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午夜禁语 斯蒂芬·金 21571 字 2个月前

11

他从湖滨大道走下陡坡,在通往房子的车道上才走了一半,就听见电话铃响了。莫特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来不及接,但还是继续跑,一边咒骂自己的愚蠢反应。就像巴甫洛夫狗的条件反射!

他打开纱门,摸索着里面的门把手,这时电话噤声了。他走进去,关上身后的门,看了看电话,它放在一张小古董桌上,桌子是艾米在梅凯尼克瀑布的一个跳蚤市场买的。在那一刻,他可以很容易地想象那台电话也刻意摆出不耐烦的神情回望着他:别问我,老大,我不生产消息,我只是消息的搬运工。他想他应该买一台那种可以记录信息的机器……或者还是算了。他仔细想了想,他意识到电话并不是他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如果人们真的要找你,他们迟早会再打电话来的。

他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碗汤,然后发现自己不想吃。他感到孤独、不快乐,还轻微感染了约翰·舒特的疯狂。他发现这些感觉汇集在一起让他有困倦感,他并不十分惊讶。他开始向沙发投去渴望的目光。

好吧,一个声音低声说,记住,你逃得掉,但你躲不掉。你醒的时候,这个破事还会在这儿。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想,但与此同时,一切都会过去,会过去的,令人愉快地过去。对于短期解决方案,你可以肯定地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一直把德瑞的房子当作自己的家,他怀疑这种情况不会很快改变),叫艾米把那本载有《播种季节》的《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用快递寄来。然后他会在沙发上躺上几个小时。他会在七点左右起床,神清气爽地走进书房,再写点废话。

就你这个态度,你写的都是屎,内心的声音责备着他。

“去你的。”莫特跟那个声音说——在他看来,独自生活的少数好处之一就是你可以大声自言自语,而不会让别人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德瑞的号码。他听着长途电话接通时惯常的咔哒声,然后是所有电话中最烦人的声音:忙音的嗒嗒嗒声。艾米正在和某人打电话,艾米真的打电话时,一通电话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好几天。

“哦,妈的,太棒了!”莫特叫道,用力把听筒使劲塞回去,力道大得让电话发出了微弱的丁当声。

那么,现在怎么办,小家伙?

他想他可以给住在街对面的伊莎贝尔·福汀打个电话,但突然间似乎让他觉得这太麻烦,太痛苦了。伊莎贝尔已经在他和艾米的分手中卷入得太深,她做了所有的事情,就差拍个家庭录像了。而且,已经五点多了——不管今天什么时候寄杂志,要到明天早上,德瑞和塔什莫尔之间的邮政通道才能真正开始投递。他会在今晚晚些时候给艾米打个电话,如果打到家里的电话又占线了(或者如果艾米可能还在打同一个电话),他还是会给伊莎贝尔打个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此刻,起居室的沙发给人的诱惑实在太强烈了,他没法置之不理。

莫特把电话线拔了出来。不管刚才他走下车道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的人是谁,请再等一会儿,谢谢。然后他走进客厅。

他把枕头按自己熟悉的位置支好,一个枕在脑袋后面,一个枕在脖子后面,他望着外面的湖,太阳正落在一条长长的壮观的金色轨迹的尽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这么恐惧过,他有些惊讶地想着。然后,他的眼皮慢慢闭上,盖住了微微充血的眼睛,莫特·雷尼还没弄清楚真正的恐怖是什么,就睡着了。

12

他梦见自己在一间教室里。

这是一个熟悉的教室,不过他说不出为什么。他和约翰·舒特在教室里。舒特的一只手臂弯曲地举着一个杂货袋。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橘子,若有所思地在手里上下抛着。他朝莫特的方向看,但没有看莫特。他的目光似乎盯着莫特肩膀背后的什么东西。莫特转过身来,看见一堵煤渣墙、一块黑板和一扇上面嵌着磨砂玻璃的门。过了一会儿,他才琢磨出磨砂玻璃上反着写的字。

欢迎来到困苦学校

黑板上的字更容易看懂。上面写的是:

播种季节

莫顿·雷尼的短篇小说

突然,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从莫特的肩头掠过,差点打中他的头。是个橙子。莫特缩回去的时候,橙子砸在了黑板上,发出一种腐烂的、压扁的声音,橙汁溅在了黑板的字上。

他转身朝向舒特。别丢了!他用颤抖的、责骂的声音叫道。

舒特又把手伸进包里。有什么事吗?舒特用他平静、干巴巴的声音问,你看到血橙的时候,你认不出它们吗?你算个什么作家?

他又扔了一个。橙汁溅在莫特的名字上,开始顺着墙壁慢慢滴下去。

别再丢了!莫特尖叫了一声,但舒特又慢慢地、毫不犹豫地往袋子里一掏。他那长着老茧的手指插进了他拿出的橙子里;血红的橙汁以针状液滴的形式流到橙子皮上。

别丢了!别丢了!求你了!别丢了!我承认,我承认一切,一切,只要你别丢了!只要你别丢了,什么都行!只要你……

13

“——别丢了,只要你别丢了……”

他在往下掉。

莫特抓住了沙发的边缘,总算没有痛苦地摔在地板上。他朝着沙发靠背翻过身,在那里躺了好一会儿。他抓着垫子,浑身发抖,试图抓住那梦支离破碎的尾巴。

好像有间教室,有血橙,还有那折磨人的体验。这种体验还在继续,但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不管是什么,都很真实。太真实了。

最后,他睁开了眼睛,可视野很模糊。他一直睡到了太阳下山很久之后。他全身僵硬得可怕,尤其是脖子下面,他怀疑自己至少睡了四个小时,也许是五个小时。他小心谨慎地去摸索客厅的电灯开关,设法避开八角形的玻璃咖啡桌(他以前觉得这张咖啡桌好像是有点灵性的,天黑后会稍微换个地方,好撞到他的小腿),然后进了前厅,再次试着给艾米打电话。路上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一刻。他睡了五个多小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甚至不会就此整夜翻来覆去,根据过去的经验,他在卧室里,头一碰枕头就能睡着。

他拿起电话,一时间被耳朵里死寂般的安静弄糊涂了,然后他才想起他拔掉了电话线。他从手指间拉过电话线,走到插孔那要转身把电话线插进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在这个位置,他可以从门左边的小窗户往外看。这让他能看到后门廊,那个神秘而又令人不快的舒特先生昨天把他的手稿压在了这里的一块岩石下。他还看到了垃圾柜,上面有些东西——实际上是两件东西。一个白色的东西和一个黑色的东西。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很恶心。在那可怕的一瞬间,莫特还以为那里蹲着一只大蜘蛛。

他放下电话线,匆忙打开了门廊的灯。然后在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多长,也不想知道……他僵住了。

白色的东西是一张纸——一张非常普通的八又二分之一英寸乘十一英寸的打印纸。虽然垃圾柜离莫特站的地方足足有十五英尺远,但上面的几个字都是大笔画的,他很容易看清。他觉得舒特一定是用了笔芯极软的铅笔或艺术家用的炭笔。“记住,你还有三天时间。”留言写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他的猫胖胖。显然,舒特先是拧断了猫的脖子,然后用莫特自己工具棚里的螺丝刀把它钉在了垃圾柜的盖子上。

14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吓瘫的状态。在前一刻,他还呆呆地站在电话桌旁边的门厅那儿,看着乖巧的老猫胖胖。现在这只猫胸口那片环形的白毛的中心,就是艾米喜欢称为“胖胖的围兜”的那个地方,好像长出了螺丝刀的握把。接着,他站在门廊中央,夜晚的凉风刺穿了他薄薄的衬衫,他的视线想努力同时顾及几个方向。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舒特当然已经走了,所以他留下了便条。舒特也不像是那种喜欢看莫特恐惧模样的疯子。他确实是个疯子,不过是另一种疯。他只是利用胖胖来对付莫特,就像农夫用撬棍对付农田里的顽石一样,里面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

接着,他想起了那天下午舒特的眼神,不由得剧烈地颤抖。不,这是私人恩怨。这完全就是私人恩怨。

“他相信是我剽窃了。”莫特对着缅因州西部寒冷的夜晚低声说,他那打战的牙齿把这句话咬得支离破碎,“这条疯狗真的相信是我剽窃了。”

他走近垃圾柜,胃里像玩把戏的小狗一样翻腾。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处理好需要处理的事情。胖胖的头歪到了左边很远的地方,像是用奇怪的眼神在质疑他。胖胖露出了牙齿,小而整齐,像针一样锋利。在螺丝刀插进他的胖胖的“围兜”的地方,螺丝刀边缘有一点血,但不是很多。胖胖是一只友好的猫,如果舒特走近它,胖胖也不会退缩。莫特想,舒特一定就是这么做的。他擦了擦额头上因为恶心而渗出来的汗珠。舒特把猫抱起来,用手指把猫的脖子像一根冰棍一样咔嚓地折断,然后把它钉在垃圾柜倾斜的顶上。这一切都发生在莫特·雷尼睡觉的时候。

莫特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他身后的口袋,然后把手放在胖胖的胸口。胖胖的身体还未僵硬,也还没凉透,在他的手底下动来动去。莫特的胃又翻腾起来,但他强迫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螺丝刀的黄色塑料把手,然后把它抽出来。

他把螺丝刀扔到门廊上,右手托着可怜的老胖胖,像托着一捆破布。现在他的胃像自由落体一样,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他把垃圾柜上两个盖子中的一个拿起来,用带孔的钩子固定住,以免有人丢垃圾时被沉重的盖子砸到胳膊或脑袋。柜子里面排列着三个垃圾桶。莫特打开中间垃圾桶的盖子,轻轻地把胖胖的尸体放了进去。它耷拉在一个橄榄绿色的大塑料袋上,看起来就像一件毛皮披肩。

他内心突然对舒特大发雷霆。如果那个人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车道上,莫特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把他打倒在地,如果可能的话会掐死他。

很简单,很难不让人这么想。

也许是的。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不仅仅是因为舒特杀死了他在寂寞的十月湖边屋子里唯一的同伴,他还是在莫特睡着的时候干的,而且还让乖巧的老胖胖死得这么惨,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对象,这场面很难不让人吐出来。

最过分的是,他被迫把他乖巧的猫像垃圾一样扔进垃圾桶。

我明天就埋葬它。就在房子左边那块松软的地方。从那里能看到湖。

是的,但是因为依然还在附近的某个人、某条疯狗,今晚胖胖得躺在垃圾柜里的一大包垃圾上面。那个人因为一篇莫特·雷尼近五年内都没想起过的故事而怨恨莫特。那个人是个疯子,因此莫特今晚不敢埋葬胖胖,因为不管有没有纸条,舒特都可能还在附近。

我想杀了他。如果那个疯狂的家伙再逼我的话,我可能会试一试。

他走进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锁上。接着他故意穿过房子,锁上所有的门窗。办完这些事后,他又回到门廊的窗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他能看见螺丝刀倒在木板上,还有当舒特把它插入垃圾箱右边盖子时,螺丝刀在盖子上钻出的黑色圆孔。

他突然想起他本来要再给艾米打一次电话。

他把电话线插回墙上,飞快地拨着号码,手指敲击着那些老旧又熟悉的按键,这给他“家”的感觉。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胖胖的事告诉艾米。

一开始显示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出现了一段不自然的长时间停顿。他正要挂断电话,这时响起了最后一声“咔哒”声……声音大得几乎像“砰”的一声……接着是一个机器人的声音,告诉他他拨打的电话现在处于故障中。

“棒极了。”他咕哝着说,“你到底在搞什么,艾米?煲电话粥煲到电话坏了?”

他按下了挂断电话的按钮,心想他还是得给伊莎贝尔·福汀打电话。正当他在回忆她的电话号码时,他手中的电话响了。

直到电话响,他才意识到自己绷得有多紧。他发出一声尖厉的尖叫,往后一跳,把电话听筒扔在了地板上,然后差点被艾米买来放在电话桌旁的那张该死的长凳绊倒。这张长凳,包括艾米自己在内,从来没有人用过。

他用一只手往外伸,抓住书柜,才没有摔倒。然后他抓起电话:“喂?是你吗,舒特?”因为在那一刻,整个世界似乎正在慢慢地而又肯定地上下颠倒,他想不出还会有谁打电话给他。

“莫特?”是艾米,她几乎喊了出来。在他们结婚的最后两年,他就很熟悉这种腔调。这不是沮丧就是愤怒,更有可能是后者。“莫特,是你吗?是你吗,看在上帝的分上?莫特?”

“是的,是我。”他说。他突然感到疲倦了。

“你他妈的上哪儿去了?过去三个小时我一直在找你!”

“睡着了。”他说。

“你拔掉了电话线。”她用一种疲倦而又责备的口吻说,这不是她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好吧,你这次选了个好时机,你这个家伙。”

“我五点左右给你打过电话。”

“我在泰德家。”

“嗯,有人在那儿,”他说,“也许是……”

“你说有人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她像抽打的鞭子一样飞快地问,“谁在那里?”

“我怎么会知道,艾米?是你在德瑞,记得吗?你在德瑞,我在塔什莫尔。我只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时电话占线。如果你在泰德家,我想伊莎贝尔……”

“我还在泰德家。”她说,现在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想我会在泰德那儿待上一段时间,不管你喜不喜欢。有人把我们的房子烧了,莫特。有人把它烧了。”突然,艾米哭了起来。

15

他太过关注约翰·舒特了。他呆呆地站在只剩下自己的屋子的走廊上,电话紧贴在耳朵上,他的第一反应是,舒特烧毁了房子。动机?当然,警官。就为了烧掉一本杂志,他烧掉了那栋经过修复的价值约八十万美元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确切地说,他要烧的是一九八〇年六月那一期的《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

但会是舒特吗?当然不是。德瑞和塔什莫尔之间有一百多英里的距离,而胖胖的身体仍然温暖而柔韧,螺丝刀的尖端周围的血有点粘,但还没有干。

如果他是急匆匆地做了这些事……

哦,打住,为什么要胡思乱想?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离婚的责任推给舒特,以为自己每天有十六个小时都在睡觉,因为舒特在你的食物里放了镇静剂鲁米那。在那之后呢?你可以写信给报纸说美国的可卡因主犯是来自密西西比的一个叫约翰·舒特的人。他杀死了吉米·霍法,同时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从那个草丘上向肯尼迪打了著名的第二枪。那个人是疯了……但你真的认为他往北开了一百英里,为了销毁一本杂志就烧了你们的房子吗?尤其是那本杂志肯定在美国其他地方肯定还有?理性点吧。

但……如果他快点的话……

不。这太荒谬了。但是,莫特突然意识到,这样他就没法把那该死的证据给那个人看了,是不是?除非……

书房在房子的后面,是他们用谷仓的阁楼改造的。

“艾米。”他说。

“这太可怕了!”艾米哭了,“我在泰德家,伊莎贝尔打来电话……她说那里至少有十五辆消防车。水管在喷水……人群……脖子伸得老长在那里围观……好多人呆呆地在看……你知道我非常讨厌很多人来呆呆地盯着房子看,就算房子没着火,我也讨厌这样……”

他不得不使劲咬着双颊的内侧,以抑制住一阵狂笑。现在再笑,那是最糟糕、最残忍的事,因为他心里明白。经过多年的奋斗,他在自己选择的职业上取得了成功,这对他来说是一件伟大而充实的事。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在危险的丛林中获胜的人,在那里大多数的冒险家都死去了,而他却获得了惊人的奖赏。艾米为他感到高兴过,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但对她来说,这有一个痛苦的负面影响:她不仅失去了隐私,而且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身份。

“是。”他尽量温柔地说,一面还咬着自己的脸颊内侧,不让按捺不住的笑声响起来。如果他笑了,那也是因为艾米选择了不恰当的措辞,但她不会这样认为。在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她经常误解他的笑声。“是的,我知道,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把我们的房子烧了!”艾米哭喊着,“就是这么回事!”

“全烧光了?”

“是的。消防队长说的。”他能听到艾米哽咽着,试图控制住自己,然后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它烧得……烧成平地了!”

“我的书房也烧了?”

“火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她抽着鼻子说,“至少消防队长说他们是这么认为的。这和帕蒂看到的情况很符合。”

“帕蒂·钱皮恩?”

雷尼家右边的房子是钱皮恩的。这两块地之间隔着一条紫杉带,这些紫杉多年来已经慢慢地枯萎了。

“是的。等一下,莫特。”

艾米擤起了鼻涕,他听到响亮如喇叭的声音,当她回来继续讲电话时,她似乎镇定多了。“帕蒂告诉消防员,她在遛狗。这时天黑没多久。她走过我家,看见门廊下停着一辆车。然后她听到里面传出砰的一声,就看到书房的大窗户里着火了。”

“她看到那是什么车了吗?”莫特问。他感到胃里在翻江倒海。随着消息的沉淀,约翰·舒特这件事给人的冲击逐渐变小,重要性也开始下降。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九八〇年六月出版的《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还有他几乎所有的手稿,包括已经出版的和不完整的,还有他大部分书的第一版、外国版本和赠送给投稿人的杂志。

哦,但这只是开始。他们损失了多达四千册的藏书。如果火灾的情况像艾米说的那样严重的话,那她所有的衣服都被烧了,她收集的那些古董家具——有时是在他的帮助下,但大部分是艾米自己收集的——现在都变成了灰烬和残渣。她的珠宝和他们的个人文件——保险单等等……可能没问题,因为保险柜藏在楼上的壁橱后面,应该是防火的,但土耳其的地毯应该是烧成灰了,数千盘录像带熔化成塑料块,还有视听设备……他的衣服……他们的照片,成千上万张的照片……

天啊,他想到的第一件东西居然是那本该死的杂志。

“没有。”艾米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损失是多么巨大而几乎忘记了的问题,“她分不清那是什么车。她说她认为肯定有人用了汽油弹,或者类似的东西。因为在玻璃破碎的声音之后,窗户里的火就冒了出来。她说她开始沿着车道走,然后厨房门开了,一个男人跑了出来。布鲁诺开始朝那人狂叫,但帕蒂吓了一跳,把他拉了回来,但她说他差点就把她手里的皮带扯断了。”

“然后,那个人上了车,发动了车子。他打开车灯,帕蒂说车灯几乎把她弄瞎了。她举起胳膊遮住眼睛,汽车从门廊下呼啸而出。那就是她说的……她向后都顶到了我们前面的栅栏上,用尽全力拉住布鲁诺,否则那个人的车肯定会撞到她。然后他驶出车道,飞快地沿街驶去。”

“她一直没看到那是什么车?”

“没有。一开始是因为天很黑,然后,火光开始透过你书房的窗户照到外面,车前灯的灯光也让她眼花缭乱。她跑回家给消防队打了电话。伊莎贝尔说他们来得很快,但你知道我们的房子有多老……而且……干燥的木头烧起来有多快……特别是用了汽油……”

是的,他知道。这座旧的、干燥的、满是木头的房子就是纵火犯梦想的作案目标。但是谁烧的呢?如果不是舒特,是谁?这个可怕的消息,像在一顿令人作呕的晚餐后又吃了一顿可怕的甜点,这一天中事情接踵而来,几乎完全瘫痪了他的思考能力。

“他说可能是汽油……我说的是,消防队长……他先到了,但警察来了,他们不停地问问题,莫特,大部分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可能树敌的事……仇人……我说我不认为你有仇人……我尽量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他温和地说。

艾米继续往下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说话时一直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就像电报员刚刚接受完重要消息,此刻正在大声报出来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离婚了……当然,他们不知道……最后是泰德不得不告诉他们……莫特……我母亲的圣经……在卧室的床头柜上的那几本……里面有我家人的照片……是……是我手上唯一一件……她的遗物……”

她的声音变成了凄惨的啜泣。

“我明天早上就过去。”他说,“如果我七点钟走,九点半就能到那儿。也许九点能到,现在暑期路上没有什么车。你今晚住在哪儿?泰德家?”

“对。”她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莫特,但我不知道今晚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知道的……他们提的那些问题……”

“那我很高兴你有他。”他坚定地说。他发现自己声音里的平静和文明实在叫人吃惊。“多保重。你带药了吗?”在他们结婚的最后六年里,她一直在服用镇静剂,但只是在她必须坐飞机时才服用……或者,他还记得,是他有公共活动要出席的时候,需要指定配偶在场时。

“它们在药柜里。”她没精打采地说,“没关系。我没有压力,只是伤心。”

莫特差点就告诉她,说他觉得这两样是同一种东西,但决定还是不说了。

“我一有空就去。”他说,“如果你认为我今晚过来,能做点什么……”

“不用了。”她说,“我们在哪儿见面?在泰德家?”

突然,他发现自己禁不住想象出一个画面,他的手握着清洁女佣的钥匙,看见钥匙在汽车旅馆的门锁上转动。他看见门摇晃着开了。他看到床单上那两张错愕万分的脸,艾米在左边,泰德·米尔纳在右边。泰德被吹干、造好型的头发因为睡觉变得歪歪斜斜,全部塌了下来。在莫特看来,他有点像电影《小淘气》里的小男生阿尔菲。看到泰德睡觉时的头发像个螺旋状的开塞钻,这也是第一次莫特觉得泰德这个人很真实。他看到了他们满脸的错愕和他们裸露的肩膀。突然间,几乎毫无预兆地,他想起一句话:当你只有爱情时,女人就会把它偷走。

“不要。”他说,“不去泰德家。威查穆街上的那家小咖啡店怎么样?”

“你希望我一个人来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生气,但听起来她已经准备好要生气了。我多了解她啊,他想。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声调的每一次升降,她说话的每一个转折。她一定也很了解我。

“没。”他说,“跟泰德一起来。不要紧。”其实很要紧,但他可以接受。他认为可以。

“那九点半。”她说,他听出她的气消了一点,“马奇曼。”

“这就是那个地方的名字吗?”

“是的……马奇曼餐厅。”

“好吧。九点半或稍早一点。如果我先到那里,我会用粉笔在门上画个记号。”

“……如果我先到那儿,我就把它擦掉。”她结束了他们之间由来已久的套路问答,两个人都笑了一下。莫特发现,即使是笑也会伤人。他们彼此非常了解。这不正是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的原因吗?当你发现那些时光不仅会结束,而且真的会结束的时候,不就是因为这个而让人痛彻心扉吗?

他突然想起了那张贴在垃圾柜盖子下面的便条……记住,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不是在开玩笑。他想说,艾米,我在这里也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然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给现在已经痛苦的她添麻烦了。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如果事情发生得再晚点,至少能把你的东西救下来。”她说,“我不愿想到你的那些手稿都被烧了,莫特。如果你两年前买了赫伯建议的防火抽屉,也许……”

“我认为这无关紧要。”莫特说,“新小说的手稿都在我这儿。”确实如此,整整十四页又差又无聊的稿子,“其余的稿子见鬼去吧。明天见,艾米。我……”

(爱你)

他闭上了嘴。他们离婚了。他还会爱她吗?这似乎有点不正常了。即使他知道自己还爱她,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我真的很遗憾。”他对她说。

“我也是,莫特。非常非常遗憾。”她又哭了起来。现在他可以听到有个人——一个女人,可能是伊莎贝尔·福汀——在安慰她。

“睡一会儿,艾米。”

“你也睡吧。”

他挂了电话。突然,这所房子似乎比他以前单独待在这里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安静得多,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夜风在屋檐下飒飒作响,还有很远的地方,一只潜鸟在湖边鸣叫。他从口袋里拿出纸条,把它弄平,又读了一遍。这是你应该留给警察的东西。其实,在警察给它拍照并对它进行鉴定之前,你根本不应该碰它。这是——背景音乐请来一段鼓声和号角声——证据。

妈的,莫特想,又把它揉成一团。不需要警察。戴夫·纽瑟姆这个当地警官到午饭时间都记不起早餐吃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要把这件事告诉县警长或州警察。毕竟,这并不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他的猫被杀了,但猫不是人。听过艾米那边的噩耗之后,约翰·舒特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他是个疯子,脑子有毛病,可能会有危险……但莫特越来越倾向于要尝试自己处理这件事,即使舒特是个危险人物,尤其他很危险的话,还是自己处理比较好。

德瑞镇的房子比约翰·舒特和约翰·舒特的疯狂想法更重要。它甚至比谁做了这件事更重要——可能是舒特或其他怀恨在心的人,或精神有问题的人,或两者兼而有之的人。房子,他想,还有艾米。她的情况显然很糟,他尽他所能安慰她,对他们俩谁也没有坏处。也许她甚至会……

但他不去想艾米会做什么。这样只会让他看到痛苦,最好相信艾米那条路已经永远关闭了。

他走进卧室,脱下衣服,双手枕在头后躺下。那只潜鸟又叫了一声,声音绝望而遥远。他又一次想到,舒特可能鬼鬼祟祟地还在外面,古怪的黑帽子下面露出一圈苍白的脸。舒特是个疯子,尽管他用手和螺丝刀对付了胖胖,但这并不排除他可能还有枪。

但莫特不认为舒特在外面,不管他有没有武器。

电话,他想。我去德瑞镇的途中至少得打两个电话。一个打给格雷格·卡斯泰尔斯,一个打给赫伯·克里克莫尔。如果我七点离开的话,从这里打就太早了,不过我可以用奥古斯塔收费站的付费电话……

他翻了个身,心想今晚要熬很长时间才能睡着……然后,睡眠像平滑的黑色波浪一样在他身上翻滚,如果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窥视他,他也不会知道。

16

闹钟在六点十五分吵醒了他。他花了半个小时把胖胖埋在房子和湖之间的沙地上,到了七点,他像计划的那样出发了。他在公路上开了十英里,前往“大城市”梅卡尼克福尔斯。这里有一家一九七〇年已经关闭的纺织厂,有五千居民,还有二十三号公路以及七号公路十字路口的黄色信号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老别克没油了。他开进比尔的雪佛龙加油站时,禁不住骂自己在出发前没有检查油量表……如果他已经过了麦坎尼克佛斯,又没注意到油量表的数字已经很低,那他可能得走好长一段路,和艾米的这次会面也会迟到很久。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正尝试把别克车的无底洞灌满时,他走向墙上的付费电话。他从左后口袋里掏出破旧的通讯录,拨打了格雷格·卡斯泰尔斯的电话。他觉得这么早能逮住格雷格,他是对的。

“喂?”

“嗨,格雷格……是莫特·雷尼。”

“嗨,莫特。我猜你在德瑞遇到麻烦了,是吧?”

“是。”莫特说,“新闻上有吗?”

“第五频道。”

“看上去怎么样?”

“什么东西看上去怎么样?”格雷格回答。莫特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如果他必须从任何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他倒是很乐意从格雷格·卡斯泰尔斯那儿听说。格雷格是个和蔼可亲的长发嬉皮士,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之后不久,他皈依了某个相当隐晦的宗教派别……也许是叫斯韦登伯格教派。他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据莫特所知,他们全家都像格雷格一样慵懒。你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始终如一的微笑,以至于偶尔没看到这种笑,就觉得他像没穿衣服。

“那么糟糕,嗯?”

“是。”格雷格简单地说,“那火一定像火箭一样,噌的一下就烧上去了。我真的很抱歉,伙计。”

“谢谢你。我现在就过去,格雷格。我是从麦坎尼克佛斯打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帮我个忙吗?”

“如果你说指的是木瓦的话,我想它们就要送过来了……”

“不,不是木瓦。别的东西。前两三天有个家伙一直在烦我。一个疯子。他说我六七年前偷了他写的一篇故事。我告诉他,在他声称自己写了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经写好了我自己的版本,并告诉他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听了以后勃然大怒。我有点希望不要再见到他,但运气不好。昨晚,我在沙发上睡觉时,他杀了我的猫。”

“胖胖吗?”格雷格听起来有点吃惊,这种反应相当于其他人的大吃一惊,“他杀了胖胖?”

“你说对了。”

“你跟戴夫·纽瑟姆谈过了吗?”

“没有,我也不想去。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亲自对付他。”

“这家伙听起来不太好惹,莫特。”

“杀猫和杀人相差太远了。”莫特说,“我想也许我比戴夫更能对付他。”

“嗯,你说的有点道理。”格雷格同意道,“戴夫七十岁以后就反应慢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莫特?”

“首先,我想知道这个人住在哪儿。”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给我看的故事上的署名是约翰·舒特,但后来他又耍了个小聪明,告诉我说这可能是假名。我想是的,听起来像个假名。不管怎样,如果他住在当地的汽车旅馆,我怀疑他不会用这个名字登记。”

“他长得什么样?”

“他大约六英尺高,四十多岁。他有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睛周围有太阳晒出的皱纹,还有脸上的纹路从嘴角往下延伸,好像框住了整个下巴。”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约翰·舒特”的脸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意识里,就像幽灵的脸扭曲地游向灵媒水晶球的表面。莫特感到手背的鸡皮疙瘩窜了出来,身体有点微微颤抖。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嘀咕,说他如果不是在犯错误,就是在故意误导格雷格。舒特很危险,没错。他不需要看那人做了什么就能明白这一点。昨天下午他已经在舒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人危险的一面。那他为什么还要扮演义警,想自己去解决问题?

因为,另一个更低沉的声音用带着危险而坚定的语气回答。只是因为,仅此而已。

脑中的声音又担心地说:你是想伤害他吗?这就是原因吗?你想伤害他吗?

但是那深沉的声音没有回答。它已经安静了下来。

“听起来像是这附近农民常见的长相。”格雷格疑惑地说。

“好吧,还有几件事可能会帮助你认出他。”莫特说,“首先,他是南方人……他的口音很明显。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大礼帽,我想是毡帽吧,帽子顶是圆的。它看起来像阿米什人戴的那种帽子。他开着一辆蓝色的福特旅行车,六十年代早期或中期的型号。密西西比州的车牌。”

“好……好。我问问周围的人。如果他在这一带,肯定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外州车牌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很显眼。”

“我知道。”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件事,“你可以先问问汤姆·格林利夫。昨天,在我家以北约半英里的湖滨大道,我跟这个舒特说过话,那时候碰到过汤姆。他走过时向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也向他挥了挥手。汤姆一定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吧。如果我在十点左右顺便去喝杯咖啡,我可能会在鲍伊的商店看到他。”

“他也去过那儿。”莫特说,“我知道,因为他提到了平装书架,一种老式的书架。”

“如果我找到他,要怎样?”

“不怎样。”莫特说,“什么也不要做。我今晚给你打电话。明天晚上我应该回到湖边的房子了。我不知道除了在灰烬中翻找,我在德瑞还能做些什么。”

“艾米怎么样?”

“她有个男朋友。”莫特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僵硬,可能听起来还是差不多,“我猜艾米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们两个得好好想想。”

“哦。对不起。”

“没必要。”莫特说。他看了看加油平台,看到加油工已经加完油,正在清洗别克的挡风玻璃,他没想过这辈子能再看到这个场面。

“亲自处理这家伙……你真的确定你想这么做?”

“对,我想是的。”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格雷格的想法:他在想,如果他发现那个戴黑帽子的人,莫特因此受伤,他,格雷格,就要负责任。

“听着,格雷格……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陪我去和那个人谈谈。”

“我也可以这么做。”格雷格松了口气说。

“他想要证据。”莫特说,“所以我给他弄来证据就好。”

“可你说你有证据。”

“是的,但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我想我得把证据丢在他脸上,让他别来烦我了。”

“哦。”格雷格想了想,“这家伙真的疯了,不是吗?”

“是。”

“好吧,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今晚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谢谢你,格雷格。”

“别客气。换换环境就像休息一样,对人有好处。”

“都这么说。”

他跟格雷格道别,看了看表。快七点半了,现在打电话给赫伯·克里克莫尔还太早,除非他想把赫伯从床上撬起来,而且事情也不是那么紧急。在奥古斯塔的收费站停一下就可以了。他走回别克车,把通讯录放回原处,然后掏出他的钱包,问加油工要付多少钱。

“加上现金折扣,一共是二十二点五美元。”加油工说,然后害羞地看着莫特,“我想知道能否让您亲笔签个名,雷尼先生?您的书我都读过。”

这使他又想起了艾米,想起了艾米是多么讨厌那些索要签名的人。莫特本人并不理解这些人,但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害处。对艾米来说,这些书迷似乎总结了他们生活中越来越令人讨厌的一面。到他们婚姻的最后,每当有人当着艾米的面问他这个问题时,莫特的内心都会感到畏缩。有时他几乎能感觉到她在想: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呢?他想,好像他能一样。他的工作就是写这些人想读的书……至少他是这么看的。当他成功地写出了书,他们就会来要签名。

他在信用卡账单背面给加油工签了名(毕竟,这个人洗干净了他的挡风玻璃),想着艾米有没有因为他做了书迷喜欢的事,就指责他。莫特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但艾米确实怪过他。莫特觉得自己应该被怪罪,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

就像舒特说的那样,正确就是正确。公平就是公平。

他回到车里,向德瑞开去。

17

他在奥古斯塔收费站付了七十五美分,然后把车停进了另一边电话旁的停车场。那天阳光明媚,但寒风凛冽,风从西南方向的利奇菲尔德吹来,一路吹过收费公路广场所在地的开阔平原,风大得足以让莫特迎风流泪。尽管如此,他还是乐在其中。他几乎能感觉到它把他脑袋各个房间里积得太久的灰尘都吹出去了。

他用信用卡给纽约的赫伯·克里克莫尔打了电话,打去了他的公寓,不是办公室。赫伯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出发前往莫特·雷尼的经纪公司詹姆斯与克里克莫尔公司,不过莫特认识赫伯很久了,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这会应该已经淋浴完,正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浴室镜子的雾气散去,然后刮胡子。

他连续第二次走运了。赫伯回答的声音里,睡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今天早上运气好吗?莫特想着,迎着十月的寒风咧嘴一笑。穿过四车道的公路,他可以看到人们正在架起防雪栅栏,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嗨,赫伯。”他说,“我是用奥古斯塔收费广场外的付费电话打给你的。我的离婚程序走完了,我在德瑞的房子昨晚着火了,有个疯子杀了我的猫,天气比挖井工人的皮带扣还冷……你说这是不是有意思?”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一系列的不幸听起来有多荒谬,直到听到自己大声地逐一讲述,他几乎笑了。天啊,外面很冷,但是感觉很好!是不是感觉很清净!

“莫特?”赫伯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人怀疑这是恶作剧。

“正是在下。”莫特说。

“你的房子怎么了?”

“我告诉你,但只有一次。如果有必要的话记笔记,因为我打算在电话旁被冻僵之前回到车里。”他从约翰·舒特和约翰·舒特的指控开始,最后说的是他昨晚和艾米的对话。

赫伯作为莫特的老相识和艾米的客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莫特猜测,赫伯对他们离了婚感到非常吃惊),赫伯对德瑞那所房子发生的事情表示了惊讶和悲伤。他问莫特是否知道是谁干的。莫特说他不知道。

“你怀疑这个叫舒特的家伙?”赫伯问,“我明白在你醒来前不久就杀死那只猫的意思,但是……”

“我想这在技术上是可能的,我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莫特说,“但我非常怀疑。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为了销毁掉一本杂志而烧毁了一栋有二十四个房间的房子。但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见过他。他真的认为我偷了他的故事,赫伯。我的意思是,他一点也不怀疑。当我告诉他我可以给他看证据时,他的态度是‘去你吧,混蛋,逗我玩呢’。”

“还……你报了警,是不是?”

“是的,我今天早上打了个电话。”莫特说,虽然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今天早上打了个电话,打给了格雷格·卡斯泰尔斯。他能想象到赫伯穿着整洁的粗花呢裤和肩带T恤,坐在纽约公寓的客厅里,但如果他告诉赫伯·克里克莫尔说打算自己处理这个问题,而且只有格雷格伸出援手,他怀疑赫伯是否能理解。赫伯是个好朋友,但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刻板的人:文明人,二十世纪晚期的典型都市人,彬彬有礼。他是那种相信劝导的人,相信冥想和调停的人。这种人在有理性的时候就相信讨论,而在没有理性的时候就立即把问题委托给有权威的人。对赫伯来说,有时爷们儿必须自己动手这个概念确实没错……但这个概念只存在于西尔维斯特·史泰龙主演的电影中。

“嗯,那就好。”赫伯听起来松了口气,“你手头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不用担心某个来自密西西比的疯子。如果他们找到他,你会怎么办?控告他骚扰吗?”

“我宁愿说服他打消受迫害妄想的念头,让他赶紧上路回去。”莫特说。他那令人愉快的乐观情绪,虽然毫无根据,但真实而又坚定。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崩溃,但还是忍不住咧着嘴笑,于是他用外套的袖口擦了擦流着鼻涕的鼻子,继续笑。他已经忘记了露齿而笑的感觉有多棒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你有我稿子的存档,对吧?”

“对,但……”

“好,我需要找到一九八〇年六月发行的《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就是那期登了《播种季节》的。我自己的那本因为火灾已经烧了,所以……”

“我没有。”赫伯平静地说。

“你没有?”莫特眨了眨眼睛。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为什么没有?”

“因为一九八〇年是我成为你经纪人的两年前。我帮你卖掉版权的书我都至少有一份,但那个故事是你自己卖的。”

“哦,该死!”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了《人人都投币》中《播种季节》的致谢辞。其他大多数致谢辞中都有这句话,“经作者及其代理人詹姆斯和克里莫尔公司允许转载。”《播种季节》(与合集中其他两三篇故事)的那篇致谢辞只是这么写的:“经作者许可再版”。

“对不起。”赫伯说。

“当然是我自己寄的……我记得在稿子寄出去之前写过询问信。只是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在当我的经纪人。”他笑了笑,接着又说,“无意冒犯。”

“没事。”赫伯说,“你要我给《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打个电话吗?他们肯定有往期的杂志。”

“你愿意吗?”莫特感激地问,“那太好了。”

“这可以马上打。只是……”赫伯顿了顿。

“只是什么?”

他说:“向我保证,拿到了这篇故事的杂志后,你不要独自去和这个人对质。”

“我保证。”莫特立刻同意了。他并不诚实,但管他呢——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叫格雷格一起,格雷格也同意了,这样他就不会孤单了。赫伯·克里克莫尔是他的文学经纪人,又不是他爸。他处理个人问题的方式真的和赫伯无关。

“好吧。”赫伯说,“我来办。到了德瑞给我打电话,莫特……也许情况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糕。”

“我希望如此。”

“但你不信吗?”

“恐怕是的。”

“好吧。”赫伯叹了口气,然后,他迟疑地补充道,“代我向艾米问好可以吗?”

“是的,我会的。”

“好。你走吧,别在那儿被风吹了,莫特。我能听到话筒里风呼啸的声音。你一定冻僵了。”

“快了。再次感谢,赫伯。”

他挂了电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电话。他忘记了别克需要加油,这是次要的,但他也忘记了赫伯·克里克莫尔直到一九八二年才成为他的经纪人,而这可不是小事。他猜想是因为压力太大了。这让人怀疑他还会忘记什么。

他心中的声音,不是脑中的声音,而是来自深处的声音,突然开口:那你一开始偷别人故事的那件事呢?也许你把这个也忘了?

他哼了一声,匆匆回到他的车里。他一生中从未去过密西西比,即使是现在,他像以往一样,就算陷入了作家文思枯竭的困境中,他离堕落到剽窃也还差得远呢。他滑到方向盘后面,启动了发动机,揣摩一个人的心思有时确实会引发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

18

莫特不认为人们——即使是那些对自己相当诚实的人——知道事情什么时候会结束。他认为人们常常会继续相信,或试图去相信,哪怕事实不仅在墙上写着,还写得特别大,不用望远镜在一百码外就能看得清,人们还是会坚持己见。如果是你真正关心并且觉得需要的东西,就能很轻易地欺骗你,很容易让你将你的生活和电视混淆,并且说服自己觉得错误的事情最终都会变得正确……可能放完下一个商业广告后就这样了。莫特觉得,如果人类没有自欺欺人这个厉害的本事,那人类会比现在更疯狂。

但有时真相会突然出现,如果你有意识地试图绕过真相去思考或幻想,那结果可能是毁灭性的。这就好像是一股巨浪咆哮着,不是从头上越过去,而是径直冲向挡在它前面的堤坝,把你和堤坝都冲得粉碎。

警察和消防部门的代表离开后,只剩下莫特、艾米和泰德·米尔纳三个人独自慢慢走在冒烟的废墟中,这会儿莫特·雷尼体验到了上述灾难性的顿悟。这栋绿色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耸立在堪萨斯街九十二号一百三十六年了。就在他们心怀悲哀查看屋子的废墟时,他才明白,他与缅因州波特兰的艾米·多德的婚姻结束了。这不是“婚姻压力期”。这不是“试分居期”。这也不会是你会经常听到的那种双方都后悔自己的决定,之后再婚的情况。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已成为历史。就连他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美好时光的房子,现在也只是一堆阴森森的、像巨人的牙齿一样插进地窖的闷烧的木头。

他们在威查穆街的小咖啡馆马奇曼的会面还算顺利。艾米拥抱了他,他也搂住了她,但当他想吻她的嘴时,她灵巧地把头转向一边,结果他亲到了她的脸颊上。就像他们在办公室聚会上说的那样,亲亲,见到你真高兴,亲爱的。

泰德·米尔纳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注视着他们。今天早上,他吹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完全不像电影里那个叫阿尔菲的角色了。他手里拿着烟斗,在过去三年左右的时间里,莫特曾在各种宴会上看到他咬着烟斗。莫特确信烟斗是装模作样的东西,是一种小道具,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烟斗的主人显得比他本人老成一些。他多大了?莫特不太确定,但艾米已经三十六岁了,他觉得穿着完美的灰色石洗牛仔裤和普莱诗敞领衬衫的泰德起码比她小四岁,可能还更小。他不知道艾米是否知道十年后——甚至五年后——她可能会陷入麻烦,然后他想,这话需要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跟她说。

他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艾米说没有。然后泰德接了过来,带着淡淡的南方口音,比约翰·舒特的鼻音柔和多了。他告诉莫特,说德瑞镇的消防队队长和消防队的警察局的警督会在泰德所说的“现场”与他们会面。他们想问莫特几个问题。莫特说很好。泰德问他要不要来杯咖啡,他们有时间。莫特说这也可以。泰德问他过得怎么样。莫特又说了好。每一次从他嘴里吐出来这个“好”时,他感觉越来越乏味。艾米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们之间的交流,莫特能理解这一点。在他发现他们俩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天,他告诉泰德他要杀了他。事实上,他可能说过要杀了他们两个。他对那件事的记忆很模糊。他怀疑他们俩的记忆可能也差不多。他不知道这种三角恋其他两个角的情况,但他自己觉得这种记忆模糊不仅可以理解,而且也是件仁慈的事。

他们喝了咖啡。艾米问他关于“约翰·舒特”的事。莫特说,他认为情况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他没有提到猫、便条或杂志。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离开了马奇曼咖啡馆,来到堪萨斯街九十二号,那里曾经是一所房子,而不是“现场”。

消防队长和警探如约出现了,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大多数问题都是问是不是有人恨他恨到丢汽油弹进他书房的地步。如果只有莫特一个人的话,他会闭口不提舒特的名字,但就算他没有提,艾米当然会提,所以他把他们最初的遭遇讲了一遍。

消防队长维克沙姆说:“那家伙很生气?”

“是的。”

“愤怒到开车到德瑞烧了你的房子?”警探布拉德利问道。

他几乎肯定舒特没有这样做,但他不想深入探究他与舒特的短暂交锋。首先,这意味着要告诉他们舒特对胖胖做了什么。这会让艾米心烦意乱,这会让她非常难过……会让人想起一大堆难受的事,他宁可不提。莫特觉得,现在是时候再次言不由衷。

“起初他可能是这样。但我发现这两个故事真的很像时,我就在自己的网站上查找了原始的出版日期。”

“他的小说从来没有发表过?”布拉德利问。

“没有,我肯定没有。然后,昨天,他又出现了。我问他的故事是什么时候写的,希望他能提到日期比我的要晚。你明白吗?”

警探布拉德利点点头:“你是想证明你比他先写。”

“对。《播种季节》被收录在我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里,但它最初发表于一九八〇年。我本来希望这家伙能选个比一九八三年早一两年的日期,这比较安全。我很幸运。他说他是在一九八二年写的。所以你看,我比他早。”

他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但消防队队长维克沙姆继续说道:“你明白了,我们也明白了,雷尼先生,可他明白了吗?”

莫特暗自叹了口气。他想他已经知道人只能在一段时间里言不由衷——如果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真相总要说出来的,要么就得编造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此时此刻已经到了这个关口。但这是谁的事呢?他们的还是他的?确实是他的事。他打算继续这样下去。

“是的。”莫特告诉他们,“他明白了。”

“那他后来呢?”泰德问。莫特有点恼火看着他。泰德把目光移开,似乎希望还能有支烟斗把玩。但烟斗放在车里,普莱诗的衬衫没有能装它的口袋。

“他走了。”泰德的多管闲事让莫特对他有些恼怒,这让他更容易说谎了,“他嘟囔着说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然后跳进他的车,就像他的头发着火了,要烧到屁股一样急忙开走了。”

“雷尼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这车的牌子和车牌?”布拉德利问。他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那是辆福特车。”莫特说,“对不起,我没法给你车牌。不是缅因州的车牌,但除此之外……”他耸了耸肩,试图表现出歉意。内心深处,他对事情的发展感到越来越不舒服。当他只是装可爱,避开任何赤裸裸的谎言时,似乎一切都还好……他现在赤裸裸地撒谎似乎是要避免让艾米痛苦,不让她知道那个人扭断了胖胖的脖子,然后用螺丝刀捅了它。但现在他把自己置于如此的处境,他得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故事。如果他们在一起把他说的事比较一番,他就尴尬了。要解释他说谎的原因可能很难。他觉得只要艾米没有和格雷格·卡斯泰尔斯或赫伯·克里克莫尔说话,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比较。但假设他和格雷格找到舒特,把一九八〇年六月的《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杂志甩到舒特的脸上,和他激烈争执呢?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大个子,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到这里,他又体验到了在收费站和赫伯说话时那种短暂的兴奋,几乎要开怀大笑起来。他忍住了。如果他笑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奇怪他为什么会笑,他认为他们的奇怪是有道理的。

“我想舒特肯定是要去……”

(密西西比)。

“……他当初来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完。

“我想你是对的。”布拉德利说,“但雷尼先生,我要追查这个问题。你可能已经说服了那个家伙他是错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开开心心地离开的。很有可能他勃然大怒,开车到这里来,放火烧了你的房子,就因为他生气了——对不起,雷尼太太。”

艾米别扭地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不用抱歉。

“你不认为这是可能的吗?”

是的,莫特想,我觉得这不可能。如果他决定烧掉房子,我想他来德瑞之前就会杀了胖胖,以防我在他回来之前醒来。在那种情况下,我找到胖胖的时候,血应该是干的,胖胖也会变得僵硬。但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但我不能这么说。即使我想也不行。首先,他们会好奇为什么我把胖胖的事瞒了这么久。他们可能会认为我哪里不对劲。

“我想是的。”他说,“但我见过那个人。在我看来,他并不是那种会烧房子的人。”

“你是说他的姓不是施诺普斯。”艾米突然说。

莫特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笑了。“对。”他说,“他是南方人,但不姓施诺普斯。”

“这个意思是?”布拉德利有点警惕地问。

“是个老笑话,警督。”艾米说,“施诺普斯那家人是威廉·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他们是从烧谷仓起家的。”

“哦。”布拉德利茫然地说。

维克沙姆说:“雷尼先生,没有专门烧房子的那种人。他们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相信我。”

“嗯……”

布拉德利说:“如果可以的话,再多说一点汽车的事。”他把铅笔放在笔记本上,“我想让州警察注意到这个家伙。”

莫特突然决定再撒点谎。其实他要撒很多很多谎。

“嗯,那是一辆轿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嗯。福特轿车。哪年的?”

“我想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他相当肯定,舒特的旅行车实际上是在一个名叫奥斯瓦尔德的人枪杀肯尼迪总统后,林登·约翰逊变成美国总统那年制造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车牌是浅色的。可能是佛罗里达的。我不能保证,但很有可能。”

“嗯。他本人呢?”

“平均身高。金发。戴眼镜。约翰·列侬曾经戴过的那种圆形细框眼镜。我就记得这些……”

“你不是说他戴着一顶帽子吗?”艾米突然问。

莫特觉得他的牙齿咔嗒一声合在了一起。“是的。”他愉快地说,“对,我忘了。深灰色或黑色。更像是鸭舌帽。”

“好吧。”布拉德利啪地合上了笔记本,“从这里开始。”

“这难道不是一起简单的故意破坏、纵火取乐的案件吗?”莫特问,“在小说中,每件事都有联系,但我的经验是,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可能是这样。”维克沙姆赞同道,“但检查一下这些明显的联系也无妨。”他朝莫特严肃地眨了眨眼睛,说,“你知道,有时生活仿效艺术。”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泰德问他们,一只胳膊搂住了艾米的肩膀。

维克沙姆和布拉德利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布拉德利摇了摇头:“我觉得没了,至少目前没有。”

“我这么问只是因为艾米和莫特得花点时间和保险经纪人打交道。”泰德说,“可能还要和总公司的调查员谈。”

莫特觉得这个人的南方口音越来越烦人。他怀疑泰德来自美国南部,比福克纳老家更北的几个州,但这仍然是一个他本可以不考虑的巧合。

警探和消防队长与艾米和莫特握了握手,表达了他们的同情,并告诉他们说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请与他们联系,然后离开了,留下他们三个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

“我为这一切感到抱歉,艾米。”莫特突然说。艾米走在他们中间,回头望着他,显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吓了一跳。也许只是因为莫特声音里的真诚。“所有一切。真的很抱歉。”

“我也是。”她轻轻地说,摸了摸他的手。

“好吧,加上泰德是三个。”泰德严肃认真地说。艾米又回头去看他,在那一刻,莫特非常想高高兴兴地掐死那个人,直到他的眼球拉着视神经爆出来为止。

他们现在正沿着房子西边的街道走。这里原来是他的书房与房子相接形成的一个深深的角落,不远处是艾米的花园。现在所有的花都死了,莫特想这也许也无妨。火已经热得足以把废墟周围十二英尺远的地方的青草都烤得干干净净。如果花开了,它们也会被烤得皱起来,那就太让人感到悲哀了,那应该会……

莫特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那些故事。那个故事。你可以叫它《播种季节》或者你可以叫它《秘密之窗,秘密花园》,但是一旦你拿掉表面的华而不实的东西,看看下面,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他抬起头来。除了蓝天什么也看不见,至少现在是这样,但在昨晚的火灾之前,他正在看的地方应该有一扇窗户。那是洗衣房旁边那个小房间的窗户。那个小房间是艾米的工作室。她在那里开支票,写日记,打电话……他怀疑艾米几年前就是在这个房间开始写小说的。写小说的梦想消逝以后,艾米把梦想体面而安静地埋葬在那个房间的某个书桌抽屉里。桌子一直靠窗。艾米喜欢早上去那儿。她可以在隔壁房间开始洗衣服,然后一边做文书工作,一边等待洗衣机发出提示音提醒衣服洗好,再把衣服拿出来丢进烘干机。她说,这个房间离主楼很远,她喜欢这里的安静。这里有安静、清晰、神清气爽的晨曦。她喜欢不时地向窗外看,看房子和书房形成的深邃角落里长着的那些花。他听见她说:这是我们家最好的房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因为除了我,几乎没人去那儿。它有一个秘密的窗户,能俯视着秘密花园。

“莫特?”艾米叫道。有好一会儿,莫特都没有注意到她,他把她的真实声音和她在自己心里的声音混淆了,那是记忆中的声音。但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虚假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不是吗?这似乎是一段真实的记忆,但在舒特、胖胖和屋子的大火之前,他就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难道他有可能在体验……一段记忆幻觉?他想让自己和艾米的过去在某种程度上符合那个该死的故事,那个男人疯了,杀了他妻子的故事?

天啊,我希望不是。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我是,那就离精神崩溃不远了。

“莫特,你没事吧?”艾米问。她烦躁地拽着他的袖子,至少暂时打断了他的恍惚状态。

“没事。”他说,然后又突然地说,“不。说实话,我有点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吃的早餐。”泰德说。

艾米看了泰德一眼,莫特觉得好受了一点。那不是友好的表情。“才不是早饭,”她有点气愤地说,她对着烧焦的废墟挥了挥手臂,“是因为这个。我们离开这里吧。”

“保险公司的人中午就会到。”泰德说。

“好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我们去你那儿吧,泰德。我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我想坐下。”

“好吧。”泰德用一种略带恼怒的,仿佛你没有必要那么大声的语气说,这让莫特心里好受了些。尽管那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本来说泰德·米尔纳的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去的地方,但他还是毫无异议地陪着他们去了。

19

他们穿过镇子来到泰德住的东区,一路上都很安静。莫特不知道艾米和泰德在想什么。艾米应该是在想那所房子,泰德应该是在想他们是否能及时和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们见面,这些可能都猜准了,但莫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那到底这是真的,还是记忆?

他最终认定,艾米真的说过她的工作室就在洗衣房旁边……这不是虚假的记忆。她是在“约翰·舒特”声称自己写了《秘密之窗,秘密花园》的一九八二年之前就说过吗?他不知道。无论他多么认真地欺骗他混乱而疼痛的大脑,总是得到一个简单的信息:没法确定答案。但如果她真的说了,无论什么时候,舒特的故事标题不也只是简单的巧合吗?也许是,但巧合越来越多,不是吗?他断定这场火灾,一定是巧合。但艾米满是枯死的花朵的花园的记忆却冒了出来……现在越来越难以相信这一切没有以某种奇怪的,甚至是超自然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舒特”自己不也同样困惑吗?你是怎么弄到的?他这么问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困惑。这正是我真正想知道的。一个像你这样乱写乱画就能大把赚钱的混蛋,怎么会到密西西比的一个破小镇偷我的故事?当时,莫特认为这要么是这个人疯狂的另一种表现,要么就是这个人演技特别好。现在,在泰德的车里,他第一次想到,如果情况反过来,他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情况确实反过来了。这两篇小说有一点完全不同,那就是篇名。但是现在莫特发现他有一个问题要问舒特,这个问题和那个舒特已经问过他的问题非常相似:舒特先生,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篇名的?这就是我真正想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在离你的密西西比小镇一千二百英里的地方,一个你声称从未听说过的作家的妻子有她自己的秘密窗口,可以俯瞰她自己的秘密花园?

当然,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当格雷格找到舒特时,莫特得问问他。

20

莫特接过泰德递过来的一杯咖啡时,问他是否可以提供一杯可口可乐或者百事可乐。泰德也确实给他了杯可乐,莫特喝完后,感觉他的胃舒服了。他原以为,只要现在来这个泰德和艾米玩过家家的地方(他们现在倒是不用躲在廉价的小镇汽车旅馆里了),他就会愤怒且不安。但他没有这种感觉。这只是一所房子,每个房间似乎都在宣告主人是个还没玩够的年轻单身汉。莫特发现他很容易就释怀了,不过他又一次为艾米感到有点紧张。他想起艾米那个小工作室里清新且让人头脑清楚的阳光,还有隔壁烘衣机传过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她有着秘密之窗的小小的工作室,那所房子里唯一一个可以俯瞰房子下方与侧房形成的小夹角的地方,莫特想着她属于那里,非常不属于这里。但这是她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莫特在这个另一所房子里待了几分钟后,觉得自己想开了,这所房子并不是可怕的罪恶之所,只是一所房子而已……他甚至可以心满意足地接受。

她问他是否会在德瑞镇过夜。

“不了。我们和保险业务员聊完,我就得回去。如果有其他事情发生,他们可以联系我……或者你可以联系我。”

莫特朝艾米微笑。艾米也对他报以微笑,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泰德看了不喜欢。他皱着眉头,望着窗外,手里摆弄着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