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听到半兽人在黑暗中动了一下。这是图尔一天多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他抬头看到图尔从角落里盯着他,这头怪物的一只未受伤的眼睛睁着,一丝黄色的光闪烁。一道捕猎的光。
这道光又消失了。
范想,这是眨眼吧。但它没有再出现,于是范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图尔根本没有醒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外面的LED路灯照进微弱的光芒。范眯着眼睛想看仔细,但是图尔再没有动静了。
“他醒了吗?”斯托克低声问道。这位瘦弱的小队长也在盯着图尔。
范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再也不会醒来了。那些导弹把他伤得很重。”
“阿尔玛迪对他也够差的,把他踢出船,让他走到这里。”
“说得没错。”
范继续摆弄他的步枪,是那把可靠的AK步枪,他在联合星际部队的时候就带着了。只凭气味和感觉,他就知道是这把枪。即使在现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他也知道所有零件的位置,随时可以组装:枪托、密封针、气管、阻挡销、弹匣……就是这样简单而优雅。
现在,他一个接一个地拾起每一个零件,拼接起来。每一部分都咔嗒一声扣在一起。很像玛丽亚把他们组合在一起,让他们成为一个部队:让她自己与他们的排相连,让他们的排与她的钱相连,让钱与拉克号相连,让拉克号与阿尔玛迪和她的水手们相连。让他们所有人都与图尔和淹没之城相连。
范安装好枪托,端详着这把枪。一把枪就是一个坚实的部队,被打造来完成一件事情,且能做得很好。枪曾经让他感到安全,但在看到梅西耶杀戮小队所携带的消音枪和炸弹后,他觉得自己的AK步枪更像个玩具了。
他开始往AK步枪的弹匣里装子弹。咔嗒,咔嗒,咔嗒。小战士们在等待他的命令。
图尔那里传来塑料袋的声响。范抬起头。那个半兽人正在挤他的静脉注射袋,庞大的拳头把每个袋子都压扁,在这寂静中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图尔?”范问,“你怎么样了?”
“我……”昏暗中,图尔伸出手挤另一个静脉注射袋,“我醒了。”尖锐的牙齿在黑暗中闪耀,如匕首一般。狗一样的目光落在范身上。“我饿了。”
“我们这里没有多少东西。”
“我闻到鸡肉了。”
“我们晚饭吃掉了。”
“还有骨头,拿过来。”
范去厨房找了找鸡骨头。他回来后,图尔接过被啃食干净的尸体。很快,尸体消失在他的嘴里。鸡骨崩碎。
范向后退了几步。“你确定你能吃那个?”
图尔吞咽了下去,露出牙齿。
“嗯,看来你能吃。”
阴影之下,图尔那伤痕累累的脸显得更具兽性,更加可怕。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范说。
“我需要更多的药。”
“是啊,但是有一个问题。”
“梅西耶又在猎杀我。”
“你听说了?”范惊讶地问。
图尔摇了摇头,很是恼怒,好像范问错了问题。“我在听。即使睡觉的时候,我也在听。即便这栋建筑表面归于寂静,我也仍旧能听见它内里的声音。地基的窸窣响声。墙壁里的老鼠之家。我能感受到湿气逼近窗户,知道新的风暴即将来临。我可以听到楼上的酒鬼女孩喝醉后睡去的呼吸声。我还可以听到船员们的谈话,他们正准备随着潮水远航。我什么都听得到。现在,去把玛丽亚叫来。”
“她在睡觉。”
“我能闻到她的气息,她就在附近。带她来找我。”
那个声音不容争辩。范穿过这座破旧房子的黑暗房间,踩过酣睡在地上的斯迪克。他犹豫着推开了玛丽亚房间的门。
“玛丽亚?”他低声呼唤。
她已经坐起来了,奥乔在她旁边,本能地伸手去摸床边的枪。
“他醒了?”玛丽亚把手放在奥乔的肩上安抚他。范还没告诉她,她就预感到了。
图尔听着范和玛丽亚在隔壁房间里的低声交谈。
“他跟前些天不一样了。更像他当将军时的样子了。”
是的。图尔感觉好多了。他能够听到、闻到和感觉到多年来被封锁的东西。一种潜藏已久的生命力在他身体里面不断膨胀。上次感受到这种力量还是在——
加尔各答。
他的脉搏跳动着,记忆中的荣耀就像太鼓一样敲打着他的心。
火神护佑了我。我醒了。
他尝试了一下,但他站不起来。他跌了回去,压抑着沮丧的咆哮声,感到很惊讶。
我很强壮。
但他并不强壮。
他专注地测试着肌肉、韧带、骨骼、器官。一切都很好。他专注地听着自己的血液,它流过动脉,顺着他的四肢迅速循环回心脏。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撕裂的肌肉不再流血,烧焦发黑的细胞也已经重生了。他大口大口地吸入氧气,从而充满力量。力量亟待释放,但令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些力量好像被锁在了他的体内。
远处传来雷声,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楼下的街道上,他先前听到的那些水手已经走出这栋建筑,谈论着他们的新一任大副。图尔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所有感官都在正常工作。
水手们与一个女人相对而行。图尔通过酒、血和香水辨认出了她,紧紧跟随着她那双恨天高的清脆声音。她步伐的回音反弹在石墙建筑物上,图尔由此听出步道的弯曲程度、她经过的棕色砖房的尺寸、窗户开启和关闭的数量。
即使是在被淹没之城的童子军视为战神时,他也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活着。而当时他相信自己已经接近体能和心智的巅峰——建立一支军队,确立统治,征服领土——但实际上他还远远没到巅峰呢。
我醒了。我记得一切。
他记得加尔各答第一利爪与他握手言和。我的兄弟。
他们跨越了基因、语言、设计和文化的巨大鸿沟,成为兄弟。他们跨越了军事僵局、单分子铁丝网和泥泞的防御壕沟,达成协议。相互发射的迫击炮闪耀着弧光,但他们是……
亲人。
图尔感到新的血液在他的肌肉纤维间涌动,让他充满力量。但这些力量仍然被隔绝在他的体外,他的能力之海上似乎覆盖着厚重的海冰,他只能透过它窥视,知道潜藏在表面之下的力量,但无法到达它的深处。某种东西在阻碍他发挥真正的力量。
图尔沮丧地咆哮着。这是人类的诡计。他的创造者对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控制他。他被拴住了,像人类的格列佛被小人国的人限制。人类用痛苦、恐惧和羞耻的锁链束缚着他。他们把他捆绑在地上,试图把他绑在他们的意志上,让他相信自己是脆弱的。图尔现在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
但是,如何突破冰层,到达力量之海呢?
玛丽亚在角落里发现了图尔,他蹲在地上,自言自语地咆哮着,瘪成一团的注射袋散落在他周围。
“我醒了。”图尔说。
玛丽亚笑了。“我看出来了。”
“你必须离开。”他说,“现在立刻马上。在他们来找我之前。”
玛丽亚很吃惊。“他们并没有追踪到我们。不过,只要你能动了,我们就再次转移,确保平安。”
“不。”图尔摇了摇头,强调道,“他们不会放弃。你必须离开我。”他试着站起来,但在喘息声中坐了下来。
“图尔!慢点儿!你还没有康复。”
“没有时间了。”他又试着站起来,但是再次摔倒了。地板在他的重量下咯吱作响。
“待着别动!”玛丽亚命令道。
图尔猛地回过头。“我不是狗!”
“我没说你是狗,我是说你需要——”
“待着别动。”图尔咆哮着,露出了牙齿。
“我不是那个意思。”图尔还想站起来,极其努力地让笨拙的四肢发力。
“别动!你会伤到自己的!”
“我自己走到了这个地方,”图尔喃喃自语道,“我康复了。我有力气,我能感觉到……”
她伸手想摸摸他,安慰他,但是又收了回去。图尔身上有某些野性的东西。好像他不再是她的朋友了,而更像是一只野生的科伊狼,随时有可能咬伤任何向他靠近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他的庞大感到不自在。坐在为人类而设计的沙发上,他几乎能把它压扁,周身散发出威胁的气息。一只随时能把她断成两半的怪物。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过他压迫性的凶猛和庞大。
奥乔走进房间,背后跟着斯迪克。两人都拿着AK步枪。
“出什么事了?”
“图尔醒了。”她不爽地说,“他……正犟着呢。”
图尔皱起眉头。
“至少让我看看你的绷带,可以吗?”她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一只老虎正要扑向她的预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他是图尔,强大、野蛮、令人恐惧,却让她觉得很熟悉。
“你看吧。”他叹了口气说。
她撕开绷带,伤口看上去比她预期的要好。“嗯,你已经在痊愈了。”
“我知道。”图尔说,“我已经痊愈了,但我还不能……”他沮丧地咆哮着,“我的肌肉使不上劲。就好像……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似的。”
“你可能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她开始重新包扎他的伤口,“我们会想办法给你弄更多的药,你会没事的。”
“不。”图尔按住她的手,“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你必须离开我。”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她提醒他,一边抽出手。
“你不明白。我的敌人比我以为的更有决心。我是……他们的仇敌。这场追捕永远不会结束。我无法保证你不被他们的怒火波及。你们阿尔玛迪船长是对的。你必须和我分开。”
“很久以前,你说我们是群队。”玛丽亚提醒他,“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那你群队的其他人呢?”图尔问,“他们也愿意为我而死吗?为了一只受伤的狗脸?”
“他们不是这样称呼你的。这也不是票决的事情。”
图尔露出了牙齿。“那他们是你的奴隶吗?”
“他们是士兵!”玛丽亚喊道,“他们遵从命令。”但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痛苦地意识到站在她身后的士兵的存在:奥乔、斯托克、斯迪克、范。“你们敢质疑试试。”她非常小声地说。
图尔却提高了声音,直接对他们说:“你们都看到了从天空中降下的火焰。”他又对范说:“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士兵,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你觉得他们能赢吗?”
范有些无所适从。
“图尔——”玛丽亚警告道,但图尔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鼻子动了动,鼻孔张大。他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左右扭动着。他很警觉。如同一只动物,感觉到了什么,全身都在紧张地颤抖着。
“图尔?”玛丽亚急促地问,“怎么了?”
“打开窗户。”图尔对斯托克说,“快点儿。只开一条缝隙。”
斯托克盯着玛丽亚和奥乔,等待确认。
“快点儿!”图尔说,“不要让人发现。”
奥乔向斯托克点了点头。站在窗户旁边的斯托克伸手滑开了一点儿窗户。图尔紧张地靠近,耳朵竖直,鼻子抽动着。
他试图站起来,但又摔倒在地。
“太晚了。”他说,“他们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