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两位故友(1 / 1)

图尔漂浮在海景温暖的海水中,在无畏号下面倾听着。

这个男孩已经变了。

不再是金沙海滩上那个瘦弱带疤的野孩子了。那个孩子曾靠从锈迹斑斑的古老油轮里拆出铜线来生存,现在他完全变了。自信、专业,已经成为一艘全球快速帆船的船员。看来吃得很好。

从稀巴烂的原住地和稀巴烂的原生家庭走出来,时间和空间彻底改变了这个男孩。见证这一切,见证人类成长得与年少时的他们完全不同,图尔觉得很神奇。

快速帆船上在忙着卸货,图尔从水中静静地观察着。他需要和男孩说话,但不能让别人看到或听到。跟踪他进入海景是不可取的。

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年轻的男人并没有下船。即使是在所有货物都被卸下之后,他也还停留在甲板上,跟最后的船员闲聊,给坐小艇返回岸上的人类和强化人送行——他们都兴奋地回家去了,或者将赚来的钱消费在盐码头的酒肉上。

但以前那个拆船工还逗留着。

也许男孩在这里没有固定的家。当然,与其他船员不同,海景并不是他的家乡。因此,也许男孩住在船上,根本不会下船。这是理想的情况。图尔会等到深夜值守的时间,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再接近他。

此时,最后几个强化人也离开了船。其中两个庞大的家伙与他人说笑着爬下船的梯子,坐上他们的小艇。

图尔的嘴唇厌恶地蜷曲着。他沉到海底,以防那些强化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们看起来如此……满足。

图尔几乎无法控制住他的鄙视。

他们生活在人类之中,被当作奴隶,还以为自己并不是奴隶。认不清自己的地位,真让人反胃。图尔突然怒火上涌,并对此感到惊讶。在盐码头被梅西耶袭击之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是这种反应的受害者了。

但是这些强化人特别冒犯他。如此满足地效忠。如此驯服。他们无疑会为自己的主人献出生命,绝不会犹豫。他们的职责就是满足主人的一切需要。他们乐意臣服于人类的各种突发奇想。如果有人质疑他们太过服从,他们很可能还会说,自己的主人是值得效忠的。

你是否因为你没有像他们那样的主人而感到嫉妒?图尔想。这就是他们让你感到恼火的原因吗?

他强迫自己控制住涌动的情绪。那些强化人不值得他关注。他们就是狗,而他不是;他们服从,他不服从。

就是这样。图尔一边想,一边看着他们和人类一起登上小艇。去吧。跟你们的主人在一起。只要有需要,他们立刻就会牺牲你们的。去吧。

他们热爱被奴役,这不关他的事。就让他们满足地受奴役吧。

小艇向岸边迅速驶去,那个年轻人仍站在甲板上,和最后几个同伴聊天。图尔觉得他看起来很健康——比以前更强壮、更黝黑了。他也更自信了。在船上的日子锤炼了他,打磨了他。他看起来比以前高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显然能吃饱饭了,也因为他站得更直了。

他的内心少了惧怕,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

图尔认识他时,这个男孩特别警觉,一直蹲着。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所以很敏感。男孩的父亲欺负他,虐待他。在金沙海滩上,弱者总是成为猎物,但这个男孩是个幸存者。

看到他,图尔就涌出些回忆:盐、铁和锈的气味;海边的篝火像信号弹般冒出黑烟;油渍搅浑的浅滩五彩斑斓,沙子也染上了颜色;各种颜色的塑料线在沙滩的泡沫和浪花间滚动、漂浮,在油污覆盖的海滩上形成长长的废料线……一个瘦弱而绝望的男孩,愿意冒任何风险逃离那样的环境。

“不。”这位年轻人说,“清理船体和水翼检查可以同时做,上次的暴风雨让水翼产生的扭矩比我想象中的要大。”

“感谢命运女神,它们撑住了。”一名船员说道。

“我们本周进行检查。”他说,“根据检查结果,可能要提前更换。”

“是,长官。我们会处理好的,洛佩斯先生。”

长官?先生?图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来这个男孩发展得很好。不只是一个泯然于众的年轻水手,更是一个体面的人。

图尔从水中向上看,想看他是否戴着某些军衔,但有海浪,很难看清。在这个深度,即便是交谈声也很难听清。他游得更近了一些。

年轻人继续说道:“让米尔斯擦擦氧气交换器,换换潜水面罩上的薄膜。上次我下水的时候,我发誓我尝到了霉味。”

“他说已经换过了。”

“要是我对空气进行化学分析,他还会这么说吗?”

周围一片笑声。

另一艘小艇的声音打断了图尔的观察。他深入水中,游远了一些,惊扰了一些鱼群。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他将一小部分身体浮出水面,晃动着耳朵继续听着。隔得远,他很容易被当作垃圾或者死去的动物,比如海豹……

逐渐靠近的小艇快速而流畅,与图尔监看的那艘笨重的小艇相比,就像是刀刃一样。这不是松垮、笨拙、锈迹斑斑、因为运送水手进港而精疲力竭的驳船,而是一艘闪亮的匕首船。它速度很快,除了船体在海浪之间发出的嘶嘶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噪声。电动马达搅动着海水,留下泡沫的尾迹。

小艇靠近了快速帆船,流畅、自信而昂贵,就像那个驾驶它的女孩一样。女孩在最后一刻猛地转向,掀起一片水花,利落地转了个圈,然后熄灭了马达。

流线型的艇身落入水中,尾流拍打着无畏号的船体,水花回弹,震得小艇在水中猛晃。

“内勒!”她高声喊道。

内勒转过身向她挥手,咧嘴一笑,俯身探向栏杆。“妮塔!我马上下来!”

这个女孩也成长了,变化了。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更像是一个女人了。她已经度过青春期,现在所处的阶段是一个已经长大成人但还不够成熟的阶段——有钱人或许会在这个阶段待上好多好多年。不过,她身上也有些特质不同往昔了。

图尔认识妮塔·帕特尔的时候,她也是个畏缩的人——一直在逃命,孤独而又绝望,会抓住任何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现在,她显然如鱼得水。这不仅体现在她对匕首船熟练而轻松的驾驭上,还体现在船员们看到她之后的恭敬态度上。

但内勒·洛佩斯并不恭敬。他只是微笑和挥手,愉悦且随意,坚持说完了对船员的最后指示。他从梯子爬下船,把他的船员包放在匕首船的驾驶舱里,然后转向妮塔。

一个拥抱。

是个深情的拥抱。接着他们嘴唇相遇。两人的亲吻也同样亲密而深情。

亲吻之后,他们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全然忘记了上面的船员,对周围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

有趣。

有用。

自从梅西耶向他投射火焰以来,图尔第一次允许自己感到一丝乐观,因为他没有预料到的策略出现了。但是他仍然不会让自己抱太大希望。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可能完全变了。

此外,内勒与妮塔的关系也引发了某些运筹难题。她的匕首船速度太快,图尔自身无法追赶。如果他们要前往帕特尔全球的私人岛屿总部,那里强大的安保措施将使接近他们变得更加困难。

他游近匕首船,却极难附着上去。这艘流线型小艇配备了强大的发动机和小小的刀锋式水翼,能像鱼鹰一样飞掠浪涛。他需要登上船,但没有什么微妙的方法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做到这一点。

他烦躁地观察着,思量着自己的选择。内勒正在收拾船员包,收回浮标,而妮塔则握住方向盘,慢慢让小艇驶离无畏号的高大身影。一会儿她就要发动引擎了,图尔将再也无处寻觅。

很久以前,一位训练师曾告诉他:“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战略态势,那就创造一个更好的。”

于是,图尔潜入水中,在匕首船下游了起来。

妮塔将梅蒂号从空挡调到了熄火状态,而内勒解开了无畏号的梯子,收回了保护船体的浮标。

她看着他工作时,喉咙里有一阵紧迫感。他如此迅速而自信,在这里感到无比自在。

然而,有时候,她会看到一种令人不安的双重影像。她能看到眼前的他,同时也能看到记忆中他们初次见面时他的样子:残忍、野性,如外星生物般,脸上有文身,身上有伤疤,眼里只有饥饿。

他之前的那个版本仍然存在,就像他保留了脸颊上拆船工的文身一样。她仍然记得他和他凶猛的同伴皮玛拔出刀,急于砍掉她的手指。

但即便如此,她并没有害怕内勒。

或者说,她感到了害怕,但她没有责怪他或皮玛计划对她做的事情。他们的暴力并不是针对她,而只是因为饥饿。他们太饿了。妮塔不会怪丛林中的老虎扑向她,自然也就不会责怪那两个人要从她的手指上抢金子。

后来她在内勒的眼睛中看到了其他东西,开始充满希望:她也许会很安全——

此时内勒向她挥了挥手。“嘿!你准备好了吗?”

妮塔意识到自己完全深陷于回忆之中,懊恼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启动马达,开动匕首船,驶离了无畏号,“只是想起了你。”

内勒笑了。“我没有离开那么久。”

“三个月。”

“但我们见了两次。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的造船厂,一次在迈阿密礁。”

他现在是如此的活力四射。即使在他饥肠辘辘、皮包骨头、满身伤疤、狂野不拘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气质,而现在更有了。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面容俊朗,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

他的拆船文身可能让他看起来很凶猛。他曾经确实如此,但现在,她了解了他的其他方面。现在他很强壮,他的手臂肌肉发达,瘦瘦高高,自信满满。

妮塔摇摇头,暗自笑着。“我就是很高兴你回家了。”

内勒笑了。“你只是高兴我在家的时候,你那个老茂斯——”

“苏妮塔·茂斯——”

“——因为太讨厌我的船员文身,所以忘记了批评其他人。每次都是这样。”

“我们都很感激你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她困扰不了我。”

“所有人都不胜其扰。”

内勒耸了耸肩。“我听过更难听的话,更坏的人说的。”

这倒是真的。他听过更难听的话,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但他历尽千帆,仍保持着同理心。即使在他挨饿的时候,她也知道——莫名地笃定——他不会伤害她。

这是她父亲指出的,在她后来质疑这段……不知如何形容的关系究竟有没有目的或者意义时。与内勒在一起有时候让她感觉很舒服,有时候又让她感觉很陌生。

她父亲对内勒这么有信心,让她很意外。

“他以前像一只野兽一样。”她的父亲曾说,“却在可以杀你的时候没有杀你。他本可以从你的死亡中获得巨大的利益,但他没有那么做。很多时候,背叛你对他更有益,但他从未那样做过。”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苛刻的人,专横而固执。他将是非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有男孩引起她注意的时候,他曾多次干涉。

她原以为,这个男孩子会遇到最大的阻力——有时候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猜测为什么对方如此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她都会对他产生抵触情绪。可她的父亲见到他后,只是抬了一下眉毛,并建议说,如果内勒不想被家庭晚宴上的那些闲言碎语淹没,他可能需要接受一些礼仪训练。

有一次她要与内勒分手,是因为她说努力工作总会得到回报,而内勒嘲笑了她。她父亲冷冷地说:“苏妮塔·茂斯也嘲笑他,在他背后说北印度语,叫他小仆人。内勒全能听懂,却没有爆发。”

“他自我控制能力很强。”妮塔不情愿地承认道。

“他有铁一般的意志。”她的父亲说,“他从拆船场走出来,却十分忠诚,而且心性顽强。在你所处的位置上,这一点比你认为的更加重要。”

“我明白了——”

“不!”父亲打断了她的话,生气地说,“你不明白!我们周围的人什么都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我们的财富、影响力和关系!如果你没有这些东西,他们甚至都不会看你一眼。权力毒害了我们,也毒害了他们。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把这家公司做到现在的规模。”他皱着眉头说,“如果你选择放弃这个男孩,你可以转身离开,但不要轻视他。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值得尊重。”

内勒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要加速吗?”他问,“还是让我来?”

妮塔挑战性地看了他一眼。“哦?你想快点儿?”她立刻加快了速度。匕首船呼啸向前,在水面上飞快地滑行着。

“够快了吗?”她喊道。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内勒的回答被风声淹没了。她倾斜着身体,享受着阳光和海水,享受着船的力量——

突然,梅蒂号颤抖起来,向一侧颠簸。一个撕裂的声音在船体内响起。妮塔拼命地控制住船只。她断了电,匕首船沉入水中。

海浪摇晃着他们,尾流汹涌。

内勒在笑。

妮塔怒视着他。“这不好笑。”

内勒依然咧着嘴却没有停止微笑。“我刚刚还在想,终于有一艘船不需要我维护了,真好。”他说,“我以为帕特尔全球会有更好的维护技术呢。”

妮塔冷哼一声。“这是我的船,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它。”

“你做得很好。”

“闭嘴。”妮塔皱着眉头,“出海时它一直很顺畅,一切都很完美。而且我刚刚大修过。”

“需要帮忙吗?”

妮塔瞪了他一眼。“是啊,中级工程师,我很想让你告诉我如何照顾我一生都在修理的船。”她又瞪了他一眼,走到船尾拆下发动机外壳,“一开始是有动力的啊,怎么突然就……”她顿了一下,看着已经裂开的外壳,“真奇怪。”

她从侧面俯身,望着海面,检查下面的螺旋桨。她感觉就像冲到了浅滩或漂浮的原木上,但实际上这是在深水区,也没有任何垃圾。海景有任何大块垃圾都是不寻常的。她凝视着水下,俯身远望,将头发撩到后面,看着螺旋桨的位置。

奇怪的是,她能清晰地看到水下有什么东西。她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不是垃圾,是别的东西……

这个东西快速地冲了上来。

图尔浮出水面,妮塔惊慌失措地爬了回来。她发出了那种动物即将被吃掉时发出的惊惧的声音。图尔冲进船里,身上还淌着海水。内勒伸手去抓他的包,很可能是想寻找武器。这个男孩对于人类来说动作很快,但对于图尔来说还是慢得不行。

图尔开始说话,而妮塔抬起了手臂。图尔惊讶地看到一把闪闪发光的微型手枪。这把枪流畅新巧,非常现代,完全不是图尔喜欢的类型。

她向图尔开枪的时候,图尔还在想,这是可以预料的。

她的家人当然会担心她的安全,毕竟以前她被攻击过,甚至被绑架过。帕特尔家族的人是非常值钱的——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图尔踉跄后退,不禁感到某种敬意。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这个女孩的反应真的很快。第二颗子弹也击中了。

但图尔没有刚刚那么佩服她了。子弹很小,几乎没有穿透他的皮肤。不过,爆炸力度不小。他向妮塔扑去,一种难受的麻木感在他被打中的部位膨胀。

他打掉了妮塔的手枪,恰好在内勒扑向他时转身。内勒·洛佩斯一直身手敏捷,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杀气腾腾,勇敢无畏,还拿着把刀——没错,是一把刀。理查德·洛佩斯的儿子撞向图尔的脖子,想要命中他的颈动脉。

图尔抓住了内勒的手腕,完全挡住了他。

你很快,但你不是强化人。

内勒目瞪口呆地望着图尔,认出了他。

“图尔?”

“老朋友。”图尔低吼道。来自妮塔子弹的麻木感正在他的身上散开,他感到火一般的刺痛。他的肌肉变成了水。图尔跌跪下来,有些困惑。

是中了两发子弹吗?

他听到内勒在喊着什么。

两发子弹我应该能挺住。

但他高估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减速,就要停止了,并且船的甲板冲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