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中。欢迎来到班戈。热烈的掌声。逃生滑梯与输送带。
没有电话铃响。克雷格独自离开。失明小女孩的警告。
1
主机舱里从阳光四射变成了暮色朦胧,飞机开始颠簸得更厉害了。在一次特别沉重的震动后,阿尔伯特感到右肩有东西压着。他回头发现贝萨妮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沉得像一个成熟的十月南瓜。这个女孩晕过去了。
飞机又跳一下,头等舱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这次是黛娜尖叫起来。唐恩也大叫:“那是什么?老天,那是什么?”
“饮料推车。”鲍勃[27]·詹金斯用低沉干涩的声音说,他试着大声点,好让大家都能听见,结果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记得吗?饮料车被遗漏了。我想它一定是滚过去了……”
飞机来了一次令人眩晕的过山车飞跳,再急速下落,饮料手推车砰的一声翻倒。玻璃都碎了。黛娜又尖叫起来。
“没事的。”劳蕾尔心慌意乱地说,“别把我抱得那么紧,黛娜,亲爱的,没关系的……”
“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是正常的湍流,各位。”布莱恩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听起来很平静……不过鲍勃觉得好像在那声音中听到了几乎无法控制的恐惧。“只是要——”
又一次旋转剧烈的抖动,又一次碰撞,更多的玻璃杯和小瓶子从翻倒的饮料车上掉了下来。
“——冷静。”布莱恩把话说完。
唐恩·加夫尼左手边过道对面还是:撕……撕。
唐恩转向那方向:“马上给我住手,混蛋,不然我就把剩下的杂志塞到你喉咙里去。”
克雷格无动于衷地盯着他:“试试,你这个老混蛋。”
飞机又上下颠簸。阿尔伯特靠在贝萨妮的身上,看着窗户,她的胸部贴在他的手臂上。五年来,这种触感第一次没有让他立刻忘掉一切。他盯着窗外,绝望地寻找云层中的开口,试图用意志力弄开一个口子。
除了深灰色,什么也没有。
2
“伙计,云有多低?”尼克问。现在他们真的在云端了,他似乎冷静多了。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我可以告诉你,比我希望的要低。”
“如果空间不够怎么办?”
“哪怕我的仪表只有一点点偏差,我们都得掉水里喝个饱,”他干脆地说,“不过,我觉得不会这样。如果我降到五百英尺还见不到底,我就拉起来,飞去波特兰。”
“也许你现在就应该往那边飞。”
布莱恩摇了摇头:“那里的天气几乎总是比这里糟糕。”
“普莱斯克岛怎么样?那里不是有一个远程的战略空军司令部基地吗?”
布莱恩只有片刻的时间来思考,这家伙真的知道比他应该知道的更多。“我们到不了那儿,我们会坠毁在森林里。”
“那波士顿也到不了。”
“对。”
“伙计,这开始看起来像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了。”
飞机撞上了另一股看不见的湍流,这架767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狗一样颤抖着。尽管布莱恩做了必要的纠正,但他还是听到了主机舱里传来的微弱的尖叫声,他希望自己能告诉他们这没什么,这架767能安然度过比这强二十倍的湍流。真正的问题是云层高度。
“我们还没脱离云层。”他说。高度表指着两千两百英尺。
“可是我们没有机动空间了。”
“我们——”布莱恩突然住口。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像一只冰冷的手让他醒了神。“我们到了。”他说,“我们快飞出来了。”
在767飞机黑色机头前方,云层正在迅速稀薄。这是他们飞越佛蒙特州后,布莱恩第一次看到灰白色毛毯上有一条薄纱般的裂缝。透过它,他看到了铅灰色的大西洋。
布莱恩对着舱内的麦克风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脱离云层。我预计脱离后这些小湍流就会减弱。几分钟后,你会听到下面传来砰的一声。这将是放下起落架和轮子锁定到位的声音。我现在要继续降落在班戈地区。”
他关上麦克风,转向坐在领航员位子上的那个人。
“祝我好运,尼克。”
“噢,我想的,伙计……我愿。”
3
劳蕾尔屏住呼吸望着窗外。云层正在迅速散开,她像眨眼一样能从空隙中看见若隐若现的海面:海浪,白色的浪头,然后是一大片岩石从水里伸出来,像一个死去的怪物的獠牙。她瞥见了一抹明亮的橙色,可能是一个浮标。
他们飞越一个绿树掩映的小岛,她斜着身子,伸长脖子才看见正前方的海岸。漫长如永恒般的四十五秒之间,一缕缕薄云模糊了视线。等他们脱离云层的时候,767再度飞至陆地上空,他们飞越一片田野、一片森林、一处像池塘一样的东西。
但是房子在哪里?道路、汽车、建筑和高压电线在哪里?
然后一声喊叫陡然从她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怎么了?”黛娜几乎尖叫,“怎么了,劳蕾尔?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得意地喊道。她能看到下面一条狭窄的路通向一个海边的小村庄。从空中看来,它像个玩具小镇,大街上停着许多小玩具车。她看到了教堂的尖塔、镇上的碎石坑,还有一个少年棒球联盟的棒球场。“没有哪里不对!它们都在!都在!”
坐在她后方的罗伯特·詹金斯说话了。他的声音冷静平稳而且非常失望。“小姐,”他说,“恐怕你完全错了。”
4
一架长长的白色喷气式客机在班戈国际机场以东三十五英里的上空缓缓巡航,飞机尾部印着醒目的大数字767。机身上写着“美国骄傲”,这些字体呈现向后倾斜的样子表示速度感。机头两侧是航空公司的商标:一只巨大的红色老鹰,它展开的翅膀上闪耀着蓝色的星星,鹰爪弯曲着,脑袋微微下垂,就像它装饰的那架客机一样,这只鹰看起来即将着陆。
飞机飞向前方建筑集中的城市时,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子。这里没有下雨,但是早晨是灰暗的,没有阳光。机腹滑开,起落架下降并展开,机身与驾驶舱下方的轮子的位置都已经锁定好。
美国骄傲航空29号航班进入在班戈降落的航道,飞机微微向左边倾斜。布莱恩机长能够通过视觉纠正他的航向了。
“我看见了!”尼克叫道,“我看到机场了!我的上帝,多美的景色啊!”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离开座位了。”布莱恩没回头就说话了,现在没有时间回头了,“系好安全带,闭嘴。”
但是那条长长的跑道是一幅美丽的景象。
布莱恩把机头对准跑道,继续向下滑行,高度从一千降到八百。在他的下方,一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松树林从29号航班的翅膀下掠过,然后终于看见一片杂乱无序的建筑,布莱恩不安的眼睛立刻看见常见的那堆汽车旅馆、加油站和快餐店……然后他们经过佩诺布斯科特河,进入班戈上空。布莱恩又检查了一次,发现他的襟翼上亮起了绿灯,于是再尝试与机场联络……尽管他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
“班戈塔台,这里是29号航班,”他说,“我宣布有紧急情况。重复,我宣布有紧急情况。如果有飞机在跑道上,请让出跑道。我要降落。”
他瞥了一眼空速指示器,正好降到了一百四十以下,这个速度理论上可以让他着陆。在他的脚下,稀疏的树木被一个高尔夫球场所取代。一个绿色的假日旅馆招牌在他眼前闪过,然后是跑道末端的灯光和跑道上漆着的巨大白色数字“33”向他冲来。
灯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是死气沉沉的颜色。
没时间想了。没时间去想如果一架里尔喷气机或者一架宽体多伊卡型小飞机突然从他们前方滑上跑道会发生什么事。除了让飞机降落,现在没有时间做任何事。
他们飞过了一小片杂草和碎石,然后混凝土跑道在飞机下方三十英尺处出现。他们越过了第一组白色标识,然后地上开始有刹车痕,可能是国家空军警卫队的喷气式飞机在这么远的地方留下的。
布莱恩小心谨慎地让飞机对准跑道往下降。第二组白线标识闪现于他们下方……过了一会儿,主起落架着陆,飞机出现了轻微的颠簸。现在29号航班沿着三十三号跑道以每小时一百二十英里的速度滑行,机头微微抬起,机翼倾斜成一个小角度。布莱恩将襟翼全部拉起并启动反推力,于是又颠簸了一下,比刚才略轻一点,机头落地了。
然后飞机开始减速,从一百二十降到一百,从一百八十降到八十,从八十降到四十,从四十降到一个人可以奔跑的速度。
飞机降落了。他们降落了。
“常规降落,”布莱恩说,“没什么大不了。”然后他长长地、颤抖地呼了一口气,使飞机完全停了下来,此时距离最近的滑行道还有四百码。布莱恩瘦削的身体突然因为一阵寒颤扭曲了。他抬起手摸脸,擦去了一大把温热的汗水。他看着汗水,发出一声虚弱的笑声。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你没事吧,布莱恩?”
“还好。”他说着又拿起了机内通话麦克风,“女士们,先生们,”他说,“欢迎来到班戈。”
布莱恩听到身后响起一片欢呼声,他又笑了起来。
尼克·霍普韦尔没有笑。他俯身在布莱恩的座位上,透过驾驶舱内的窗户向外张望。跑道上没有东西在动,滑行道上也没有动静,停机坪上没有卡车或安全车辆在柏油碎石路面来回穿梭。他能看到几辆车,一架陆军C12运输机停在外侧滑行道,还有一架达美航空727客机停在一个登机道旁,但都像雕像一样静止不动。
“谢谢你的欢迎词,我的朋友,”尼克轻声说,“非常感谢你,因为你似乎是唯一欢迎我们的人。这地方完全被废弃了。”
5
尽管无线电里继续保持安静,布莱恩还是不愿意接受尼克的判断……但当他滑行到客运大楼的两个登机道中间时,他发现自己非信不可了。不只是看不到人或者完全没有安全车辆疾驰过来查看这架意外飞来的767是怎么回事,而是这里一片死气沉沉。班戈国际机场好像已经荒废了一千年,或者十万年。那架达美航空喷气式飞机一侧机翼下有辆行李拖车,上面散落着几件行李。当他把29号航班尽可能靠近航站楼并停好时,他好几次盯着那辆行李拖车看,这十几个袋子看起来就像从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古城遗址挖掘出来的手工制品一样古老。他心想:不知道当初发现图坦卡蒙陵墓的人是不是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
他让引擎熄火后,静坐片刻。现在,除了飞机后部的一个辅助动力装置——四个动力装置中的一个——发出的微弱声响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布莱恩的手移向一个标明“内部电源”的开关,碰了一下又缩回来。突然间,他不想关掉全部电源。实在没道理不关,但他强烈的直觉让他不要关。
况且,他想,我觉得周围不会有人抱怨我浪费燃料……反正剩下的也不多了。
然后他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布莱恩?”尼克问。他也站起来了,布莱恩第一次注意到尼克比他足足高了四英寸。布莱恩想:我在掌控一切。自从发生这件怪事以来,准确地说,自从我们发现这件怪事发生以来,一直是我在掌控。但我认为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
他发现自己不在乎是不是自己在掌控。驾驶767飞入云层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并不期望自己的保持理智与做好本职工作能得到任何感谢;勇气是他得到报酬的原因之一。记得有一次一名机长这么对他说:“布莱恩,公司每年付给我们十万美元或者更多,其实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在几乎每个飞行员的职业生涯中,总会出现飞行员能力挽狂澜的三十或四十秒钟。他们付给我们这么多,就是要我们在这种时候别吓傻了。”
你的脑子告诉你不管有没有云,你都得往下降,这完全没有错,因为你别无选择;然而你的神经末梢只是继续尖叫着老一套的警告,要你留意对未知的恐怖。即使是尼克,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地面上做什么,在关键时刻都想躲入云层。他需要布莱恩去做需要做的事情。他和其他所有人都需要布莱恩帮他们壮胆。现在他们已经落地,云层下也没有怪物;只有诡异的寂静,还有停在达美航空727机翼下的一辆被遗弃的行李拖车。
所以我这个会扭鼻子的朋友,如果你想接任机长的话,我祝福你。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戴我的帽子。但要等我们下了飞机。在你和其他乘客站在地上之前,我要对你们负责。
但是尼克问了他一个问题,布莱恩认为他应该回答。
“现在我们下飞机,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着从英国人身边擦身而过。
尼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你觉得……”
布莱恩突然感到一阵反常的愤怒,他挣脱尼克的手。“我想我们该下飞机了。”他说,“没有人来拉延长登机道或是给我们推梯子,所以我认为我们得使用紧急滑梯。下机之后再轮到你来觉得,伙计。”
他继续往头等舱走去……差点给横倒在地板上的饮料推车绊倒,地上有好多破碎的玻璃,酒精臭味令人眼泪直流。他跨过去。尼克在头等舱后端赶上他。
“布莱恩,如果我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我很抱歉。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你没有冒犯我,”布莱恩说,“只是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我不得不处理太平洋上空的压力泄漏,还得知我的前妻死于波士顿一场愚蠢的公寓火灾,而美国也消失了。我觉得有点晕乎乎的。”
他穿过商务舱,走进主机舱,先是鸦雀无声;一群人只是坐在那儿,一张张苍白的脸茫然地望着他。
然后阿尔伯特·考斯纳开始鼓掌。
过了一会儿,鲍勃·詹金斯也鼓掌起来……还有唐恩·加夫尼……和劳蕾尔·史蒂文森。秃头男人环顾四周,也开始鼓掌。
“怎么了?”黛娜问劳蕾尔,“发生了什么?”
“是机长,”劳蕾尔说,她开始哭了起来,“是机长把我们安全带到地上了。”
这时黛娜也开始鼓掌。
布莱恩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站在他身后的尼克也鼓起了掌。他们解开安全带,站在位子前面向他鼓掌。只有三个人没有参加,他们是晕倒了的贝萨妮、在后排还在打鼾的大胡子男人,还有克雷格·图米。他用他那疯狂怪异的眼光凝视着大家,随后又开始从航空公司的杂志上撕下一页。
6
布莱恩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这太傻了。他举起手来,但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地继续鼓了一会儿掌。
“女士们,先生们,请……请……我向你们保证,这是很平常的一次降落……”
“胡说,没什么才怪。”鲍勃·詹金斯说着模仿了加里·库珀的腔调,阿尔伯特大笑起来,他身边的贝萨妮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大家。
“我们是活着降落的,对吗?”她说,“我的上帝!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都死定了呢!”
“拜托。”布莱恩说。他把手臂举得更高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古怪地像接受党内提名再做四年总统的理查德·尼克松。他不得不压抑自己想尖声大笑的冲动。他不能笑出来,乘客们不会理解的。他们想要一个英雄,而他被挑中了,他不妨接受……且好好利用这个身份。毕竟,他还得把他们赶下飞机。“请大家听我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停止了鼓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除了克雷格,他突然果断地把杂志扔到一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走到过道上,把一堆纸条踢到一边。他开始在座位上方的储物柜里翻来翻去,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找。
“你们看过窗外,所以跟我一样清楚,”布莱恩说,“这架飞机上的大部分乘客和机组人员都在我们睡觉时失踪了。这已经够疯狂的了,但现在我们似乎面临着一个更疯狂的问题。地面上其他好多人似乎也失踪了……但从逻辑上讲,一定有其他人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不管是什么,我们都活了下来,所以其他人也一定活了下来。”
推理小说家鲍勃·詹金斯低声说了些什么,阿尔伯特听见了,但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阿尔伯特半转身看罗伯特,正好听见那作家又喃喃地说着那两个词。这回阿尔伯特听清楚了,他说的是“逻辑错误”。
“我想,处理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一样一样来。第一步是离开飞机。”
“我买的是去波士顿的机票,”克雷格·图米冷静而理性地说,“波士顿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尼克从布莱恩的肩膀后面走了出来。克雷格瞟了他一眼,眯起了眼睛。有一会儿,他看上去又像个坏脾气的家猫了。尼克举起一只手握紧,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把两个指节交叉在一起,摆出捏鼻子的姿势。曾经被强迫用脚趾头夹住燃烧的火柴、听妈妈唱生日歌的克雷格立刻明白了。他一向学得很快,而且他可以等。
“我们必须使用紧急滑梯,”布莱恩说,“所以我想和你们一起复习一下步骤。仔细听,排成单排,跟着我到飞机前面。”
7
四分钟后,美国骄傲航空29号航班前方的机门向内转开,轻柔的说话声从门打开的地方传了出来,似乎立刻就消失在充满凉意而静止的空气中。只听到一阵嘶嘶声,一大块橙色的织物突然在门口开花了。它看起来就像一朵奇怪的杂交向日葵,在落下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膨胀,逐渐成形,表面膨胀成一个鼓鼓的滑梯。滑道的底部碰到地面时发出低沉的一声“砰”,然后就靠在那儿,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橙色气垫。
布莱恩与尼克站在头等舱左边一排短队伍的前头。
“外面的空气有点问题。”尼克低声说。
“什么意思?”布莱恩问,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有毒吗?”
“不……至少我不这么认为。但它没有气味,什么味道都没有。”
“你疯了。”布莱恩不安地说。
“我没有,”尼克说,“伙计,这是机场,不是什么该死的牧草地,但你能闻到石油或汽油味吗?我闻不到。”
布莱恩嗅了嗅空气。什么也没有。如果空气中有毒——他不认为有,但如果——有的话,也是缓慢作用的毒素。他的肺似乎工作得很好。但尼克是对的。没有气味。还有其他比较难以形容的特性,就是英国佬说的那个味道……也都没有。机门大开,敞开的门外的空气完全闻不出什么。好像是罐头里装的那样索然无味。
“有什么问题吗?”贝萨妮·希姆斯焦急地问,“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想知道,但是——”
“没什么问题,”布莱恩说,他数了数,十个人,然后又转向尼克,“后面那个人还在睡觉。你认为我们应该叫醒他吗?”
尼克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算了吧。我们现在的问题还不够多吗?还要再照顾一个宿醉的家伙?”
这正是他的想法。“对,我是这么想的。尼克,你先下去。抓住滑梯的底部。我来帮其余的人。”
“也许你最好先走,我得防着我那个大声嚷嚷的朋友再次因为这次临时降落而大发雷霆。”他说“临时”的时候英国口音特别明显。
布莱恩瞥了一眼那个穿圆领运动衫的人。他站在队伍的后面,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交织字母图案的公文包,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脸上带着百货公司模特假人的表情。“我不会和他起任何纠纷,”他说,“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做什么。他是去是留,对我来说都一样。”
尼克咧嘴一笑:“我也觉得。开始大逃亡吧。”
“要脱鞋吗?”
尼克举起一双黑色的小山羊皮便鞋。
“好啊……下去吧。”布莱恩转向贝萨妮,“看仔细了,小姐,下一个就是你了。”
“哦,上帝,我讨厌这种破事。”
尽管如此,贝萨妮还是挤在布莱恩身边,担心地看着尼克·霍普韦尔跳下滑梯。他跳起来,同时抬起两条腿,看起来就像在蹦床上做坐跳动作。他屁股坐上滑梯,一路滑到底。动作非常麻利,滑梯的底部几乎没有动。他穿着袜子的脚碰在柏油路面上,然后站起来,转过身,把胳膊放到身后,假装鞠了一躬。
“很简单!”他往上喊道,“下一位顾客?”
“就是你,小姐,”布莱恩说,“你叫贝萨妮吗?”
“对,”她紧张地应道,“我觉得我做不到。我三个学期的体育课都不及格,最后他们让我用家庭作业代替。”
“你会做得很好的。”布莱恩告诉她,他想到当人们看到机身上有个洞或者左舷引擎着火时,他们使用滑梯的时候就不需要我这么哄来哄去了,他们会主动得多,“请脱鞋吧?”
贝萨妮的鞋子——实际上是一双旧的粉色运动鞋——已经脱掉了,可她仍然试图从机舱门口和亮橘色的滑梯前退开。“也许我能先喝一杯的话……”
“霍普韦尔先生会抓住滑梯,你会没事的。”布莱恩在哄她,但他开始担心可能必须把她推下去。他并不想这么做,但如果她不马上跳,他就得动手了。绝不能让他们回到队伍最后等到重新鼓起勇气时再跳,这是使用逃生滑梯最大的禁忌。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所有人都会回到队伍最后。
“快点,贝萨妮,”阿尔伯特突然说道,他从头顶的行李柜里拿出小提琴盒,夹在一只胳膊下,“我怕死那东西了,要是你敢跳,我也跳。”
她惊讶地望着他:“为什么?”
阿尔伯特的脸涨得通红。“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他简单地说,“我知道我是个有性别歧视的臭小子,但我就是这样。”
贝萨妮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转向滑梯。布莱恩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她四处张望或再次退缩,他就推她一把,但她没有。“老天,真希望我能吃点草。”她说着就跳了。
她已经看到了尼克的坐跳式降落,知道该怎么做,但在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勇气,试图重新站起来。结果,当她从滑梯的弹性表面上滑下来时,滑到了一边。布莱恩确信她会掉出去,但贝萨妮自己看到了危险,设法滚了回去。她用身体右侧飞快地从斜坡上滑下来,一只手捂着头,她的上衣几乎卷到了脖子领口。然后尼克抓住了她,她才走了下来。
“哦,天哪,”她气喘吁吁地说,“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你没事吧?”尼克问。
“啊哈,我可能吓尿了裤子,但我没事。”
尼克对她笑了笑,然后转向滑梯。
阿尔伯特抱歉地看着布莱恩,伸手交出小提琴。“你不介意帮我拿一下这个吧?我担心如果我从滑梯上掉下来,会把它摔坏了。我爸妈会宰了我的。这可是一把葛雷奇小提琴。”
布莱恩接过小提琴。他的表情平静而严肃,但他的内心在微笑。“我能看看吗?大概老早之前,我也拉过这东西。”
“当然。”阿尔伯特说。
布莱恩对小提琴的兴趣对男孩起了镇静的作用……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扳开三个扣子打开琴盒,里面的小提琴确实是一把葛雷奇小提琴,而且还不是这种奢侈小提琴的基本款。布莱恩猜买这把琴的钱足够买辆小汽车了。
“真漂亮。”他说着在琴颈上迅速拨弄出《我的狗有跳蚤》这首曲子的四个音符,音色果然悦耳动听。布莱恩关上琴盒,然后扣紧。“我会保管好它的,我保证。”
“谢谢。”阿尔伯特站在机舱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了出来。“杰罗尼莫!”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伞兵跳伞的口号,然后跳了下去。他跳的时候,两手塞在腋窝里。在任何可能造成身体损伤的情况下都要保护双手,这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反应。他坐到滑梯上,利落地滑到滑梯底部。
“做得好!”尼克说。
“这没什么。”“王牌”考斯纳慢吞吞地说着,跨下滑梯,然后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阿尔伯特!”布莱恩朝下喊道,“接住!”他探出身子,把小提琴盒放在滑梯的中央,然后放手。阿尔伯特轻而易举地就在距离底部五英尺的地方接到了琴,夹在腋下,往后退了几步。
詹金斯闭上眼睛,跳了下去,滑下去时一边屁股倾斜。尼克敏捷地走到滑梯的左边,在罗伯特从滑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抓住了他,罗伯特才没有摔在水泥地上。
“谢谢你,年轻人。”
“不客气,伙计。”
随后是唐恩,然后是秃头男。接下来劳蕾尔与黛娜站在了门口。
“我好怕。”黛娜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会没事的,亲爱的。”布莱恩说,“你甚至不用跳。”他把手放在黛娜的肩膀上,让她转过身来,背对着他,“把手给我,我把你放到滑梯上。”
黛娜却把手背在背后:“不要你,我要劳蕾尔来放。”
布莱恩看着那个黑发的年轻女人:“你行吗?”
“行。”她说,“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黛娜已经知道了。抓住她的手,把她放在滑梯上,当她俯身躺着、脚伸直的时候,就可以往下滑了。”
劳蕾尔握住黛娜冰冷的双手。“我害怕。”她重复道。
“亲爱的,这就像从游乐场的滑梯上滑下来一样。”布莱恩说,“那个带着英国口音的男人正在下面等着接你。他举起双手,就像棒球比赛中的接球手。”不对,他想,黛娜不知道自己描述的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黛娜看着他,好像他很蠢一样。“不是,我是害怕这个地方。闻起来很怪。”
劳蕾尔发现除了紧张的汗水味,没有闻到任何气味,她无助地看着布莱恩。
“亲爱的,”布莱恩单膝跪在这个失明的小女孩面前说,“我们必须下飞机。你知道的,对不对?”
墨镜的镜片转向了他:“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下飞机?这儿没有人。”
布莱恩和劳蕾尔交换了一下眼神。
“好吧。”布莱恩说,“我们得先检查一下才能确定,对不对?”
“我已经知道了,”黛娜说,“这里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黛娜?”劳蕾尔问。
黛娜犹豫了。她想让他们明白,让她不安的不是她必须离开飞机的方式。她以前滑过滑梯,她信任劳蕾尔。如果有危险,劳蕾尔是不会放手的。但这里有些不对头,非常不对头,而这才是她所担心的——她害怕这里不对劲的事。不是这里的死寂,也不是空无一人。可能和这些有关,但不只是这些。
这个地方不对劲。
但是大人不相信孩子,尤其是失明的孩子,特别是失明的小女孩。她想告诉他们,他们不能待在这里,待在这里不安全,他们必须发动飞机,重新起飞。但是他们会怎么说呢?好吧,黛娜说得对,大家都回到飞机上吗?不可能。
他们会懂的。他们会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就会回到飞机上,去别的地方。去不会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还有时间。
我想会这样。
“算了。”她低声用认命的语气和劳蕾尔说,“放我下去吧。”
劳蕾尔小心翼翼把她放上滑梯。过一会儿,黛娜抬起头来看着她——但她并没有真的在看,劳蕾尔想,她根本就看不见——她光着脚在橙色的滑梯上伸直了腿。
“好了吗,黛娜?”劳蕾尔问。
“不好,”黛娜说,“这个地方一切都不对劲。”黛娜还没等劳蕾尔松开她的手,就松开了自己的手。她滑到了底部,尼克抓住了她。
劳蕾尔紧随其后,她利落地坐上滑梯,僵硬地抓着裙子滑到滑梯底部。这样就剩下布莱恩、坐在飞机尾部打盹的醉汉,还有喜爱娱乐、爱撕纸条的派对狂,圆领衫先生。
我不会和他起任何纠纷,布莱恩刚才这么说过,因为我不在乎他做什么。现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脑子不太正常。布莱恩怀疑连那个看不见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一点。如果他们把他留下,结果那家伙要横冲直撞怎么办?如果他发狂的时候要毁掉驾驶舱呢?
那又怎样?你哪儿也不去。油箱差不多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这个想法,不仅仅是因为767是一件价值数千万美元的设备。也许,当黛娜从滑梯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直觉大概和在黛娜脸上看到的迹象呼应上了。这里的情况似乎不对劲,实际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更加怪异……这很可怕,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但飞机是没问题的,尽管油箱几乎是空的,但那是他熟悉和了解的世界。
“该你了,朋友。”他尽量客气地说。
“你知道我会为此告发你的,懂吗?”克雷格·图米用一种奇怪而温柔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我打算起诉整个航空公司,要求赔偿三千万美元,而且我打算把你列为主要被告,你明白吗?”
“那是你的权利,你贵姓?”
“图米,克雷格·图米。”
“图米先生,”布莱恩附和道,他犹豫了一下,“图米先生,你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吗?”
克雷格在敞开的门口看了一会儿——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水泥地和二楼宽敞的微微偏光的航站楼窗户,那里没有快乐的朋友和亲戚站在那里拥抱到达的乘客,没有不耐烦的旅客等待他们的航班的相关消息。他当然知道。是“兰格利尔”。就像他父亲说过的那样,兰格利尔要来抓那些愚蠢、懒惰的人。
克雷格还是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在沙漠太阳银行的债券部门,我被称为‘辕马’,意思是实在可靠的人。你知道吗?”他停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等布莱恩回答,布莱恩没有,克雷格继续说,“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波士顿保诚中心的会议有多重要。你一点也不在乎。不过,机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许多国家的经济命运都维系在那个会议的结果上,就是那个我要缺席的会议。”
“图米先生,你说的这些都非常有趣,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
“时间!”克雷格突然朝他尖叫起来,“你懂个屁时间?问我!你问我!我懂时间!我知道时间的一切!时间不多了,先生!时间真他妈的短!”
见鬼去吧,我要把这个疯王八蛋推下去,布莱恩想,但还没来得及,克雷格·图米就转身跳了下去。他做了一个完美的落座动作,并把公文包举在胸前,这让布莱恩想起了电视上那个老的赫兹租车广告,广告里辛普森西装革履地穿过机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地重复。
“时间太他妈的短了!”克雷格边滑边喊道,他把公文包像盾牌一样放在胸前,裤腿向上拉扯,露出他的及膝紧身黑色尼龙袜。
布莱恩喃喃说道:“天哪,真是个该死的怪人。”他在滑梯顶上稍停一下,再次环顾四周,看到了他飞机上那个舒适的、熟悉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8
十个人分成两群,都站在机头上有一只红蓝相间的老鹰的767巨大的机翼下。其中一群是布莱恩、尼克、秃头男人、贝萨妮·希姆斯、阿尔伯特·考斯纳、罗伯特·詹金斯、黛娜、劳蕾尔和唐恩·加夫尼。克雷格·图米,也就是“辕马”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独自成群。克雷格弯下身,专心甩开裤子的皱褶,还用左手拍了又拍,右手则紧抓公文包的把手。之后他就站在那儿,用他冷漠的大眼睛四下张望。
“现在怎么办,机长?”尼克轻快地问。
“你来告诉我,我们。”
尼克看了他一下,微微扬起一边眉毛,仿佛在问布莱恩是不是认真的。布莱恩把头倾斜了半英寸。这就足够了。
“好吧,我想先进候机厅吧。”尼克说,“到那儿最快的办法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想法?”
布莱恩朝一排停在主航站楼外伸处的行李拖车点点头:“没有登机通道的话,最快的方式就是走行李传送带。”
“好吧,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继续走吧,好吗?”
这是一段很短的路程,但与黛娜手牵着手走着的劳蕾尔认为这是她有生以来走过的最诡异的一段路。她仿佛能从上方看到他们一群人,十几个小点慢慢地在宽阔的混凝土平原上移动。没有风,没有鸟叫,远处没有引擎加速的声音,也没有人的声音打破这反常的寂静。就连他们的脚步声她也觉得不对劲。她穿着一双高跟鞋,但是她没有听到惯常的轻快的咔嗒声,她似乎只听到微小而沉闷的砰砰声。
似乎,她想,这个才是关键词。因为眼前的情况太过诡异,一切都开始显得诡异起来。别多想,不过是水泥地而已。高跟鞋在混凝土上听起来是不一样的。
但她以前也穿着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走过。她不记得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生气、毫无力量。
他们走到停着的行李拖车旁。尼克走在他们中间,带领着队伍,然后停在一条没有动静的传送带前。传送带从一个洞里钻出来,洞里挂满了橡胶条,在处理人员通常站着卸载平板的停机坪上绕了一个大圈,然后通过另一个挂着橡胶条的孔重新进入航站楼。
“那橡皮片是做什么用的?”贝萨妮紧张地问。
“我想是为了在寒冷的天气里挡风吧。”尼克说,“让我把头伸进去看看。别怕,马上就出来。”还没等别人回答,他已经跳上了输送带,弯着腰朝一个洞走去。当他到达那里时,他跪了下来,把头伸进了橡胶条里。
我们会听到一声口哨,然后是砰的一声,阿尔伯特疯狂地想,当我们把他拉回来时,他的头就不见了。
没有口哨,没有沉闷的撞击声。尼克退回来的时候,他的头仍然紧紧地连在脖子上,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没问题。”他说,对阿尔伯特来说,他那愉快的语气现在听起来像是硬装出来的,“过来吧,朋友们,也就一个身体见到一个尸体,仅此而已。”
贝萨妮退后一步:“那里有尸体吗?先生,里面是有死人吗?”
“我没看见那些,小姐。”尼克说,现在他只能放弃幽默感了,“我只是想让气氛轻松一下,结果引错了老鲍比·彭斯的话。我恐怕把事情弄得索然无味了,搞笑失败。其实我根本没看见任何人。但这和我们期望的差不多,不是吗?”
是没错……但这同样让他们感觉很沉重。从尼克的语气来看,他也是这个感觉。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传送带,再跟着尼克钻过悬挂的橡胶条。
黛娜在洞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劳蕾尔。朦胧的灯光从她的墨镜上闪过,她的镜片暂时成了镜子。
“这里真的很不对劲。”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才走到另一头去。
9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班戈国际机场的主航站楼,停止的行李传送带上躺着各种各样的行李。阿尔伯特扶着黛娜下来之后,他们都站在那里,惊奇地环顾四周。
一觉醒来看到飞机如魔法般变得空空如也的惊诧感已经消失,如今混乱的感觉代替了惊奇。他们谁也没有去过空无一人的机场航站楼。出租汽车的摊位空无一人。到达/离港监视器一片漆黑,死气沉沉。为达美航空、联合航空、西北航空和中部海岸航空服务的柜台前空无一人。地板中央的水族箱里装满了水,上面挂着“买缅因龙虾”的横幅,但里面却没有龙虾。头顶的日光灯熄灭了,从这大房间另一边的门里射进来的少量光线,在地板中间渐渐消失了,29号航班上的那一小群人在一个令人讨厌的阴影里挤作一团。
“好吧,”尼克努力装出轻快和克制的样子,结果只让人觉得不安,“我们试试电话,怎么样?”
阿尔伯特走去电话亭的时候,溜达到了“平价租车公司”的柜台。他看见后面墙上那一堆槽里放了布里格斯、汉德福德、马尔钱特、芬威克、佩斯托曼这些租车公司的文件夹,里面肯定都有一份租赁协议,以及缅因州中部地区的地图,每张地图上都有一个指向班戈市的箭头,写着“你在这里”。
可是我们到底在哪里呢?阿尔伯特很疑惑。布里格斯、汉德福德、马尔钱特、芬威克、佩斯托曼这些租车公司又去哪儿了?都被送去另一个空间了吗?也许是感恩而死乐队在州里某个偏僻的地方演唱,大家都跑去听了。
就在他身后传来一阵干巴巴的刮擦声。阿尔伯特几乎被吓了一跳,飞快地转过身来,像拿根棍子一样把他的小提琴盒举了起来。贝萨妮站在那里,正用一根火柴点烟。
她扬起眉毛:“吓到你了?”
“有一点。”阿尔伯特说着放下琴盒,对她尴尬地微笑了一下。
“抱歉。”她抖灭了火柴,把它扔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至少这样好多了。在飞机上我不敢抽。我怕什么东西会爆炸。”
鲍勃·詹金斯踱了过来:“你们知道吗,我大约十年前就戒掉了。”
“请不要说教了。”贝萨妮说,“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们能活着而且神智正常地离开这里,我愿意结结实实地听一个月的说教。”
詹金斯扬起眉毛,但没有要求解释。“其实,”他说,“我正想问你能不能给我一根,这似乎是恢复老习惯的好时候。”
贝萨妮笑了笑,递给他一根万宝路。罗伯特接过去后,贝萨妮帮他点上了火。他吸了一口,便咳了串烟出来。
“你确实戒挺久了。”她用实事求是的语气说。
詹金斯附和道:“不过我很快就会习惯的。恐怕这才是习惯真正可怕的地方。你们两个注意到钟了吗?”
“没。”阿尔伯特说。
詹金斯指着男女卫生间门上方的墙壁。挂在那里的时钟在四点零七分停了下来。
“时间是对的,”他说,“我们知道在飞机起飞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生了——我们就把那个称为‘那件事’吧——那件事才发生,因为没有更好的说法。那件事发生在凌晨四点零七分,就是东部夏令时间凌晨一点零七分。所以现在我们知道‘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了。”
“哇,太好了。”贝萨妮说。
“嗯。”詹金斯说,他要么没注意到,要么就是不想理会她口气中淡淡的讽刺意味,“可是有点不对劲。我只希望太阳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确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尔伯特问道。
“这些钟——电子钟,不管怎么说——不准。因为没电了。但如果有太阳,我们至少可以通过影子的长度和方向知道大致时间。我的表是九点一刻,但我觉得不对。我觉得应该更晚,我没有证据,也解释不了,但确实如此。”
阿尔伯特想了想,看了看周围,再回头看着詹金斯。“你知道的。”他说,“确实如此。好像快到午餐时间了。是不是好怪?”
“没有啊。”贝萨妮说,“只是有时差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詹金斯说,“小姐,我们是从西向东飞的,小姐。从西往到东飞的任何旅客要是觉得时间感错乱了,那应该会感到眼下的时间比正确的时间更早。”
“我想问你一些你在飞机上说的事情。”阿尔伯特说,“机长告诉我们这里肯定还有某些其他人时,你说了‘逻辑错误’。其实你说了两次。但对我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直接了。我们都睡着了,而我们现在在这里。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阿尔伯特瞥一眼时钟,“……班戈时间凌晨四点零七分,城里的人应该都睡着了。”
“对。”詹金斯淡淡地问,“那么他们在哪儿呢?”
阿尔伯特有些困惑:“呃……”
尼克用力挂上了一部公用电话,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那是长长一排付费电话的最后一部,他全都试过了。“全都没有拨号音,”他说,“投币的和直拨的都没有反应。布莱恩,之前飞机上你说了不会叫的狗,现在你可以再加上没有声音的电话。”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劳蕾尔问。她听到了自己嗓音中的凄凉,这使她感到非常渺小而茫然。黛娜在她身旁慢慢地打转。她看起来像一台人肉雷达。
“我们上楼吧。”秃头男建议道,“餐厅一定就在那儿。”
大家都看着他。唐恩嗤之以鼻:“你还真是固执啊,先生。”
秃头男挑起眉毛望着他。“首先,我的名字叫鲁迪·沃里克,不叫先生,”他答道,“其次,吃饱的时候会思考得更好。”他耸耸肩,“这是自然规律。”
“我认为沃里克先生说得很对,”詹金斯说,“我们都得吃点东西……如果我们上楼,我们可能会发现其他一些指向已发生事件的线索。真的,我觉得我们会发现的。”尼克耸耸肩,他突然显得疲惫而困惑。“为什么不呢?”他说,“我开始觉得自己像该死的鲁滨逊先生了。”
他们三三两两地向没通电的自动扶梯走去。阿尔伯特、贝萨妮和鲍勃·詹金斯一起走在后面。
“你知道一些事情,是不是?”阿尔伯特突然问道,“是什么?”
“我可能知道些什么,”罗伯特纠正道,“也可能不知道。目前除了给一个建议,我打算保持沉默。”
“什么?”
“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位小姐的。”他转向贝萨妮,“火柴省着用。这就是我的建议。”
“什么?”贝萨妮对他皱起了眉头。
“你没听错。”
“对,我是听见了,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楼上可能有个报摊,詹金斯先生。那儿有很多火柴。还有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
“对。”詹金斯说,“但我还是劝你火柴省着用。”
他又在扮演菲罗·克里斯蒂或其他什么侦探了,阿尔伯特想。
他正要指出这一点,想让罗伯特记住这不是他的小说,这时布莱恩·恩格尔在自动扶梯脚下停了下来,动作太突然了,劳蕾尔不得不猛地拉住黛娜的手,以免这位盲人女孩撞到他。
“看路好吗?”劳蕾尔说,“你没注意到小女孩看不见吗?”
布莱恩没理会,他环视着那一小群难民:“图米先生呢?”
“谁?”秃头男鲁迪问。
“那个要赶去波士顿开会的家伙。”
“谁在乎啊?”唐恩说,“总算摆脱了那个垃圾。”
可是布莱恩却很不安,他不喜欢图米自己溜了出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他瞥了尼克一眼。尼克耸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我没看见他走,伙计。我在试电话。对不起。”
“图米,”布莱恩喊道,“克雷格·图米!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只有那种奇怪的、压抑的沉默。这时劳蕾尔注意到一件事,一件让她皮肤发冷的事。布莱恩双手握成杯状,向电梯上方大喊。在这样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地方,至少应该有一些回音。
但什么也没有。
连回音都没有。
10
当其他人都在楼下的时候——两个少年和一个老头站在租车的桌子旁边,其他人看着这个英国人像个暴徒一样试电话——克雷格·图米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停着的自动扶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当他到达那里时,他清楚地知道要找什么。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宽敞的等候室,公文包在右膝旁摇摆着,他没有理会那些空椅子和同样空无一人的红色男爵酒吧。在房间的另一头,一块牌子挂在一条宽阔、黑暗的走廊的入口处。上面写着:
五号登机口国际入境
免税商店
美国海关
机场安检
当他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时,他又从一扇宽大的窗户向外瞥了一眼停机坪……他的脚步犹豫了。他慢慢靠近玻璃,向外看。
除了空旷的混凝土地和一动不动的白色天空,什么也没有。但他的眼睛还是越睁越大,他感到恐惧开始悄悄潜入他的心里。
它们来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声音突然告诉他。这是他父亲的声音,而且是从隐藏在克雷格·图米内心阴暗角落里一座闹鬼的小陵墓里发出来的。
“不,”他低声说,他说的这句话让他唇前的窗户上出现了一团小小的雾,“没有人来。”
你一直不乖,更糟的是,你一直懒惰。
“我没有!”
是的。你有个预约却没去。你跑掉了。你跑到愚蠢的缅因州班戈去了。
“这不是我的错,”他喃喃地说,手里紧紧地抓着公文包的把手,几乎痛了起来,“我是被硬带来的。我……我是被绑架来的!”
心里的声音没有回答。克雷格只感到内心那个人一阵阵的不以为然,他的直觉又感受到一股压力,可怕的永无止境的压力,深海的压力。不需要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根本没有借口可言。克雷格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它们来过这里……它们会回来的。你知道这一点,不是吗?
他知道。兰格利尔还会回来。它们会回来找他的。他能感觉到它们。他从未见过它们,但他知道它们会有多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他认为不是。
他想,或许这个失明的小女孩也知道一些关于兰格利尔的事。
不过没关系。唯一重要的就是赶到波士顿,要赶在兰格利尔从它们邪恶可怕的巢穴钻出来,到达班戈把所有人活活吃掉之前到达波士顿。他必须去保诚开会,必须让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然后他就会……
自由。
他就会自由。
克雷格强迫自己离开玻璃窗,从空旷和寂静中挣脱出来,冲进广告牌下的走廊。走过那些空无一人的商店时,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径直走过它们,来到了他正在寻找的门口,上面有一小块方形的牌子,就在一个靶心一样的窥视孔上方。上面写着“机场安全部门”。
他必须进去。不管怎样,他必须进去。
这一切……这些疯狂的事……全都与我无关。我不需要理会它们。再也不必了。
克雷格伸出手,摸了摸机场保安办公室的门把手。他眼中的茫然变成了坚定的决心。
我已经承受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压力。从我七岁开始?不,我想它在那之前就开始了。事实上,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处于压力之下。这个最新的疯狂事件只是一个新的形式而已。这可能就是那个穿破运动外套的人说的,这是一种实验。某个秘密政府机构或邪恶的外国势力的特工正在进行实验。但我选择不再参加任何实验。我不在乎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或是管理学院研究生院的院长,或是沙漠太阳银行的董事会开展的。我选择不参与。我选择逃避。我选择去波士顿,完成我一开始提出阿根廷债券购买计划时就打算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去的话……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去的话会发生什么。
他会发疯的。
克雷格试了试门把手,扭不动。但他沮丧地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要不是这扇门原本就只是虚掩,那么就是断电和安全系统失灵时锁不上了。克雷格不在乎原因是什么。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在爬过空调管道之类的东西时弄脏自己的衣服。他仍然打算在今天结束之前出席会议,而且他不希望到达那里时衣服上沾满灰尘和油污。有一个简单而平凡的生活真理,那就是西装上有污垢的人是不可信的。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11
布莱恩和尼克首先登上了自动扶梯的顶端,其他人围在他们周围。这里就是班戈国际机场的中央候机厅,一个很大的方形房间里摆满了外形美观的塑料座椅(有些座椅的扶手上还固定着投币式电视),其中一面墙是整片落地的强化玻璃窗。他们的左边是机场报刊亭和一号登机口的安检处;在他们的右边,穿过房间便是红色男爵酒吧和九重天餐厅;餐厅后面是通往机场安检办公室和国际航班入境大厅的走廊。
“走吧……”尼克刚开口,黛娜却说:“等等。”
她的口气强烈而急迫,大家都转身好奇地望着她。
黛娜放开劳蕾尔的手,举起双手。她把拇指放在耳后,手指像扇子一样张开。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像一根柱子一样一动不动,用一种相当古怪的姿势倾听。
“什么——”布莱恩正要说话,黛娜却突然不容争辩地说:“嘘!”
她稍稍向左一转,停了一下,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直到从窗户射进来的白光正好照在她身上,把她本就苍白的脸变成了幽灵似的可怕的东西。她摘下墨镜。下面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不是完全无神。
“那边。”她用一种低沉的、梦幻般的声音说,劳蕾尔感到恐惧开始用冰冷的手指敲打着她的心。不只是她有这种感觉,贝萨妮从她身边一侧挤了过来,唐恩·加夫尼挤到了她的另一边。“那边——我能感觉到光线。他们说这样他们就知道我又能看见东西了。我总能感觉到光亮。它就像我脑袋里的一团热气。”
“黛娜,什么——”布莱恩道。
尼克用手肘碰他。英国人的脸拉得老长,前额上布满了皱纹。“伙计,安静。”
“打斗是……在这儿。”
她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开,她的两只手还在耳朵旁张开着的手肘向前伸着,以便碰到任何可能挡住她的东西。她一直走到离窗口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然后慢慢地伸出手,直到手指碰到了玻璃。在白色的天空衬托下,她的手指看起来像黑色的海星。她发出一声不愉快的喃喃细语。
“玻璃也不对劲。”她用做梦似的声音说。
“黛娜——”劳蕾尔开口了。
“嘘……”她没有回头,只是悄声说,她站在窗前的样子就像小女孩在等着她的父亲下班回家,“我听到了些什么。”
黛娜的耳语在阿尔伯特·考斯纳的心里勾起了一种无法言喻、令人不能思考的恐惧。他感到肩膀上有压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地抓着自己。
布莱恩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其他人的呼吸声……但是他没有听到别的声音。这是黛娜的想象,他想,就是这样。
可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劳蕾尔急切地问,“黛娜,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非常微弱。我觉得我们下飞机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但当时我以为是自己的想象。现在我听得更清楚了。即使隔着玻璃我也能听到,听起来有点像倒了牛奶后的脆米片。”
布莱恩转向尼克低声说:“你听见什么没有?”
“什么屁都没有。”尼克说话时的口气和布莱恩的一样,“但因为失明,她已经习惯让她的耳朵又能听又能看了。”
“我想她是歇斯底里了吧。”布莱恩低声说着,嘴唇几乎碰到了尼克的耳朵。
黛娜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
“‘你听见什么没有?’”她模仿道,“‘什么屁都没有。但因为失明,她已经习惯让她的耳朵又能听又能看了。’”她顿了顿又说,“‘我想她是歇斯底里了吧。’”
“黛娜,你说什么呀?”劳蕾尔又困惑又害怕地问。她没有听到布莱恩和尼克的嘀咕,尽管她站得比黛娜离他们近得多。
“问他们。”黛娜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是疯了!我是瞎子,但我没有疯!”
“好吧,”布莱恩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好啦,黛娜。”他对劳蕾尔说:“我在和尼克说话。她听到我们了。她从窗户那边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你的耳朵真棒,亲爱的。”贝萨妮说。
“我听见什么就是什么。”黛娜说,“我听到有些声音,在那边。”她隔着玻璃指向正东,她用看不见的眼睛扫视他们,“而且这声音很邪恶。是糟糕的声音,可怕的声音。”
唐恩·加夫尼犹豫地说:“小姑娘,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也许会有帮助。”
“我不知道。”黛娜说,”但我知道它比之前更近了。”她用颤抖的手戴上墨镜,“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因为那个东西就要来了。那个发出脆米片声音的邪恶东西。”
“黛娜,”布莱恩说,“我们坐着来的飞机已经快没油了。”
“那你就得再往里面加点!”黛娜对他尖声叫道,“它来了,你不明白吗?它来了。如果它来的时候我们没走,我们就会死!我们都要死!”
她的声音哑了,开始抽泣起来。她不是女巫,也不是灵媒,她只是一个被迫生活在几乎完全黑暗中恐惧害怕的小女孩。她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去,完全失去了镇定。劳蕾尔趁她还没被指示通往安检站的引导绳绊倒时,一把抓住她,然后紧紧地抱住。她试图安慰这个小女孩,但她最后那句话在劳蕾尔混乱、震惊的脑海中回响:如果它来的时候我们没走,我们就会死。
我们都要死。
12
克雷格·图米听到那个小屁孩在后面的某个地方开始嚷嚷,选择了无视。他在打开的第三个储物柜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就是前面贴着“马基·黛莫”字样的那个。马基先生的午餐——一个从棕色纸袋里伸出来的潜艇三明治——放在架子的最上面。马基先生的便鞋整齐地并排放在底层架子上。中间同一个钩子上挂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和枪带。马基的军用左轮手枪的枪柄从枪套里伸了出来。
克雷格解开安全皮带,拿出枪。他不太懂枪——对他来说,这支枪的口径可能是点三二、点三八,甚至是点四五——但他并不笨,摸索了几分钟后,他就能滚动子弹筒了。所有六个弹仓都装上了子弹。他把子弹筒推了回去,当听到它咔嗒一声回到家时,他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检查了击锤和握把的两侧。他在找保险栓,但似乎没有。他把手指按在扳机上,扣紧,直到看见击锤与枪膛稍稍移动为止。克雷格点点头,他很满意。
他转过身来,突然感到了成年生活中最强烈的孤独。枪似乎变重了,握枪的手拿不住。现在他垂着肩膀站在那里,右手拿着公文包,左手拿着那个安全警卫的手枪。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可怜的痛苦表情。突然间,一件他多年没想过的事情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十二岁的克雷格·图米躺在床上,颤抖着,热泪从脸上流下;另一个房间里的音响开得很大声,他妈妈用醉醺醺的低沉而走调的声音跟着梅里利·拉什[28]欢快地唱着:“叫我清晨天使,宝贝……抚摸我的脸颊……你之后再离开,宝贝……”
克雷格躺在床上,哭得发抖,完全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心里想着:为什么你不爱我,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妈妈?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克雷格流着泪低声说,“我不想,但是这个……我忍不了。”
房间的对面是满满一墙的电视监视器,全都是空白的。他望着它们,一时间,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真相”,仍然在发生的事情,都挤进了他的脑海。有那么一会儿,这种“真相”几乎冲破了他大脑神经系统的复杂屏障,进入了他抵御外界的生活的防空洞中。
所有人都不见了,克雷格宝贝。除了你和那架飞机上的人,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不。”他呻吟着,瘫倒在房间中央一张覆有胶木的餐桌旁的椅子上,“不,不是这样的。事实并非如此。我反对那个想法。我完全不认同。”
兰格利尔在这里,它们会回来的。他父亲说,这声音盖过了他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他们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走了。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知道,没错。它们会吃掉他,兰格利尔会把他吃掉。
“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他用一种凄凉而又心烦意乱的声音重复道。桌上放着一张油印的值班表。克雷格松开公文包,把枪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然后他拿起值班表,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开始从左手边撕下一条长纸条。
撕……撕。
很快他就被催眠,旁边堆了一大堆细细的长纸条——也许是有史以来最细的!但即使这样,他父亲冷酷的声音仍然缠着他:
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