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到图书馆的半路上，山姆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太明显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他弄丢了几本图书馆的书，后来他发现它们已经被毁坏了，他得为此赔钱。

仅此而已。

他突然想到，在让他像四年级学生那样思考方面，阿黛丽娅·洛兹比他自己预期的更成功。孩子丢了书，对孩子来说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无能为力，只能畏缩在图书馆规定的阴影下，等待着图书馆警察的出现。但图书馆警察是不存在的，作为成年人，山姆非常清楚这一点。图书馆只有像洛兹那样由市政府雇的工作人员，他们有时会过分夸大自己在整个体制中的地位；只有像山姆这样的纳税人，有时会以为自己是摇尾巴等待施舍的狗，而不是反过来。

我要进去，我要道歉，然后我要让她给我寄一张再买那两本书的账单，山姆想。就是这样，就这么结束。

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

山姆仍然感到有点紧张和尴尬（但至少能控制这个小题大做的事情了），他把车停在了图书馆的街对面。主入口两侧的路灯是亮着的，把柔和的白光投射到台阶和建筑的花岗岩外立面上。晚上的灯光让这里显得比较友善，也让人没有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在他第一次来时肯定没有这些，或者只是因为现在是春天，一切都让人感到振奋，而他第一次见到这头“图书馆巨龙”的时候天气是阴沉的。现在图书馆石头机器一样令人生畏的面孔消失了，又变回了普通的公共图书馆。

山姆正要下车，然后停了下来。之前他像被启示一样得到了灵感，现在他突然又有了另一个。

戴夫的海报上那个女人的脸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那个端着一盘炸鸡的女人，戴夫叫她“莎拉”的那个。那个女人对山姆来说很眼熟，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知道原因了。

是娜奥米·希金斯。

2

山姆在台阶上和两个穿着枢纽城高中夹克的孩子擦肩而过，在门还没关上之前，他抓住了门把。他走进门厅。他首先想到的是声音不对。大理石台阶后面的阅览室一点也不吵闹，但也不像一个多星期前的星期五中午那样安静。

可现在是星期六晚上了，他想。这里有孩子，可能在为期中考试而学习。

但是，这样的喋喋不休，阿黛丽娅·洛兹会容忍吗？从声音上看，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这情况肯定不对头。

第二件让山姆觉得不对头的事是原来装在画架上的那句无声的命令。

安静！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托马斯·杰斐逊的画像。下面还有一句他的话：

没书我可活不下去。

——托马斯·杰斐逊（给约翰·亚当斯的一封信）一八一五年六月十日

山姆对着画像研究了一番，觉得这改变了人准备进入图书馆时的整个感受。

安静！

引起恐惧和不安的感觉（例如，如果有人肚子咕噜咕噜地响，或者如果有人觉得肠胃胀气，要憋不住了，该怎么办？）

没书我可活不下去。

这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标语让人产生愉悦和期待的感觉——它让人感觉就像饥饿的人终于拿到食物时的感觉一样。

山姆困惑地想为什么这么小的细节就会让事情截然不同，他走进大厅，突然停了下来。

3

大厅里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明亮多了，但这只是变化之一。一直延伸到上层架子昏暗尽头的梯子不见了。根本不需要它们，因为天花板离地面只有八九英尺，而不是三十或四十英尺。如果你想从较高的书架上拿一本书，只需要随便拿一张在附近的凳子垫脚就够得着。借书台旁边一张宽桌子上有一堆呈扇形摆放、引人翻阅的杂志。之前用来挂杂志，就像挂死去动物的兽皮一样的橡木架子现在已经不见了。连写着“把所有杂志放回原处！”的牌子也消失了。

新小说的书架还在，但是“只出借七天”的标志已经被写着“享受读畅销书的乐趣”的牌子取代！

图书馆里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来来去去，低声交谈。有人还笑了，笑声轻松而自然。

山姆抬头看着天花板，拼命想弄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倾斜的天窗不见了。房间原来的天花板已经被现代化的吊顶遮住。旧的悬挂式球型灯泡已经被嵌在新天花板上的内嵌式日光灯所取代。

有个女人手里拿着几本悬疑小说本来要去借书台，结果她顺着山姆的目光看着天花板，但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于是好奇地看着山姆。其中一个坐在杂志桌右边的长桌旁的男孩用胳膊肘推了推他的同伴，把山姆指给他们看。另一个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他们都窃笑起来。

山姆既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注视，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窃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站在主阅览室的入口处，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想不通图书馆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自从你上次来这里，他们就安装了吊顶。那又怎样？可能会让图书馆更暖和一点？

是的，但是那个叫洛兹的女人从来没有说过图书馆会有变化。

没有，但她为什么要跟他说？山姆又不是常来图书馆，不是吗？

不过，她本应该对图书馆装修这事感到不爽的。她给山姆的印象是那种坚如磐石的传统主义者。她不会喜欢这样的。肯定会反感。

没错，但还有一件事，更让他不安的事。安装吊顶是一次重大的翻新。山姆不明白这件事怎么能在一个星期内完成。还有那些高高的书架和上面的书呢？架子哪儿去了？书到哪儿去了？

现在其他人都在看着山姆，就连图书馆的助理员工也从借书台的另一边盯着他看。大厅里交头接耳的说话声都安静下来了。

山姆揉了揉眼睛——真的揉了揉——又抬头看了看悬挂着的镶有日光灯的天花板。他没有看错。

我走错图书馆了！他疯狂地想。就是这样！

他混乱的思维一想到这个念头就紧紧地抓住它，然后又退缩，就像被骗得向影子扑去的小猫。以爱荷华州中部的标准来看，枢纽城相当大，人口约三万五千，但认为这个城市能负担得起两个图书馆的想法是荒谬的。此外，建筑的位置和房间的配置都没错……只是里面的一切都变了。

山姆想了一会儿自己是不是疯了，然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环顾四周，第一次注意到大家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都看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疯狂的冲动，想说：“回去忙你的……我只是发现整个图书馆一周内变了。”但他没有说，只是悠闲地走到杂志桌前，拿起一份《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他假装很有兴趣地开始翻看，并用余光观察着房间里的人，看他们是否回去忙之前的事。

当山姆觉得自己不会引起别人过分的注意时，他把杂志放回桌子上，信步走向儿童图书馆。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穿越敌境的间谍。门上的标识完全一样，暖色的深橡木上写着金色的字母，但海报却不同。他这时看到，吓人的小红帽海报已经被唐老鸭的侄子休伊、杜威和路易的海报取代。他们穿着泳裤，跳入一个装满书的游泳池。下面的标语是：

进来吧！阅读很好玩的！

“这是怎么回事？”山姆喃喃自语。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他能感觉到手臂和后背上沁出了汗珠。如果只是那张海报的话，他可能会认为洛兹被解雇了……但不仅仅是海报变了。而是一切都变了。

他打开儿童图书馆的门，往里面看了看。他看到了同样令人愉快的小世界，还有低矮的桌椅，同样明亮的蓝色窗帘，同样挂在墙上的饮水机。只是现在这里的吊顶与主阅览室的吊顶一模一样，所有的海报都换过了。黑色轿车里尖叫的孩子

（笨蛋西蒙……他们都叫他笨蛋西蒙，他们鄙视他，我认为这有益身心健康，不是吗？）

不见了，穿着风衣、有颗奇异的多角星警徽的图书馆警察也不见了。山姆往后退，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借书台。他觉得全身就像随时会碎掉的玻璃。

两个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男一女都是大学生，就看着他慢慢走近。山姆还没有完全慌乱，但看得出这两个工作人员有点紧张。

要小心点。不……要表现得正常些。他们已经觉得你和疯子差不多了。

他突然想起了鲁基，这时一种可怕的、毁灭性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可以想象到自己张大了嘴巴，对着这两个紧张的年轻人大喊大叫，用最大的声音要求他们给他一些他妈的吉姆肉干，因为那东西超好吃！超好吃！要大吃特吃！

但他说话的声音反而变得平静而低沉。

“也许你们能帮我一下。我需要和图书馆馆长谈谈。”

“哎呀，对不起。”那女孩说，“普莱斯先生星期六晚上不来。”

山姆低头看了一眼桌子。和他上次去图书馆时一样，缩微胶卷记录旁边有一块很小的名字牌，但上面写的不是

A.洛兹

而是

普莱斯先生

他心里想起了娜奥米的声音：“高个子男人？很瘦？大约五十岁？”

“不是。”他说，“不是普莱斯先生，也不是佩卡姆先生。是一个叫阿黛丽娅·洛兹的人。”

男孩和女孩困惑地面面相觑。“这里没人叫阿黛丽娅·罗德。”男孩说，“你一定把这里和其他图书馆弄混淆了。”

“不是罗德。”山姆告诉他们，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洛兹”。

“没这个人。”女孩说，“你一定弄错了，先生。”

他们又开始对他警惕起来，但山姆想坚持告诉他们，阿黛丽娅·洛兹当然在这里工作，他八天前才见过她，但他还是忍住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整个事情很不对劲，但在这种疯狂的情况中，一切又非常说得通。这件事当然疯狂，但这并没有改变事实的内在逻辑是完整的。就像那些消失的海报、天窗和杂志架一样，阿黛丽娅·洛兹也已经不复存在。

娜奥米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想起。哦！是洛兹小姐吗？那一定挺有趣。

“娜奥米认出了这个名字。”山姆喃喃地说。

现在，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惊愕地看着他。

“对不起。”山姆说，试着笑了笑，他觉得他的表情更扭曲了，“我和以前的事搞混了。”

“我觉得是。”男孩说。

“肯定是。”女孩也说。

他们认为我疯了，山姆想，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怪他们。

“还有别的事吗？”男孩问。

山姆张开嘴想说没有，然后匆忙离开……他随即改变了主意。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他不如再进一步。

“普莱斯先生当图书馆馆长多长时间了？”

两位工作人员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孩耸耸肩。“我们到这儿以后一直都是他。”她说，“不过我们在这里时间不长吧，你是……？”

“皮伯斯。”山姆说着伸出了手，“山姆·皮伯斯。我很抱歉。我有些失态。”

他们俩都放松了一点——虽然不明显，但看得出来，这让山姆也放松了一点。不管心烦意乱与否，他至少用上了他那让人安心的强大能力。如果房地产和保险推销员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该另谋高就了。

“我是辛西娅·贝里根。”她说着迟疑地握了握山姆的手，“这是汤姆·斯坦福。”

“很高兴见到你。”汤姆·斯坦福说。虽然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但还是和山姆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

“不好意思？”拿推理小说的女人问，“请问谁能帮我一下？我打桥牌要迟到了。”

“我来吧。”汤姆对辛西娅说，然后走到桌子那边去处理那个女人的书。

辛西娅说：“皮伯斯先生，汤姆和我是查普顿大专的学生。这是一份半工半读的工作。我在这儿已经三个学期了……去年春天普莱斯先生雇用了我。汤姆是夏天来的。”

“普莱斯先生是唯一的正式员工吗？”

“嗯。”辛西娅有一双可爱的棕色眼睛，现在山姆能从眼睛里看到一丝担忧，“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山姆又抬起头来，他忍不住，“自从你来上班后，这个吊顶就一直在这儿吗？”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嗯。”她说，“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叫吊顶，不过，你说的是对的，自从我来这儿以来，这儿就是这样的。”

“你瞧，我本来以为上面有天窗的。”

辛西娅笑了。“嗯，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绕到大楼的一侧，你可以从外面看到天窗。你在书架上也能看到它们，但它们都被钉上了木板。我是说天窗，不是书架。我觉得它们这样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阿黛丽娅·洛兹这个人。”

她摇了摇头。“嗯。不好意思。”

“图书馆警察呢？”山姆忍不住问。

她笑了。“只有我的老姑妈说过这个。她过去常告诉我，如果我不按时把书带回来，图书馆警察就会去逮我。但那时还在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我还是个小女孩。已经很久以前了。”

当然啦，山姆想。也许是在十年、十二年前。恐龙还在地球上到处跑。

“好吧。”他说，“谢谢你告诉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你没吓到我。”

“我觉得有一点。有那么一瞬间，我脑子里一塌糊涂。”

“这个阿黛丽娅·洛兹是谁？”汤姆·斯坦福回来后问道，“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也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谁。”山姆说。

“嗯，我们明天闭馆，但普莱斯先生周一下午和周一晚上在。”他说，“也许他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山姆点点头：“我想我要去找他。再次感谢你们。”

“我们本来就是来帮忙的。”汤姆说，“我真希望我们能给你更多的帮助，皮伯斯先生。”

“谢谢。”山姆说。

4

山姆回到车里之前，还好好的，但当他打开驾驶座车门的时候，他肚子和腿上的肌肉似乎都僵住了，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支撑住车顶，以免摔倒。他并没有真的上车，而是瘫倒在方向盘后面，然后坐在那里，喘着粗气，担心自己会不会晕倒。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就像罗德·瑟林那部老剧集里的角色。“本集将让您看到一位名叫塞缪尔·皮伯斯的人，他曾经是枢纽城的居民，一名房地产商人，一切都在本集的……《阴阳魔界》。”

是的，就是这样。在电视上看角色们应对不可思议的事件算是一种乐趣。但山姆发现当自己就是那个不得不与不可思议的事情纠缠的人时，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失去了原本的许多乐趣。

他望着街对面的图书馆，那里的人们在路灯柔和的灯光下来来往往。拿着推理小说的老太太上了街，大概是去打桥牌。有几个姑娘走下台阶，一起有说有笑，手里的书靠着她们隆起的胸脯上。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当然都正常。反常的是他一周前进入的那间图书馆。他想，那些古怪之处没有给他更大的打击的唯一原因是他一直在想着他那篇该死的演讲稿。

别想了，他告诫自己，但他担心他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制。像《乱世佳人》里的思嘉丽·奥哈拉一样，明天再想吧。太阳升起后，这一切就会说得通了。

他把车挂上挡，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