化身’?”唯说罢,又歪着头问,“真的?真的很荒谬,也太牵强了。又不是三流恐怖片,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呢?”
“是吗?”
“当然啊!你真的有问题,波多野。”
“我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合情理。以一般常识来看,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一点儿没错。我都知道,我心里都清楚。可是,我还是……”
我双手抱着头,整张脸贴在桌上。因醉意而暖和起来的身体现在又急速陷入冰冷。我的手臂、肩膀和膝盖都开始微微抖动。我很想阻止这种抖动,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很害怕,总觉得它……受到它影响的某个人、某种东西这次会来攻击我。我也害怕自己会受它影响、被它附身。这样认真想着这些既不科学又荒谬的假设还真害怕,这种精神状态也让我害怕。我上周在补习班的教室里看到那家伙了,前天也看到、听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啊,所以我……我……”
8
身体一旦开始冷却,体温就顺势往下滑,冷到了谷底,最后是不是会成为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块?抱着这种荒唐的预感,我依旧趴在桌上发着抖。我晦暗、狭隘的心更加晦暗、更加狭隘了,我的情感和思考慢慢失去弹性,固定成一种扭曲的形状……
我承受不了,我不行,我受够了。就在我想叫喊出声时……
“没事的。”
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轻声说道。
“没事的,波多野。”
比我皮肤温度更高的指尖轻触着我抱紧头部的双手。
“现在的情况也许朝不太好的方向发展,不过你既然能告诉我这么多,一定没事的。”
指尖从我的手、我的头部移开。我慢慢抬起头。然后……
我和唯四目相对。在我眼中,她还是我小学同学时的脸和现在眼前长大成人变了样的脸模糊地重叠着。
“你平时很少喝酒吧?才喝这么一点点就醉成这样。”
唯的指尖从我已经停止发抖的手上移开,对我说。
“你要不要去接受心理咨询?我认识很好的咨询师,可以帮你介绍。”
我不说话,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嗯,那……”
唯将双肘杵在桌子上,食指交叉放在尖细的下颌。
“你刚刚说了一大堆自暴自弃的话,其实波多野你自己也觉得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是吗?”
“……”
“你一定想过回研究室吧!”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不,我没想过。”
“你一定想过,否则,既然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很荒谬,无所谓,想放弃一切,何必休学呢?干脆退学就好啦!一定是因为心里觉得有一天会回去、想回去才会休学吧!不是这样吗?”
听她这么分析,我第一次察觉到——我想应该是的。或许就像她所说的,虽然讲出这么多悲观的大道理,结果,在我心灵深处还是希望相信自己身上没有问题,努力想相信自己没事。真的是这样吗?
“停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
唯说道。在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一点儿疑虑、猜忌、厌恶或惶恐。她的眼神笔直地对着我,但说话的样子好像并不特别费神。
“心里如果有不安或担心的事情,一定要尽力行动,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啦!应该说,这是根据我目前为止不多的经验所决定的方针。”
“行动?”
“停止不动,就什么都不能解决,对吧?与其不行动光是想这想那的,不如先找些能做的事。如果有悬在心上的问题,就尽量试着采取行动,说不定有助于解决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行动。”
“无从行动?”
“应该是。”
“没那回事。”
“真的没有头绪啊!”
应该怎么做才好?应该朝哪个方向、怎么行动才好?
“从我今天听到的内容来看,”唯将手肘从桌子上抬起,挺直背脊说,“我想,应该先到那个小镇去看看。”
“那个小镇?你是说我们以前住过的地方?”
“没错。到那里去找线索。”
“线索?”
“去找有关伯母出生的故乡的线索。要是不回去,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吧?”
“也许吧!”
“养育伯母的双亲,他们现在……”
“柳家的外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我慢慢卷回记忆的线轴。最后一次见到外祖父母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像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退色的影像。
“自从搬到东京来,和柳家就不太常联络……外祖母的葬礼,我记得只有我妈去参加。骏一哥就不用说了,连我和水那子也几乎没有和他们联络。”
“那么,如果去问还在世的外公,说不定有希望,他应该会知道伯母的亲生父母住在哪里。”
“嗯。”
打电话问当然是个方法,但这种重要的事,还是亲自见面问比较好吧?我想。
“如果知道伯母的故乡和老家,下一步就是到那里去。这样一来,就可以确定伯母的妈妈是怎么过世的了,对吧?”
“嗯……”
若林副教授也说过,母亲的亲生母亲是怎么痴呆而死的,必须弄清楚这个事实才行。虽然心知肚明,但我到目前为止,一直懒得去查明真相。
如果确认了母亲的亲生母亲也是白发痴呆这个事实,那我自己遗传到这个病的概率就从四分之一上升到二分之一。一想到如果这已经确定成为事实,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所以我……
“说不定在那里还可以找到以前伯母遇到的事件的线索。”
唯就像拉着踌躇踱步的我,迅速、明快地说着。
“搞不清楚状况的状态,是最糟糕的。心里的不安都来自不清楚。很多时候,只要稍微弄清楚真相,就会变得轻松很多了,就算是不好的结果也一样。如果真是那样,到时候再想具体的解决方法就是了,对吧?”
“也许吧。”
“那,我看……”唯瞄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今天是十八号,那就……可能要到下半周了,就定在那个时候如何?”
她突然劈头一问,令我阵脚大乱。
“打工的工作应该可以请假吧?我这边最好是连着周末,工作上比较方便。”
“等一下,蓝川,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起去啊。”
唯露出自然的笑容说道。
“红毛小老鼠。”上个月见到她时浮现的印象,这时又忽然出现。
“好久没回去了,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小镇。怎么样?走吧?”
看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唯无可奈何地瞪着我,这么说道。
“我跟以前一样,就是放心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