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午夜禁语 斯蒂芬·金 15599 字 2个月前

加油。晨曦。

兰格利尔接近了。

晨间天使。永恒的计时者。

起飞。

1

贝萨妮扔掉了她那几乎没有味道的香烟,她爬到梯子的一半时,鲍勃·詹金斯喊道:“我想他们出来了!”

她转身跑下楼梯。一连串的黑影从行李区冒出来,沿着传送带爬行。鲍勃和贝萨妮跑过去迎接他们。

黛娜被捆在担架上。鲁迪抬着一头,尼克抬着另一头。他们跪着走着,贝萨妮听得见秃头男人急促的喘息声。

“让我来帮忙。”她对鲁迪说,鲁迪高兴地让出了担架的一端。

“尽量别摇晃她。”尼克说着,双腿翻下传送带,“阿尔伯特,去贝萨妮那边,帮我们抬她上楼。我们要尽可能保持担架水平。”

“她情况有多坏?”贝萨妮问阿尔伯特。

“不好。”他严肃地说,“失去知觉,但还活着。我知道的就这些。”

“加夫尼和图米在哪儿?”他们登机时鲍勃问。他必须稍微提高嗓门才能让别人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现在更大了,后面凄厉而尖锐的声音现在变成了令人发狂的主音调。

“加夫尼死了,图米也一样,”尼克说,“现在没有时间了。”他在楼梯底下停了下来,“你们两个,注意抬高了。”

他们慢慢地、小心地把担架抬上楼梯,尼克倒着走,在前面弯着腰,阿尔伯特和贝萨妮把担架举到前额的高度,两个人在后面狭窄的楼梯上屁股挤在一起。鲍勃、鲁迪和劳蕾尔跟在后面。阿尔伯特和尼克回来后,劳蕾尔只说过一次话,问图米是不是死了。当尼克告诉她说图米没有死的时候,她仔细地看了看他,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当尼克爬到梯子顶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放进去时,布莱恩正站在驾驶舱门口。

“我想把她放在头等舱。”尼克说,“把担架的这头抬起来,这样她的头就能抬起来。可以吗?”

“没问题。用两条安全带穿过担架头的框架来固定它。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然后他对阿尔伯特和贝萨妮说,“上来吧。你们做得很好。”

在机舱的灯光下,黛娜脸上和下巴上的血迹在她那黄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出。她的眼睛闭着,眼片是淡紫色的。腰带下面(尼克在腰带上打了一个新洞,比其他洞都高)的临时止血垫是暗红色的。布莱恩能听到她的呼吸。这声音听起来像用吸管在一个几乎空了的玻璃杯底部里吸空气。

“很糟,是不是?”布莱恩低声问。

“麻烦的是她的肺,不是她的心脏,她肺衰竭的速度远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快……但确实很糟糕。”

“她能活到我们回去吗?”

“我怎么会知道?”尼克突然朝他喊道,“我是军人,不是他妈的外科医生!”

其他人愣住了,双眼谨慎地看着他。劳蕾尔又感到皮肤刺痛了。

“对不起,”尼克低声说,“时间旅行把人的神经弄得一团糟,不是吗?我很抱歉。”

“没必要道歉。”劳蕾尔说着,摸了摸他的胳膊,“我们都有压力。”

尼克对她疲倦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真会安慰人,劳蕾尔,没错。来吧……让我们把她捆好,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2

五分钟后,黛娜的担架被倾斜地固定在两个头等舱座位上,她的头朝上,脚朝下。其他人在头等舱的服务区,紧紧地围着布莱恩。

“我们需要给飞机加油。”布莱恩说,“我现在要启动另一个引擎,把飞机停在离那架727-400尽可能近的地方。”他指着达美航空的飞机,那架飞机在黑暗中看起来只是一团灰色,“因为我们的飞机比较高,我就可以把右翼放在达美飞机的左翼上。我这么做的时候,你们四个人要弄一辆软管车来——另一个登机口旁边有一台。天黑前我看见它了。”

鲍勃说:“也许我们最好把坐在飞机后面的睡美人叫醒,让他帮我们一把。”

布莱恩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又一个惊慌失措、晕头转向的乘客,而且还宿醉得要命。而且我们也不需要他——两个壮汉在紧要关头可以推动软管车的。我见过有人这么做。检查一下排挡,确保它在空挡位置。它得停在重叠的机翼下面。明白了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布莱恩看了看他们,觉得鲁迪和贝萨妮刚抬了担架,力气还没恢复,不能帮上忙。“尼克、鲍勃和阿尔伯特,你们推。劳蕾尔,你引导方向。好吗?”

他们点了点头。

“那就去干吧。贝萨妮?沃里克先生?跟他们一起下去吧。把梯子拉离飞机,当我把飞机重新停好后,你们把梯子放在重叠的机翼旁边。是机翼,不是门。明白了吗?”

他们点了点头。布莱恩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眼睛自降落以来第一次显得清澈明亮。当然,他想,他们现在有事可做。感谢上帝,我也是。

3

他们走近那辆停在无人的登机道左边的软管车时,劳蕾尔意识到自己真的能看见它。“我的上帝。”她说,“天又要亮了。天黑有多久了?”

“按我的表来看,还不到四十分钟,”鲍勃说,“但我感觉我们在飞机外面时,我的表就走得不太准。我还有一种感觉,不管怎么说,在这里时间并不重要。”

“图米先生会怎么样呢?”劳蕾尔问。

他们走到软管车跟前。那是一辆小车,后面有一个油箱,驾驶室是露天的,两边盘绕着黑色的粗软管。尼克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转向自己。她一时产生了他要吻她的疯狂想法,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只知道在关键时刻,我选择做黛娜想做的事。我让他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板上。好吗?”

“不好。”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我想只能这样了。”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轻搂了搂她的腰。“如果我们能回到洛杉矶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愿意。”她马上说,“我挺期待的。”

尼克又点了点头。“对我来说也是。但除非我们给这架飞机加油,否则我们哪儿也去不了。”他看了看软管车敞开的驾驶室,“你会开手动挡的车吗?”

劳蕾尔盯着驾驶室地板上伸出来的手动挡:“恐怕我只会开自动挡的车。”

“我会。”阿尔伯特跳上驾驶室,踩下离合器,然后盯着手动挡把手上的示意图。在他身后,767的第二个引擎呜呜地启动了,两个引擎都开始有节奏地剧烈跳动。随着布莱恩启动了引擎,噪音越来越大,但劳蕾尔发现她一点也不介意噪声。因为这掩盖了其他声音,至少暂时如此。她一直想看看尼克。他真的邀请她出去吃饭了吗?这好像令人难以置信。

阿尔伯特换了挡,然后摇了摇排挡。“好了。”他说,然后跳下车,“上去吧,劳蕾尔。我们让它动起来后,你就要用力向右打方向盘,绕一圈。”

“好。”

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并排站在软管车后的三个人,尼克在中间。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阿尔伯特和鲍勃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一起来。”

鲍勃已经做好了全力推的准备,让过去十年一直折磨着他的腰痛滚开吧,但没想到软管车一推就动了。劳蕾尔用尽全力把方向盘打了一圈。黄色的小车在灰色的停机坪上划出了一个小圆,并开始向767的方向开去。767正缓慢地驶入停在一旁的达美航空飞机右侧的位置。

鲍勃说:“这两架飞机之间的差别令人难以置信。”

“对。”尼克表示同意,“你说得对,阿尔伯特。我们可能已经脱离了‘现在’,但我们那架飞机仍然还是‘现在’的一部分。”

“我们也是。”阿尔伯特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

767的涡轮引擎停了,只留下几台辅助动力设备稳定而低沉的隆隆声。布莱恩现在打开了全部四台辅助动力设备。它们的声音不足以盖住东面来的声音。在此之前,那种声音非常一致,但随着它的接近,声音开始分裂,好像声音中还有其他声音,整个声音开始变得熟悉得可怕。

是动物吃东西的声音,劳蕾尔想着不禁颤抖起来,这就是它听起来的样子——动物吃东西的声音,但通过扩音器被放大到了诡异的程度。

她发抖得厉害,感到恐惧开始蚕食她的思想,她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无法控制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一样。

鲍勃说:“如果我们能看到它的话,我们也许能对付它。”这时他们又开始推软管车。

阿尔伯特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觉得不行。”

4

布莱恩出现在767的前门,示意贝萨妮和鲁迪把梯子推到他身边。推到后,他走到楼梯顶上,指着重叠的机翼。他们把他推往那个方向时,他听着渐渐靠近的声音,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深夜时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的查尔顿·赫斯顿在南美洲拥有的一个大种植园遭到了一大群兵蚁的袭击,这些蚂蚁把所到之处的一切吃得一干二净——树木、草、建筑物、牛和人都没逃过。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布莱恩不记得。他只记得查尔顿不断尝试越来越绝望的办法来阻止蚂蚁,或者至少拖延它们。他最终打败它们了吗?布莱恩不记得了,但他梦中的一个片段突然又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是,这段梦境与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写着“只有流星”的不祥的红色牌子。

“好了!”他朝下面的鲁迪和贝萨妮喊道。

他们不推了,布莱恩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直到他的头与达美航空飞机的机翼底面平齐。767和727这两种飞机都在左翼配备了单点加油口。他现在正看着一个小的方形舱口,上面写着“油箱入口”和“加油前检查关闭阀”。还有人在燃料舱门上贴了一张圆圆的黄色笑脸贴纸,让人有一点超现实的感觉。

阿尔伯特、鲍勃和尼克已经把软管车推到他下面的位置,他们抬起头来,在越来越亮的黑暗环境中,他们的脸出现了脏兮兮的灰色光圈。布莱恩弯下腰,朝尼克喊道:

“有两根油管,车一边一条!我要那条短的!”

尼克把它拽出来,递了上去。布莱恩一手抓着梯子和软管的喷嘴,靠在机翼下,打开了加油口。里面是一个阳螺纹接头,有一个像手指一样伸出来的钢制尖头。布莱恩进一步探出身子……然后滑倒了。他抓住梯子的栏杆。

“坚持住,伙计。”尼克说着爬上了梯子,“马上来帮忙。”他停在布莱恩下面三个台阶的地方,抓住了他的腰带,“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

“别放屁。”

“我试试看,但不敢保证。”

他又探出身子,低头看着其他人。鲁迪和贝萨妮也跑到鲍勃和阿尔伯特这边来了。“走开,除非你们想被喷一身油!”他喊道,“我无法控制达美飞机的切断阀,可能会漏出来!”他等着大家后退,心想:当然,也可能不会漏。这架飞机的油箱搞不好已经全干了。

尼克已经牢牢地固定住了布莱恩。布莱恩又把身子探了出来,用两只手把喷嘴猛地插进了加油口。一阵短暂的喷油声——在这种情况下,这声音非常动听——然后是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布莱恩把喷嘴向右转了四分之一圈,把它锁在了合适的位置上,满意地听着燃油通过软管流到小车上,车上有一个封闭的阀门可以挡住油的流动。

“好吧。”他叹了口气,回到梯子上,“到目前为止,都很好。”

“现在怎么办,伙计?我们怎样才能让那辆车发动起来?我们是从飞机上接电发动吗,还是怎么办?”

“即使有人记得带跨接电缆,我也怀疑我们能不能接。”布莱恩说,“还好,不必发动车。从本质上讲,软管车只是一个用来过滤和转移燃料的方便工具。我要用飞机上的辅助动力装置从727飞机上吸燃料,就像你用吸管从杯子里吸柠檬水一样。”

“要花多长时间?”

“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就是用地面动力泵送,我们每分钟可以装载两千磅的燃料。但现在计算就难了。我以前从来不用辅助动力装置加油。至少得一个小时。也许两个。”

尼克焦急地向东看了一会儿,当他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很低:“帮我个忙,伙计——别跟别人说这个。”

“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想我们没有两个小时了。我们可能连一个小时都没有。”

5

黛娜·凯瑟琳·贝尔曼独自坐在头等舱,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

“克雷格。”她低声说。

6

克雷格。

但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了。当人们呼唤他的名字时,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总是这样。

克雷格!起来,克雷格!

不。他不肯起来。他的头像个巨大的蜂窝,疼痛在每一个不规则的房间和弯曲的走廊里咆哮着。蜜蜂来了。蜜蜂以为他死了。它们侵入了他的头部,把他的颅骨变成了蜂窝。而现在……现在……

它们感觉到我的思想,想蜇死我的脑筋,他想,然后发出一声沉重而痛苦的呻吟,血迹斑斑的手在楼下大厅地板的工业地毯上慢慢地张开又合上。让我死吧。哦,请让我死吧。

克雷格,你得起来!马上起来!

这是他父亲的声音,是他从来不能拒绝或不管的声音。但他现在会拒绝的。现在他要充耳不闻了。

“走开。”他嘶哑地说,“我恨你。走开。”

痛苦像刺耳的号声一样传遍他的脑袋。成群的蜜蜂,愤怒地从脑内吹响的喇叭里飞出来蜇他。

哦,让我死吧,他想。哦,让我死吧。这是地狱。我在充斥着蜜蜂和无数号角的地狱里。

起来,克雷格宝贝。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猜怎么着?你一起来,就会有人递给你一杯啤酒,然后打你的头……因为这狠狠的一下是你应得的!

“不。”他说,“别打了。”他的手在地毯上慢慢挪动。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干了的血把眼皮粘在了一起,“你死了。你们两个都死了。你不能打我,也不能逼我做事。你们两个都死了,我也想死。”

但他并没有死。在这些幽灵般的声音之外,他能听到远处引擎的轰鸣声……还有另一种声音。那是兰格利尔前进的声音,它们在跑步前进。

克雷格。起来。你得起来。

他意识到这既不是他父亲的声音,也不是他母亲的声音。那不过是他那可怜的、受伤了的脑子想愚弄自己罢了。这声音来自……来自……

(天上?)

某个其他地方,某个非常明亮的地方,在那里痛苦是神话,压力是梦境。

克雷格,所有你想见的人都来找你了。他们离开波士顿来到这里。你对他们就是这么重要。你还是可以的,克雷格。你仍然有办法。还有时间交报告,逃离你父亲的约束……如果你足够男人地去做这件事,你就能成功。

如果你足够男人地去做这件事。

“足够地男人吗?”他沙哑地说,“足够地男人吗?不管你是谁,你一定是在耍我。”

他又试着睁开眼睛。粘着眼皮的血裂开了一点,但还是睁不开眼。他设法把一只手举到脸上。

他的手摸到他剩下的鼻子,他发出了一声痛苦而又疲倦的低声尖叫。在他的脑袋里,号声大作,蜜蜂蜂拥而至。他等到疼痛减轻了,才伸出两根手指,把自己的眼皮撑开。

那光晕还在那儿。它在黑暗中形成了一个模糊,但令人想起什么东西的形状。

慢慢地,克雷格慢慢地抬起了头。

看到了她。

她站在光晕中。

是那个小女孩,但她的墨镜不见了,她正看着他,眼神很亲切。

起来,克雷格。快起来。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站起来——你必须站起来。因为他们都在这里,他们都在等待……但他们不会永远等下去。兰格利尔会让他们逃走的。

他看到她并没有站在地板上。她的鞋子似乎浮在上面一两英寸的地方,明亮的灯光环绕着她,辉光勾画出了她的轮廓。

来,快起来。克雷格。起来。

他开始挣扎着站起来。这非常困难。他的平衡感几乎消失了,很难才抬起头——当然,因为脑袋里满是愤怒的蜜蜂。他摔倒了两次,但每一次他都重新站了起来,他沉迷在了这个女孩亲切的眼神和让他最终解脱的承诺中。

他们都在等着呢,克雷格。等你。

他们在等你。

7

黛娜躺在担架上,用她失明的眼睛看着克雷格·图米单膝跪地,侧身倒在地上,然后开始试图再次站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受伤残缺的人、这条只想爆炸的杀人鱼令人害怕的万分怜悯。在他那被被毁了的、血淋淋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复杂情绪:恐惧、希望和一种无情的决心。

对不起,图米先生。她想。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很抱歉。但我们需要你。

然后她又对他喊道,用她垂死的意识喊道:

起来,克雷格!快点!就要来不及了!

她觉得来不及了。

8

两条软管中较长的一根在767的腹部盘起来,并接到了加油口后,布莱恩回到驾驶舱,打开辅助动力系统的循环模式,开始抽取727-400的油箱。他看着右边油箱上的LED读数慢慢爬升到两万四千磅,同时紧张地等着辅助动力系统因为吸入无法燃烧的燃料而发出的突突声。

右边的油箱已经加到了八千磅,这时他听到飞机尾部的小型喷气发动机的声音变了——变得刺耳而吃力。

“发生了什么,伙计?”尼克问。他又坐在了副驾驶的椅子上,头发乱蓬蓬的,原先整洁的扣着纽扣的衬衫上有一大片油渍和血迹。

布莱恩说:“辅助动力单元尝到了727的燃料,但它们不喜欢那个味道。我希望阿尔伯特的魔法能起作用,尼克,但我不知道行不行。”

就在LED屏显示达到九千磅之前,第一个辅助动力单元停止了。布莱恩的仪表板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引擎关闭灯。他弹了一下关掉了这台动力辅助单元。

“能怎么办呢?”尼克问,他站起来,从布莱恩的后面往前望。

布莱恩说:“用另外三台辅助动力单元继续泵,希望可以。”

三十秒后,第二台辅助动力引擎突然停了,布莱恩伸手要把它关掉时,第三台辅助动力单元响起来了。驾驶舱的灯光随之熄灭。现在,只有液压泵不规律的咔嗒声和布莱恩仪表板上闪烁的灯光。最后一台辅助动力单元断断续续地咆哮着,速度上下波动,让飞机摇晃起来。

布莱恩说:“我要完全关机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既严厉又紧张,他的语气显得他力不从心,像是在暗流中挣扎得精疲力尽,“我们得等达美航空的飞机燃料加入我们飞机里的时间流,或者时间框架,或者其他什么该死的东西。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最后一台辅助动力单元切断之前,大幅功率激增会抹掉惯性导航系统的内容。甚至可能把它炸了。”

但当布莱恩伸手去抓开关时,引擎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开始平稳了。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盯着尼克。尼克回头看了看,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们可能走运了,伙计。”

布莱恩举起双手,交叉着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但愿如此。”他说着回头看仪表板,轻轻弹了一号、三号和四号辅助动力单元的开关,全都顺利发动了。驾驶舱的灯又亮了起来,机舱里的铃声也响了。尼克欢呼着拍了拍布莱恩的后背。

贝萨妮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门口:“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好吗?”

“我觉得。”布莱恩没有转身就说,“我们也许有机会。”

9

克雷格终于挺直了身子。那个发光的小女孩这时飘在行李传送带上方。她望着克雷格的眼神里有一种超自然的温柔和别的什么东西……这是他一生中所渴望的。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阵,终于找到了。

这是怜悯。

是同情和理解。

他环顾四周,发现黑暗正在渐渐消失。这意味着他整晚都失去知觉了,不是吗?他不知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发光的姑娘把那些投资银行家、债券专家、佣金经纪人和股票操盘手带到他面前来了。他们在这里,他们想要年轻的克雷格宝贝——图米先生解释一下他究竟要干什么,而令人狂喜的事实是:他在胡闹!这就是他所做的事情——没完没了地瞎胡闹。当他告诉他们——

“他们必须放了我……对吗?”

是的,她说。但你得快点,克雷格。不然他们会觉得你不会出现,就离开了。

克雷格开始慢慢地前进。姑娘的脚没有动,但当他走近她时,她像幻影一样向后飘去,飘向挂在行李提取区和外面装货区之间的橡胶带。

而且……哦,太棒了:她在笑。

10

现在人都回到了飞机上,除了鲍勃和阿尔伯特,他们正坐在楼梯上,听着那缓慢而破碎的声音向他们滚来。

劳蕾尔·史蒂文森站在敞开的前门看着航站楼,仍然在想他们要怎么处置图米先生,这时贝萨妮在后面拉了拉她的上衣。

“黛娜在说梦话还是什么。我想她可能是神志不清了。你能过来吗?”

劳蕾尔走了过去。鲁迪·沃里克坐在黛娜对面,握着她的一只手,焦急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他担心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可能快不行了。”

劳蕾尔摸了摸女孩的额头,没有汗而且很烫。流血不是慢了下来就是完全停止了,但是女孩的呼吸里发出了一连串可怜的哨声。血像干了的草莓酱一样粘在她的嘴上。

劳蕾尔开口说:“我想……”然后黛娜很清晰地说:“但你得快点,不然他们会觉得你不会出现,就离开了。”

劳蕾尔和贝萨妮疑惑而恐惧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鲁迪告诉劳蕾尔:“我想她一定梦见了图米。她叫过他的名字。”

“对。”黛娜说。她的眼睛闭着,但她的头微微动了动,她似乎在听。“是的,我会的。”她说,“如果你要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但要快。我知道很疼,但你得快。”

“她神志不清了,是不是?”贝萨妮小声说。

“没有。”劳蕾尔说,“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她可能……在做梦。”

但她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她真的认为黛娜可能——

(看到了)

正在做什么。她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但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飞舞。劳蕾尔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说出这个想法,但她没有。因为这里正在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非常诡异,她不由得去想这确实和——

(不要杀他……我们需要他)

图米先生有关。

“别管她了。”她用干巴巴的声音突然说,“别管她了,让她(做她必须对他做的事)

睡吧。”

“上帝,我希望我们能快点起飞。”贝萨妮痛苦地说,鲁迪用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11

克雷格走到传送带前,摔倒在上面。一种剧烈的痛苦撕裂了他的头、他的脖子、他的胸膛。他试着回忆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想不起来。他跑下不动的自动扶梯,藏在一间小房间里,坐在黑暗中撕纸条……这就记得这些。

他抬起头,头发垂在眼前,他看着那个发光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现在盘腿坐在传送带前面,离传送带只有一英寸。她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他怎么会认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呢?

“你是天使吗?”他嗓音沙哑地问。

是的,发光的小姑娘回答。克雷格感到他的喜悦压倒了痛苦。他的视线模糊了,泪水开始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流下,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流泪。突然,他发现自己想起了母亲唱那首老歌时那甜蜜、单调、醉醺醺的声音。

“你是晨间天使吗?你愿意做我早晨的天使吗?”

是的,我会的。如果你想要我做,我会的。但要快。我知道这很痛,图米先生,但是你得快。

“对。”克雷格啜泣着,开始沿着行李传送带急切地向她爬去。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感到新的痛苦,让他走路的方向变得摇摆不定。血从他被打烂的鼻子和嘴里滴下来。但他仍然尽可能地加快速度。在他前面,小女孩在悬挂的橡胶条后面消失了,不知怎的,她离开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碰到那些橡胶条。

“宝贝,在你离开我之前,摸摸我的脸颊。”克雷格说。他呛出一块海绵般的血块,然后吐在墙上,血块粘在墙上就像一只巨大的死蜘蛛。然后他爬得更快了。

12

在机场东边,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充斥了这个怪异的早晨。鲍勃和阿尔伯特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心里满是可怕的问题。

“那是什么?”阿尔伯特问道。

“我想那是棵树。”鲍勃边回答边舔着嘴唇。

“可是没有风呀!”

“对。”罗伯特同意了,“没有风。”

这声音现在变成了一团在移动的破碎的声音,其中的一些部分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就在能辨识的时候,声音又散开了。阿尔伯特发誓觉得自己一度听到了什么东西在乱叫……或者咆哮声……或者不管是什么声音……都会被一种像邪恶的电流声一样的短暂难听的嗡嗡声吞没。唯一不变的是嘎吱嘎吱的声音和持续不断的咀嚼声。

“发生什么了?”贝萨妮在他们身后尖声喊道。

“没……”阿尔伯特刚开口,鲍勃就抓住他的肩膀指了指。

“看!”他喊道,“看那边!”

在他们东面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连串的高压电塔从北向南排列,穿过树木繁茂的山脊。阿尔伯特正看着其中一架电塔像玩具一样摇摇欲坠,然后倒了下来,后面拖着一堆电缆。过了一会儿,又一座电塔倒下,其他电塔也一座一座地跟着倒下。

“还有。”阿尔伯特麻木地说,“看那些树。那边的树抖得像灌木一样。”

但它们不只是在颤抖。阿尔伯特和其他人看着的时候,树也开始倒下消失。

嘎吱、啪啪、嘎吱、砰砰、呜呜!

嘎吱、啪啪、呜呜、咚咚、嘎吱!

“我们得离开这里。”鲍勃用双手抓住阿尔伯特,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了惊吓过度的白痴表情,和他那张瘦削而聪明的脸形成了古怪诡异的对比,“我觉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在大约十英里以外的地平线上,一座无线电塔高高的台架颤抖着,往外滚了一下,然后轰然倒下,消失在抖动的树林中。现在他们能感觉到大地开始震动了,而且震动还跑上了梯子,穿着鞋的脚都感觉晃动起来。

“让它停下来!”贝萨妮突然从他们上方的门口尖叫起来,她用双手捂住耳朵,“噢,拜托让它停下来!”

但是,那声波向他们席卷而来……那是兰格利尔嘎吱嘎吱劈啪作响的咀嚼声。

13

“我不想逗你,但布莱恩,还要多久?”尼克的声音紧张起来,“在这儿以东大约四英里的地方有一条河……我们降落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想,现在要来的东西就在河的另一边。”

布莱恩瞥了一眼他的燃料读数。右翼有两万四千磅,左翼是一万六千镑。现在泵得更快了,他不用把飞机的燃油泵到另一边。

“十五分钟。”他说,他能感觉到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尼克,我们需要更多的燃料,否则我们会摔死在莫哈韦沙漠里。还需要十分钟把管子拔出来,盖上,再滑行出去。”

“你不能把时间缩短吗?你确定不行吗?”

布莱恩摇摇头,继续看他的仪表。

14

克雷格慢慢地爬过橡胶条,感觉它们像柔软的手指一样从背上滑下来。他出现在外面惨白色的日光中,迎来了大大缩短的新的一天。那可怕的声音势不可挡,是食人大军入侵的声音。甚至连天空似乎也随之震动,有那么一刻,他也害怕得无法动弹。

看,他的晨间天使说着指了指。

克雷格看着……忘记了他的恐惧。在美国骄傲航空公司767客机后面,一片由两条滑行道和一条跑道隔出来的枯草丛生的三角形区域里,有一张长长的红木会议桌。桌子在无精打采的光线下闪闪发光。每个座位前都有一本黄色的便笺簿、一壶冰水和一个沃特福德玻璃杯。二十来个穿着严肃的银行家西装的人围着桌子坐着,现在他们都转过身来看着他。

突然,他们开始鼓掌,他们站在他面前为他的到来鼓掌。克雷格咧着嘴,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15

黛娜被单独留在头等舱里。她的呼吸变得非常吃力,声音也像被掐得要透不过气来。

“快跑过去,克雷格!快!快!”

16

克雷格从传送带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混凝土上,骨头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双脚胡乱地摆动。痛苦已经不要紧了。是天使把他们带来的!当然是她带来的!天使就像斯克罗吉先生故事中的鬼魂一样——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她周围的光环开始暗淡下来,她也渐渐消失了,但这无关紧要。她给他带来了救赎,带来了一个终于可以接住他的安全网。

快跑,克雷格!绕着飞机跑!从飞机旁边跑!快跑过去!

克雷格开始跑步……一瘸一拐的步伐很快就变成了跛脚的冲刺。他跑的时候,脑袋像一株断了茎的向日葵一样上下甩动。他跑向那些毫无幽默感的、无情的人。他们是他的救星,这些人就像渔民,他们站在银色天空之外的一条船上,正在收渔网,想看看他们捕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17

当左边油箱的LED升到两万一千磅时,读数开始慢下来,当达到两万两千磅时,几乎停止了。布莱恩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迅速打开了两个开关,关闭了液压泵。那架727-400飞机给了他们她必须给的东西:比四万六千磅多一点的燃油。这必须足够了。

“好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什么?”尼克问完也站了起来。

“我们要拔掉油管,然后他妈的离开这里。”

越来越近的噪声已经达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在嘎吱嘎吱的声音和咀嚼的刺耳声中夹杂着倒下的树木和倒塌的建筑物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就在关闭油泵之前,他听到了一连串沉闷的碰撞声,接着是一连串的水花飞溅声。他觉得应该是有一座桥掉进了尼克看到过的那条河里。

“图米先生!”贝萨妮突然尖叫起来,“是图米先生!”

尼克比布莱恩更快冲进头等舱,但他们都及时看到克雷格在滑行道上蹒跚而行。他完全忽略了飞机。他的目的地似乎是交错的两条滑行道隔出来的一片空旷的三角形草地。

“他在做什么?”鲁迪吸了一口气。

“别管他。”布莱恩说,“我们没时间了。尼克?你先下楼梯。我解开软管时你抓住我。”布莱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裸体的男人站在海滩上,而潮水在地平线上涌起,向岸边冲去。

尼克跟着他下来,再次抓住布莱恩的腰带。这时布莱恩探出身子,拧开了软管的喷嘴。过了一会儿,他拉开软管,把它扔到水泥地上,喷嘴环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布莱恩砰的一声关上了燃料口的阀门。

尼克把他拉回来后,他的脸又脏又灰。他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但是尼克没有动。他僵在原地,盯着东方。他的皮肤白得像纸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噩梦般的恐惧表情。他的上嘴唇颤抖着,在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害怕得不敢吠的狗。

布莱恩慢慢地把头转向那个方向,听到自己脖子上的肌腱咔咔作响,就像旧纱门上生锈的弹簧一样。他转过头,看着兰格利尔终于在左边登场了。

18

“所以你们看,”克雷格说着走近会议桌主位的那张空椅子,站在周围坐着的人面前,说,“与我做生意的奸商,不但无良,他们中的许多人实际上还是中央情报局的卧底,他们的工作就是联系和欺骗像我这样的银行家。这些人希望在短时间内把投资组合都填满。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在南美为所欲为,任何可行的手段都是正当的。”

“你是通过什么程序检查这些人的?”一个穿着昂贵的蓝色西装的胖子问道,“对这类案子,你们是找债券保险公司,还是你们银行聘请专门的调查公司?”蓝西装那圆圆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两颊红润,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健康,就是因为喝了四十年的威士忌和苏打水。他的眼睛像不带感情的碎蓝冰。那是一双奇妙的眼睛,父亲的眼睛。

在保诚中心顶楼往下两层的某个地方,克雷格可以听到会议室远处传来的嘈杂声。他猜想是在修路。波士顿总是在修路,他怀疑大部分都是不必要修的,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那一套老掉牙的故事——不知廉耻的人占粗心大意的人的便宜。这与他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工作是和那个穿蓝西装的人打交道,他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了。

他自己公司的总裁说:“克雷格,我们在等你。”克雷格一时间感到惊讶——帕克先生并没有被安排参加这次会议——然后他的愉悦感淹没了惊讶的感觉。

“根本不用程序!”他冲着他们震惊的脸高兴地尖叫起来,“我买了又买!我完全没有……遵照……程序!”

他正要继续详细地阐述这个主题,真正地讲清楚,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这声音不在几英里以外,这声音很近,很近,也许就在会议室里。

一种短促的劈砍声,像饥饿的牙齿发出来的。

突然,克雷格觉得非常需要撕下一些纸——任何纸都可以。他伸手去拿桌子前的法务便笺纸,但便笺纸不见了。桌子也一样。银行家们也是。波士顿也不见了。

“我在哪儿?”他迷惑不解地小声问,四下看了看。他突然意识到了……他突然看见了它们。

兰格利尔已经来了。

它们是来找他的。

克雷格·图米开始尖叫。

19

布莱恩能看到它们了,但不理解他看到的是什么。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好像是让人视而不见的,他感觉到自己紧张得发狂的大脑在试图改变输入的信息,想要把二十一号跑道东端开始出现的那些形状变成它能理解的东西。

起初只有两个形状,一个是黑色的,另一个是番茄的深红色。

它们是球吗?他心里疑惑地问,它们会是球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中咔哒一声响了起来,那是球,有点像沙滩球,只是这些球像涟漪一下散开,收缩,然后又膨胀起来,就好像他是透过一层热浪看到它们似的。它们从二十一号跑道尽头高高的枯草中滚出来,身后留下一片漆黑。它们在割草,不,他的心里不情愿地否认了。它们不仅仅是在割草,你知道的,它们割的东西要比草多得多。

它们留下的是一道道漆黑的窄线。现在,它们滚到了跑道尽头的白色混凝土路面上,身后仍然留下了狭窄的黑色线条。黑得像柏油一样闪闪发光。

不。他的头脑勉强地否认了这一点。这不是柏油。你知道那黑的是什么。那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它们吃掉的不仅仅是跑道表面。

它们的行为中有一种恶意的欢乐。它们在彼此的前进道路上纵横交错,在外面的滑行道上留下一个黑黝黝的“X”。它们在空中高高地弹起,兴高采烈地互相穿插,然后直奔飞机滚过来。

它们这么做的时候,布莱恩尖叫着,在他旁边的尼克也尖叫起来。滚动的球的表面下潜伏一些面孔——狰狞的、不像人的面孔。它们闪着光,扭动着,摇摆着,就像沼泽地鬼火气体组成的脸。眼睛只是凹下去的洞,但嘴巴很大,像个半圆形的洞穴,两旁排列着飞速磨动、已经变得模糊的牙齿。

它们边滚边吃,一条一条地吃掉整个世界。

外滑行道上停着一辆德士古油罐车。兰格利尔们扑向它,高速运动的牙齿呼哧呼哧地响着,从它们模糊的身体中伸出来。它们完全没有停顿,其中一个直接在后轮上划出一条路,在轮胎崩溃之前,布莱恩看到了它所切割的形状——像卡通片里的踢脚板上老鼠洞的形状。

另一只跳得很高,在德士古卡车四四方方的油箱后面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径直穿过油箱,留下一个金属圆洞,从那里喷出一股暗淡的琥珀色燃料。它们撞到地面,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然后又交叉着滚向飞机。现实世界在它们身下像一条条狭长的带子一样被剥离,无论它们碰到什么地方,现实都被剥离。随着它们越来越近,布莱恩意识到,它们不仅是在摧毁这个世界——它们是在打开永恒的深渊。

它们到停机坪边上停了下来,局促不安地待了一会儿,看上去就像在老式电影院里唱歌时跳过歌词上方的弹跳球。

然后它们转过身,飞快地朝一个新的方向滚去。

它们这是朝克雷格·图米的方向滚,克雷格站在那里正看着他们,尖叫声刺向白色的天空。

布莱恩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摆脱了吓瘫的状态。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尼克,尼克仍然在下面僵硬地站着。“动啊!”尼克没有动,这次布莱恩用胳膊肘更用力地向后推了推,顶在了尼克的前额上,“我说你快啊!快动!我们要离开这儿!”

现在更多的黑色和红色的球出现在机场的边缘。它们蹦蹦跳跳,转来转去……然后向他们冲来。

20

他的父亲曾说过,你无法摆脱它们,因为它们的腿,它们飞快的小短腿。

但克雷格还是尝试逃走。

他转身向航站楼跑去,不时还用惊恐而痛苦的目光回头看。他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嘎吱作响。他没有理会再次发动的美国骄傲航空公司的767客机,而是跑向了行李区。

不,克雷格,他父亲说。你可能认为你在跑步,但你不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是在乱窜!

他身后的两个球加速了,轻松愉快地缩短了和克雷格的距离。它们来回交叉穿梭了两次,活像在死寂的世界里疯狂卖弄的两个球,身后留下尖尖的黑色线条。它们跟在克雷格后面,相距约七英寸,在它们古怪、闪闪发光的身体后面形成了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滑雪道。它们在离行李传送带二十英尺的地方抓住了他,并在一毫秒内咬断了他的脚。他飞快乱窜的脚前一刻还在那儿。接着,克雷格矮了三英寸。他的脚,连同他昂贵的巴利乐福鞋,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血,伤口在兰格利尔划过的灼热路径中立即被烙干了。

克雷格不知道他的脚已经不存在了,他用光秃秃的脚踝在跑,等他的腿开始感觉到第一下疼痛时,那些兰格利尔急转弯回来了,并排在人行道上滚了回来。这一次,它们的轨迹交叉了两次,形成了一个有黑色边缘的新月状水泥块,就像儿童涂色书中描绘的月亮。只是这一弯新月开始下沉,不是下沉到地下——因为表面下面似乎没有泥土——而是沉入虚无。

这一次,兰格利尔们完美地同时向上蹦,吃掉了克雷格的膝盖。克雷格身形一沉,他还想跑,然后就倒在地上,甩动着膝盖以下都消失的腿。他逃窜的日子结束了。

“不!”他尖叫道,“不,爸爸!不!我会乖乖的!请让它们走开!我会听话的,我发誓从现在起我会听话的,只要你让它们走——”

然后它们又向他冲来,咕咕哝哝,哼哼唧唧,发出嗡嗡的呜呜声。他看到了它们咬牙切齿、晃动得像凝固了的模糊轮廓,也感觉到了它们疯狂、盲目的活力,然后它们在一瞬间把他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的想法是:它们的小短腿怎么能跑得这么快?它们没有……

21

几十个黑色的东西出现了,劳蕾尔知道很快就会有几百、几千、几百万、几十亿个。尽管布莱恩把767飞机从梯子和达美航空飞机的机翼上拉开时,飞机的发动机在敞开的前舱门里发出呼啸声,但她仍能听到它们非人类的尖叫。

二十一号跑道的尽头纵横交错着无数黑色的大圆圈,然后向终点站划去的黑色轨迹汇聚起来,它们冲向了克雷格·图米。

我猜他们不是经常吃到活肉,她想,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尼克·霍普韦尔不相信地看了最后一眼,砰地关上了前门。他开始摇摇晃晃地沿着过道往回走,像个醉汉一样左右摇晃。他的眼睛瞪得超大,似乎占满了他的整个脸。血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因为他用力咬破了下嘴唇。他伸出双臂搂住劳蕾尔,把自己滚烫的脸埋在她脖子和肩膀的凹处。劳蕾尔则用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搂着他。

22

在驾驶舱内,布莱恩尽可能加大马力,让767在滑行道上以自杀般的速度飞驰。机场的东部边缘现在被入侵的球弄得一片漆黑——二十一号跑道的尽头已经完全消失了,它以外的世界也正在消失。在那个方向,静止不动的白色天空现在变得向下拱起,下面的世界现在满是胡乱的黑色线条和倒下的树木。

当飞机接近滑行道尽头时,布莱恩抓起麦克风大喊:“系安全带!系安全带!如果你没有系安全带,就抓紧!”

他稍微减速了一下,然后让767滑向三十三号跑道。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件令他心惊肉跳、悲叹不已的事情:跑道的东边的大片区域现在变成了巨大而不规则的现实世界碎片,就像货运电梯一样落入地面,留下大块毫无意义的虚无。

它们正在吞噬整个世界,他想,我的上帝,我亲爱的上帝,它们正在吃掉这个世界。

接着,整个机场都转到他面前,29号航班又朝向西边,前面是三十三号跑道,跑道很长,空无一物。

23

这架767飞机在跑道转向时,头顶的行李架被撞散了,随身行李像冰雹一样撒向主机舱。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的贝萨妮被甩到了阿尔伯特·考斯纳的大腿上。阿尔伯特既没有注意到摔进他怀里身体温热的姑娘,也没有注意到在弧形机舱壁上弹来弹去、距离他鼻子只有三英尺的公文包。他只看见他们左边二十一号跑道上飞驰的黑影,以及它们留下的闪闪发光的黑色线条。这些轨道汇聚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井里,这里曾经是行李装卸区。

它们是被图米先生吸引过去了,他想,或者被图米先生所在的地方吸引了。如果他没有从航站楼出来,它们就会选择飞机了。它们会吃掉飞机——还有里面的我们——从轮子往上吃。

在他身后,罗伯特·詹金斯用颤抖且惊恐的声音说:“现在我们知道了,是不是?”

“什么?”劳蕾尔用一种奇怪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尖叫着,她都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的声音了。一个筒状行李包落在她的膝盖上。尼克抬起头,放开她,心不在焉地把包朝过道扔去。“我们知道什么?”

“呃,知道今天变成昨天时,会发生什么?知道现在变成过去时,会发生什么?它等待着——一片死寂。它在等着它们。它在等待着永恒的计时者,总是在后面跑着追赶,以最有效的方式清理混乱……就是吃掉它。”

“图米先生知道它们的事。”黛娜用做梦似的声音清晰地说,“图米先生说它们是兰格利尔。”然后,喷气发动机全速运转,飞机沿着三十三号跑道往前冲去。

24

布莱恩看见两颗滚球碾过他前方的跑道,现实的地面立刻出现两条晶亮如打光一般、黑檀木似的平行轨迹。现在停下已经太迟。767飞驰经过空空如也的地方时,好像一只受冻的狗一般浑身抖动。他把油门的节流阀往前推到尽头,注视他的地面速度显示器往起飞速度爬升。

即使是此时,他还能听见那些疯狂的咀嚼、狼吞虎咽的声音——但他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听见了,或只是出自他的想象。他也不在乎。

25

尼克越过劳蕾尔眺望窗外,看见班戈机场航站楼给切成一片片、剁成小方丁,碾出一条条的轨迹。那各形各状的拼图摇摇欲坠,紧跟着便开始崩塌,掉入疯癫的黑暗深渊。

贝萨妮尖声大叫。一条黑轨迹迅速沿着767旁边出现,吃掉了跑道的边缘。突然间它歪到右边,消失于飞机下方。

又是一次恐怖的碰撞。

“吃到我们了吗?”尼克吆喝道,“吃到我们了吗?”

没有人回答。其他人吓坏了的苍白脸孔愣愣地望着窗外,没有人回答他。只见一片模糊的灰绿色树木从窗边飞逝而过。驾驶舱里的布莱恩紧张地坐在位子的前缘,等着哪一个滚球蹦上驾驶舱小窗穿越而入。一个也没有。

在他的仪表板上,最后一个红灯转为绿色。布莱恩拉回操纵杆,于是767再度起飞了。

26

主机舱内一个蓄着黑胡须、两眼布满血丝的男人脚步蹒跚地往前走,仿佛猫头鹰似的眨着眼睛、注视着他的旅伴。“我们快到波士顿了吗?”他问大伙,“希望快到了,因为我想回去睡觉。我的头痛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