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拜托你们从怀俄明回来的时候,顺便来我们这里歇歇脚吧。待一天就好!”格尔达在给妹妹的信中写道,“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在结束长途旅行以后利用这一天时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启程回家,重新开工。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最最亲爱的妹妹!”

她每天都写信,有时候一天写两封信。凯瑟琳告诉她,她会乘火车去怀俄明,大概会在十月初的某个时候经过斯图尔特。一开始,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见见自己唯一的妹妹,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格尔达越来越害怕,觉得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娘家的人了。上次回完娘家以后,她便做起了千奇百怪的噩梦,她经常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她苦苦哀求,直到凯瑟琳最终答复她,说她会试试看,会求自己的丈夫行个方便。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她在给格尔达的信里面写道,“事事都要跟生意有关,否则他就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连我们选择在怀俄明度蜜月,也是为了方便他在那里做生意。当然,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相信他会迁就我的。他这个人非常慷慨,我敢肯定,你们都会喜欢彼此的。”

“一如既往爱你的妹妹。”她在信末签上名字之后,又在下面写了一些附言:“爸听见我对妈说我很想求自己的新婚丈夫帮我这个忙,他便开始用德语在家里大吼大叫起来,然而我只是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可真是个老顽固。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该说德语。”

格尔达的脑海中传来了父亲愤怒的声音,可她没办法想象自己假装听不懂父亲说的那些话。她想了想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时的场景,当时的他站在铁道旁,身后是冰冷的黎明。直到现在,她还相信他能阻止火车,能让她远离自己的家人,远离弗里茨。回想起站在冷风之中、连帽子也没戴的父亲,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力量。她差一点就屈从于他的意志了,差一点就任由自己被这种意志庇护,哪怕它会慢慢将她吞噬。直到此刻,她才渐渐发现,这就是生为人女的命运。她曾发誓要忠于自己的丈夫,毫不动摇,不离不弃,她也确实心甘情愿地做到了,可是,忠于此同样意味着疏远彼,这是长久以来,她一直拒绝承认的事情。

凯瑟琳曾告诉格尔达,父亲撕掉了她写的那些信,把它们扔进了火里,一直看着它们烧成灰烬,才转身离开。凯瑟琳让她不要再写信的时候,她已经写了九封或是十封信了。“爸是不会屈服的,而且你这样做是在伤害母亲。”最后她写道,“每次收到信,她都会哭好几个小时。”两家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百五十英里,可又像是有千里那么远。多年以前,在她和弗里茨登上那列火车的时候,他父亲曾说:“你走了,就别回来。”他的这番话实在是不讲道理,常常让她非常生气。父亲曾把她叫作“小小鸟”,他的那只小小鸟,因为她在行动迟缓的哥哥们面前灵活得像一只鸟儿。难道他没看见自己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他口中的那只鸟儿吗?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可做出改变的却是她自己。在一个处于战争中的国家,在这样一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

而现在,凯瑟琳正在往西边去。她父亲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再像绞索一样缠绕着她的脖子。一想到自己的娘家,她便重新感受到了一丝喜悦。格尔达写信告诉凯瑟琳,她想象着自己躺在铁轨上,挡住了那列东行的火车的去路,哪怕凯瑟琳不愿意,她也会迫使火车停下来。“我会让我的孩子们列队站在火车铁轨旁,冲你大声喊:‘看啊!看看跟你名字一样的外甥女吧!再看看三个健壮的外甥吧!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她考虑在信末加上一句附言:“你可以看看爸因为太过固执而错过了些什么。”

弗里茨读了凯瑟琳写的信,指出她并没有承诺他们会在斯图尔特下车。凯瑟琳只是说,她会趁着丈夫“表现得十分慷慨的时候”试着向他“提出这个建议”。他大声读着凯瑟琳的信,还故意把某些词句读得很重,借此来表示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新郎官,以及凯瑟琳傲慢措辞的反感。尽管如此,格尔达还是做起了准备,仿佛得到了凯瑟琳肯定的答复。她卷起了地毯,把它们挂到屋外的晾衣绳上,狠狠地拍打了起来。她把窗帘洗干净,铺在沿着墙排成一排的无背长板凳上晾晒了几天,等着它们干透。她清洗了窗户和墙,仿佛一位女王要来造访他们家。她烤好了馅饼和蛋糕,把它们放在井房的阴凉处妥善保管。

她没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她都会突然站起来,把墙上或炉子上的一点污渍擦干净。弗里茨吓唬她,如果她再不好好待着,他就把她绑在椅子上。而她作出的回应便是,走去信箱前,看了看有没有人给她寄信。

他让她休息一下,保存一些体力,好到时候有力气接待凯瑟琳他们。难道她忘了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吗?

她心想,他居然会提宝宝这一茬,仿佛自己真的会把宝宝忘掉似的,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回答他。宝宝在她肚子里扭来扭去,踢来踢去,渐渐地,她的胸腔从里到外都是疼的。她的肚子沉甸甸的,拉扯着她的背部,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匹背部凹陷的老母马。

“我只是想做好准备而已,万一她来了呢。”格尔达没好气地对他说道,“她会来的。”他不知道,凯瑟琳的到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而现在,她也来不及跟他解释了。之前,她没有把真相告诉他,而现在,只能由她独自面对了。在这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战争”中,她夹在她深爱的两个男人中间,不知所措。要是她能再见凯瑟琳一面,那该有多好啊!这样一来,她就会觉得,至少在这场战争中,她寻得了和平。

凯瑟琳就要来了!一想到这句话,她便觉得双肺在不断膨胀,她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铁轨沿河而建,在沃格尔农场南边,距离农场仅半英里出头。有些日子里,火车发出的声响很大,她若是待在家中,哪怕把窗子关上,依然能听到金属车轮在铁轨上滚动时发出的咣当声和嘎吱声。还有些日子里,只有在户外,她才会注意到火车的呼啸声。不管她是否注意到那些声响,在她活着的每一天,火车一直保持着稳定的运行节奏,就像心脏在体外跳动一样。如今,西北铁路公司每天有六列客运列车行驶在这些铁道上,其中三列开往西边,三列开往东边;这些铁道上还行驶着同样多的直达货运列车以及运煤列车。现在的列车比她和弗里茨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要多,不过她不记得当时具体有多少列车,也不记得列车的数量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那些西行返回怀俄明以及蒙大拿矿区的空漏斗车[1]发出的隆隆声最为响亮,不过,所有火车都给人留下一种匆匆忙忙、勤勤恳恳的印象。渐渐地,她对这些火车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们既让她感到安慰,又让她觉得害怕。在家的时候,这些火车就是她的生命线,她总能看见这种交通工具,也总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响。这些铁道会把凯瑟琳送到她身旁。可是,火车的数量与日俱增,特别是在开战之后,这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正在飞速奔向未来;在她看来,这个未来既陌生,又危险。她并不希望时间静止,她只希望在有些日子里,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那天早上,她在腰背部的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等待着下一次痉挛到来。就是现在了吗?她问自己的身体。不过,第二次痉挛并未到来,她小心翼翼侧身翻向一边,在床边坐了起来。她感受到骨盆内一阵刺痛,痛得她脑袋嗡嗡作响。这种感觉总是在孕晚期时出现,可是疼痛并未加剧,也未见破水。还没到时候呢,她的身体说,还没到时候呢。

如今,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出生,虽然格尔达一想到生孩子,就免不了觉得非常恐惧,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拉扯开了,沉甸甸的,她只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为此,她不得不把腿伸到身前。她注意到,即便是在清晨,经过了一整晚休息,她的脚踝还是浮肿着,有些发紧。她的双手让她想到了荣格尔斯神父香肠一样浮肿的手指。从很多方面来看,她都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她朝东面的窗户望去,看到漆黑一片的地平线的正上方有一抹粉红色的微光。天空中依然撒满了星星。今天会发生些什么呢?她很想知道。

她想,凯瑟琳很快就会到这里了,于是她忘掉了疼痛,忘掉了肿胀,心中一阵欢喜。也许孩子出生的时候,凯瑟琳恰好在这里。她可以亲手帮忙接生自己的外甥女——这将给她的婚后生活开一个好头,想到这里,格尔达微微一笑。如果她把这番话说给玛格丽特听,两人应该会一起大笑起来,可今天一大早,她独自一人,思绪纷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伊丽莎白。不,她厉声对自己说,我今天不会去想那件事。她一边在黑暗的房间里穿衣服,一边本能地做起了祷告:“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弗里茨的呼吸平稳、粗重,所以她确信自己没有打扰到他。她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格尔达估计,凯瑟琳和她的新婚丈夫应该会在当天或是第二天从怀俄明启程返回。在夫妻俩出发去度蜜月之前,凯瑟琳便写信告诉了格尔达他们大致的行程安排。她还答应,到时候会给格尔达发电报,将具体的行程安排告诉她。“当然啦,我们会待在卧铺车厢里,会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私人卧铺间,所以呢,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们一定休息得很好,也吃得很好。用不着担心我们。我们打算在这次旅行中做一回勇敢的探险家,在命运之风的指引下吃喝玩乐。我再次见到你时,肯定已经看过黄石公园的间歇泉了——我也不知道这样一种疯狂而奇妙的生活状态会把我变成什么样。啊,格尔达,我真是高兴极了。”

格尔达想起了妹妹的那些信,内心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凯瑟琳,想听她说一说旅途见闻。格尔达还没去过斯图尔特以西的地方,往东走最远只到过密苏里河。直到现在,每当回想起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乘船旅行经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带她坐船的是她父亲,至于原因,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站在汽船的甲板上,大风呼呼地刮着,她甚至可以迎风扑过去而不会摔倒在地。在他们上岸数个小时后,她还觉得身体在随着船身的颠簸而摇摇晃晃的。自此以后,她再没旅行过,毕竟生活中有干不完的活儿。不过,她的妹妹即将踏上冒险之旅了,一想到这儿,格尔达便笑了。

她听见弗里茨在卧室里动来动去。虽然她尽量保持安静,可她知道,自己走动时发出的动静还是会引得弗里茨走出卧室,尽管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她像往常一样,把厨灶的火生了起来,开始了新的一天。房间里太冷了,她迎着热气,伸出双手,掌心朝下,在微弱的火苗上烤了会儿火,然后才开始干早上该干的活儿。她又望了望东边,寻思着新的一天会发生些什么。

她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变得比原来长了,接着,传来了某种别的声音,像是一头被卡住的猪濒死前尖厉的惨叫声。一开始,她很好奇是谁在这个时节杀猪,毕竟天气还太热,不适合做屠宰的活儿。她这么琢磨着,突然,雷鸣似的轰鸣声把窗子震得抖了起来,伴随着金属扭曲、变形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嘎吱声,与此同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她把正在揉的面包留在案板上,向门口冲去。屋外,空气依然因为刚刚的巨响在颤抖着,可现在又传来了惊恐万分的牛群和人群的大叫。这时候,格尔达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都没想,便开始朝南边跑去,可没跑几步,她又掉头回家了。两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还在学校里;雷和利奥则坐在地板上,正玩着积木。

“过来。”她一边对雷说,一边把利奥从桌底下拽了出来,“快点儿。”她抱着利奥跑过了南边的果园,雷跟在她身后。她喘着粗气,心怦怦直跳,耳边回荡着凯瑟琳的名字:“凯瑟琳!凯瑟琳!凯瑟琳!”途中,她被绊了一下,一条腿跪在了地上。利奥紧紧地抓着她的脖子,出奇地安静。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蜜糖里奔跑着,既缓慢,又吃力。等到她登上林子另一侧的分水岭时,其他的邻居已经到了现场。她看见他们站在路上,离火车的残骸很近。火车头仍冒着烟沿铁轨滑行了一段,后面连着七八节车厢,有些车厢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翻倒。最后一节稳稳当当立着的车厢里面装的全是牛。最前面那节面目全非的车厢——可能所有车厢都被损毁了,格尔达说不准——运的是煤。黑色的煤沿着轨道撒了将近四分之一英里,甚至撒到了远处的路上。人们双手叉腰,三五成群地站在路两边。有人坐着,有人平躺在草地上。似乎没有人关心那些俯卧着的人。她觉得,他们要么毫发无损,要么已经死了。

格尔达把利奥放到她身旁的地上,喘了口气。她的身侧突然一阵剧痛,顿时,她觉得呼吸都是疼的。她用双手捂着肚子,弯下腰,等着心跳平复下来。两个男孩兴奋得上蹿下跳,在她周围跳着舞,仿佛她是一根五朔节[2]花柱。利奥还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学着雷的样子,大声哀求着,想到离火车近一些的地方去。“求你了,妈妈,求你了!”两个孩子都大喊了起来。

“嘘!”她说,“嘘!我们得离远一点,别挡住别人的道了。”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了眼前的这一幕上,并没有注意到弗里茨走到了那座小山坡上,听见他高喊着自己的名字时,她才内疚地转过身看向他。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一边喊着,一边朝她小跑过来,“我从牲口棚回来,发现你不在,就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男孩们向他冲了过去,大喊着:“火车出事故啦,爸爸!火车出事故啦!”格尔达很感激孩子们转移了弗里茨的注意力,她知道弗里茨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很快就要生了,得加倍小心才是。她等着他走到她面前,他的脸红得厉害,脸上写满了担心,惹得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指了指下面那列火车。“我以为凯瑟琳在这趟车上。”她无力地说道,“我没过脑子,就这么跑来了。”

弗里茨走在两个男孩之间,仿佛穿梭在高高的杂草丛中。她以为他会责骂她,说她净做些蠢事,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他环抱着她,看着山下的火车残骸,上帝应该很喜欢他的这一举动。两人静静地站在小山上,与此同时,她试着让自己跟上他呼吸的节奏。

过了一会儿后,弗里茨说道:“看起来像是一点十六分出发的那趟车,它没有客运车厢。”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那种解脱感如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的膝盖一软,差一点瘫倒在地上,好在有弗里茨扶着她。“都是运煤的车厢,”他补充道,“车上只有煤。”他转过身,一手揽着格尔达,一手抱着利奥,朝家里走去。雷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兴高采烈的,仿佛生命中充满了无限可能性,可以往任何方向发展。

另外两个孩子放学回家后便跑到了分水岭,去看人们清理事故现场。虽然格尔达希望凯蒂帮她做家务,但她也知道,火车事故以及事故的余波的确会让人感到兴奋,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去看一眼现场。

“别跑得太远,不准跑到那个山头以外的地方去。”格尔达警告道,眼睛直视着弗兰克。冒险精神点亮了他的眼睛,她知道,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越过安全线。虽然她知道凯蒂会看住他们,但她还是告诉弗兰克,让他务必照顾好利奥。兴许小家伙能拖住弗兰克。

弗里茨已经下山将近一个小时了,不过他还有不少杂活儿要干,便没在山下久留。格尔达一边在厨房里忙活着,一边听着事故现场噼里啪啦的清理声。她有些纠结,一方面,她很想和孩子们一起去看看铁路工作人员如何清理这堆烂摊子;而另一方面,如果不用干厨房里的活儿,她更想到床上躺着。

那天早上,她抱着利奥跑了很长一段路,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都拉伤了,甚至连在太多的奔波和劳作中变得强壮的双腿也使不上劲儿。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个想法在她的脑袋里隆隆作响,于是,她没有休息,一直忙个不停。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手上的活儿——她转动摇杆的时候,清洗衣物的水不断地翻腾着;她用力将衣服塞进熨平机的两个滚轴之间的时候,衣服上的水哗哗地倾泻下来;她俯身蹲坐在洗衣盆前的时候,碱液浓烈的气味熏得她眼睛疼。她专心地忙碌着,几乎忘了所有的疼痛。

马的嘶鸣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从墙上的挂钩上扯下一条毛巾,从屋后绕到屋前,看见那辆亮蓝色的邮车正停在那里。

埃德·加勒特,这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接替了查尔斯·伯克的工作。此刻,他缓慢地走下马车,停下脚步,揉了揉背,伸了伸腿,然后转身面向格尔达家。等到他放松够了,可以走路的时候,弗里茨已经从牲口棚里回来,站在了格尔达身旁。

“下午好啊,沃格尔先生,沃格尔夫人。”加勒特一边大声打招呼,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南边简直乱成一团了。”

弗里茨点头以示同意,接着两个男人聊起各自了解的事情来。格尔达只是在一旁听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交流着各自的见闻,压根儿不给格尔达插嘴的机会。

“那列火车还在道岔[3]上。”加勒特说,“所以铁路不会出现拥堵状况,不过我告诉你,这样一来,取邮件的路程就变长了。今天,我单单为了取到邮件,就走了之前从没有走过的路,有些连路都算不上。”他边说话边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同意自己所说的一切,“当然了,这是我该做的,这是我该做的。”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挺起了下巴,这让格尔达想到了查尔斯·伯克。作为一名邮差,伯克感到非常自豪,这似乎也是让埃德·加勒特引以为傲的工作。

“他们找来了很多人去事故现场,”弗里茨说,“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清理干净。”

加勒特讥讽地朝身旁吐了口唾沫。“大多数人都不干活儿。你在事故现场见到的是一群懒汉,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免费搭乘货运车。这场事故刺激了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活儿干了,可他们却不怎么干活儿。”加勒特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又看了看周围,好像在寻找某样东西。格尔达猜他可能想喝水了,但她想听听看他对这场事故有什么高见,听完后再离开。他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然后呢,还有一群监工,他们就坐在那里盯着,确保没有人偷走撒出来的煤,直到铁路当局收回为止。”

“他们留下来的煤炭也许能让一些本地人过个暖和的冬天呢,你说是不是?”弗里茨问完以后,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你猜,火车燃轴[4]的时候,司机开车的速度有多快?”弗里茨问。

“据我所知,他当时撞到了铁轨上凸起的地方,然后车就翻了。”

弗里茨点点头:“我感觉,事故发生之前,他正开着火车全速前进。”

格尔达终于走上前问道:“今天有我们的信吗,加勒特先生?”

加勒特掏了掏口袋,脸涨得通红:“我差点儿忘了大老远来你们家是干啥来了!有人给你发了一份电报,沃格尔先生。发电报是一位叫约翰尼·霍夫曼的先生。内容跟某些计划的更改有关。”

他把电报递给了弗里茨,然后转向格尔达:“不介意我去井边喝口水吧?”他从马车上拿来一个杯子,递到她面前,给她看了看,“我自己带了杯子——我现在事事都很小心,毕竟镇上有那么多人得了那种病呢。你也听说过那种病吧,对不对?这病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

格尔达觉得他说的都是些旧闻,便不怎么在意,她向他指了指水井的方位,然后凑到弗里茨身旁,试着越过他的肩膀看看电报内容。可是,他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的速度慢得让人恼火。他把电报举到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去屋里取老花镜,也能看清电报上写了些什么。从那个角度,格尔达看不见电报上的内容,可看他的表情,她知道肯定是坏消息,突然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弗里茨看了看她,问道:“你没事吧?”

“电报上说了些什么?”她迫切地低声问道。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埃德·加勒特便走回了他们身旁。

“谢谢你们给我水喝,沃格尔先生,沃格尔太太。”他一边说,一边缓慢地爬上了马车,“水很好喝,也很凉,我就喜欢喝这样的水。你们可得保重身体。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去镇上。不要为了做点小生意而拿自己的健康冒险。”弗里茨往后退了一步,向他脱帽致敬,可格尔达却一直盯着弗里茨看。“电报上说了些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弗里茨把头歪向一侧,露出同情的表情来:“电报上说,凯瑟琳病了,他们经过这里的时候不会下车。”格尔达觉得自己的胸口一沉,说道:“不,不。”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冲着什么说“不”。

她从弗里茨手中拿过电报,慢慢地走回了家里。

等到弗里茨干完杂活回到家中,见厨房乱得像是有托钵僧在里面跳过旋转舞蹈一样,平底锅、罐子以及食物丢得到处都是,还热气腾腾的。

“你到底在干什么呢?”弗里茨竭力用镇定的语气问道,“你这女人,疯了吗?”

格尔达继续在厨房里跑来跑去:“明天早上,他们会到六号站台。我们可以在挤完奶之后马上出发。恐怕孩子们明天上学得迟到一回了。”

“不。”弗里茨说,“我们不会去火车站接他们。”这时,格尔达停了下来,两人死死地盯着对方看,仿佛她和弗里茨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我要去接他们,弗里茨·沃格尔。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

弗里茨活动着下巴,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头。“格尔达·德吕克!”他大声叫道,丝毫没想过要压低自己的嗓门儿,“你……我……不!”

格尔达一言不发。弗里茨雷鸣般的声音回荡在厨房里,可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扭头看向别处。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正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俯视着这一幕。格尔达想,凯瑟琳在反抗父亲的时候,肯定有同样的感觉。两人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最终弗里茨打破了这脆弱的沉默,格尔达知道自己赢得了这场战争。“你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他伸出手来,仿佛在祈求似的,“用不着这么拼命干活儿的。”

格尔达开始缓慢地搅拌着炉子上炖的那一锅汤。

“凯瑟琳病了,”格尔达轻声说道,“她需要我。”

弗里茨摇了摇头,透过窗户朝南方看去。他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了另一只脚,然后又换了回来。他看了看格尔达,然后再次看向窗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我叫凯蒂过来帮忙。你能坐下来吗?”他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既有怜爱,也有恼怒。格尔达无意识间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嗯,”她说,“等凯蒂忙完了,就让她到厨房来吧。我也会坐下来的,坐上一分钟。”两人都没有冲着对方微笑,不过厨房里的气氛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

第二天一早,在沃格尔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火车事故现场的时候,弗里茨说道:“这些煤炭都会归那些用不着赶火车的人。”格尔达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她僵硬地坐在弗里茨旁边的座位上,身子稍稍前倾,仿佛要推着全家人更快地赶往镇上。自那天早上醒来以后,她反复说的话,只有让一家人抓紧时间的“快点儿!快点儿!”。

弗里茨很想对她发脾气。他知道,匆忙赶去迎接一列停车时间不足五分钟的火车,这实在是一项愚蠢的“任务”,仿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她妹妹一面真有什么好处似的。每次提到她的娘家人,尤其是她父亲的时候,他都会变得非常不耐烦。是的,他确实是她的父亲,理应受到尊敬。虽然弗里茨信奉“孝敬父母”[5]的戒律,但他还是认为,一个男人(当然,女人也一样)的一生中总会迎来这样一个时刻,他要放弃自己的原生家庭,与自己后来组建家庭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并为他们而活。《圣经》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并不会假装自己对《圣经》非常了解,可他经常去教堂做礼拜,也坚持了很久,早就记住了《圣经》里的一些话。此刻,他想到的那句话也在他的婚礼上出现过,大意是,一个男人应该离开自己的母亲,忠于自己的妻子。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忠于”这个词。可这个词的意思似乎与他自以为的意思有些出入。他想问格尔达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她,看到了她突出的下巴,便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发脾气的。他啪的一声甩动缰绳,抽了马屁股几下,再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出奇地安静。这说明,他们知道他和格尔达正在吵嘴。弗里茨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他和格尔达像所有夫妻那样时不时起争执时感到害怕。弗里茨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朝马车一侧吐了口唾沫,与此同时,他那些苦涩的记忆也变成了余留在喉咙里的苦涩味道。

弗里茨的父亲有暴力倾向,而且还酗酒,他直到长大成人,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逃离父亲的那个家。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不喝酒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他认为自己通情达理、性情随和,所以他真的不明白,在这样的早晨,为什么每个孩子都是一脸紧张、惊恐。他很想冲他们大喊大叫,让他们举止得体一些,可他们的举止已经很得体了。他知道,他没办法解释自己到底想要他们做些什么。他想从他们或者别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一种饥饿感令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在他坐着吃饭的时候,也依然搅得他不得安宁。

马车的轮子卡在了车辙里,过了一会儿又猛地挣脱出来。突如其来的晃动使得格尔达歪向弗里茨,他见状伸出手来将她扶稳。“你没事吧?”他问道。

“嗯,我没事。”她不耐烦地答道。

弗里茨回头看了看孩子们,发现雷正在看他。他想冲这孩子大吼一声,让他少管闲事,不要瞎操心父母的事情,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冲动很幼稚。雷先把脸转了过去,弗里茨看见他瞥了凯蒂一眼。孩子们——他猜,所有孩子都一样——有一套暗语,其中就包含斜着眼瞥别人以及耸肩。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被那两个孩子指责了,仿佛他们坚信做错事的人是他。也许在他们眼里,不光这次争吵——要不要去迎接一趟无人上下车的列车——还包括以往所有的争吵,都是他不对。有时候,他觉得孩子们把自己当成了格尔达的守护者,仿佛她需要别人来保护她免受他的伤害。想到这儿,他突然间悲从中来,想要大声喊出来:“是我在照顾你们的妈妈啊!”接着,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努力回避的事,想到了入伍的日期,还想到了很快孩子们便会成为唯一能守护格尔达的人。

再过两个多礼拜,他就必须去参加入伍体检了。他曾听说,有些人在体检后第二天就去参加训练了;还有些人争取到了额外的时间,以便抓住最后的机会处理一些琐事,多照顾照顾自己的家人。弗里茨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命运。他又一次想起了威廉·欧文斯愤怒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战。早些时候,阿洛伊斯·鲍姆在弗里茨开口前主动提议,如果他必须在庄稼收获之前离开,他会帮他打理土地、收割庄稼。

“至于接下来的春天……”阿洛伊斯又说了起来。不过,两人都不太愿意想得那么远。战争肯定会在那之前结束,他们都这么觉得,可弗里茨对所有事情都不太肯定。每当他完成一项工作,他都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做了。他早就开始清理外屋,整理工具和机器,好方便别人到时候使用。每一个行动都是为了方便别人下一次做。他扭头看了看儿子们,那些小男孩。他耸着肩,仿佛要把胸前的某个极易陷入危险的弱点藏起来,又把帽子往下扯了扯。

到达镇子边缘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从斯图尔特西边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格尔达转向弗里茨,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求你了,弗里茨,”她小声说道,“求你了。”

不管那天早上他有多生她的气,这时候他都已经消了气,剩下的只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我们会赶到车站去的。”他回答道,“我保证。”他试着对她微笑,可他的那张脸有些僵硬,“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躺到铁轨上去。”

沃格尔一家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头刚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往常站台上总挤满了人,有的在等着上车,有的在等着接人。早晨的火车总是最为忙碌,人们会乘火车去奥尼尔或阿特金森,那里有更多的生意可做,一般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可今天,奇怪的是,站台似乎被人遗弃了似的,上面只站着几个人,彼此离得还特别远。看样子,这场流感影响到了人们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弗里茨脱帽向几张熟悉的面孔致意,不过格尔达的注意力都在那列火车上。她此前一直坚持要自己提着送给凯瑟琳的那一篮子东西,于是弗里茨只是站在她身旁,一手揽着她的腰。凯蒂抱着利奥,这时候,雷和弗兰克则冲到了站台的西侧去看那列火车。

早晨既安静,又凉爽。火车头喷出的蒸汽形成了一根高高的白色柱子,升向蓝色的天空。从娘家回来之后,格尔达再没坐过火车。她抓紧篮子,看着车头从她身旁驶过,看着客运车厢沿着站台开来。站台上满是蒸汽,喧闹不已,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格尔达并没有听见弗里茨告诉她卧铺车厢远在后面。她冲向检票员,大声地问她妹妹所在的卧铺车厢在哪里。那个戴着红帽子的男人扭头看向她,对她说道:“没有票,不能上车。”接着,他犯了个错——转脸看向了别处。弗里茨听到检票员说话的声音,便走上前帮格尔达求情,可格尔达并没有等到检票员允许。她转过身去,朝铁轨远处看去,认出了远处的卧铺车厢来。她迅速朝那节车厢走去,她低着头,仿佛不去看别人,她就一直不会被别人看见似的。弗里茨挡住了检票员的视线,检票员压根儿看不见她此时在干些什么。

她把篮子放到车厢里,抓住扶手,准备登上车厢,这时候,一个穿着引座员制服的黑人出现在了她上方。格尔达看着他,被他吓了一跳,但又说不出话来。

“女士,请你往后退,我给你拿把凳子下来。”他说。格尔达向后退了一步,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引座员,生怕检票员看见她以后挥手示意她离开。引座员一让开路,她便迅速而吃力地爬上火车,拿起了篮子。“我在找霍夫曼夫妇的卧铺间。”她对引座员说道。

引座员难过地看着他:“女士,你这么做就不对了,你不应该离车厢这么近。”他看了看她的肚子,然后又扭头看向了别处,仿佛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感到很尴尬,“我的意思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不该靠这么近。霍夫曼夫妇病了,你应该站远点儿。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把东西送到他们手上。”

格尔达突然伸出手,抓住男人的领带。“我想见见我妹妹!”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的孤独、渴望以及疯狂驱使着她在这一天来到了这列火车上,此刻却化为一腔酸楚。“我会敲开每一扇门,直到找到她为止。”

引座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摘下帽子,说道:“唉,别这样,女士。没必要这么做吧。霍夫曼夫妇在三号卧铺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好让她通过。

凯瑟琳的丈夫约翰尼抬起头,意兴阑珊地看了看突然出现在卧铺间的格尔达。她一眼就看出来他也得了那种病,身体虚弱得根本顾不上礼节。他只穿了一件贴身内衣和一条裤子,腰上还挂着背带裤的背带。

“你们得下车去,让我帮帮你们。”格尔达说。卧铺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中夹杂着汗液的臭味、恐惧的气息,以及格尔达很久之前便已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某种类似金属的味道。她很想吐,却克制住了,然后又说了一遍:“你得让我帮帮你们。”

“不用了。”约翰尼的声音比格尔达预想中的要更有力,“我的家人还在等着我们呢。傍晚我们就能回到家。家里面有个很棒的医生。”

“求你了,我的好妹妹。”她面朝着床上的那个女人,觉得胸口发出了一声哀号。看着在床单上扭曲得不成样子的人,她吓坏了。

“我的好姐姐。”格尔达小声说道。在昏暗的灯光下,时间在她身下发生了重合。篮子从她手上滑了下来,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板上。她手脚并用,爬向那个狭小的空间。她来得太迟了。床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凯瑟琳。乱蓬蓬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头枕在枕头上,那张脸闪着白光,就像一个漂白了的骷髅头。

“伊丽莎白。”格尔达对她耳语道,“我的伊丽莎白。我真的很抱歉。”她努力回想起伊丽莎白教给她的那些祷告词,可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感牢牢地控制住了她,她一点也想不起那些神圣的话来。她救不了她亲爱的姐姐。“我亲爱的姐姐啊[6]。”

凯瑟琳睁开眼,突然吸了一口气。格尔达紧紧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那光滑的手掌。“凯瑟琳。啊,凯瑟琳。你必须留下来。你必须让我帮帮你。”对凯瑟琳的爱以及对救赎的渴望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就像一股酸液一样灼伤了她,“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她把头靠在凯瑟琳的肩膀上,闭上了眼。她把她这辈子的祈祷都用在了妹妹身上。这一次,她要尽力拯救凯瑟琳。

约翰尼站了起来,伸手拿了件衬衫穿上,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权威似的:“我的妻子和我打算继续赶路,回西点去。”

格尔达抬头看了看他。她听到火车拉响了汽笛,这是在警告她,她得抓紧时间了。“求你了,让我帮帮你吧。”她吻了吻凯瑟琳正发着烧的额头,“我马上给你穿上干衣服,你再试着喝点什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凯瑟琳?”凯瑟琳咳嗽了起来,格尔达扶她坐正,好让她能够喘口气。她能听到凯瑟琳正在拼命地用自己满是黏液的肺呼吸。

检票员找到格尔达的时候,她正在整理她妹妹周围的干净床单。进门的时候,那人用一块布捂住了自己的脸。

“下车,马上下车。”他的声音虽然很大,但似乎不够自信。格尔达抬头看着他,感到很惊恐,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也不是他的本事比她更大,而是因为他显而易见的恐惧。她起身的时候,他往后退了退,生怕她的裙子碰到他。她把自己的头发从她心爱的妹妹的脸上拨开。“上帝与你同在,我亲爱的妹妹。”她不假思索地将凯瑟琳那些汗湿了的衣服收拾到一起,抱在胸前,下了火车。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们生活在这个偏僻小镇东边的小农场里,与世隔绝,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段可怕的历史呢?若是格尔达知道这种恶魔似的流感有多厉害,她会抛弃重病之中的凯瑟琳,任由她自生自灭吗?她那天在火车上的所作所为有没有救她妹妹一命呢?到底是什么,让这样一种如潮水般袭来的疾病变得如此致命,如此恶毒呢?出现在堪萨斯平原上的那个恶魔,化身为世界从未见过的一种致命病毒,利用家人间的爱、姐妹间的爱,将毁灭的魔爪伸向更远的地方。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世界各地将会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于这种疾病。全世界都在关注一场人和人自相残杀的可怕战争,与此同时,死神却悄悄溜到了战场后方,溜进了那些人的家中,夺走了他们家人的性命。

[1]漏斗车是一种铁路货运车辆,在车体底部开有卸货口,用于运输并能自卸大宗货物,如煤炭、矿石、谷物等。

[2]五朔节是欧洲传统民间节日,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人们常在节日那天,手持彩带围着五朔节花柱起舞。

[3]道岔是一种使机车车辆从一股道转入另一股道的线路连接设备,通常在车站、编组站大量铺设,可以充分发挥线路的通过能力。

[4]火车燃轴是指铁路车辆运行时,其走行部分的轴承的温度超出了正常运转温度,散发出轴油燃烧的气味,甚至有冒烟冒火的现象。火车燃轴是造成铁路运行事故的重要因素。

[5]《圣经》十诫之一。

[6]在此段和上一段中,格尔达出现了幻觉,将眼前的一幕和多年前姐姐伊丽莎白难产而死的那一幕混淆在了一起。另外,英语中的sister和德语中的schwester都既可以表示“姐姐”,又可以表示“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