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一(1 / 1)

1

周一早上,科泰依然在逃。蹲守在他家附近的队伍也没有观察到什么可疑现象。周六白天,科泰夫人出门一整天,晚上才回家睡觉。一切都很正常。

卡米尔的飞机十一点半起飞。

他整个周末心绪不宁。这天一大早,大概八点半,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想这么多也无济于事,因为实际上他早就有了决定。

他给大学里的巴朗乔打了个电话,留了一条长信息。然后又拨通了书店的电话号码。

“热罗姆·勒萨热。”电话里传来书店老板沉着的声音,打断了欢迎铃声。

“今天书店没关门吗?”

“关了,但我周一经常会过来处理一些案头工作。”

卡米尔看了看手表。

“我能跟您见一面,聊几分钟吗?”

“今天周一,书店不营业。”

老板的语气算不上粗暴,只是表达了十分专业和直率的态度。在这里,警察并不比普通客人享有更高地位。更明确地说,在勒萨热书店里,警察没有权利颐指气使。

“但是你在店里——”卡米尔试探地说道。

“好吧,那您说吧。”

“我更倾向于见面谈。”

勒萨热沉思了片刻,妥协道:“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我可以给您开几分钟门。”

卡米尔用食指在卷闸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书店老板就出现在旁边的门口。两人简短地握了个手,然后走进书店,入口直接通向了隔壁大楼的走廊。

沉浸在黑暗中的书店透出一种阴森的氛围,甚至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书架、挤在楼梯下的小办公桌、成堆的书以及挂衣架,这一切在轻柔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变幻不定的形态。勒萨热开了几盏灯,卡米尔感觉根本无济于事。没有外面街道透进来的光,这地方显得沉重和神秘,就像个洞穴。

“我马上要去苏格兰了。”卡米尔不假思索地说。

“所以,您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

“有个年轻女孩被勒死了,二十来岁。”卡米尔回答说。

“什么?”勒萨热问道。

“她的尸体是在一个公园里被找到的。”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这个案件会不会也让您想起什么。”卡米尔努力耐心地解释。

“听着,警官,”勒萨热边朝他走去边说道,“您有您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当我读到库尔贝瓦发生的事情时,不难发现与B. E. 埃利斯的小说有很多相近之处。我认为,把这件事告知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我的‘合作’仅限于此。我是个书商,您看,我不是警察,也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希望三天两头被打扰,听您汇报手里的案件情节。首先,我没有这个时间;其次,我也没有这个爱好。”

勒萨热走到卡米尔身边,这一次,他没有刻意保持距离。

尽管卡米尔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被“俯视”的感觉。

“如果我愿意成为警方的线人,您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我们没有要求您做线人,可您已经做了一次。”

老板的脸开始变红。

“勒萨热先生,您的原则可真有弹性区间。”卡米尔说完,转身向出口走去。

满腔怒火的他完全忘了卷闸门是被拉下来的状态。他又退了几步,绕过一张摆满书的桌子,朝他刚刚进来的侧门走去。

“是在哪里?”勒萨热在他身后问道。

卡米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说的那个女孩,案子是在哪里发生的?”

“格拉斯哥。”

勒萨热已经恢复了镇定。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鞋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问道。

“那个年轻女孩被强奸了。肛门处。”

“穿着衣服吗?”

“穿着牛仔裤、黄色平底鞋。据我所知,所有的衣服都找到了,除了一件。”

“内裤吗?”

卡米尔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突然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他看了看勒萨热,感觉此人的形象从一个教授变成了癌症医生。勒萨热走了几步,只犹豫了片刻,就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封面上是一个戴着毛毡帽的男人,靠在台球桌上,咖啡厅深处,还有另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似乎正在向他靠近。卡米尔看了一下,威廉·麦尔文尼,《莱德劳》。

“见鬼!”他开口说道,“您确定吗?”

“当然还没法确定,但是您跟我说的情节都在这本书里出现了。我才看完不久,记得还很清楚。就像人们常说的,我们永远无法界定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也许还有一些明显的区别,也许这并不是——”

“非常感谢您。”卡米尔边翻阅边说道。

勒萨热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个礼仪结束后,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工作了。

付完书款,卡米尔把书拿在手里,看了看手表,走了出去。载他来的出租车依然停靠在路边等候。

走出书店的时候,卡米尔在想,勒萨热书店里这么多的书,代表着多少死亡数量呢?

这想法令人眩晕。

2

去机场的路上,卡米尔打电话给路易,分享了他的新发现。

“你是说,《莱德劳》吗?”

“没错。你看过吗?”

“没有。要我转告法官吗?”

“不。现在还没必要惊扰她。我还得先看一遍,再跟英国同事们讨论一下。”

“苏格兰同事!你可别在那里称他们为英国人。”

“谢谢你,路易。跟我们的苏格兰同事讨论。看案件的细节是否与书中内容相符。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我回来以后再说也不迟。”

路易陷入了沉默,显得有些尴尬。

“你不同意吗,路易?”

“我同意。我是在想别的事。那个书店老板对他的所有书都了如指掌吗?”

“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路易,我隐隐有些担忧。但老实说,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他可能不是第一个主动向警察提供犯罪线索的凶手。”

“我知道,这甚至是个经典做法。你有什么想法?”

“近距离观察他,当然行动得低调。”

“就按你说的做吧,路易。至少这样我们心里可以踏实一些。”

卡米尔在登机大厅里翻着麦尔文尼的书,然而他的眼神每五分钟就会变得游离,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十分钟过去了,他一直在紧张地用手指敲打着一本光面杂志。

“不要这样。”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直到空姐在广播里播报,十分钟之后开始登机。

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掏出了信用卡和手机。

3

提摩西·加拉格一头黑发,是个枯瘦的五十岁男人,有着讨人喜欢的笑容。他手里举着一张十分显眼的名字牌,在航班到达出口等卡米尔。当他看到卡米尔的体形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甚至很难想象到哪种情况会让他表现出惊讶或是任何其他情绪,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平和与秩序的感觉中。

两人通过电话交谈过两次。卡米尔认为应该赞叹一下他流利的法语,话一出口却又感到后悔,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一种表面的恭维,然而这些话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您的推论让这里的人……十分惊讶。”出租车穿越布坎南街道时,加拉格这样说道。

“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推论,我们也很惊讶。”

“我明白。”

在卡米尔的想象中,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季节,全年从头到尾都是阴冷多风的天气。很少有城市会如此自然地给人以理智,这个地方似乎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卡米尔觉得,格拉斯哥这座城市隐匿着一些古老、漠然的东西,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出租车把他们从机场带到了法院所在的乔斯林广场,卡米尔置身于这座城市的奇特装潢中,被一种异国风情所包围。在这座灰色和粉色相间的城市里,人们打理公园的方式,都像是怀着无限希望,希望夏天有一天终会来临。

加拉格花时间写了一份备忘录,总结了所有的调查数据。看到这位法国同事说英语时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自告奋勇地提议承担同传的任务。卡米尔向他微微一笑,对他表达了感谢,似乎已经接受这里的惯例。

“死者叫格蕾丝·霍布森,”加拉格开始说道,“当时十九岁,与她的父母住在格拉斯哥十字街区。她和她的朋友玛丽·巴尔尼斯在市中心的‘大都市’迪厅玩了一个晚上。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当晚她的前男友威廉·基尔马也在场。所以那天晚上她一直焦躁不安,不停地用余光打量着柜台,还喝了不少酒。晚上十一点左右,那个年轻小伙不见了,格蕾丝也站了起来。她的朋友玛丽·巴尔尼斯清楚地看到她正往出口走去。由于没看到她回来,朋友们都猜想这两个年轻人正在互相解释,所以并没有担心。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人群开始散去,这时人们开始找她。自从她离开,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二〇〇一年七月十日上午,人们在凯尔温格罗夫公园发现了她的尸体。她死前曾被强奸,然后被勒死。那个男孩声称没有见过她,他也确实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离开了舞厅,跟另一名女孩走到街上,并送她回了家。然后,他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回到了父母家。在回家的路上,他碰到了两个住在同一街区的朋友,他们刚从一个聚会中回来。几人互相交谈了几分钟。证词看起来都是真实的,男人的陈述并无任何与事实相悖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三个疑点。第一,女子的内裤不见了。她的所有衣物都在现场,除了内裤。第二,女子的脚趾上有一枚用橡胶墨水印章盖上去的假指纹。第三,女子的左边太阳穴上出现了一颗非常逼真的假痣。这个诡计在几小时之后她的父母来认领尸体时才现出原形。分析表明,这颗痣是在她死后做上去的。”

卡米尔问了很多问题,都得到了殷勤的回答。格拉斯哥警方似乎充满信心,并不介意保护调查信息的问题。

他们给卡米尔看了一些照片。

于是卡米尔拿出了在勒萨热那里买的书。

这个发现似乎也没有使他们感到惊奇。卡米尔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故事的梗概,与此同时,他们让人跑腿去最近的书店买回了四本英文版小说。

大家一起喝了点茶,等到下午四点会议重启。

他们把英文版本和法文版本放在一起,花了很长时间对比原文以及案件调查的各类信息,尤其是照片。

她身体的一部分被落叶覆盖……头和脖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角度,好像在试图听清什么东西。在她的左边太阳穴处,他看到了一颗痣。女孩曾认为这颗痣会毁掉她的好运气。

作为回馈,卡米尔介绍了在法国进行的案件调查信息。苏格兰警察认真地查看着这些材料,就像在负责自己的案件一样。卡米尔似乎猜到他们在想:“我们正在查看的都是事实,都是些真实而顽固存在的事件,没有什么别的好想的,只能有一个念头:在这极其疯狂和罕见的事件里,警方面对的是一个疯子,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抓住他。”

傍晚时分,加拉格带着卡米尔去了案件涉及的各个地点。气温变得越来越低。凯尔温格罗夫公园里,散步的人们仍然穿着单薄的夹克,像是在努力而心酸地相信,夏天的气温已经稳稳停驻于此,也许它也已经尽力了。他们去了格蕾丝·霍布森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卡米尔认为这里的环境与麦尔文尼的描述完全一致。

受害者曾居住的格拉斯哥十字街区呈现出市中心宁静的一面,一座座耸立的大楼面朝街道,每栋楼前都有涂着厚重黑色油漆的铁栅栏,已经翻新过好几次。加拉格询问卡米尔是否想与受害者的父母见一面,卡米尔礼貌地拒绝了。这不是他的案子,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来这里的目的是重新接手未破案件。接着他们去了“大都市”,这是一家由电影院改造的迪厅。它的外观跟很多同类场所一样,有很多荧光灯管和涂着红色油漆的老旧窗户,让人失去了描述的欲望。

卡米尔在市中心订了一间旅馆房间。他在房间里给在父母家的伊雷娜打了个电话。

“路易去送你了吗?”

“当然没有,卡米尔。我自己打了车,就像一个大人该做的那样。或者说,就像个肥胖的大人——”

“累不累?”

“挺累的。但是让我感到最疲惫的,还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

“我能想象。他们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卡米尔只去过勃艮第三四次,去见他的岳父岳母。伊雷娜的父亲从前是个数学老师,是他们村子的历史学家,还是当地几乎所有协会的主席,是当地的荣耀。自命不凡的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向卡米尔讲述他那不值一提的成功、微不足道的胜利以及在社团里取得的成就;滔滔不绝几分钟后,就会提出与女婿下棋,向他复仇;接连输了三局之后,就会在剩下的时间里以胃部不适为借口,不动声色地赌气。

“爸爸希望给我们的儿子取名叫雨果。不知道怎么想的——”

“你问他了吗?”

“他说这是个胜利者的名字。”

“确实无法反驳。那你问问他‘恺撒’怎么样。”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卡米尔,我好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

“不可能。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这里的人说这是种‘混合天气’。也就是说,昨天下过雨了,明天会继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