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午夜禁语 斯蒂芬·金 16383 字 2个月前

“噢,你们父子来了啊。”“老爹”说,对他们露出了赞赏的、慈祥的微笑。他的双眼在烟斗的烟雾后面闪烁,有那么一会儿,虽然梅里尔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但凯文觉得他看起来像圣诞老人。“你有一个好孩子,德莱文先生。教得非常好。”

“我知道。”德莱文先生说,“当我听说他在和你打交道时,我非常生气,因为我不想让他和你扯上关系。”

“这太难了。”“老爹”带着一丝不悦地说,“对于一个无处可以求助的人来说,这可真不容易。”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德莱文先生说。

“阿耶,阿耶,这正是我要说的。”

“但这件事还没有。”

“会结束的。”“老爹”说着伸手给凯文,凯文把“太阳”相机给了他,“就在今天。”他举起相机,把它在手中翻来翻去,“这是一件作品,至于是什么类别的作品,我不知道,但你儿子想要砸碎它,因为他觉得这东西很危险。我认为他说得对。但我告诉他,‘你不想让你爸爸觉得你是个胆小鬼吧,对不对?’这就是我让他叫你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约翰……”

“我更喜欢‘德莱文先生’这个称呼。”

“好吧。”“老爹”说,叹了口气,“我看你是不会和我热络起来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不去。”

凯文的视线在两人身上交替着,脸上的表情很担心。

“唔,没关系。”“老爹”说,他的声音和脸都突然变得冰冷起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圣诞老人,“当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做过的就过了,我是认真的……除非它影响到我们此时此地的行为。但我要说的是,德莱文先生,我不会让别人碰我的底线的,这你是知道的。”

“老爹”非常冷冰冰地说出这段虚张声势的谎言,他们俩都相信了。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但德莱文先生甚至有些尴尬起来。

“一码归一码。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得到什么作为回报,你给了我,一切就结束了。现在这是另一回事。”然后,“老爹”撒了一个更虚张声势的谎,一个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谎言,“我在这里面没有利益,德莱文先生,我只想帮助你的孩子。我喜欢这孩子。”

他笑了,圣诞老人的感觉又快又强烈地回来了,凯文忘记了这种感觉曾经消失过。而且就连因为了偿付自己一时精神错乱下的赌注,被这个人索要高昂代价,几个月来一直工作到筋疲力尽,甚至差点死在滚筒之间的约翰·德莱文也忘了“老爹”的另一种表情。

“老爹”领着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通道走着,穿过旧报纸的味道,路过滴答不停的时钟,他把“太阳660”随便放在工作台非常靠近边缘的地方(就像凯文在自己家里拍下第一张照片时那样),然后继续朝楼梯后面自己的小公寓走去。后面的墙上靠着一面满是灰尘的旧镜子,“老爹”朝镜子里看了看,想看男孩或他的父亲会不会拿起相机,或者把它移得离边缘远一点。他认为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但也是有可能的。

结果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老爹”领着他们走上狭窄的楼梯时,他咧着嘴笑了起来。这副模样要是让任何人看见了,事情就不好办了,同时他心想:该死的,我真棒!

然后梅里尔打开门,他们进了公寓。

德莱文和凯文都没有去过“老爹”的私人住所,德莱文没听说过有人去过。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奇怪,没有人会提名“老爹”梅里尔当镇上的模范公民。德莱文认为这个老家伙有一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能——世界上总是有些怪人的——但就算有的话,他又不知道他们是谁。

凯文想到了他最喜欢的贝克老师。他在想,也许贝克老师曾经也有过某种麻烦,他需要一个像“老爹”这样的家伙把他捞出来。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就像他父亲认为“老爹”不太可能有朋友一样……但一小时前,他自己的父亲——

嗯。也许,还是别想太多了。

“老爹”确实有一两个朋友(至少算熟人),但他没有把他们带到过这里来。他不想这么做。这是他的地方,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真正的样子。他努力保持整洁,却无法做到。墙纸上有棕色的水渍,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显得鬼鬼祟祟的,就像让人焦虑的念头萦绕在心头。老式的深水槽里放着发霉的盘子,尽管桌子很干净,塑料垃圾桶的盖子也关着,但还是有一股沙丁鱼和某种东西的若隐若现的怪味……也许是脚臭味。这味道和墙纸上的水渍一样给人鬼鬼祟祟的感觉。

起居室很小。这里的气味不是沙丁鱼和疑似的脚臭味,而是旧烟斗的烟味。从两扇窗户望出去,除了桑树街后面的小巷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虽然窗玻璃上有一些洗过的痕迹——至少偶尔被刷过——但由于多年来的烟雾凝结,角落变得模糊而油腻。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主人只是把脏东西都扫到褪色而卷曲的地毯下,或者藏在老式的、塞得满满的安乐椅和沙发下面。这两件东西都是浅绿色的,你的眼睛想告诉你说这两件东西是搭配的,但是你自己完全感觉不到,因为它们不搭配,非常不搭配。

房间里唯一的新东西是一台二十五英寸的三菱大电视机,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台录像机。桌子左边的一个架子吸引了凯文的目光,因为那架子完全是空的。“老爹”觉得最好还是把他那七十多部色情电影放到柜子里。

电视上放着一盒没有标记的录像带。

“坐吧。”“老爹”指着那张鼓鼓的沙发说。他走到电视机前,把盒式磁带从外盒里抽出来。

德莱文先生看了看沙发,脸上一瞬间带着怀疑的表情,好像他认为沙发上可能有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凯文坐在他旁边。恐惧感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强烈。

“老爹”打开录像机,把盒式磁带放进去,然后关上录像机。“我认识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他开始说(对城堡岩小镇和邻近城镇的居民来说,“城里”总是指路易斯顿),“他开了一家相机店,大约二十年了。他在录像机行业刚起步的时候就进入这个行业了,说这是未来的潮流。他要我和他分摊来做,但我觉得他疯了。嗯,我想说的是,我在这一点上错了,但是……”

“说重点。”凯文的父亲说。

“我尽量。”“老爹”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心里受了伤,“如果你让我继续讲。”

凯文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推他父亲,德莱文先生没有再说什么。

“反正,几年前他发现出租录像带给人看并不是靠这些小玩意儿赚钱的唯一途径。如果你愿意花区区八百美元,你可以给别人拍电影、拍快照,然后把它们录在磁带上。这样看起来容易多了。”

凯文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点声音,“老爹”微笑着点点头。

“阿耶。你用你的相机拍了五十八张照片,我们都看到每张照片都和上一张有点不同,我想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亲自看看。我的意思是说,你不必只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你想用这些抓拍做出录像带?”德莱文先生问。

“我没试过。”“老爹”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在城里认识的那个家伙尝试过了。但那是我的主意。”

“是电影那样的吗?”凯文问。他明白“老爹”做了什么,他甚至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感到懊恼,但他的感觉主要还是对这个想法感到惊讶(和高兴)。

“你自己看。”“老爹”说着打开了电视,“五十八张照片。这个家伙给人拍快照时,他通常会用五秒钟的时间给每张照片录像。他说,这段时间足够让人看清楚,但又不会长到继续下一张之前让人感到无聊。我告诉他,我每张只要一秒钟,而且还要连续,不要淡入淡出的效果。”

凯文想起了他在小学时经常玩的一个游戏。那时上完一节课,下一节课开始前会有一段空闲时间。他有一个很小的便签本,叫彩虹学校便签本,因为里面有三十页黄色的小纸片,然后是三十页粉红色的小纸片,然后是三十页绿色,以此类推。要玩这个游戏,你得去到最后一页,在最后一页画一个穿着宽松短裤,伸出手臂的拳击手。在下一页,你在同样的地方画同样的彪形大汉,穿着同样的宽松短裤,只是这次把他的手臂画得更高……但只高一点点。在每一页上都这么画,直到手臂在他头上合拢。然后,如果你还有时间,就继续画,不过现在胳膊现在向下摆动。如果你画完后快速翻页,你会看到一种粗糙的卡通画面,画面上是一个拳击手在庆祝打败对手的样子: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握紧挥舞,然后放下。

凯文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的父亲看着他。凯文只是摇摇头,喃喃地说:“没什么。”

“老爹”说:“所以我想说的是,这盘带子只能播大约一分钟。你得仔细看。准备好了吗?”

还没,凯文心想。

“好了。”德莱文先生说。他仍然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但凯文看得出来,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

“好。”“老爹”梅里尔说,然后按下了播放按钮。

凯文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感到害怕是愚蠢的。但就算他这样对自己说,也毫无用处。

他知道他将会看到什么,因为他和梅根都注意到这台“太阳”不仅像复印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复制同样的图像,没过多久,他们也意识到这些照片是在表达一套连续的动作。

“看。”梅根当时说过,“狗在动!”

凯文当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友好但让人恼火的俏皮话来回应她,而是说:“看起来确实像……但你没法肯定,梅根。”

“当然能,可以肯定的。”她说。他们那时候在凯文的房间里,凯文一直闷闷不乐地看着相机,旁边还有他要套上书皮的新课本,被推到一边。梅根把他书房里的鹅颈灯弯过来,一圈明亮的光照在桌面的记事簿上。她把相机移到一边,把第一张照片——上面沾了蛋糕糖霜的那张照片——放在光的中心。她说:“数一下狗后面和照片右手边之间的栅栏。”

凯文对她说:“那些尖木桩,不是栅栏。就像你鼻子堵了用来捅鼻子的东西一样。”

“很幽默。你数一数。”

凯文数了数。他能数出四个,还有第五个的一部分,那只狗蓬乱的后腿遮住了最后一根的大部分。

“现在看看这张。”

梅根把第四张拍立得照片放在凯文面前。现在他可以看到第五个尖木桩和第六根的一部分。

所以他知道——或者相信——他会看到某种混合了老式卡通片和他小学时做的那种“手翻书”的东西。

录像带的最后二十五秒确实是这样,凯文不禁觉得自己在二年级画的那种“手翻书”比这个效果更好——至少拳击手的手举起和放下的动作更流畅。录像带的最后二十五秒的动作跳动而且诡异,这让老式的《启斯东警察》那样的无声电影看起来像现代电影制作的奇迹。

不过,这段录像关键字还是动作,这让所有人,甚至是“老爹”,都看得出神。他们把一分钟的录像看了三遍,一句话也没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凯文快速而平稳地呼吸,他父亲德莱文的呼吸则要深些,“老爹”就像有痰堵在他狭窄的胸口呼噜作响。

录像开始的三十秒左右……

凯文以为会看到有动作,就像快速翻看便签本时能看到的动作,或者在星期六早上的卡通片里看到的动作,他觉得后者只是更精致的翻翻书而已,但他没想到的是,录像前三十秒并不像翻便签本,也不像以前看的卡通片《超能鼠》:有三十秒(至少二十八秒),他的拍立得照片看起来真的像一部怪异的电影。当然不是好莱坞那种电影,甚至也不是梅根有时在父母晚上出去时缠着他租录像机的那种低成本恐怖电影;它更像是家庭电影片段,由一个刚刚得到一台八毫米相机、但还不知道如何用好的人拍的。

在最初的二十八秒钟里,那条黑色串种狗沿着篱笆走着,几乎看不出它在动,从它身旁露出了五、六、七个尖桩。它甚至又停下来嗅了嗅其中一个,显然是在分析另一条狗留下的信息。然后它继续低着头朝篱笆走,后半身转向了镜头。而且,在第一部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凯文注意到他以前没有看到的另一件事:摄影师显然也在挪动相机,好把狗留在画面中。如果他(或她)不这样做,狗就会跑到照片外面去,画面里就会只剩下栅栏。头两到三张照片最右边的尖桩消失在画面的右边界之外,新的尖桩出现在左边,这是可以看出来的,因为最右边的两根柱子中有一根的顶端已经折断,现在这根尖桩不在画面里了。

狗又开始嗅了起来……然后它抬起头来。它没受伤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那只在很久以前的战斗中被砍倒、瘫软无力的耳朵也想竖起来。虽然没有声音,但凯文确信那只狗已经开始咆哮。狗嗅到了什么东西或什么人。那是什么或者是谁?

凯文看着他们起初以为是树枝或电话杆的影子,然后他明白了。

画面中狗的头开始转动……就在那时,这部奇怪的“电影”的后半段开始了,接下来三十秒的快速动作让你头晕眼花。“老爹”预料到了,凯文想,也许他以前读到过类似的东西。不管怎样,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不需要再说明。这些照片即使不是一张接一张地拍摄,时间点也靠得很近,这部临时制作的“电影”中的动作几乎是非常流畅。虽然可以说这些动作衔接得不完全,但差不多了。但因为两张照片之间存在时间间隔,他们所看到的东西让人觉得不舒服,因为眼睛习惯的是看到连续的画面,要么是一系列静止的照片,而不是两者都看得到但又两者都不属于的场面。

在拍立得的平面世界里,时间在流逝。速度和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不同,或者说太阳已经在里面升起三次(或下降三次)。无论这条狗要做什么(如果有的话),它都会做完;如果它没有事情可做,它应该会直接消失,只剩下静止的、看似永恒存在的、被侵蚀的尖桩篱栅守卫着无精打采的草坪,但时间是在流逝。

这条狗的头正转过来面对着画面影子的主人、那个摄影师,像是痉挛了一下:有一会儿,它的脸甚至头的形状都被那只耷拉着的耳朵遮住了;然后你看到一只黑棕色的眼睛,周围环绕着一圈又圆又脏的光晕,这让凯文想起了坏掉的蛋清;然后你看到它的嘴部有一半微微皱起,好像要吠;最后,狗露出了四分之三张脸,比任何狗看起来都要可怕,甚至比最凶狠的狗还要可怕。狗嘴部白白的垂纹表明它已经不再年轻了。在录像带的最后,你能看到狗的嘴唇确实在向后拉。画面上闪过一道白色,凯文以为是牙齿。直到第三次重播,他才发现是那只眼睛的画面吸引着他。看起来杀气腾腾,这条串种狗几乎要凶猛地叫出声来。这条狗没有名字,凯文也清楚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拍立得世界里没有人曾经给这条拍立得狗起过名字。这条狗出生就流浪,流浪着长大,越长大越凶狠。它就像世界上所有流浪狗的化身,没有名字,也没有家。它会杀鸡,从小就学会推倒垃圾桶,从里面翻食物吃。它睡在涵洞和废弃房屋的门廊下。它的智力可能迟钝,但它的本能可能是敏锐而凶狠的。它……

“老爹”梅里尔说话的时候,凯文被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起来。

“那个拍照的人。”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这个人的话。你认为他出了什么事?”

“老爹”用他的遥控器把最后一帧定住。一条静电产生的线条穿过画面。凯文希望它能挡住狗的眼睛,但线从狗眼睛的下方通过。那只眼睛瞪着他们,看起来恶毒的、满是愚蠢的杀人意念——不,不是愚蠢的,不是完全愚蠢的,这让这条狗不仅可怕,而是恐怖……“老爹”的问题都不需要有人回答。不需要拍更多相片,就可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狗可能听到了什么,它当然听到了,凯文知道是什么。它听到了那湿润沉闷的哀嚎声。

更多的照片显示狗继续转身,然后开始在每一帧中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直到画面中只有那条狗……无精打采的零零碎碎的草坪、篱笆、人行道、影子,都不见了。只有狗。

那条狗想要进攻。

那条狗想要杀人,如果可能的话。

凯文干巴巴的声音似乎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我觉得它不喜欢拍照。”凯文说。

“老爹”那短促的笑声就像从膝盖上折下来的一束干柴,可以用来引火。

“倒回去。”德莱文先生说。

“你想从头再看一次?”“老爹”问。

“不用……就最后十秒钟左右。”

“老爹”用遥控器倒带,然后再播一次。那只狗扭过头来,动作就像老旧的机器人,但仍然很危险。凯文想告诉他们说马上停止。停下来。够了。停下来,我们把相机砸了。因为录像里还有别的东西,不是吗?有些事情他不愿去想,但很快就会想到,不管是不是愿意,凯文总能感觉到那个想法就像鲸鱼宽阔的脊背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击碎海面。

“再来一次。”德莱文先生说,“这次是一帧一帧的。你能这么播吗?”

“阿耶。”“老爹”说,“该死的机器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帮忙洗衣服。”

这一次,一次一帧,一次一张照片。那条小狗现在看起来不像机器人了,或者不太像,而是像某种奇怪的时钟,就像“老爹”楼下放的那些。抽搐,抽搐,然后转头。他们很快就会再次面对那只无情且凶狠的眼睛。

“那是什么?”德莱文先生问。

“什么什么?”“老爹”问,好像他不知道这就是那个男孩那天不想谈论的事情,他相信正是那件事让那个男孩下定决心要彻底毁掉那台相机。

“在它的脖子下面。”德莱文先生说,并指了指,“它没有戴项圈或标签,而是用链子或细绳子在脖子上绕着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老爹”平静地说,“也许你儿子知道。年轻人的眼睛比我们老家伙的更锐利。”

德莱文先生转过身来看着凯文:“你能看出来吗?”

“我……”凯文陷入了沉默,然后说,“太小了。”

他又想起他们离开家时他父亲说过的话。如果她从来不问你,你就不用告诉她……这就是我们在成人世界做事的方式。刚才他问凯文能否看清狗脖子下面的东西是什么。凯文并没有真正回答这个问题;他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东西真的小。确实如此。其实他知道那是什么……只是……

凯文的父亲是怎么说的?滑向谎言的边缘?

凯文他也看不清楚。并不真的了解那是什么,他知道这其实是一样的。他的眼睛只是暗示了他,他心里明白。就像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他是对的,这台照相机就必须砸掉。必须。

在那一刻,“老爹”梅里尔突然灵光一闪。他站起来,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我把照片都放在楼下了。”他说,“和录像一起带回来的。我亲眼看过那东西,用放大镜看过,还是看不出来……但它看起来很眼熟,妈的。我去拿照片和放大镜。”

“我们一起去。”凯文说,这是“老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但随后德莱文插了进来——上帝保佑——说他可能会想在用放大镜看了最后几张照片后,再看看录像带。

“不用一分钟我就回来。”“老爹”说着就走了,动作活像在苹果树上的树枝间跳来跳去的鸟儿,都没等他们提出异议(如果他们想提出来的话)。

凯文没说什么。那个想法终于在他的脑海里破壳而出,不管喜不喜欢,他不得不去思考。

这个念头很简单,就像鲸鱼的背部看起来很简单一样——至少在不以研究鲸鱼为生的人眼里是这样,但用这个来类比,可以说这个念头也很庞大。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想法,而是简单的确定。这和拍立得相机总是给人那种奇怪的平面感有关,和相机只以二维空间展示事物的方式有关,虽然所有的照片都是这样的,但其他的照片似乎至少有立体感,即使是傻瓜式的柯达110都能使人联想到三维空间。

而在凯文的照片里的东西,那些他从来没有通过“太阳”的取景器看到,也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过的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平坦单调,毫无立体感。

除了那条狗。

那条狗不是平面的。那条狗不是没有意义的,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但不会唤起你任何感觉。狗不仅让人联想到三维空间,而且是真的立体,就像全息图真的在三维空间中存在一样,或者也可以说让觉得是那种必须戴上特殊眼镜才能让双重图像重叠的3D电影。

这条狗不是拍立得拍出来的狗,凯文想,它不属于拍立得的世界。我知道这听起来太疯狂了,但我也清楚情况确实如此。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我的相机一遍又一遍地拍它的照片……拍立得世界里有个男人或女人在为它拍照吗?那个人看到它了吗?如果这是一条被困在二维世界里的三维狗,也许那个人没有看到它……没法看到它。他们可能还会跟我们说时间对我们而言是第四维,我们知道时间就在那里,但我们看不见。我们甚至无法真正感受到它的流逝,也许有时候可以,尤其是我们感到无聊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能感觉到时间流逝。

但当你开始认真思考的时候,所有这些可能都不重要,而且不管怎样,这些问题对凯文来说都太难了。对他来说,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甚至可能是致命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这条狗在他的相机里?

这条狗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还是想从某人那里得到什么呢?一开始凯文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拍这样的照片,而且动作也总是在变化的。但它脖子上的东西,那个不是项圈的东西……那只和他有关,只和凯文·德莱文有关,和任何其他人无关。这条狗想对他做什么吗?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那就可以把其他事都忘掉了,因为这只狗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明显了。它那浑浊的眼睛已经显露出了它的意图,在它的咆哮中你就能看到端倪。凯文觉得它想要做两件事。

先是逃脱。

再是杀戮。

那里面有个带着相机的男人或女人,他可能根本没有看到那只狗,凯文想,如果摄影师没有看到那只狗,也许狗看不到摄影师,所以摄影师是安全的。但如果狗真的在三维空间里,也许它能看到外面……也许它能看到任何使用我这台相机的人。也许它的目标还不是我,或者不是非我不可,也许每个使用相机的人都是它的目标。

但……它脖子上戴的东西。那怎么解释?

他想起了那条串种杂种狗的黑眼睛,因里面闪着的邪恶火花,而不显得愚蠢。只有老天知道那条狗一开始是怎么进入拍立得世界的。但它被拍下来的时候,它能看到外面,它想离开那个世界。凯文心里清楚那条狗会先干掉自己,戴在它脖子上的东西是这么说的,明明白白地宣称要先干掉凯文,但之后呢?

在凯文之后,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目标。

任何人都可能。

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你小时候玩的另一种游戏,不是吗?就像玩上台阶的游戏。那条狗一直沿着篱笆走,然后听到了拍立得的声音,那种又湿又闷的嗡嗡声。它转过身来,看到了……什么?它自己的世界?还是整个宇宙?一个足够像它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或宇宙,所以它能看到或感觉到自己至少有可能在其中生活和狩猎?这并不重要。现在每次有人给它拍照,狗就会更靠近,会越来越近,直到……嗯,直到什么?直到它不知怎么地从照片里钻出来?

“这太荒唐了。”他喃喃地说,“完全说不通。”

“什么?”凯文的父亲从沉思中惊醒。

“没什么。”凯文说,“我刚才在自……”

接着,他们听到楼下传来“老爹”梅里尔的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却隐约可闻:“他妈的吓死我了!我×##!”

凯文和他的父亲面面相觑,吃了一惊。

“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凯文的父亲说着站了起来,“我希望他没有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或者别的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心里有点希望会这样,但是……你知道的。”

凯文想:如果他刚才一直在拍照呢?如果那只狗就在下面呢?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害怕,当然,一只看起来像中型德国牧羊犬那么大的狗是不可能通过“太阳660”大小的照相机或者它的照片跑出来的。这和把洗衣机塞进排水孔一样不可能。

尽管如此,跟着父亲走下楼梯,来到阴沉沉、乱糟糟的一楼时,凯文还是为他们两人——为他们三个——感到害怕。

走下楼梯时,“老爹”梅里尔高兴得像涨潮时的蛤蜊。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已经准备好在他们面前随机应变。如果只是那个男孩的话,可能会麻烦点,毕竟他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才会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是那个男孩的父亲……啊,愚弄那家伙就像从一个婴儿身上偷奶瓶一样容易。他告诉过那个男孩他当时陷入的困境了吗?从男孩看他的眼神——一种新的、谨慎的眼神——“老爹”觉得德莱文可能跟凯文说了。父亲还对儿子说了什么?好,让我们看看。他让你叫他“老爹”吗?意思是他打算欺骗你。这只是开始。小子,他是个阴险的家伙。那是第二件事。当然,德莱文跟他儿子说的最重要的是:儿子,让我来对付他。我比你更了解他。你让我来处理一切。德莱文这样的人对“老爹”梅里尔来说就像一盘美味的炸鸡——嫩滑、美味、多汁,肉很轻松就从骨头上掉下来。德莱文自己曾经也不过比个孩子好一点,他永远也不会完全明白,不是“老爹”让他陷入困境的,而是他自己。他本可以去找他的妻子,而她会去敲她那老希尔达姨妈腰缠万贯的腰包。德莱文会窝囊一阵,但希尔达姨妈会及时救他出来的。不过,他不只是还没有看到这一点,而是完全没这么想过。现在,“老爹”只是伪装成了一个傻瓜,他可是随时随地都能装,还不用任何人帮忙,德莱文觉得自己已经非常了解雷金纳德·马里昂·梅里尔这个人。

“老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没错,他完全可以在德莱文面前把两台相机掉包,而德莱文永远也不会看到这该死的结果——这就是他确信自己已经对“老爹”了如指掌的下场。

但现在的情况更好。

你从来没有向幸运女神要求过眷顾自己,在人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总能让他们失望。但如果她自己主动出现……嗯,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要马上迎接她,尽你所能地招待她、宴请她,越奢侈越好。她是个你要是对她足够好,她就是个总会主动迎合的婊子。

所以“老爹”迅速走到工作台前,弯下腰,从阴影处取出镜头破裂的那台拍立得。他把相机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同时迅速回头确定其他人没有下楼),用小钥匙打开了桌子左边锁着的抽屉。在这个深深的抽屉里有许多南非克鲁格金币;一本集邮簿,其中价值最低的邮票是最新的《斯科特邮票集》里价值六百美元的那张;抽屉里还有价值约一万九千美元的硬币收藏品、二十多张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和一匹设得兰矮种马性交的过塑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多美元的现金。

“老爹”把这些现金装在各种锡罐里,这都是他要借出去的钱。约翰·德莱文会认出这些钞票的。都是皱巴巴的十美元。

“老爹”把凯文的“太阳660”放进这个抽屉锁上,然后把钥匙圈放回口袋。接着他(又一次)把带着破镜头的照相机从工作台边上推下去,大声喊道:“他妈的吓死我了!我×!”这声音大得足以让他们听见。

然后他摆出一副适当沮丧和懊恼的表情,等着他们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爹’?”凯文喊道,“梅里尔先生?你还好吗?”

“阿耶。”他说,“除了我那该死的自尊心,其他没伤到什么。我猜那相机只是运气不好。我弯下腰去打开工具抽屉,这就是我想说的,结果把那该死的东西碰倒在地上。不过我猜这一次可能摔得更严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对不起。我是说,你本来打算……”

他满怀歉意地把相机递给凯文,凯文接过相机,看着破碎的镜头和周围塑料外壳的碎片。“没事,没关系。”凯文一边说,一边把相机翻过来。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试探性地拿着它:好像它真的不是塑料和玻璃做的,而是某种爆炸物。“不管怎么说,我本来也要砸烂它。”

“看来我帮你省了不少麻烦。”

“如果我能自己砸,我会感觉好些……”凯文开始说。

“阿耶,阿耶。我对老鼠也有同样的感觉。想笑就笑吧,我用捕鼠夹夹死一只后,我还是会用扫帚打它。我得确定它死了,这就是我想说的。”

凯文微微一笑,然后看着他的父亲:“他说后面有一块砧板,爸爸……”

“小屋里还有一个不错的锤子,如果没人拿去的话。”

“你介意吗,爸?”

“这是你的相机,凯文。”德莱文说。他不信任地看了一眼“老爹”,但这目光表明他不信任“老爹”是出于一般的原则,而不是出于任何特定的原因。“但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觉得这是正确的决定。”

“好。”凯文说。他感到肩上沉重的负担卸去了……不对,是内心的负担卸去了。镜头坏了,这台照相机肯定没用了。但除非他在“老爹”的砧板上看到它的碎片,他不会真正感到安心。凯文把相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看正面,又看看背面,他觉得很有趣,也很惊讶自己是多么喜欢它破碎的样子给人的感觉。

“我想我欠你相机的钱,德莱文。”“老爹”说,他知道德莱文会怎么回答。

“不用。”德莱文说,“我们把它砸烂,把这桩疯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吧……”他顿了顿,“我差点忘了……我们本来是要在放大镜下看最后几张照片的。我想看看我能不能认出那只狗戴的是什么。我一直觉得它看起来很眼熟。”

“我们把相机砸烂之后再看,好吗?”凯文问,“可以吗?爸爸?”

“没问题。”

“而且,”“老爹”说,“把照片烧了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你可以在我的炉子里烧。”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凯文说,“你觉得呢,爸爸?”

“我觉得梅里尔太太的孩子都挺聪明。”他父亲说。

“嗯。”“老爹”说着从升起的蓝色烟雾后面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们一家有五个人,你知道的。”

凯文和他的父亲走到荣光商店时,天是蔚蓝色的。一个完美的秋日。然而现在四点半,天空变得阴云密布,看来天黑前要下雨了。秋天第一波真正的寒意触到了凯文的手。如果在外面待的时间够长,他的手肯定会被吹得干裂,他可不想这样。半小时后,妈妈就要回来了,他已经在想妈妈看到爸爸和自己在一起时,爸爸会怎么解释。

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凯文把“太阳660”放在小后院的砧板上。“老爹”梅里尔递给他一把大锤,锤柄因使用频繁而磨得包浆。锤头生锈得厉害,好像有人把它丢在外面淋雨造成的,而且还不止一两次。但锤子确实能用,凯文对此毫不怀疑。拍立得相机的镜头裂开了,周围的外壳也破破烂烂。看起来很脆弱、毫无抵抗力的相机放在缺角、龟裂的厚砧板上,一般那上面会放着一段等着被劈开的赤梣木或枫树。

凯文握紧了大锤光滑的手柄。

“儿子,你确定要砸吗?”德莱文先生问。

“对。”

“好吧。”凯文的父亲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那动手吧。”

“老爹”站到一边,一口烂牙咬着烟斗,双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他狡猾地看看凯文,又看看德莱文,什么也没说。

凯文举起大锤,突然被自己对镜头的愤怒吓了一跳,他鼓起所有的力量把锤子砸了下去。

太用力了,他想。会砸偏的,没砸到自己的脚就算好运的了。相机就放在那里,不过是一大块空心塑料,小孩都可以轻松踩烂,就算走运没有砸到自己的脚,“老爹”也会看着你。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也不必说。这一切都在他的眼神里了。

凯文又冒出一个想法:我砸不砸得中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神奇的相机,你无法砸碎它。即使你砸中了,锤子也会弹回来,就像打中超人胸口的子弹一样。

但是没有时间再去想什么了,因为锤子直接砸中了相机。凯文真的太用力了,无法控制锤子,但他很幸运。大锤没有弹回来击中凯文的眼睛,砸死他自己,像恐怖故事的最后转折。

“太阳”相机与其说是粉碎,不如说是爆炸。黑色的塑料飞得到处都是。一个一端有一块发亮的黑色正方形的长方体——凯文心想那是张永远都不会拍下照片的底片——扑闪着朝下落在砧板旁边的空地上。

片刻的寂静如此彻底,他们都能听到街上的汽车声,还能听到半个街区外沃代尔乡村商店后面的停车场里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声音。这家商店两年前破产了,此后一直空置着。

“嗯,就是这样。”“老爹”说,“凯文,你像传说中的巨人保罗·班扬一样挥着锤子!如果有人说你不像,我就笑着去亲猪。”

“没必要这么做。”“老爹”又对着德莱文先生说。德莱文先生正小心翼翼地捡起碎塑料块,就像小心翼翼地捡起他不小心撞到地上打碎的玻璃杯碎片。“我雇了个男孩,每一两个星期会来打扫院子。我知道这看起来好像没人打扫,但如果我没有那个孩子帮忙……情况会更糟的!”

“那我们现在用你的放大镜看看那些照片吧。”德莱文先生站起来说。他把捡到的几块塑料扔到附近一个生锈的焚化炉里,然后擦了擦手。

“可以啊。”“老爹”说。

“然后烧掉它们。”凯文提醒道,“别忘了。”

“我不会的。”“老爹”说,“烧完了我也会感觉更好。”

“老天啊!”约翰·德莱文说。他俯在“老爹”梅里尔的工作台上,透过发亮的放大镜看着倒数第二张照片。在这一张照片中,狗脖子上的东西看得最清楚。在最后一张照片中,那东西又朝另一个方向摆动。“凯文,看看这个,告诉我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凯文拿起放大镜看了看。他当然知道,但即便如此,这也不只是做做样子。发现冥王星的克莱德·汤博一定也带着同样的痴迷看着冥王星第一张真实的照片。汤博知道冥王星就在那儿。计算显示海王星和天王星的轨道都有类似的扭曲,这让冥王星不仅可能存在,而且必然存在。不过,知道那里有一件东西,甚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这并没有减弱第一次亲眼见到它时给人带来的震撼。

凯文松开开关,把放大镜还给了“老爹”。“对。”他对父亲说,“就是你想的。”他的声音平淡得就像——他想,就像拍立得的平面世界。凯文忍不住想笑,但他把声音藏在心里,不是因为这样笑起来不合适(尽管他认为是不合适的),而是因为这样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嗯……太平了。

“老爹”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他们需要有人推他们一把,他说:“好吧,不要让我在这儿着急地猜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凯文以前不愿意告诉他,现在也不愿意。没有理由,而是——

别他妈傻了!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帮了你,别管他怎么赚的钱。告诉他,把那些照片烧掉,在钟还没敲五点之前离开这里。

对。如果到时候凯文还在这里,他认为这将是对自己的最后一击。他会完全疯掉,而他们会把他送到朱尼珀山的精神病院去,让他把困在拍立得世界里的狗说个够,对拍了一遍又一遍同样照片的相机(只是乍看上去相同)大聊特聊。

“拍立得相机是我的生日礼物。”他听到自己用同样干巴巴的声音说,“它脖子上戴的也是我的生日礼物。”

“老爹”慢慢地把眼镜推到他的光头上,眯起眼睛看着凯文:“我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我有一个姨妈,”凯文说,“实际上应该叫姑奶奶,但我们不该这样称呼她,因为她说这样让她觉得自己老了。希尔达姨妈。不管怎么说,希尔达姨妈的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我妈妈说她的身价是一百多万美元——但她是个吝啬鬼。”

凯文停了下来,给父亲留出了指正的空间,但父亲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老爹”梅里尔对这情况了如指掌(事实上,城堡岩和周围地区的情况有一些是“老爹”还不知道的),但他只是保持沉默,等着凯文把话说出来。

“她每三年会来和我们一起过一次圣诞节,那大概是我们每年唯一一次去教堂,因为要配合她去教堂。希尔达姨妈来的时候,我们家会买很多花椰菜,但家里没人喜欢花椰菜,妹妹吃了几乎要吐,但希尔达姨妈非常喜欢吃,所以我们还是得跟着吃。我们的暑期读书单上有一本书叫《远大前程》,书里有一位很像希尔达姨妈的女士,她叫郝维仙小姐。她在亲戚面前拿钱晃来晃去,从中取乐。当郝维仙小姐说青蛙时,人们就得跟着跳。我们跳,我想我们家的其他人也得跟着跳。”

“哦,你的兰迪叔叔把你妈妈打扮得像个乞丐。”德莱文先生出乎意料地说。凯文认为他爸爸的意思是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来开玩笑,但他说出来的却显得非常酸楚。“如果希尔达姨妈在兰迪家说‘青蛙’,那他们都得在屋顶上翻筋斗。”

“不管怎样,”凯文告诉“老爹”,“她每年都送我同样的生日礼物。我的意思是,每一个款式不同,但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东西。”

“孩子,她送你什么了?”

“蝶形领结。”凯文说,“就像在老式乡村乐队看到的那种男人戴的那种。每年的领扣都不一样,但永远都是蝶形领结。”

“老爹”抓起放大镜朝着照片弯下腰。“对啊!”他说着直起腰来,“蝶形领结!就是这东西!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我想,因为那不是狗脖子上应该戴的东西。”凯文用同样呆板的声音说。他们在这里只待了四十五分钟左右,但他觉得自己又老了十五岁。他的头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要记住照相机已经没了,只有碎片。不管是谁,就算斯克内克塔迪拍立得工厂生产相机的所有人都来,也不能把这个宝贝修好。

是啊,感谢上帝。因为这事已经结束了。对凯文来说,即使他在八十岁才碰到超自然的东西,就算感觉没那么震惊,他也会觉得这种事来得太快了。

“还有,那领结非常小。”德莱文先生说,“凯文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们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唯一的悬念是今年的领扣上会是什么图案。我们拿这个开过玩笑。”

“领扣上是什么图案?”“老爹”问,然后又盯着照片看……或者只是盯着照片发呆,反正就是看着照片。如果需要在法庭上作证,凯文可以说盯着拍立得弄清楚上面的细节是根本不可能的。

“是一只鸟。”凯文说,“我敢肯定那是只啄木鸟。就是照片里的狗戴在脖子上的。领扣上有啄木鸟的蝶形领结。”

“老天!”“老爹”说。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演技最好的人之一了,但他现在没有必要假装惊讶。

德莱文先生突然把所有的拍立得照片叠在一起,说:“我们把这些该死的东西放进炉子里吧。”

凯文和父亲到家时,已经五点十分了,外面开始下毛毛雨。德莱文太太那辆买了两年的丰田车没有停在车道上,但她回过家一趟,现在又离开了。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她写的纸条,用盐瓶和胡椒瓶压着。凯文打开纸条时,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掉了出来。

亲爱的凯文:

打桥牌时,简·杜杨问我和梅根是否愿意和她在好运餐厅共进晚餐,因为她丈夫要去匹兹堡出差,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闲逛。我说我们很乐意。梅根,你知道她是多么想去凑热闹!希望你不介意自己“孤独而坚强地”吃饭。不如你自己点一份比萨和一些苏打水,你爸爸回家后可以自己再点。他不喜欢二次加热的比萨,你也知道,他想喝啤酒。

爱你,

妈妈

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说的都是:好了,我们少了一件事担心了。显然,她和梅根都没有注意到德莱文先生的车还在车库里。

“你想让我……”凯文开口了,但没必要讲完。他父亲打断了他:“对。去检查一下。现在。”

凯文赶紧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房间里有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桌子。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里装满了凯文觉得“没用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但他又觉得扔掉这些东西似乎是犯罪。里面有他祖父的怀表,上面有旋涡状的纹路,给人庄重的感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这块表锈迹斑斑,路易斯顿的珠宝商只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把它在柜台上推了回来。抽屉里还有两套相配的袖扣和两个不成对的袖扣、一张《藏春阁》的折叠插页、一本叫做《恶心笑话》的平装书,还有一个索尼随身听。不知什么原因,放进去播的磁带总是被它弄坏。里面就是这些“玩意儿”,没有其他合适的词形容这些东西了。

当然,其中还有希尔达姨妈送给他的那十三个蝶形领结,那是在他过去十三个生日送给他的。

他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拿了出来,数了数,原来是十三个,现在变成了十二个。他在抽屉里翻了一遍,然后再数,结果还是十二个。

“没有吗?”

一直蹲着的凯文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对不起。”德莱文先生在门口说,“我刚才没考虑好。”

“没关系。”凯文说,他突然想到心脏跳得能有多快才会让人死于心脏病,“我只是……太紧张了。我太蠢了。”

“那倒不是。”他父亲严肃地看着他,“我看到那盘录像带时,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可能得把手伸进嘴里,用手指把胃往下推。”

凯文感激地看着他的父亲。

“不在那儿了,对不对?”德莱文先生说,“那个带啄木鸟的还是什么鬼东西?”

“对,不在了。”

“你把相机放进过那个抽屉吗?”

凯文慢慢点了点头。“‘老爹’……梅里尔先生……说让相机不时休息一下。这是按照他定的时间表做的。”

有什么东西在凯文的脑海里短暂地闪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所以我就把相机放进去过。”

“老天。”德莱文先生轻声说。

“是啊。”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下,凯文突然笑了,就像看到阳光冲破了一排乌云。

“什么?”

“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凯文说,“我抡大锤抡得那么狠……”

德莱文先生也开始笑了。“我还以为你要砸到自己呢。锤子砸到它的时候,它发出了咔吱一声!碎片到处乱飞……”

“嘭的一下!”凯文接着把话说完,“相机没了!”

他们在凯文的房间里一起笑了起来,凯文发现他几乎很高兴发生了这一切。释然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却又让人感觉非常畅快。好像背后很痒,而另一个人偶然间或因为心灵感应帮他挠了这个自己挠不到的地方,正好挠到了痒处,或者只是手指碰到或是压了一下,然后,感觉简直妙极了。

就像相机这件事情让父亲知道以后的情况。

“相机没了。”凯文说,“对吧?”

“在埃诺拉·盖伊号轰炸机丢了原子弹之后,相机像广岛一样结束了。”德莱文先生回答道,然后补充说,“我想说的是,它被砸成了一摊屎。”

凯文呆呆地看着他的父亲,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几乎像在尖叫。他的父亲也跟着笑起来。不久,他们点了一份丰盛的比萨。玛丽和梅根·德莱文七点二十分到家时,他们俩还在咯咯地笑。

“嗯,你们俩看起来好像干了什么坏事。”德莱文太太有点困惑地说。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有一种不太对劲的东西触动了女人的第六感——那是似乎只有在分娩和灾难的时候才能充分挖掘的心灵深处。他们看起来和听起来都像是刚刚躲过车祸的人。“能和女士们分享一下吗?”

德莱文先生说:“只有两个单身汉玩得很开心而已。”

“爽爆了。”凯文进一步说,他的父亲又补充道:“这就是我们想说的。”他们面面相觑,又狂笑起来。

梅根真的很困惑,她看着妈妈说:“妈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德莱文太太说:“因为他们是男人,亲爱的。去把你的大衣挂起来。”

“老爹”梅里尔等德莱文父子离开后,就把门锁上了。他关掉了除了工作台上的那盏灯以外的所有灯,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装杂物的抽屉。他从里面拿出凯文·德莱文那台裂开但又完好无损的拍立得“太阳660”相机,凝视着它。这相机把德莱文父子吓坏了,“老爹”很清楚这一点,这东西之前也把他吓坏了,现在依然如此。但把这样的东西放在砧板上,然后把它砸成碎片?这做法太疯狂了。

处理这该死的东西还有更好的办法。

肯定有的。

“老爹”把它锁在抽屉里。他要去睡觉,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他已经有了一个很棒的主意。

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关掉了工作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通往他公寓的台阶。他以一种长期练习而不加思索、稳稳当当的优雅姿态走着。

半路上,他停了下来。

他感到一种冲动,一种强烈得惊人的冲动,想要回去再看一看照相机。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会这样?他甚至没有能装进那邪恶玩意儿的胶卷……他更不想用它拍照。如果其他人想拍一些快照,看看那狗什么情况了,那花钱把相机买走,他当然欢迎。正如他常说的那样,“买方责任自负”,他总是这句话。让那个该死的买主自己负责吧。至于他,他宁肯进一个满是狮子的笼子,连鞭子和椅子都不给他也行。

不过……

“不要再想了。”他在黑暗中粗暴地说。他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把他从之前的冲动中解放出来,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