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这个不是我们要找的强化人吗？”卡洛亚将军望着他客舱的窗外问道。

这位老人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他仍然这样问。琼斯有些恼怒，感觉他这样问就是想让她再羞辱自己一遍。

对，我们认错强化人了。对，我们同海景人说我们不知道谋陷小队出现在了他们的地盘上。没有，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和我们相关的东西都没有。对，我们所有的谋陷小队都顺利返回了。不，我不知道目标现在在哪儿。对，我搞砸了。

“基因匹配不上。”琼斯说。

卡洛亚将军转过头。“你怎么匹配的？你又没有他的基因。”

“我从文在他身上的基因与发育码里获取了他的总体设计信息，是从监控摄像头里看到的。然后我让那些小队给我们弄到了一份血样，确保万无一失。”

“嗯。”卡洛亚将军点了点头，“聪明。你很聪明，对吗？”

我很擅长我的工作。可没让你帮忙，老头儿。现在我拿到了目标的完整基因样本，而你显然不想让我拿到这个。

她大声说：“全都和基因标记对不上，错得很离谱，基本没有军事的基因。完全没有老虎基因，也没有鬣狗，没有獾。没有任何灰熊。犬类基因更倾向于拉布拉多寻回犬，所以这部分标记也对不上。而且家猫基因的比例很高。”

卡洛亚将军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转回窗口。“那你的意思是，你的人击毙了一只猫，一只巨大的、两脚走路的猫？”

“我不会说——”

“闭嘴，琼斯。”

“是，长官。”

冰冷的沉默。琼斯不安地等待着。她不确定这个老头儿会不会爆发，会不会把她从他的客舱阳台上扔下去，会不会把她送回巴西的林业园。如果他决定除掉她，她没把握能逃过一劫。

“你答应我不会再出错了。”卡洛亚将军说。

“还是有好消息的。”琼斯说。

“我可不敢相信了。”

“我让海景海滨巡逻队的一个眼线在现场问了些问题。我们击毙的那个强化人实际上没有买那些药品中的任何一样，他是去那儿给一个水产养殖场买抗生素的。关于那些药品的大额交易确实是当时发生的，但药不是强化人买的。”她拿出平板电脑，打开研究页面，犹豫着走近他，把结果给他看，“您愿意看看吗？这个就是药品买主。”

卡洛亚将军拿起平板电脑，蹙眉看着她提供的图片。是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孩子。亚洲面孔。可能是越南人。黑头发。没有耳朵。脸上有丑陋的疤痕。拿着一大袋药。

“是个男孩？”卡洛问。

琼斯暗自开心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发现她所看到的东西。你可没那么聪明，老头儿。

“看这儿。”她指着，“他脸上的印记与淹没之城臭名昭著的仪式性烙印相匹配。他们称之为三重井号。三条横线，三条竖线。”

“是他们的标记。”

“是的，长官。最初由淹没之城的民兵组织之一，联合星际部队所使用，以防止他们的新兵逃跑。”她注视着卡洛亚，“在我们的强化人朋友出现并接管淹没之城前，联合星际部队所向披靡。”

“所以……”卡洛亚思考着，“这是个联合星际部队的兵？图尔在海景也有人类部队可以操控？”

“我知道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是……”琼斯耸了耸肩，“只能这么解释了。他的船上可能有忠于他的部队。”

“或者他是上船后才征的兵。”卡洛亚嘟囔道。

“那好像不太可能。”

卡洛亚转向她。“别告诉我什么是不可能的，分析师！没有什么是那个生物无法做到的！没有！”琼斯惊呆了，将军的手指狠狠地戳着她的胸口，“你在肆意窥探不该你管的事情！”他继续戳着，“但你对你侵入的领域一无所知！”还在戳，“你对他——对他的能力——一无所知！你——什么——都不懂！”面对他的歇斯底里，琼斯忍住没有发飙。“要是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关注一个强化人，可能会有帮助的，长官。”

怒火中烧的卡洛亚面色冰冷。“你是在抱怨吗，分析师？”

初级分析师就是这样从六千米高空中的母舰上飞出去的。聪明点儿，琼斯。不要顽抗。要有策略。

她克制地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个强化人为什么重要，我们就会一直犯错，继续错过目标。我能干好的，长官——前提是我得掌握我需要的信息。要是您想让我完成工作，那我需要知道我在找什么，为什么要找。如果您接受不了……或许您应该找别人。”

她屏住呼吸，等着他再度发火，但卡洛亚却笑了。

“找别人！”他摇着头转身走开，“找别人！哈哈！”

他坐在一把深色皮革扶手椅上，喃喃道：“越多人知道，就会有越多安全隐患，事情就会越复杂。”他满脸严肃地看着她，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琼斯。你想要信息是吗？好。坐下，我这就告诉你。”

她犹豫着坐下，将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就像盯着一个猎物一样。他又笑了起来。伐木营地的工人在挥刀之前，有时也是这样笑的。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卡洛亚说，“你会因此变得更有价值，也会很容易被牺牲。”

他停顿了一下。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琼斯。你真的想知道吗？”

琼斯与他冰冷的目光相对：“我想知道。”

“你当然想知道。”他轻轻拍着面部的伤疤，“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年轻、聪明、有野心，一直很上进，渴望责任和挑战，总是认为我比上级知道得更多……”他朝她晃了晃手指，满是责备，“总是认为自己可以守住秘密。”

琼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都知道了。

卡洛亚笑了。“没错。我知道你的事情，琼斯。我知道你对我的过去有疑问，深挖过之前的京都研究。多好的分析师啊。一挖再挖。核实这个，交叉验证那个。”他又笑了，“有些人可能会说，你一直在忙着自掘坟墓。当然，还有那个无人机修理请求的把戏。能在服从直接命令的同时违抗命令，你可真是旷世奇才啊。”他再次晃了晃手指。

“琼斯，你很聪明，但你不明白，长辈也曾像你一样年轻。记住这一点：我明白你，琼斯。我很清楚你的思维方式，因为我曾经和你完全一样。”

命运女神哪，我希望不是这样。

他继续盯着她，直到她垂下眼。“好了，”他轻声说，“这次饶你一命——只是因为我以前也像你一样。不过，要是再次违抗我的命令，你就会被扔出去。知道了吗？”

“知道了，长官。”

“很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我打造的。”

“长官您说什么？”她很惊讶话题突然转变了。

“我说那个强化人，我们的目标。”卡洛亚不耐烦地说，“他是我创造的。我设计了他。我繁育了他。我训练了他。我也打造了他的群队。我打造了所有的东西。”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

卡洛亚冷淡的目光让她闭上了嘴。“我对我们军事强化人的表现不满意。我们的战斗在陷入僵局。太多的公司、太多的城市国家都在培养他们自己的强化人。这是战争自古以来的教训。我们必须不断进步。我们设计了抵御骑兵冲锋的长矛团，还有粉碎石头城墙的火药加农炮，当然还有强化人，用来肢解人类。但是每当我们发明出新的科技和战术来摧毁敌人的时候，我们的敌人就会逐渐适应并反过来向我们做出同样的事情，于是就这样循环往复。这是自然也是战争的本质。”

“我接到任务，要创造一个更好的品种，来适应强化人成为主流的现代战场。光有超强的身体素质已经不够了。我们需要极具竞争力的生物，他要集战略、战术、学习力、暴力、耐力、无畏精神于一身，要百毒不侵，扛得住化学攻击，还要寒暑不侵，不会感到恐惧和疼痛……”卡洛亚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我们知道这是可能实现的。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命也能存在。细菌在火山通风口和外太空的无氧真空中也能生存——它们可以附着在我们祖先的通信卫星上。生命存在于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嗜极生物所生活的环境，能在蜂鸟振翅的时间里碾碎你的头颅。我知道，我们是完全可能做得更好的。”

“于是，我们突破了别人所想象的界限。我们想得更大胆，且做得更努力了。”他耸了耸肩，“我们创造了卓越的战士。相当卓越。他们更快、更强、更聪明。而其中的一员，血，是一个尤为出色的样本。”

“就是我们的目标？”

卡洛亚点了点头。“没错。他很崇拜我。”卡洛亚有意碰了碰他的伤疤，“然后他攻击了我。”

“攻击了你？”琼斯震惊了，“但……但那是不可能的啊！强化人都是很听话的！他们不能脱离控制！没有主人他们就会悲痛地死去。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卡洛亚大笑起来，“没错，千真万确！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压低了声音，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们知道的全是错的呢？”他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想象一下，琼斯，想象一下安纳普尔纳号上的所有强化人，我们那些刚正不阿、勇猛无畏的闪攻利爪和拳头，如果他们彻底不再忠诚，会怎样。”

琼斯咽了口口水，想起情报中心门口的那些守卫强化人。每当身份识别器读取她的眼睛的时候，她都会感觉到他们高大威猛的存在。

卡洛亚接着说道：“设计一种能够消除战场上的任何威胁，却永远不考虑自己利益的生物，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但有时候，这种平衡……”他冷笑着，“嗯，根本实现不了。”

“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你和我，还有京都的两名遗传学家和九龙犬舍的一名训练师。阿根廷的一名角斗士大师曾经知道，但他已经去世了。还有执行委员会……”

听到梅西耶理事会的名字，琼斯倒吸了一口凉气。“执行委员会？”

“噢，是的，琼斯。执行委员会知道。”他神秘地看着她，“你以为没有执行委员会的同意，我会烧毁整个城市吗？我的权力是巨大的，但即便是我，有时也要得到上面的允许。”他阴沉地笑了起来，“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意味着你已经飞得很高了，不是吗？能知道这么多，你都飞到太阳边上了。这信息，烫手得很吧？”

他站起来，走到餐柜旁。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也给她倒了一杯。他回来坐下，把酒杯递给她。“欢迎加入知情人小家庭。”

她想谢绝这杯酒，但在他不容拒绝的目光下，还是接过了酒杯，并向他敬酒。

“欢迎你，分析师。”说完，他等着她喝酒。

她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那这个血……”她最终开口了。

“他早就不是血了。一开始我叫他血，但后来他又起了别的名字。我当时就应该看出他的不一样。他一直在选择新的名字，仿佛想要找到其他强化人从不会去寻找的什么东西。他给自己起过的名字有‘刀刃’‘食心者’，还有——我确定我把它们在哪里留档了。最后，他给自己起了卡塔库尔这个名字。”

“卡塔库尔？”

“是他们战斗语言里的一个词。卡塔库尔。屠杀者。人类甚至无法正确发出这个词的音。但每当他吼出这个名字时——他的同族野兽也会一同吼出他的名字……”卡洛亚发抖了，“啊，这是一种死亡般的记忆，让人永远不会忘记。”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的手在颤抖，琼斯有些不安。

“但他现在很虚弱。”她说，“他受伤了。我们很快就会有监控视频，我们会追踪到他，然后了结他。”

“是的。”卡洛亚点点头，“希望如此。不过，我很久以前就以为已经解决掉他了。”

“长官您的意思是？”

“虽然你已经目睹了我们这位朋友的很多战功，但你必须明白，他还没有发挥出他全部的实力呢。我想留给我们让他毙命的时间非常短暂。”

“我不明白。”

“我们的这位朋友还没有发挥出他应有的能力。尽管他在生存方面有很出色的技能，但他……目前表现得比我预期的要差。”

“要差？六组破坏王都没能要他的命！”

“就凭那个？”他笑了，“那不算什么。他有一些能力尚未使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个骗术吗？一些诡计？还是他失去了那些技能？”他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真希望我能看明白。”

“他还能做什么？”琼斯追问道，“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卡洛亚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他差点儿就杀了我。”他又摸了一下脸，“我经常想，当死亡来临时，我会怎样向它臣服。就像被捕的猎物一样，知道这场游戏败局已定，我会放弃抵抗。我会变得柔软，接受我不可避免的死亡。”他摸了摸自己的伤疤，“我经常想，当一个物种面临自己的灭绝时，会不会接受它，变得柔软？反正我认为会这样。”

“我真的不理解，长官。”

“如果我们的这位朋友恢复得足够好，恐怕我们就要见证人类的灭绝了。”

琼斯挤出一个笑容。“您太夸张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卡洛亚阴沉地笑了，“那让我告诉你，我在将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来告诉你，我的头被一个自称为卡塔库尔的强化人的牙齿咬碎之前，那最后一个小时发生的事。我来告诉你死亡的真实感受。”

卡洛亚说了很久，到晚上才说完。琼斯在这个过程中感到一种近乎超自然的恐惧。

“我们会找到他的，长官。”琼斯终于能说出话来，“我们会找到他，然后消灭他。”

“我很高兴有你的全力支持，分析师，因为如果从前的他被唤醒，我们将会陷入极大的恐惧。”卡洛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