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和山脉。藏宝库。穿圆领运动衫男人的鼻子。
没有狗吠的声音。不允许惊慌失措。改变目的地。
1
布莱恩曾要求穿红衬衫的年长男人照顾黛娜,可是黛娜一听见机身右侧那个女人十分年轻的声音,就认定了她、往她身边挤,害怕得一定要抓着她的手。黛娜和李小姐生活多年,只要听见老师的声音,她立刻能知道这个人是老师。黑发女人很乐意地拉着她的手。
“你说你的名字叫黛娜吗,亲爱的?”
“是,”黛娜说,“我是个盲人,但在波士顿做完手术后,我就能看见了。也许能看见。医生说我恢复部分视力的概率是七成,完全恢复视力的概率是四成。你叫什么名字?”
“劳蕾尔·史蒂文森。”黑发女人说。她的眼睛仍然注视着主机舱,脸上似乎无法摆脱最初的表情:一脸难以置信的怀疑。
“劳蕾尔这个名字指的是一种花,对不对?”黛娜热切而活泼地问道。
“啊哈。”劳蕾尔说。
“对不起,”那个带着角框眼镜、操着英国口音的男人说,“我要到前面帮帮我们的朋友。”
“我也一起去。”那个穿红衬衫的年长男人说。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穿圆领运动衫的人突然叫了起来,他除了两颊上的红晕外脸色一片惨白,“我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我一点也不惊讶。”英国人说着开始向前走。穿红衬衫的人跟在他后面。那个神情恍惚的十几岁的女孩在他们身后走了一会儿,然后在主舱和商务舱之间的地方停了下来,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那位身穿破旧运动外套的老绅士走到机身左侧一个窗口前,倾身向外看。
“你看到了什么?”劳蕾尔问。
“黑暗和群山。”穿运动外套的人说。
“落基山脉?”阿尔伯特问。
穿破旧运动外套的人点了点头:“我想是的,年轻人。”
阿尔伯特决定也走过去。他十七岁,非常聪明,而且也想知道今晚特别大奖的神秘问题的答案:谁在驾驶飞机?
然后他决定不再去想……至少现在不想。他们飞得十分顺畅,所以肯定某个人在开,就算这某个人其实是某个东西,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动驾驶,他也没什么能做的。身为阿尔伯特·考斯纳,他可是个有天赋的小提琴手——不能算是奇才,要去波士顿伯克利音乐学院学习。当作为“王牌”考斯纳时,至少在他的梦里,他可是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希伯来神枪手,也是每周六休息的赏金猎人。他不能放心睡大觉,得留一只眼睛始终留意重要的机会,另一只眼睛看看尘土飞扬的路上有没有不错的符合犹太教习惯的小餐厅。他觉得“王牌”是他躲避爱他的父母的一种方式,因为父母不允许他参加少年棒球联盟,怕他可能弄伤自己有天赋的手,而且他们从心底里相信,每次吸鼻子都意味着肺炎要发作了。他是个带枪的小提琴手,这是个很有趣的组合,但他对驾驶飞机一无所知。那小女孩说的话使他感到好奇,让他觉得血液凝固了起来。“我摸到了那个人的头发!”她说,“有人割掉了他的头发!”
他从黛娜和劳蕾尔身边走开(身穿破旧运动外套的男人去到飞机右侧,找了个窗口往外看;穿圆领运动衫的男人则往前走和其他人会合,表情好斗地眯起了双眼),开始沿着黛娜走来的左侧过道往后找。
“有人割掉了他的头发!”她刚刚是这么说的。往后没走几排,阿尔伯特就看见了她说的东西。
2
“我一直祈祷,先生,”那个英国人说,“我在头等舱看到的那顶飞行员帽是你的。”
布莱恩站在锁着的门前,低着头,疯狂地思考着。当那个英国人在他身后说话时,他吓得抽搐了一下才转过身来。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英国人温和地说,“我是尼克·霍普韦尔。”他伸出手来。
布莱恩握了一下。当做了握手这个古老的仪式时,他想到这一定是一个梦。从东京飞回的糟糕的航班,以及得知安妮已经死了的消息导致了这场梦。
他心里有一部分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就像他心里有一部分知道那小姑娘的尖叫与空无一人的头等舱毫无关系一样,但这个念头缠着他不放,就像他纠结另一个念头一样。这有帮助,为什么不纠结呢?其他的一切都是疯狂的——疯狂到连想一下都让他感到恶心和发烧。再说,他真的没有时间去思考,根本没有时间,他发现这也是一种解脱。
“布莱恩·恩格尔,”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虽然眼前的情况……”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具体是什么情况呢?他想不出一个词来恰当地形容。
“有点奇怪,不是吗?”霍普韦尔同意了,“我想,现在最好别去想。机组成员们有没有回答?”
“没有。”布莱恩说着突然沮丧地用拳头砸门。
“别着急,别着急,”霍普韦尔安慰道,“恩格尔先生,说说那顶帽子的事。你不知道要是我能称呼你为恩格尔机长,会使我得到多大的满足和宽慰。”
布莱恩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我是恩格尔机长,”他说,“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你可以叫我布莱恩。”
尼克·霍普韦尔抓住布莱恩的左手,热情地吻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叫你救世主吧。”他说,“你非常介意吗?”布莱恩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尼克跟着笑。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飞机上,他们站在上锁的舱门前狂笑着,这时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和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男子走了过来,看着他们,好像他们都疯了似的。
3
阿尔伯特·考斯纳用右手抓着一绺头发,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在头顶的灯光下,头发又黑又亮。它刚才把小姑娘吓得半死,他一点也不惊讶。如果阿尔伯特看不见的话,他也会被吓着的。
他把假发扔回座位上,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钱包,又仔细看了看钱包旁边的东西。那是一枚纯金的结婚戒指。他把它捡起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他开始慢慢地向飞机后部走去。不到一分钟,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的阿尔伯特就完全忘了“是谁在驾驶飞机”这件事,也忘了如果是自动驾驶,他们该怎么降落。
29号航班上的乘客都不见了,但他们留下了相当可观,也可以说是令人困惑的一大笔财富。阿尔伯特几乎在每个座位上都发现了珠宝:主要是结婚戒指,但也有钻石、祖母绿和红宝石。有耳环,大部分是廉价的东西,但有一些在阿尔伯特看来相当昂贵。他妈妈有几件好首饰,这些东西让他妈妈最好的首饰看起来就像在大甩卖中买的一样。这儿有饰钉、项链、袖扣、刻了名字的手镯。还有一大堆手表。从天美时到劳力士都有,好像至少有二百只,有的在座位上,有的在座位间的地板上,有的在走道上。它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至少有六十副眼镜。金属镜架、角质架的、金边的。式样有一本正经的、朋克的,还有镶着水钻的。牌子有雷朋、宝丽来和佛斯特·葛兰特斯。
此外有皮带扣、安全别针与成堆的零钱。没有钞票,不过二毛五、一毛、五分、一分加起来至少有四百美元。还有皮夹子,虽然没有钱包多,但也有十几个,从皮革质地到塑胶质地的都有。还有折叠刀。另外至少有十几个计算器。
还有一些更奇怪的东西。他捏起一个肉色的塑料圆筒,检查了将近三十秒,才断定这是个自慰工具,匆忙又放回去。在一根精致的金链上挂了一只小金汤匙。椅子上和地板上到处都有明亮的金属斑点,大部分是银色的,也有一些是金色的。他拿起了一些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有些是牙套,但大多数是人类牙齿的填充物。在其中一排,他拿起了两根小钢条。他看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这是手术用的钢钉,它们不应该落在一架几乎无人的飞机的地板上,而应该固定在某个乘客的膝盖或肩膀里。
他又发现了一个乘客,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年轻人,躺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大声打鼾,闻起来像一座啤酒厂。
隔着两个座位,他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植入式心脏起搏器的装置。
阿尔伯特站在飞机的尾部,注视着前方大而空的管状机身。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他用柔和而颤抖的声音问。
4
“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人大声说。他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头等舱的服务区,就像一个发起恶意收购的企业掠夺者。
“现在?我们正要把这扇门的锁砸开,”尼克·霍普韦尔说,他睁着明亮的眸子看着圆领衫男的脖子,“机组人员似乎已经和其他人一样消失了。但我们仍然很幸运。我在这儿新认识的人是个飞行员,他正好搭免费飞机,而且……”
“这里确实有个不值钱的蠢货。”圆领衫男说,“相信我,我要查出是谁。”他从尼克身边挤过去,看也不看一眼,然后把脸凑到布莱恩面前,咄咄逼人,就像棒球运动员在与裁判争论判罚一样,“朋友,你是在给‘美国骄傲’工作吗?”
“是的,”布莱恩说,“但是我们为什么现在不暂时把这事放一边,先生?重要的是……”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圆领衫男大吼大叫。一阵薄雾般的唾沫落在布莱恩的脸颊上,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用手掐住这个蠢人的脖子,看看他的头要扭到什么地方才能扭断。“今天上午九点我要在保诚中心与银行家国际的代表开会。九点钟准时!我真诚地相信贵航空公司才订了机票,我可不想迟到!我想知道三件事:是谁在我睡着的时候批准这架飞机没有事先安排就偷偷降落?降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过《星际迷航》吗?”尼克·霍普韦尔突然问。
圆领衫男愤怒地满脸涨得通红,他转过身来,表情显然是觉得这个英国人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非常好看的美剧,”尼克说,“科幻小说。探索陌生的新世界,就像你脑子里的世界一样。如果你不马上闭上你的嘴,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我很乐意为你示范斯波克先生著名的瓦肯勒晕擒拿技巧。”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圆领衫男咆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尼克说,“你是个故意给人惹麻烦的小混球,竟然想把登机牌当成证明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大人物的凭据。你也很害怕。那没有什么害处,只是你碍事了。”
这下子圆领衫男的脸涨得更红,布莱恩开始担心他的整个脑袋会爆炸。他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面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它。“你不能那样对我说话!你甚至都不是美国公民!”
尼克·霍普韦尔的动作太快了,布莱恩几乎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前一秒圆领衫男对着尼克的脸大声喊的时候,尼克还放松地站在布莱恩旁边,双手放在熨烫过的牛仔裤的臀部上。一秒后,尼克的右手拇指与食指已经紧紧捏住了圆领衫男的鼻子。
圆领衫男试着挣脱。尼克的手指头夹得更紧了……然后他的手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拧紧螺丝或给闹钟上发条。圆领衫男疼得惨叫起来。
“我能捏断它,”尼克轻声说道,“相信我,这超容易的。”
圆领衫男试着往后拉,他的手徒劳地敲打着尼克的胳膊。尼克又拧了一下,圆领衫男又发出惨叫。
“我想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能捏断它。明白吗?听明白了就表示一下。”
他第三次扭圆领衫男的鼻子。
圆领衫男这回不仅是惨叫,而是尖叫。
“噢,哇噢,”神情恍惚的女孩在他们后方说道,“鼻子擒拿。”
“我没有时间讨论你的商务约会。”尼克轻声对圆领衫男说,“我也没时间处理伪装成挑衅的歇斯底里。现在我们这里情况很糟糕且令人困惑。而你,先生,显然帮不上忙,我也无意让你来添乱。因此,我要把你送回主机舱,这位穿红衬衫的先生……”
“我叫唐恩·加夫尼。”穿红衬衫的男人说。他看上去和布莱恩一样吃惊。
“谢谢你。”尼克说。他仍然用惊人的力气捏住圆领衫男的鼻子,布莱恩已经在那人被捏的其中一个鼻孔里看到了血迹。
尼克把他拉得更近一些,用一种温暖、信任的声音对他说:
“这位加夫尼先生会护送你回去。回到主机舱后,这位惹麻烦的朋友,你要找个座位坐下,把安全带牢牢地系在你的腰上。稍后,当这位机长确信我们不会撞山、撞大楼或撞另一架飞机的时候,我们也许能够更详细地讨论我们目前的情况。然而,就目前而言,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我说的这些你明白没?”
圆领衫男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哀叫。
“如果你懂了,请对我竖起大拇指。”
圆领衫男竖起一只大拇指。布莱恩看见他的大拇指的指甲修得非常齐。
“很好,”尼克说,“还有一件事。我放开你的鼻子时,你可能会报复。只是有这样的感觉还可以,但如果你要发泄这种情绪,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要你记得,我能狠狠地捏你的鼻子,也能随便狠狠地捏住你的睾丸。说实在的,我可以死死地把它们扭起来,我松开它们的时候,你可能会疼得像小孩的玩具飞机一样在机舱里到处乱跑。我希望你乖乖跟……”
尼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那个穿红衬衫的人。
“加夫尼。”红衬衫男子重复道。
“对,加夫尼,对不起。我希望你和加夫尼先生一起走。你不要抗议,也不要拼命反驳我。事实上,只要你说一个字,我就让你体验你从没经历过的痛苦。如果你理解了,给我竖起大拇指。”
圆领衫男用力摆动着大拇指,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像个正在腹泻又想搭便车的人。
“那好吧!”尼克说着松开了圆领衫男的鼻子。
圆领衫男退后一步,愤怒而困惑地盯着尼克·霍普韦尔,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刚被一桶冷水浇过的猫。光是愤怒只会让布莱恩无动于衷,但圆领衫男困惑的表情却让布莱恩有点为他感到遗憾起来。布莱恩自己也一头雾水。
圆领衫男伸手摸摸鼻子,确定鼻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他两边鼻孔都流出一条比香烟包装封条还要细的血迹。他的手指尖沾到了血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们。他张开嘴。
“要是我,就不会开口,先生,”唐恩说,“那家伙是认真的。你最好跟我走。”
他抓住圆领衫男的胳膊。有那么一会儿,圆领衫男还在抵抗唐恩轻轻的拉扯。他又张开了嘴。
“不明智哦。”神情恍惚的女孩说。
圆领衫男闭上嘴,让加夫尼领着他回到头等舱的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愕,然后又用手指轻轻擦了擦鼻子。
与此同时,尼克已经不再去想这个人,他正凝视窗外。“我们似乎已经在落基山脉上空了,”他说,“我们的高度好像还安全。”
布莱恩自己往外看了一会儿。没错,就是落基山脉,从外观上看,离山脉的中心很近。他猜他们的高度大概是三万五千英尺,和梅兰妮·崔佛告诉他的差不多。所以他们很好……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来吧,”他说,“帮我撞开这扇门。”
尼克和他一起来到门前。“布莱恩,我来指挥这事好吗?我有一些经验。”
“请便。”布莱恩不禁在想尼克·霍普韦尔是如何获得拧鼻子和破门的经验的?他觉得这可能说来话长。
“要是知道这把锁有多结实会有帮助的。”尼克说,“如果撞得太重,我们很容易直接栽进驾驶舱。我可不想碰到什么不能撞的东西。”
“我不知道,”布莱恩老实答道,“不过我不觉得这门会很坚固。”
“好吧,”尼克说,“转身面向我……你的右肩指向门,我用左肩。”
布莱恩照做了。
“我来数数。数到三的时候,我们一齐用肩膀撞门。撞的时候弯起膝盖,往下一点比较有可能把锁撞开。别使劲撞,用一半的劲就好。如果不够,我们可以再试一次。明白了吗?”
“明白。”
女孩看上去清醒了一点,她说:“他们会不会把钥匙留在门垫或什么东西下面了?”
尼克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着布莱恩:“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别的地方留了钥匙?”
布莱恩摇摇头。“恐怕不会。这是反恐预防措施。”
“那当然,”尼克说,“当然是的。”他瞥了那姑娘一眼,眨了眨眼,“不过你还是动脑筋了。”
女孩没把握地对他笑了笑。
尼克转向布莱恩。“那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一……二……三!”
他们朝门冲过去,就在撞到门之前,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弯曲膝盖往下蹲,然后那门竟然“砰”的一声就开了,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服务区与驾驶舱之间有道小小的凸边,短到至少三英寸[19],算不上是个台阶。布莱恩的鞋子边缘撞着了这东西,如果不是尼克抓住了他的肩膀,布莱恩就会侧身栽进驾驶舱。尼克的速度快得像只猫。
“好了,”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布莱恩说话,“让我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如何?”
5
驾驶舱是空的。往里头看的时候,布莱恩的胳膊和脖子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清楚知道波音767飞机利用编入惯性导航系统的信息可以在自动驾驶状态下飞行数千英里[20];老天知道他自己已经这样飞了无数里程了。然而看到两个空座位又是另一回事了,那才是让他感到恐怖的地方。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从未在飞行中见过空的驾驶舱。
现在他见到了。飞行员的控制装置在自动移动,从而做出必要的微小修正,使飞机保持在标绘的飞往波士顿的航线上。仪表板是绿色的,飞机姿态指示器上的两个小机翼在人造水平线上保持稳定。在两扇向前倾斜的小窗外,亿万颗星星在清晨的天空中闪烁。
“噢,哇噢。”那十几岁的女孩轻声说。
“酷啊。”尼克也同时说着,“伙计,看那边。”
尼克指着飞行员座位左手边的服务控制台上那杯半满的咖啡,咖啡旁边放着一个已经吃了两口的丹麦面包。这幅画面一下子把布莱恩的梦带了回来,他开始剧烈地颤抖。
“无论发生了什么,应该发生得很快,”布莱恩说,“你看那儿,还有那儿。”
他指了指机长的座位,又指了指副驾驶座位旁边的地板。那有两只在仪表板的灯光中发着微光的手表,一只是耐压的劳力士,另一只是脉冲星电子表。
“如果你们想要手表,尽管挑,”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后面有很多。”布莱恩回头一看,是头戴小黑帽的阿尔伯特,他身上的硬石餐厅T恤让他看起来整洁而年轻。站在他身边的是那位穿着破旧运动外套、年纪较大的绅士。
“是吗?”尼克问。他似乎第一次慌了。
“手表、珠宝和眼镜,”阿尔伯特说,“还有钱包。但最奇怪的是……我很确定有些东西来自人的体内,像外科手术用的钢钉和心脏起搏器。”
尼克看着布莱恩·恩格尔。那个英国人的脸色明显变白了。他说:“我本来的推测大概跟我们那位粗鲁、多嘴多舌的朋友差不多,”尼克说,“我以为不知什么原因,飞机在我睡着的时候停在了某个地方。大多数乘客……还有机组人员……不知怎么下了飞机。”
“下降开始的那一刻,我就会醒的,”布莱恩说,“这是习惯。”他发现自己忍不住一直盯着那些空座位,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和吃了一半的丹麦面包。
“通常情况下,我也是这样。”尼克赞同道,“所以我认为我的饮料被人下了药。”
我不清楚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布莱恩想,不过他肯定不是卖二手车的。
“没有人在我的饮料里下药,”布莱恩说,“因为我没喝饮料。”
“我也没喝。”阿尔伯特说。
“无论如何,飞机是不可能在我们睡觉的时候降落和起飞的。”布莱恩告诉他们,“飞机可以靠自动驾驶飞行,协和式飞机也可以靠自动驾驶系统降落,但绝对需要人操控才能起飞。”
“那么,我们没有着陆。”尼克说。
“没有。”
“那么他们去哪儿了,布莱恩?”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着,走到机长的位子坐了下来。
6
正如梅兰妮·崔佛告诉他的那样,29号航班在三万六千英尺的高空飞行,航向是090。一两个小时后,因为飞机将急转往更北的方向,这个飞行状况就会发生变化。布莱恩拿起领航员的航线图,看了看航速指示器,做了一系列快速计算。然后他戴上耳机。
“丹佛中心,这里是美国骄傲航空公司29号航班,请回答?”
他轻轻弹了一下开关……然而什么也没听到。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静电声,没有短促的滋滋声,地面管制中心和其他飞机都没有声音传来。他检查了应答器的设置:7700,正常。然后他再把开关弹回通话状态,再次发送。“丹佛中心请回答,这里是美国骄傲航空公司29号航班,重复,美国骄傲航空公司。我遇到问题了,丹佛,我遇到问题了。”
弹回开关,接收信号。凝神听着。
然后布莱恩做了一件事,让阿尔伯特·“王牌”·考斯纳的心开始因恐惧而加速跳动:他用手掌底部使劲敲打了无线电设备下方的仪表板。波音767是最先进的高科技客机,为这样一架飞机制造设备的人绝不希望设备是这样被使用的。机长刚刚的动作是在拍卖会上用一块钱买来一台真空管收音机,拿回家后用不了时才会做的。
布莱恩又试着和丹佛中心联络了一次。但没有得到回应。什么回应都没有。
7
直到这一刻之前,布莱恩还只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现在他开始感到害怕,真正的害怕,是真的很害怕。在此之前,他没有时间害怕。他希望现在还是那样就好了……但不是。他把收音机调到应急频道,又试了一次。没有回应。这就好比在曼哈顿拨打911报警,结果只听到一段录音说所有人都去度周末了。你用紧急频道求助时,总会得到迅速的回应。
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是吧,布莱恩心想。
他转到UNICOM,也就是私人飞机用来向小机场地面控制询问的频道。没有回答。他注意听着……结果什么也没听到。这是不可能的。私人飞机的飞行员就像电话线上的黑羽椋鸟一样话痨。驾驶派珀飞机的女飞行员想知道天气情况。驾驶塞斯纳飞机的男飞行员说要是自己不能马上让某人打电话告诉他老婆,说他要多带三个人回家吃饭的话,他就得瘫倒死在座位上。李尔型飞机里的人要科罗拉多州阿华达机场的前台小姐告诉包机乘客说飞机会迟到十五分钟,让他们耐心等待,因为他们仍然会准时赶上芝加哥的棒球赛。
可是那些声音完全没有了。似乎所有的乌鸦都飞走了。电话线上空空如也。
他再调回美国联邦航空局的紧急频道。“丹佛请回答!请现在回答!这里是美国骄傲航空公司29号航班。快回答,该死的!”
尼克碰了碰他的肩膀:“放松,伙计。”
“这狗不肯叫!”布莱恩焦急地说,“不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天哪,他们做了什么,是核战争爆发了吗?”
“别着急,”尼克重复道,“冷静点,布莱恩,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什么狗不叫了。”
“我说的是丹佛地面控制中心,”布莱恩喊道,“那条狗!我说的是美国联邦航空局的紧急频道!那条狗!还有UNICOM那条狗!我从来没有……”
他又扳了一个开关。“这个,”他说,“这是中短波频道。里面应该像跳满青蛙的热腾腾的人行道一样热闹,可是我屁都收不到。”
他又扳一个开关,然后抬头看着挤上来的尼克和阿尔伯特·考斯纳:“丹佛的超高频全向导航信标也收不到。”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收不到无线电信号,没有丹佛的导航信标,但我的仪表板上却说一切正常。这太狗屎了,肯定是鬼扯。”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具浮肿的尸体浮上了河面。
“嘿,小家伙……看看窗外。飞机左边。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阿尔伯特·考斯纳往外看。他向外看了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他说,“一无所有。只剩最后一段落基山脉,前面就是大平原了。”
“没有灯光?”
“没有。”
布莱恩站起身来,感到双腿瘫软无力。他站着向下看了很长时间。
尼克最终轻声说:“丹佛不见了,是不是?”
从领航员的航线图和飞机的导航系统,布莱恩知道他们现在应该在丹佛以南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飞行……但在他们下面,他只看到一片黑暗,没有任何景物特征,这标志着他们现在进入了大平原上空。
“对,”他说,“丹佛消失了。”
8
驾驶舱里一片寂静,然后尼克转向狭小的走廊,现在那儿只站着阿尔伯特、那个穿破旧运动外套的男人和那个年轻的女孩。尼克轻快地拍着手,像个幼儿园老师,他说话的语气也像。“好了,回到你们的座位上。我觉得我们这里需要安静一下。”
“我们很安静啊。”女孩很有道理地反对道。
“我觉得这位先生真正的意思不是安静,而是要有点隐私。”穿破旧运动外套的男子说话的口气很有教养,但他那温柔而忧虑的眼睛却盯着布莱恩。
“这正是我的意思。”尼克赞同道,“好吗?”
“他会没事吧?”穿破旧运动外套的男子低声说,“他看上去很不高兴。”
尼克同样用悄悄的语气回答。“没事的,”他说,“他会没事的,我保证。”
“来吧,小家伙们,”穿着破旧运动外套的男子说,他一只手臂搭在女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臂搭在阿尔伯特的肩膀上,“我们回去坐下吧。我们的飞行员还有工作要做。”
其实对布莱恩而言,他们甚至没有必要暂时压低声音。他就像一条在小溪里觅食的鱼,一小群鸟从头顶飞过,鸟群声音可能传到鱼的耳朵里,但那对鱼毫无意义。布莱恩忙着切换无线电频道,从一个导航接触点切换到另一个。毫无用处。科罗拉多泉市、奥马哈市都不见了。
他能感觉到汗水像眼泪一样顺着脸颊淌下来,感觉到衬衫粘在背上。
我一定闻起来像只猪,他心想,或者像个……
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转到军用飞机频道,虽然法规明确禁止他这样做。奥马哈市的航空控制中心实际上归战略空军司令部所有,他们绝不可能断开通讯。他们可能会让他滚出频道,也或许会威胁说要向联邦航空局告发他,但布莱恩会愉快地接受这一切。也许他会是第一个告诉他们整个丹佛显然已经跑去度假的人。
“空军控制中心,空军控制中心,这是美国骄傲航空29号航班。我们有麻烦,一个大麻烦,你们听到吗?请回答?”
这条狗也没叫。
这时候布莱恩感觉到某种东西——某种像门闩的东西在他内心深处被抽了出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理智的思维逐渐滑向某个黑暗的深渊。
9
这时尼克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和脖子之间的地方,布莱恩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几乎叫出声来。他转过头,发现尼克的脸离他不到三英寸。
现在他要捏住我的鼻子扭了,布莱恩想。
尼克没有捏住他的鼻子。他的语气平静中带着紧张,两眼死死地盯着布莱恩。“我看到了你的眼神,我的朋友……但我不需要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感觉。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从你的坐姿上也能看到。现在听我说,仔细听着,现在不能慌。”
布莱恩盯着他,被他蓝色的眸子盯得愣住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布莱恩努力张开嘴:“他们不会让容易慌乱的人干我这行的,尼克。”
“我知道,”尼克说,“可是现在是特殊情况。不过,你还是需要记住,这架飞机上有十几个人,而你的工作和以前一样:让他们安全落地。”
“你不需要告诉我我的工作是什么!”布莱恩厉声说道。
“恐怕我已经说了,”尼克说,“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我可以放松地说这句话了。”
布莱恩不仅仅是看起来更好,他也开始感觉好多了。尼克是在他最敏感的地方,也就是布莱恩的责任感上插了根针。他觉得尼克是故意的。
“你是做什么的,尼克?”他有点发抖地问。
尼克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英国大使馆初级随员,老兄。”
“鬼扯。”
尼克耸耸肩。“嗯……我的证件上就是这么写的,我猜那应该够好听了。要是他们用别的话来说,我想应该是女王陛下的机械师。我修理需要修理的东西。现在,我要修的对象就是你。”
“谢谢你噢,”布莱恩没好气地说,“但我已经搞定了。”
“好吧,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你能在地面没有光的情况下导航吗?你能避开其他飞机吗?”
布莱恩说:“机上的设备导航没有问题,至于其他飞机……”他指着雷达屏幕,“这个混蛋说没有其他飞机。”
“可能还是有吧,”尼克轻声说,“可能是无线电和雷达状况不佳,至少目前是这样。你提到了核战争,布莱恩。我认为如果发生了核战,我们会知道的。不过那不意味着没有发生某种意外。你了解一种叫做‘电磁脉冲’的现象吗?”
布莱恩想到梅兰妮。“对了,我们接到报告说莫哈韦沙漠上空有极光。或许你想起来看看。”
会是那个引起的吗?某种反常的天气现象?
他认为这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怎么没有听到收音机里有静电呢?为什么雷达屏幕上没有波的干扰?为什么只有这一片死寂?他不认为北极光会让一百五十到二百名乘客失踪。
“怎么样?”尼克问。
“尼克,你是个机械师,”布莱恩最后说,“但我不认为这是电磁脉冲。机上的设备……包括方向仪……好像全都工作正常。”他指向数字罗盘的读数,“如果我们碰到的是电磁脉冲,那个宝贝会乱跳,但现在是稳稳当当的。”
“所以。你还打算继续去波士顿吗?”
你还打算……?
就这样,布莱恩最后的恐慌消失了。没错,他想,现在飞机上就剩下我这个机长了……到头来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你应该一开始就提醒我,我的朋友,这样我们俩就都省了不少麻烦。
“不知道在我们下面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要在黎明降落在洛根机场?不要吧?”
“那么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或者你需要时间想想?”
布莱恩没考虑。现在,他需要做的其他事情开始一一就位了。
“我知道,”他说,“我想是时候和乘客们谈谈了。不管怎么说,只剩下这些人了。”
他拿起麦克风,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在商务舱睡觉的秃头男人把头探进了驾驶舱。“你们哪位先生能告诉我,这架飞机的空乘都怎么了?”他抱怨地问,“我睡了个好觉……但我现在想吃晚餐了。”
10
黛娜感觉好多了。有其他人在她身边是件好事,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给她带来的安慰。她和阿尔伯特、劳蕾尔还有身穿破旧运动外套的男子坐在一起。那个人自我介绍叫罗伯特·詹金斯,他说他写过四十多部悬疑小说,这一趟是前往波士顿向悬疑小说迷们发表演讲。
“现在,”他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比我敢写的任何作品都要复杂得多的谜团之中。”
这四个人坐在中心区,靠近主机舱的前段。那个圆领衫男坐在往后几排的右侧过道里,用一块手帕捂住鼻子(他的鼻子实际上几分钟前已经止住了血),一个人生着闷气。唐恩坐在旁边,不安地注视着他。唐恩只说过一次话,问圆领衫男叫什么。圆领衫男没搭腔,只是隔着手帕上皱巴巴的花束图案恶狠狠地盯着唐恩。
唐恩没有再问。
“有谁稍微清楚这里出了什么事吗?”劳蕾尔几乎是在恳求,“明天我应该开始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休假,而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
劳蕾尔小姐说话时,阿尔伯特正巧直视着她。当她说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度假时,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向右转了三四次,好像其中的一只眼睛进了灰尘。一个强烈到他确信无疑的想法在他心中浮现:这位女士在撒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这位女士在撒谎;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女士在撒谎。他仔细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一个渐渐色衰的女人,很快就要从二十来岁进入中年(对阿尔伯特来说,三十岁绝对是中年开始的年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没了姿色,变得无人关注。可这位看起来光彩照人,她的两颊因为说话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这个谎言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这使她的容貌瞬间焕发了光彩,她几乎变得美丽了。
这个女人应该经常撒谎的,阿尔伯特想。然后,在他或其他人回答她之前,布莱恩的声音从头顶的扩音器里传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
“机长个屁。”圆领衫男吼道。
“闭嘴!”唐恩在过道对面咆哮道。
圆领衫男望着他,吓了一跳,然后平静下来。
“各位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怪异,”布莱恩继续说道,“各位不需要我解释,只要自己看看周围就明白了。”
“我什么也不明白。”阿尔伯特喃喃地说。
“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恐怕也不会让你们好过些,但既然我们在一起,我想尽可能坦白。我跟地面控制中心联系不上。五分钟前,我们应该能从飞机上清楚地看到丹佛的灯光,但看不到。我现在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那边有人忘记付电费了。在了解更多信息之前,我认为这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得出的唯一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劳蕾尔握着黛娜的手。阿尔伯特吹了一声低沉的口哨。悬疑作家罗伯特·詹金斯双手放在大腿上,双目失神。
“所有这些都是坏消息。”布莱恩继续说,“好消息是,飞机没有损坏,我们有充足的燃料,我有资格驾驶这架飞机,也能让它降落。我想我们都同意安全着陆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在我们完成这一目标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安全降落的。
“我最后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的目的地现在是缅因州的班戈。”
圆领衫男猛地坐了起来。“什——什么?”他吼道。
“我们飞机上的飞行导航设备状况还不错,不过我不敢说也要用的超高频全向导航信标是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不进入洛根领空。无论是在空中还是在地面,我都没能通过无线电联系到任何人。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似乎还在工作,但我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能依靠它。班戈国际机场有以下优势:慢慢进场的时候是在陆地,而不是在水面上。我们预计到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那时候空域流量比较松,假定还有飞机起降的话。而且,班戈国际机场以前是空军基地,有美国东岸最长的民用机场跑道。我们英国与法国朋友的协和客机如果无法飞进纽约,就会在那里降落。”
圆领衫男大声喊道:“今天早上九点我在保诚有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我禁止你飞到缅因州的某个垃圾机场!”
黛娜跳了起来,然后缩着身子远离圆领衫男的声音,把她的脸颊贴在了劳蕾尔·史蒂文森的胸口上。她没有哭——至少现在还没有哭——但劳蕾尔感到胸口被她扯紧了。
“你听见了吗?”圆领衫男在咆哮,“我要去波士顿讨论一笔数额异常巨大的债券交易,我一定要准时赶到会议现场!”他解开安全带,开始站起来。他的面颊红红的,眉毛像蜡一样白。劳蕾尔觉得他空洞的眼神非常可怕。“你懂不懂……”
“拜托,”劳蕾尔说,“求求你,先生,你把小姑娘吓坏了。”
圆领衫男转头过来,那不安茫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把小姑娘吓坏了?我们就要改飞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偏僻小机场,你却在担心……”
“坐下,闭嘴,不然我就揍你一顿。”唐恩说着站了起来。他至少比圆领衫男大二十岁,但他体重更重,从胸部看起来也更强壮。他把红色法兰绒衬衫的袖子卷到肘部,当他握紧拳头时,上臂的肌肉鼓了起来,看来就像个刚刚要放松的退休伐木工人。
圆领衫男的上嘴唇翘了起来,露出了牙齿,这个狗一样的鬼脸吓坏了劳蕾尔,因为她不认为这个穿圆领衫的男人知道自己在做鬼脸。她是第一个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的人。
“我觉得你一个人不行,老伙计。”圆领衫男说。
“不必麻烦他。”商务舱的秃头男人说,“要是你再不住嘴,我就亲自动手揍你了。”
阿尔伯特·考斯纳鼓起勇气说:“我也想揍你,你这白痴。”能说出来真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就像阿拉莫战役的英雄,跨过了特拉维斯上校在泥土里划定的界线。
圆领衫男环顾四周。他的嘴唇一噘一噘,发出一种古怪的狗似的咆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们都跟我作对。很好。”他坐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但如果你对南美债券市场有所了解的话……”他没有说完。在他旁边的座位扶手上放着一张鸡尾酒餐巾。他把它捡起来,然后开始扯它。
“实在不必闹成这样,”唐恩说,“先生,我并不是生来就硬的,也不喜欢这样。”劳蕾尔心想,他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些,但还是流露出了戒心,也许还有愤怒。“你应该放松,放轻松。往好的方面看!航空公司可能会给你全额退款。”
圆领衫男的目光朝唐恩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重新看着那张鸡尾酒餐巾。他已经没有在扯了,开始把它撕成一条条。
“这里有人知道怎么操作厨房里的那个小烤箱么?”秃头男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要吃晚饭。”
没有人回答。
“大概没有吧,”秃头男伤心地说,“这是一个专业化的时代。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可耻。”说完这番富有哲理的话,秃头男又回到了商务舱。
劳蕾尔低头一看,只见黛娜戴着鲜艳的红色塑料镜框的墨镜,在镜框下面,她的脸颊被泪水打湿了。劳蕾尔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和困惑,拥抱着小女孩。“别哭,小可爱,那个人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他现在好多了。”
怎么会觉得这个人像中邪一样坐在那儿不停地撕餐巾纸也叫好多了,她想。
“我害怕,”黛娜小声说,“在那个人看来,我们都像怪物。”
“不会吧,我不这么认为,”劳蕾尔有点诧异,也有点吃惊,“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黛娜说。她喜欢这个女人——从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起就喜欢她——但她无意告诉劳蕾尔,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们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在望着那个大嗓门男人。她刚才仿佛就在那个大嗓门男人身体里面(他叫图姆斯先生还是图尼先生什么的),对他而言,其他人就像一群邪恶、自私的大怪物。
如果她告诉李小姐这样的事,李小姐会认为她疯了。为什么黛娜刚刚认识的这个女人会不这么想?
所以黛娜什么也没说。
劳蕾尔吻了吻女孩的脸颊,她嘴唇亲到的皮肤好烫。“别害怕,亲爱的。我们现在飞得很平稳——你感觉不到吗?……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安全回到地面上了。”
“那就好。不过,我想要我的维琪姨妈。你觉得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亲爱的,”劳蕾尔说,“我希望我知道。”
黛娜又想起了那个大喊大叫的人看到的那些脸:邪恶的脸,残忍的脸。她想到自己的脸在他眼中的样子:一张猪一样的娃娃脸,眼睛藏在巨大的黑色镜片后面。她的勇气崩溃了,开始嘶哑地抽泣起来,这让劳蕾尔好心痛。她抱着女孩,因为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她们一起哭了将近五分钟,然后黛娜开始平静下来。劳蕾尔看了看那瘦瘦的男孩,想不出他叫阿尔伯特还是艾文,她看到他的眼睛也湿了。阿尔伯特发现她在看自己,连忙低头看了看他的手。
黛娜最后抽泣了一声,然后把头枕在劳蕾尔的怀里:“我想哭也没用,是吧?”
“嗯,我觉得是,”劳蕾尔同意道,“黛娜,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呢?”
黛娜叹了口气——是那种含着泪水、不开心的声音:“我想我睡不着。我才刚睡过了。”
肯定睡不着啊,劳蕾尔想。29号航班在三万六千英尺的高空继续向东飞行,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飞越黑暗的美国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