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个嘴快的家伙,”伊兹说,“你为什么总爱提问?”
“不是我提的,伊兹,不是我。”奥兹答道。
“你为什么对耶稣基督那么感兴趣?”
“不是我对耶稣基督感兴趣,是他。我甚至不明白他在讲什么。耶稣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总这样说。耶稣确有其人。”奥兹模仿宾德尔拉比那庄严的语调说。
“耶稣是人,是像你我这样实际存在的人,”奥兹接着说,“宾德尔讲的——”
“是吗?……那又怎么样!他存不存在与我毫不相干。你干吗一定要张嘴问!”伊兹·利伯曼倾向于闭嘴不语,尤其在奥兹·弗雷德曼提问的时候。因为奥兹的问题,弗雷德曼太太已被宾德尔拉比叫去过两次,而这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半将是第三次。伊兹情愿他妈待在厨房里;他好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比方打手势,扮鬼脸,下诅咒,在仓院制造噪声。
“他是真的人,耶稣,他不是上帝。我们不相信他就是上帝。”奥兹慢吞吞地向伊兹解释着宾德尔拉比的见解,因为前一天下午伊兹没去希伯来语学校上课。
“天主教徒,”伊兹提醒说,“他们相信耶稣基督,认为他就是上帝。”伊兹·利伯曼指的最宽泛意义上的“天主教徒”——连新教教徒也包含在内。
奥兹对伊兹的话仅是稍一点头,似乎只将它当作补充说明,自己只管往下说。“他母亲是马利亚,他父亲可能是约瑟,”奥兹说,“但《新约》说他真正的父亲是上帝。”
“他真正的父亲?”
“是的,”奥兹说,“那才是关键,他父亲被认为是上帝。”
“吹牛。”
“宾德尔拉比也那么说,他说那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全是胡说八道。生孩子当然先得受孕,”伊兹搬出了神学用语,“马利亚得先受孕。”
“宾德尔就是这么说的:‘女人生孩子的唯一途径是与男人交合’。”
“他真那样讲,奥兹?”有那么一会儿,伊兹似乎把神学问题扔到了一边,“他真的说了‘交合’?”伊兹的脸的下半部分浮起一弯浅笑,像一撮粉色的小胡子,“大家听了有啥反应,奥兹,是哄堂大笑还是怎样?”
“我举手了。”
“是吗?你说了什么?”
“我提了个问题。”
伊兹脸上露出笑容。“问什么——交合吗?”
“不,问有关上帝的事,他如何在六天内创造天地,又如何在六天内创造所有鸟兽,鱼,还有光——尤其是光,我真不明白他竟能创造光。创造鱼,鸟兽,真是不错——”
“是好极了。”伊兹坦率地表示赞赏,但这种赞赏缺乏想象力:就像上帝这个投手全场只被击出一支安打。
“但创造光……我是说当你认真考虑一下,就会觉得不简单了,”奥兹说,“不过,我问宾德尔,如果上帝能在六天内创造一切,能从一片乌有中选取出这六天,那他为什么不能使女人不交合就生孩子呢?”
“你对宾德尔说了‘交合’吗,奥兹?”
“是啊。”
“就在教室里吗?”
“是的。”
伊兹拍拍自己的额角。
“我的意思是,讲真,”奥兹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同其他的事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伊兹想了一会儿。“那宾德尔怎么说?”
“他又从头解释耶稣历史上确有其人,就像你我一样的人,而不是上帝。于是我说这我全懂,但我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些。”
奥兹想知道的事总是与众不同,第一次他想要知道,宾德尔拉比怎能称犹太人为“上帝特选的子民”,而《独立宣言》却声称人类生而平等。宾德尔拉比试图用政治平等和精神合法性两者的区别来说服他,但奥兹激动地坚持说,他想要知道的与此不相干。这导致他母亲第一次被叫来学校。
后来,发生了一起飞机失事。五十八人在拉瓜迪亚发生的飞机失事中丧生。在读报上所载伤亡人员名单时,他母亲从死亡人员名单中找到八个犹太人名(他祖母说有九个,因她误将米勒当作犹太名字了);由于这八个人,她说这次飞机失事是场“悲剧”。星期三课堂自由讨论时,奥兹说他的“某些亲属”总喜欢找犹太人名,这引起了宾德尔拉比的注意。于是宾德尔拉比开始阐述文化的统一性和其他一些问题,但奥兹在他座位上站起来说,他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些。宾德尔拉比一定要他坐下,就在这时奥兹嚷道,他希望那五十八人全是犹太人。这使得他母亲第二次被叫。
“他总解释说历史上确有耶稣其人,于是我老是问他问题。我不骗你,伊兹,他总想让我被人当傻瓜看。”
“那他最后怎么样?”
“最后他竟尖叫着说我装作头脑简单,其实是个聪明学生,并说一定要我母亲来,最后一次叫她来。如果他有办法,就一定不让我参加成人仪式。然后,伊兹,然后他开始学起一尊雕像的腔调,又慢又深沉地说话,他说要我好好想想说过哪些对上帝不敬的话。他吩咐要我上他办公室好好反省反省。”奥兹将身子朝伊兹探了探,“伊兹,我整整想了一个小时,现在我相信上帝有能力这样做。”
奥兹计划等母亲下班一到家,就向她忏悔自己上次违反校规之事。但这是十一月中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天色已暗,当弗雷德曼太太跨入家门时,她急忙脱去上衣,匆匆地吻了下奥兹的脸,就走到厨房餐桌旁,燃起三支黄蜡烛,两支纪念安息日,另一支纪念奥兹父亲。
当他母亲点燃蜡烛时,她总将自己的两条手臂在空中划过,慢慢移向自己,就像在劝说那些犹豫不决者。她那充满泪水的眼睛显得有些迟钝。即使她的父亲在世时,奥兹记得母亲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显然,这与父亲的谢世无关,而仅同点燃蜡烛有关。
当她将划着的火柴触到安息日蜡烛尚未点燃的烛芯时,电话铃响了。离电话机近在咫尺的奥兹拿起话筒,将它紧紧按贴在胸前。母亲点蜡烛时,奥兹希望四周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也应尽量轻些。奥兹将话筒按在胸前,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手臂在空中划过的动作,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也变得迟钝了。他母亲体态臃肿,头发斑白,灰色的皮肤已显得松弛,从这些可以窥知她艰难的身世。即使她穿戴打扮一番,也不能引人瞩目。但当她点燃蜡烛时,看上去可就大不相同,就像万能的上帝把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结束那神秘的仪式。奥兹挂上话筒,向餐桌走去,母亲正着手摆设两套餐具,准备上四道的安息日大菜。他告诉母亲,下星期三下午四点半,她得再去学校见宾德尔拉比,并将原由告诉了她。在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共同生活中,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了奥兹一记耳光。
在吃炒肝片和鸡汤这前两道菜时,奥兹一边吃一边哭泣;下面的两道菜,他再也没胃口吃了。
星期三,在犹太会堂底层三间教室中最大的那间,马文·宾德尔拉比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看到指针正指着四点。他高大英俊,宽肩浓发,年近三十。在教室后部,七十一岁的教堂看守人雅可夫·布洛特尼克一边慢慢地擦着大窗户,一边对自己咕哝着什么,他对四点钟还是六点钟,星期一还是星期三丝毫不感兴趣。在大多数学生眼里,雅可夫·布洛特尼克的咕哝,他那棕色卷曲的胡须,镰钩鼻和他那两只形影不离的黑猫,使他成为怪物,外邦人,古代文物;学生们既怕他但又瞧不起他。而奥兹却总感到他的咕哝好像是种单调奇特的祈祷;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老布洛特尼克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咕哝着,奥兹甚至怀疑他记住了祈祷词,而将上帝忘却在脑后。
“现在开始自由讨论,”宾德尔拉比说,“不必拘束,任何同犹太人有关的都可谈,比如宗教啦,家庭啦,政治啦,体育运动啦——”
没有人发言。这是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刮着风,天空布满阴霾。这种天气,谁也不会想到棒球这样的体育运动。因此,这星期来没有人谈起以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汉克·格林伯格(1)。这使自由讨论的话题大受限制。
奥兹·弗雷德曼刚受到宾德尔拉比的责难,这使他无法集中思考其他事情。轮到他大声朗读希伯来语《圣经》时,拉比急躁地问他为什么不读得快些,连一点进步也没有。奥兹说他能够读快,但一读得快,他就无法理解自己所读的内容。而拉比一再坚持,奥兹只得试一下,并显示出他出众的才能,但读到一篇长文章的中间,他突然停住了。他说他连一个读的字都不理解,于是便拖长声调重新读了起来。这就招致了拉比的责难。
因此,随着自由讨论的时间悄悄逝去,每个学生都感到很不自在。拉比的邀请所得到的唯一答复是衰老的布洛特尼克的低声咕哝。
“你们难道没任何话题可谈论吗?”宾德尔拉比看着手表再次问道,“一点都没有?”
第三排有人低声埋怨了一句。拉比随即要奥兹站起来,向全班其他同学说说他的想法。
奥兹站起身来,“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他说着又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宾德尔拉比向奥兹逼近了一个座位,身子靠着课桌边。这是伊兹的课桌,他的脸离拉比的身体仅隔一把匕首那么一点距离,于是,他赶紧坐正身体。
“再站起来,奥斯卡,”宾德尔拉比镇静地说,“把你的想法给大家谈谈。”
奥兹站了起来,他所有的同学都从座位上转过身盯着他看,而他却不置可否地搔搔额头。
“我理不出任何头绪来。”说着,他坐下身去。
“站起来!”宾德尔拉比从伊兹的课桌走到奥兹正前方的那张课桌;拉比一背过身,伊兹就用拇指贴在鼻尖,摆动其余四指做了个嘲弄的动作,教室里发出低低的窃笑声;宾德尔拉比一心一意想叫奥兹就范,对教室里的窃笑竟并未介意,“站起来,奥斯卡。你要提什么问题?”
奥兹只迸出一个词,是那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词,“宗教”。
“噢,你现在总算想起来了?”
“是的。”
“具体一点,好吗?”
奥兹陷进了圈套,不禁脱口而出他所想到的头一句话:“上帝为什么做不了他想做的事情?”
宾德尔拉比准备作答,作最后的回答;这时,离他身后十英尺处的伊兹左手竖起一根手指,故意朝着拉比后背比划,引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宾德尔急速扭过身,想看个究竟。混乱之中,奥兹朝拉比的后背叫嚷起来;要是当着拉比的面,他可绝不敢这样做。那是一种高亢单调的叫声,发泄着六天来的全部积怨。
“你根本不懂!你对上帝根本一窍不通!”
拉比转回身,面朝奥兹。“你说什么?”
“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
“你得道歉,奥斯卡,得道歉!”他语调中夹着威胁。
“你根本不——”
拉比的手猛然挥向奥兹的面颊。他或许本只想要孩子住嘴,但奥兹一俯身子,于是手掌正击在他鼻梁上。
鲜血流淌着,奥兹的前襟血渍斑斑。
不一会儿,教堂里乱成一团。奥兹一边尖声叫嚷着“你这大坏蛋,你这大坏蛋”,一边冲向教室门。宾德尔拉比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就像他自己的血正在朝相反方向猛烈喷射,接着也跌跌撞撞尾随奥兹奔出门外。全教室学生都跟着拉比那穿着蓝长袍的背影冲了出去。当老布洛特尼克从他的窗户前转过头来时,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每人都以最快速度登上三级楼梯,直向房顶冲去。
若将日光比作人生,那日出就是诞生,日落——太阳在天际降落——就是死亡。奥兹·弗雷德曼挣扎着钻出教堂顶楼的天窗,他的脚像野马似的朝后踢在宾德尔拉比伸出的手臂上——此刻正值五十岁的中年。人们常把五十或五十五岁比作十一月的傍晚;在那个月份,在那几个小时里,日光已不可见,但似乎仍听得到:白昼在伴随时钟的滴答声逝去。事实上,在奥兹当着拉比的面锁上天窗时,窗闩插入闩孔那刺耳的咔嗒声几乎可被误听作沉重的夜幕划破天空发出的震响。
奥兹双膝跪倒在锁住的天窗门上,用全身重量压着它。他确信宾德尔拉比的肩头随时会把它顶开,碎片飞溅,将他的身体弹入空中。但门一动也不动,在他的下面,听到的只有嘈杂的脚步声,开始响得很,然后渐渐轻了下去,就像雷声隆隆渐远渐逝。
一个问题突然跃入他的脑海,“这真是我吗?”对于一个刚两次把他的宗教老师骂作大坏蛋的十三岁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发问声越来越高——“是我吗?是我吗?”——直到他发现自己不再跪着,而正疯狂地奔向房顶的边缘;他的眼睛淌着泪水,他的喉咙发出尖叫声,他的手臂在空中乱舞,似乎这手臂不生在他身上。
“是我吗?是我我我我我吗?一定是我——但真是吗?”
这个问题一定是小偷在生平头一次撬开窗户行窃的那个夜晚问过自己的。据说,新郎在神坛前也会这样自问。
在奥兹的身体驱使着他奔向房顶边缘那疯狂的几秒钟内,他的自问开始变得模糊。朝下望着大街,他甚至对在自问什么也糊涂起来:是在问,“是我骂宾德尔大坏蛋吗?”还是在问,“是我在房顶上昂首阔步走来走去吗?”但下面的情景解决了他的一切疑虑,因为在任何行为中总有那么一刹那,你会感到是你还是别人无关紧要:小偷把钱塞进口袋越窗而逃;新郎代表新娘在旅馆登记册上签名;房顶上的孩子发现满街的人都在引颈而望,仿佛他是海顿天象馆的天花板。突然,你意识到这就是你自己。
“奥斯卡!奥斯卡·弗雷德曼!”人群中央响起喊声,这喊声如果看得到,那它一定是像经卷上的笔迹。“奥斯卡·弗雷德曼,下来,立刻下来!”宾德尔拉比的一只手臂正僵直地朝上举着;而在那只手臂的顶端,一根指头正威胁地指着他。这是独裁者的姿态,但这是一个连他的贴身奴仆也敢朝他脸上吐唾沫的独裁者——他的眼神把这一切都暴露无遗。
奥兹不回答,他仅朝宾德尔拉比瞥了一眼。他的一双眼睛开始盯向他下面的那个世界,他要区别人和场所,敌人和朋友,参与者和旁观者。在星齿状的小簇人群中,他的朋友们围着宾德尔拉比站立,他的手还指着。由五个男孩子而不是由天使所组成的那颗星的最顶端站着伊兹。那些星星在他脚下,宾德尔拉比在他脚下,这真是个奇妙莫测的世界……片刻之前,奥兹还无法控制他自己的身体,现在他开始理解“控制”这个词的含义:他感觉到安宁,他感觉到力量。
“奥斯卡·弗雷德曼,我命令你在我数到三之前下来。”
很少有独裁者允许其臣民在数到三后才执行命令的;而宾德尔拉比就如平时一样,仅有一副独裁者的外表而已。
“准备好了吗,奥斯卡?”
虽然奥兹肯定地点了下头,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走下楼去——不管这个世界是下面的尘世还是他刚跨入的天界;哪怕宾德尔拉比数上一百万也没有用。
“那好吧,”宾德尔拉比说着,用手捋了下他那力士参孙一般的黑发,就像是在做开始数一的手势。接着,他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喊道:“一!”
没有雷声轰鸣。相反,“一”就像久待的口令,刚一喊出,教堂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世界上最无声无息的人。他的上身刚探出教堂大门,便没入渐浓的暮色中,脚却仍留在门内。他一手握着门把,抬头仰望着楼顶。
“唷!”
雅可夫·布洛特尼克的老脑筋转得就像拄拐跛行般缓慢,尽管他并不确知那孩子在楼顶上干什么,但他知道那不是好事——不属于“犹太人的好事”。因为雅可夫·布洛特尼克一生泾渭分明,他简单地认为:世上诸事,不属于“犹太人的好事”就属于“犹太人的坏事”。
他用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下他凹陷的面颊。“唷,见鬼!”然后,他尽快缩回仰着的头,用眼睛扫视着大街。他看到宾德尔拉比(就像一个口袋里只有三块钱的拍卖者,他刚刚颤声喊出一个“二”字!),还看到许多学生,只此而已,到目前为止,事情对犹太人来说并不十分糟糕。但那孩子得立即下来,以免让人看见。问题是,怎样才能使他下房顶呢?
人人都知道怎样使自己蹿上房顶的猫下来。打电话向消防队求援,或者先打电话给接线员,求她通知消防队。几分钟后,消防车蜂拥而至,警铃声、命令声喧嚣嘈杂。不一会儿,猫便蹿下房顶。要孩子下房顶就跟要猫下房顶一样。
如果你是雅可夫·布洛特尼克,而你的猫蹿上了房顶,你一定也会这样做。
当四辆消防车来到现场时,宾德尔拉比已对着奥兹数过四遍三了。庞大的云梯消防车一拐过街角,一位消防队员便从车上跳下,朝着教堂前面黄色的消防栓飞奔而去。他开始用大扳手拧开顶端的喷嘴。宾德尔拉比冲到他面前,用手拉住他的臂膀。
“不是火警……”
消防队员转过头咕哝了一句,又继续拼命拧喷嘴。
“没着火,没着火……”宾德尔喊着。当消防队员再次咕哝时,拉比双手捧住消防员的脸,把它转向房顶。
而奥兹却觉得,宾德尔拉比是想把消防员的头从他身上拧下来,就像从瓶上拔下瓶塞一般。奥兹看着这幅活生生的画面,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这是幅全家福——头戴黑色圆顶小帽的拉比,头戴红色消防帽的消防员,而黄色的小消防栓就像蜷蹲在一旁的小弟弟,光着脑袋。奥兹站在房顶的边缘,朝这幅全家福挥着手,他一只手嘲弄般地挥舞着。挥着挥着,他右脚下滑了一下。宾德尔拉比急忙用双手捂住眼睛。
消防员动作真快。奥兹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一张黄色大圆网就已张开在教堂的草坪上方。张着网的消防队员全都脸色严峻,不露声色地抬头望着奥兹。
一位消防队员转过头,看着宾德尔拉比。“见鬼,这孩子疯了还是怎的?”
宾德尔拉比像揭胶布一般缓慢而又痛苦地移开捂住眼睛的双手。然后看了看:人行道上什么也没有,网也一点没有下凹。
“他想跳楼还是怎的?”消防员喊着问。
宾德尔拉比最后用一种不全像雕像的声调答道:“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他一直威胁着要跳……”
威胁要跳?奥兹记得他是逃到房顶上来的;他从未想过要跳楼,他只想逃避惩罚而已。老实说,他并不想上房顶,他是被追才逃到房顶上来的。
“这孩子叫什么?”
“弗雷德曼,”宾德尔拉比回答,“奥斯卡·弗雷德曼。”
消防员抬头望着奥兹。“你要干什么,奥斯卡?你要跳楼还是怎的?”
奥兹没回答。坦率地说,这对他还是个新问题。
“喂,奥斯卡,你如果想跳,就跳——如果不想跳,那就别跳。别浪费时间,好吗?”
奥兹看着消防员,然后转向宾德尔拉比。他想要看宾德尔拉比再一次用手捂住眼睛。
“我要跳了。”
于是他绕着房顶的边缘奔到楼角,这下面没有张网,他用力在两侧挥舞着双臂,搅得空气沙沙作响,他的手掌拍打着裤腿,发出有节奏的强拍。他开始学消防车的尖叫声,“呜噫噫噫噫……呜噫噫噫噫”,同时将上半个身子探出房缘。消防员们急忙赶到楼角,张开大网。宾德尔拉比不知对谁咕哝了些什么,又用手捂住眼睛。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简直像部无声电影。随着消防车蜂拥而至的人群发出长长的、七月四日观焰火时惊叹般的哦唷声。在这紧张时刻,几乎没人对人群产生兴趣,当然,雅可夫·布洛特尼克例外。他从门把手处转过身,点起人数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唷,见鬼!”这到底同猫不一样。
宾德尔拉比透过指缝,审视了一下人行道和网,两者都是空的。而奥兹此刻却直奔另一个楼角。消防员们跟着他奔跑,但赶不上他。奥兹随时都可能跳下来,跳在人行道上粉身碎骨,而当消防员们全速赶到那楼角时,恐怕只能用他们的网遮盖那堆碎尸了。
“呜噫噫噫噫……呜噫噫噫噫……”
“嘿,奥斯卡,”那个喘着气的消防员嚷着,“你搞什么名堂,开玩笑还是怎的?”
“呜噫噫噫噫……呜噫噫噫噫……”
“嘿,奥斯卡——”
但他这时猛地甩动双臂,又冲向另一个楼角。宾德尔拉比再也受不了了——这些不知来自何方的消防车,这尖叫着要自杀的孩子,还有这张网。他屈膝跪倒在地,筋疲力尽。他的双手在胸前蜷缩成一个小圆顶,恳求地喊道:“奥斯卡,止步,奥斯卡。别跳,奥斯卡。请下来吧……千万别跳。”
他身后的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声喊叫,一声稚气的喊叫,这喊声只有一个字,它冲着房顶上那个孩子。
“跳!”
是伊兹在喊。奥兹一时竟停止了挥手臂。
“不要怕,奥兹——跳!”伊兹离开他所在的星尖位置勇敢地挺身而出,他要以追随者,而不是以智多星的身份激励奥兹,“跳吧,奥兹,跳!”
宾德尔拉比扭过身子,他的双腿仍跪着,双手仍蜷缩着。他注视着伊兹,然后又转过头,极度痛苦地盯着奥兹。
“奥斯卡,别跳!千万别跳……千万,千万……”
“跳!”但这次喊的不是伊兹,而是站在星状人簇另一个星尖位置的什么人。当弗雷德曼太太应宾德尔拉比之约四点半准时赶到时,那整个颠倒过来的小天堂都在叫嚷,都在唆使奥兹往下跳。这时,宾德尔拉比不再哀求他不要跳,而是将脑袋埋入双手围成的圆顶里大哭起来。
可想而知,弗雷德曼太太并不知道她儿子在房顶上干什么。于是她问道:
“奥兹,我的奥兹,你在干吗?我的奥兹,怎么回事?”
奥兹止住怪叫声,双臂像鸟儿在和风中翱翔一般缓慢地垂下,但缄口不答。他挺立在低垂、多云、暗淡的天空下——日光正像转入高速挡的汽车一般疾驰——他的双臂在缓缓摆动,他的目光落到他蜷缩成一个小团团的母亲身上。
“你在干吗,奥兹?”她转向跪着的宾德尔拉比,冲到他跟前,他俩现在离得这么近,她的腹部与他的肩头几乎仅一纸之隔。
“我孩子在干吗?”
宾德尔拉比仰起头盯着她,但一声不吭。只有他那紧抱的双手移动着,一会儿朝后,一会儿向前,就像微弱的脉搏在跳动。
“拉比,让他下来!他这样会出事的。让他下来,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我没法子,”宾德尔拉比说,“没法子……”他转过他那漂亮的头,看着背后那群孩子,“是他们。听听他们在喊什么。”
弗雷德曼太太第一次注意到那群孩子,她听清楚了他们在喊什么。
“他在为他们作牺牲。他不肯听我的,只听他们的。”宾德尔拉比梦呓般说着。
“为他们?”
“是的。”
“为什么为他们?”
“他们要他……”
弗雷德曼太太朝上举起双臂,像在指挥天空。“为他们作牺牲!”然后,她又把两臂垂向身边,摆出一种比金字塔还古老,比先知和大洪水还古老的姿势,“我的殉教者。瞧!”她翘首朝房顶望去,奥兹仍缓缓地挥着手臂,“我可怜的殉教者。”
“奥斯卡,请下来吧。”宾德尔拉比呻吟着。
弗雷德曼太太却出乎意料地用一种平稳语调喊着房顶上的孩子:“奥兹,下来,奥兹。别当殉教者,我的孩子。”
宾德尔拉比祈祷般地重复着她的话:“别当殉教者,我的孩子。别当殉教者。”
“别理他们,奥兹——就当马丁(2)!”这是伊兹在喊,“当马丁,当马丁,”所有声音都跟着一起喊起来,不理会这“马丁”到底是什么,“当马丁,当马丁……”
不过,人站在房顶上,天色越暗,他就越听不清楚。奥兹只知道下面已分成各行其是的两派:他的朋友们精神抖擞,奏乐般喊着他们的要求;而他母亲和拉比则语调平和,吟圣歌般求他别这样做。拉比的嗓音中失掉了悲泣声,他的母亲也如此。
大网像一只盲人的眼睛那样凝视着奥兹。茫茫的朦胧夜空直往下压。从下面看去,它就像一张灰色的瓦楞纸板。抬头望着冷酷无情的夜空,奥兹突然领悟了这些人——他的朋友们——所要求的全部含义:他们要他跳下去,跳楼自杀;他们正为此欢唱着——这使他们兴奋得很。但还有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宾德尔拉比跪在地上发抖。如果现在要他提问,那他不会再问,“这是我吗?”而是要问,“这是我们吗?……这是我们吗?”
站在房顶上,奥兹开始感到进退两难。如果他跳下楼去,那欢唱不是要变成欢舞了吗?会吗?跳下去又会阻止什么呢?奥兹真想劈开夜空,插入双手捧出太阳,像抛硬币那样,看看哪面朝上,是“跳”还是“不跳”。
奥兹的双膝摇晃着微微朝下弯曲,就像在准备往下跳。他从肩头到指甲的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双臂在变僵,在凝固。他感到全身各个部分正在投票决定他是否应当毁灭自己——好像它们全是独立于他的单体。
日光急剧暗淡,暮色更浓,它就像一块堵嘴巴的布,迫使朋友们停止欢唱,迫使母亲和拉比停止了吟诵。
奥兹停止计票,就像原先没做好讲话准备的人那样,用一种奇特的尖声,他开口了。
“妈妈?”
“我在,奥斯卡。”
“妈妈,跪下,像宾德尔拉比那样跪下。”
“奥斯卡——”
“跪下,”他说,“否则我就跳。”
奥兹听到一阵抽泣声,接着是一阵快速的瑟瑟声。他朝下望去,只见在他母亲站过的地方,有一颗脑袋,它的底下散乱着一团衣服。她跪在了宾德尔拉比的身旁。
他又命令道:“每个人都跪下。”传来了人们下跪的声音。
奥兹的目光巡视了一周。然后,又将手指向教堂的入口。“叫他也跪下。”
传来了响声,但这不是跪倒声,而是身体和布块的舒展声。奥兹听见宾德尔拉比粗声粗气地低语:“……否则他会跳楼自杀的。”当他再朝那边望去时,雅可夫·布洛特尼克已经离开门把手,生平头一次以非犹太式的祈祷者姿势跪倒在地。
至于这些消防员——拉紧了网跪着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困难。
奥兹又一次环视四周,然后他高声叫宾德尔拉比。
“拉比?”
“我在,奥斯卡。”
“宾德尔拉比,你相信上帝吗?”
“是的。”
“你相信上帝能做任何事情吗?”奥兹把头探进黑暗之中问,“任何事情?”
“奥斯卡,我想——”
“告诉我你相信上帝能做任何事情。”
拉比迟疑了一会说:“上帝能做任何事情。”
“告诉我你相信上帝无须交合就能创造生命。”
“他能。”
“告诉我他能什么!”
“上帝,”宾德尔拉比承认说,“无须交合就能创造生命。”
“妈妈,你给我讲一遍。”
“上帝无须交合就能创造生命。”他母亲说。
“要他给我讲一遍。”谁都清楚这个“他”指的谁。
不一会儿,奥兹听到从愈来愈浓的暮色中传来用衰老而滑稽的声调说出的这句话。
接着,奥兹要每人都重复一遍。然后他又要所有人起誓说他们相信耶稣基督——先一个个起誓,再全体一起起誓。
当这种问答结束时,夜幕开始降临。它使满街的人感到房顶上的孩子似乎在叹息。
“奥兹?”一个女人的声音大胆问道,“你现在下来好吗?”
没有回答,那女人只得耐心等待着,最后终于等来了回答声,但这声音既微弱又带哭腔,就像一个刚拉毕床铃的老人,已经声嘶力竭。
“妈妈,你该知道——你不该揍我。他也不该揍我。你不该为上帝的事揍我,妈妈。你不该再为上帝的事揍我——”
“奥兹,请快点下来吧。”
“答应我,答应我你以后不再为了上帝的事揍任何人。”
他仅在对他母亲讲,但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跪倒在街上,发誓以后再也不为上帝的事揍人。
又是一片寂静。
“我现在就下来,妈妈,”房顶上的孩子终于说道,他扭头朝两旁望了望,似乎在看交通灯的指示,“我现在就下来……”
他纵身一跳,身子正落在黄色大网的中央,那张网像放大了的光晕,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
* * *
(1)Hank Greenberg(1911—1986),美国职棒大联盟的球员,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最有长打能力的球员。
(2)伊兹和其他学生将“殉教者”(martyr)听成了“马丁”(Mar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