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噩梦重演(1 / 1)

“敬血,”卡洛亚将军低声说道,“敬血和那段历史。”

敬噩梦终结。

他端起一杯干邑,对着客舱窗外的景色举杯。

六千米之下,广阔的太平洋铺展开来,如一条月光织就的毯子。站在卡洛亚的高度,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俯瞰着水银般闪闪发光的海面——一个黑暗且尚未被发现的地方。

很多方面都是如此。加速时代结束后,大半个世界都在倒退,在干旱、洪涝、飓风、流行病、作物歉收等灾难中崩溃。饥饿肆虐,难民遍野,广阔的土地需要人类重新探索。

是他带着人们探索。三十多年来,他开拓了新的疆域,平息了动乱,也让混乱之所得到了梅西耶的有序治理。

他的客舱很大,与他的级别相称,里面遍布着他打胜仗的标志:一块纪念攻打北非控制苏伊士运河的地毯;一把用鲸须雕刻的匕首,是西北通道控制权之争的战利品。法国农业战争时期的白兰地光洁明亮,它下面的架子上摆满了纸质书,都是克劳塞维茨、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其中一些已是相当古老——考虑到独角鲸级飞艇的空间和载重有限,它们就更显豪华了。

安纳普尔纳号满载近五千人。其中指挥员和工程师五百人,还搭载着一支两千人的海军闪攻特遣队。飞艇上设有无人机和发射设施、后勤部、指挥部和情报中心,而这些都由卡洛亚监管。

有电子眼和电子耳保持与卫星、部队和舰队之间的通信,卡洛亚将军站在安纳普尔纳号的甲板上就能掌控四分之一个地球——无论是美国,还是南极北极,只要是梅西耶需要的地方,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在公司获得的第一枚徽章是一个咆哮的强化人的图像,上面写着:

梅西耶闪攻

图像下面用金线绣着指导他事业的金玉良言:

狂野。忠诚。

此时此刻,他摸了摸徽章,想知道自己的噩梦是否真的终结了。

在他脚下,遥远的梅西耶南加州保护地的黑色海岸线向北延伸。已沦为废墟的旧洛杉矶依稀可辨,而梅西耶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如一串闪耀的项链。

爬到这个位置花了他一辈子的时间。公司里几乎没有比他衔级更高的了。下一步就是晋升到公司的执行委员会了,也就是长期理事会的管理岗位。那个位置上的人都是梅西耶最优秀的员工,他们在洛杉矶最高的摩天大楼的顶楼审议公司战略。

如果他再被提拔一次,就再也没有晋升空间了。这种感觉还挺奇怪。

卡洛亚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走到办公桌前,今晚最后一次查看状态板。

北极地区有执行委员会很关注的几起小冲突,可能是亚洲公司对钻井作业施加了压力,而且跨西伯利亚的西北航道一直受海盗之扰,他们的因纽特雇佣兵会对穿越极地的船只上的钱财“征税”。真是烦人,他的部队主力仍部署在南部,在安第斯山脉的锂平原,即便是用梅西耶的飞艇舰队把他们拉到北边来,也需要不少时间。但至少他的部队已经准备好抵抗严寒了。

他把屏幕擦干净。一切都还可以再等等。此时此刻,就让他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一次职业特权吧!他再次伸手去拿他的干邑。

通信器发出了噪声。

卡洛亚有些不悦,问房间的AI:“是谁?”

墙面的屏幕上浮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年轻,热切。是那个分析师……卡洛亚试图想起她的名字……

我真是上年纪了。

琼斯。就是她。

年轻、热切、满脸青春痘的琼斯,惹人烦的琼斯,上进的琼斯,出类拔萃的琼斯。她的档案上记录着,她在梅西耶资格和服役考试中名列前茅。那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梅资考试。非凡的成绩让她摆脱了以前的生活,进入了梅西耶服役。更让人咂舌的是,她十六岁就参加了能力测试。所以,和他一样,她很早就进入公司,并且晋升得很快。

惹他烦的可能是竞争的灼气。

我曾经也是房间里最聪明的那一个,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她可能像一把战刀一样锋利,但他已明确下班,她竟然跳过了所有的指挥汇报程序来联系他。

“最好是好事,初级分析师琼斯。”

他伸手去拿通信器,本想数落她一顿,却迟疑了。毕竟,这位热心的小分析师找到了他很久以来都挥之不去的心腹之患。她会筛选数据,发现别人多少年都发现不了的事情。

尽管如此,这种唐突的行为还是不容鼓励的。他打开通信器,瞪着眼说:“初级分析师,你们不是有值班人员吗?”

她哽住了。

“你喜欢在六千米高空擦窗户吗?”

“长官,对不起,长官。”她胆怯地说,“有……有……有些东西需要您看一下。”

卡洛亚在咆哮的边缘停了下来。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也不会轻易受到惊吓。他在七个大洲都打过仗,杀人无数。然而,这位年轻分析师的语气让他感到不安。

“什么东西?”

“我真的很抱歉在您下班时间打扰您,长官……”

“你已经这样做了,”他厉声说,“有事说事。”

“我——我只是觉得您应该过来看一下。”

“你还想让我过去找你看?”

她有些结巴,但努力表现得很勇敢:“是的,长官,您会想要亲眼看看的。”

五分钟后,卡洛亚来到指挥甲板上,一边往战略情报中心走,一边忙着系好制服夹克上的扣子。

飞艇上海军特遣队的两个巨大的强化人布鲁德和斯普林特见他来了,都让到一旁。他们是狗、狼獾和老虎的结合体,是残暴之兽。卡洛亚盯着身份扫描仪的摄像头时,他们警觉地观望着。

熟悉的红色光芒掠过他的虹膜,卡洛亚眨了眨眼。安全系统读取了他的眼纹信息,验证了他的军衔和进入情报中心的权限。扫描仪响起确认的嘀嘀声,布鲁德和斯普林特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认识卡洛亚,但每次仍然保持警惕。与人类不同,他们从不懈怠,也永远不会玩忽职守。

狂野。忠诚。

防弹门滑开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键盘的咔嗒作响和忙碌的分析师们的低语。卡洛亚穿过一个个工作站,分析师们纷纷向他问好,大家都毕恭毕敬的。而且下属们向他致意后,马上又都回到工作中,所有人都一刻不停地关注着梅西耶的运营状态。

“琼斯,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琼斯正在和突击执勤兵讨论事情呢。两人见他来了,都紧张起来。分析师看起来比在通信器中多了一丝犹疑,可能她终于意识到她是在大半夜召唤一位全球指挥官了。现在你没那么自以为是了吧?

“怎么回事?”

琼斯咽了一口口水。“这个,长官。”她指着她的一个观察工作站。屏幕上,一团红色的斑点在冰冷的蓝色背景下晃动着。附近散落着小一点儿的、不那么活跃的橙色斑点。那是人类。

画面模糊晃动了一会儿,又重新聚焦。

“这是在给我看什么?”

“这是……这是热能标记。”

“我知道这是热能标记。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这是一艘快速帆船。那个强化人,长官,他——没有死!”分析师脱口而出,“他就在那艘船上!”

“什么?”卡洛亚扑上前来,盯着屏幕说,“不可能!我们击中了!我们打到他了!”

“是的,长官,”突击兵确认道,“打得很准。”他看起来也很不安。

“我们是击中目标了,”琼斯说,“但那个就是强化人。他就在那儿。”

“可能是别的强化人,”卡洛亚辩称,“这是一艘私掠船。可能是从海景乘船过来的商贩。他们都会雇用半兽人。”

琼斯摇了摇头。“不是的,长官。”她弯腰在键盘上输入指令,“猛禽一号……我调出来给您看。”

影像迅速倒带。图像闪烁,光影摇曳,红外记录的袭击和残局开始倒放:死亡撤销、破坏自愈、导弹反向飞行——

分析师放缓了录像。

“这是第一次袭击前的记录。”她说。

他又出现了。熟悉的最后几秒,卡洛亚之前已经看过。人们在建筑物里徘徊。在视频的一角,是导弹袭击的倒计时。一切都没问题。将军看不出任何不对。

现在就要见证真相了,只有两秒钟导弹就要袭击了。这个强化人感知到自己即将死亡,做了最后一跃。

袭击发生了,将军咬住嘴唇。这个强化人的速度很快。强化人都非常快,所以梅西耶要用他们。这个强化人比大多数强化人都要厉害。但强化人不是由魔法制成的。无论基因如何优化,他们仍然是血肉之躯。他们会活下来。

并且也都会死去。

“这就是第一次袭击。”突击兵宣布。

屏幕上爆发出一个正在扩大的灼热光球。

琼斯按下暂停键。

“第二次袭击马上开始……”她指着屏幕说,然后调整了一下旋钮,“但我重放了录像,滤掉了热量,去找那个温度最低的目标,您看……”分析师指着屏幕,声音渐小。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还在移动。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将军问。“这几乎是教科书式的袭击。”

录像拉近了一点儿。这个强化人开始燃烧,开始升温。

“那儿!你看到了吗?他被击中了!”卡洛亚喊道,“这再明白不过了!”

琼斯面露愁容。“是的,长官。第二次袭击正在进行中。”

又来了一个致命的爆炸火球,盖住了第一个火球,强化人被火焰包围了。在他周围,其他人正在死去,蜷缩成灰烬。

第三次袭击开始了,一切都不过短短几秒钟。

一秒……一秒半……

两秒。

“他死了,”将军坚定地说,“他就在爆炸半径内。”

“我还没讲完呢,长官。”琼斯委屈地说。卡洛亚猜测她在培训的时候也用过同样的语气,向她的教练展示她比他们聪明得多。“猛禽一号的传感器丢了,但猛禽二号的热成像还很好,所以我把它调过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个劲?”

琼斯和突击兵两人都面有愧色。“当时有风,我没用燃料,”她本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但看了一眼突击兵之后便承认,“我们——我想看看六组炸药的威力。我从来没有一次发射过这么多的军火。”

“她第一次发射破坏王。”突击兵说,对于琼斯迫切地想要看自己搞的破坏的样子感到好笑。卡洛亚同样记得也理解那种充满敬畏的迫切——想要看看自己所运用的神的力量,看看留下的弹坑。输入几个发射代码,世界便在热量、岩浆和火焰中熔化。这种迫切永远不会消失,即便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也是如此。

但卡洛亚压抑住自己的笑意,不想让她来劲。他叹了口气,“好吧,给我看看吧。”

琼斯松了一口气。“调整突击猛禽机的方向和分辨率花了一点儿时间。有一场飓风要来,所以我操作了一番,另外,突击猛禽机的情报套件不太好用,但我锁定了——”她用手指顶着屏幕,“看,在那儿。”

屏幕里仍是一片白茫茫的炽热。燃料和货物中间处处起火。古老的国会大厦前方,巨大的矩形湖泊中的水被地狱般的火河分成条状。但在水中,有一个单独的红点。一个独立活动的点。

画面突然切断了。

“是风暴。”分析师抱歉地说。

画面恢复了,有些晃,但足够清晰。热能标记很大,且正在移动,持续地、毅然地离爆炸点远去。

正如分析师所说,这个摄像头不如猛禽一号上的摄像头好。猛禽二号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监视的。但那个东西很大,还在移动……而且是滚烫的。

“他着火了。”将军低语道。

“是的,长官。我也这么觉得,长官。这个强化人仍在水下燃烧着。我觉得我们第一次袭击的时候他就负伤了,第二次袭击可能也打到了他,但是后面那些……”

“我们没打中。”

那个身影继续游动着。

大家都盯着屏幕。“为什么他没有死呢?”突击兵问,“他应该死了啊。”

将军愁眉不展。“强化人都被制造得很顽强,几乎不会感到痛苦和害怕,是非常好的武器。”

“是的,长官,但是……这很反常,哪怕他是个强化人。”

将军咬住上下牙。突击兵不知道他刚刚说的话是多么正确。卡洛亚年轻的时候觉得,武器越精良越好。但现在他不再抱有那时的一腔热血了。有时候,手中锋利的刀也会伤到自身。

那个点一直在移动,但速度很慢。“他受伤了。”卡洛亚说。

“绝对是这样,”琼斯附和道,“我们用来袭击的东西可是很扎实的。HH-119可甩不掉,应该已经烧穿他的身子了。我觉得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对他有帮助。只是没想到,他没有氧气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就是这样设计的,他们能水陆两栖作战,”将军说,“他们能在水下坚持至少二十分钟。”

“那我们怎么不直接给他们设计鱼鳃呢?”突击兵问。

“我们试过,调配不了他们吸入的气体。”卡洛亚板着脸,“我不敢相信这个家伙还在动。”

“但是,”突击兵说,“他都快熟了。瞧这个热能标记,他这会儿正在被煮着呢。他在动,并不表明他不会死。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现在他在哪儿?”将军问。

琼斯又快速播放了一遍录像。这个畜生速度极快地闪过水面,滑过湖泊,然后……

他消失在一艘船的阴影中。

“是雪纳船,蝠鲼级的,”琼斯说,“速度很快的小船,我们觉得是走私船。目标藏在它下面好一阵,然后船一起航……”

热点出现在船尾处。

“这个浑蛋搭便车了。”将军说。他生气地看着那个畜生的热能标记。那个家伙还在苟延残喘。还是甩不掉,像是地狱归来的藤壶怪一样。

屏幕模糊而闪烁。

“这是实时视频吗?”将军问道。

“是的,长官。风暴会影响信号。看起来只会达到二级,最多三级,但已经相当不利于航行了。”

“也许他们会沉船。”突击兵充满希望地说。

将军瞪了他一眼,他闭上了嘴。

船在波浪中猛烈地上下颠簸着,屏幕再次因风暴干扰而闪烁。

“打他们,”将军下令,“击沉那艘船。”

“长官?”琼斯和突击兵双双惊讶地转向他。

“打他们,”卡洛亚坚定地重复道,“也许那个强化人已经死了,但你们相信我,我们要确定他死彻底。放任他乱跑太危险了。这是一个该死的潘多拉魔盒。就击沉整艘船吧,没人会发现的。那是个无人区,何况还是在风暴里。打他们。”

“但是,长官!”琼斯抗议道,“我们把弹药都打完了!天上没有多余的导弹了。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让更多的突击猛禽机出动。可那时就有飓风了,根本飞不了。”屏幕又模糊了。琼斯皱着眉,手指敲打着控制器。画面又恢复了。“已经很难追踪了。”

“你是说我们马上就定位不到他们了?”

琼斯咽了口口水,愧疚地看了突击兵一眼——他看起来也很绝望。“是的,长官。”

“愿命运女神保佑我们。”

卡洛亚将军不寒而栗:旧的恐惧,旧的回忆,愈演愈烈。他扯了扯领口,调整呼吸。他突然觉得战略情报中心太闷热了。他抵抗着逐渐增加的幽闭恐惧感,试图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事情。

这是我的错,我太着急了。我应该有所保留的。我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了脸部的伤疤上,手指摆弄着,勾起了他有关伤口的回忆——

卡洛亚大吼一声,把手从连细胞编织液都不能完全治愈的疮口上抽走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占上风。

他注视着快速帆船深入风暴中航行的视频。“找到它,”他说,“找到那艘船。拿到它的登记信息,尽可能地了解它的动向。”

“那是艘走私船,长官。他们不会记录自己去了哪儿。”

“动动脑筋,分析师!向我证明你不仅仅会考试。走私船是会走私的!他们必须在某个地方重新补给。他们必须卖掉他们从城市的旮旯儿里挖出来的东西。扫荡东海岸。曼哈顿——奥尔良、海景、密西西比地铁,还有各个海湾和岛屿。如果有必要,伦敦的登记处也要查!”

卡洛亚凝视着视频里的这个半兽人。他仍然紧紧地抓着船尾,在雨浇风虐之下缩成一个热团。

可能它自己会死掉的吧。一个声音悄悄希冀着。但将军压制住了这个念头。受害者才会许愿。那些悲哀的灵魂向卡利——玛丽慈悲神祷告,祈求他们的海堤不倒。那些傻蛋祈求命运女神,不要让飓风演变成六级风暴。那些深水基督徒向上帝祷告,以求洗刷他们的罪过。

但战士不会许愿。

战士直面现实,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艘船总有个目的地,”卡洛亚说,“查明白是哪儿,我们在风暴的另一边烧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