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格尔达在一个黑暗的地方醒来。一束光在远处摇曳。她想起自己正在乘船旅行。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她才终于恢复了记忆,意识到踏上河岸就意味着和亲人死别,于是她奋力挣扎着返回,拒绝再次登上这片干涸的陆地。

她父亲抛下了她。她很清楚这一点,哪怕她所处的房间很暗,所有的声音听起来既压抑,又遥远。她害怕遭人遗弃,这种感觉就像一根与她内心深处相连的绳子,拉扯着她,让她保持清醒,可是,船却一直晃来晃去,诱使她重新进入梦乡。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起身面朝着光明与声音所在的方向,试图大声喊叫。她的声音嘶哑且沉闷。他会回来找我的,她告诉自己;可哪怕这句话印在了她脑海中,她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她父亲将她留在了这条船上,船正在渡过一条未知的河流。毫无疑问,她独身一人。眼皮仿佛被沉甸甸的硬币压着,她睁不开眼,悲伤也让她失了声。她咳嗽了起来。甚至在她的心脏裂成发光的碎片时,她的身体还在挣扎,想要喘口气。疼。疼痛是那么剧烈,铺天盖地,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具发热且痛苦的躯体。她扭来扭去,挣扎着想要摆脱此时此刻,摆脱这只正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野兽。她无处可去。每时每刻,每个动作都会将她压垮。

她再次起身,面朝光明所在的方向,这时候,她正躺在伊丽莎白的床下。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闻出了产房的味道。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忘掉这些尖叫声,伊丽莎白发出的尖叫声呢?这痛苦、悲伤、刺耳的哀号将一直跟随着她。然而,这一次,她会把手伸向伊丽莎白。她会完整地说出伊丽莎白试图教她的那段祷告词。她会大声祷告。这一次,圣母会听见她的祷告。格尔达会变成伊丽莎白,而这一次,格尔达和她的祷告会拯救伊丽莎白。格尔达拼了命地祷告,一边呼吸,一边小声说道:“啊,最最仁慈的……不会袖手旁观。”

格尔达祷告着,仿佛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她满脑子里只有伊丽莎白教她的那段祷告词。只有她自己。祷告将会拯救这个孩子。

太晚了,太晚了。她的肺,她的脑袋,她的每一块肌肉都疼得厉害。

那孩子离她而去的时候,格尔达睡着了,她太虚弱,甚至没有力气把手伸向这个新生命。船摇晃得太厉害,她也跟着晃了起来。她让黑暗吞噬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几个小时,还是几天?这并不重要——她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抑扬顿挫,可她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人死之后,万籁俱寂。她漂呀漂,觉得离那个声音更近了一些,仿佛那男人的声音是连接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纽带。虽然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她知道,他在谈论“失去”这个话题。她知道,他的话里含着悲伤;她离属于此时此刻的岸边更近了一些,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个声音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悲伤让她痛苦万分,她再次拒绝靠岸。不,她不会下船登上那片悲伤的土地。她继续漂呀漂,可现在,摇晃着的不再是船,而是一列奔驰着的火车。那个戴着黑色卷边毡帽的男人正坐在她身旁,她想对他说些什么。他滚下了长长的路堤,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雪地,甚至在那个时候,她依然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他的胳膊。

加诺威医生的声音唤醒了她。他的脸凑到了她的脸边,他温暖的气息拂过了她的脸颊。她闻到了苹果香甜的气味。她睁开眼,发现他正在朝她微笑。

“你醒过来了,格尔达。”他小声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实在是太坚强了。”他把胳膊伸到她腋下,扶她坐了起来,“来喝点儿汤,恢复一下体力。”

她闭上眼,没有张嘴去接他送到她唇边的温热的汤水。这种东西是给活着的人喝的,对脆弱的她来说,它们派不上任何用场。死亡太过沉重。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会很难走出丧子之痛,那种悲痛的情绪非同寻常,它会穿着黑色的长袍,手持弯刀,送她去另一个世界。她和伊丽莎白一样,如果自己的孩子不在了,那么她也不会在世上独活。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周围再次摇晃起来,晃着晃着,她又一次被拉回黑暗之中。

这次,唤醒她的是弗里茨的声音。确实是他的声音,可在某些方面,听起来又像是某个陌生人的声音。他很虚弱,好像每说一个字,每吸一口气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格尔达,”他温柔地说道,“考普夫人说那孩子一天比一天健壮,还说她几乎就没怎么哭过。”

亲爱的弗里茨,一想起他,她便觉得悲伤。他还不清楚那孩子的情况。不过他很坚强,比她坚强得多,哪怕失去这个孩子,他也能活下去。他跟格尔达不一样。她知道他很爱孩子们,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属于外部世界,并不是真的为了孩子们而活。她坚信,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她并不恨他,只是把这个事实当作两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他到时候会找到照顾孩子们的合适人选;也许他会和另一个女人再生几个孩子。至于格尔达,她根本不可能活下去。她活在这个世界的过去,如今,她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中。

她又一次越漂越远,父亲带她坐的那条船现在摇晃得没有那么剧烈了,那种疼痛的感觉也有所缓解。她只感觉到隐隐的痛,高烧也退了些。

不知睡了多久之后,她突然惊醒过来。房间再次暗了下来,可她能看到厨房里的灯光。屋子里满是黑咖啡以及煎培根的香味。她渴得都记不起来水的味道了,她的嘴唇干裂,她觉得上面满是伤痕。

她闭上眼,立即开始用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毛巾清洗姐姐美丽的身体。残留在姐姐身上几十年之久的血渍慢慢褪去,出现在眼前的是格尔达曾全心全意爱着的年轻女子。她把一条白色的亚麻连衣裙从伊丽莎白的头上套下去,把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又抓起她冷冰冰的手。那个S形的伤疤在伊丽莎白粉嫩的手掌中闪闪发光,格尔达摸到它的时候,伊丽莎白小声对她说道:“格尔达,格尔达。庇护,庇护。”

她太累了。她想休息,于是希望姐姐能像曾经许诺的那样,为她提供庇护,可等她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盯着床脚旁的一面镜子看。镜子里盯着她看的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伊丽莎白的眼睛是灰色的,深灰色,像父亲的眼睛。

格尔达。庇护。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有人迈着轻快的脚步朝门口跑去。她听见凯蒂在说话,男孩们开始唠叨个不停。每个人的高音各有特色,又如此相似、如此熟悉。格尔达太过虚弱,没力气哭出来,可她真的很想哭。得知孩子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她很想如释重负地哭出来。虽然她刚出生的孩子不在了,可她另外几个大孩子还陪在她身边。她用手掌紧紧捂住眼睛,强忍着不哭出来,结果咳嗽了起来。加诺威医生正陪在她身旁。

“好样的,沃格尔夫人!你醒了。”他从黑色的提包里拿出看病的仪器来,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我们会打败这家伙的,格尔达。你和我会赢得这场战斗。”他轻声说着话,仿佛在对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说话。格尔达挣扎着坐了起来。

“弗里茨?”格尔达说出名字时,她的嘴唇裂开了,流起血来。她疼得眼中泛起泪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万一她听错了,说话的人不是他,那该怎么办?也许他也已经死了。她环顾房间,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归了原来的生活。这时她回想起来,这场疾病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整个镇子都被感染了。他们关闭了学校、教堂,还有店铺。那一切似乎发生在很久以前,仿佛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连生活的主角也是别人。

要是她连弗里茨也失去了,那该怎么办?

“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加诺威医生说,“有点儿像头病牛,不过病牛也是牛。他染上了肺炎,我几乎得把他绑起来,才能让他老老实实照顾自己。你的那些好心的邻居帮忙把农场打理得井井有条。丹·莱亚伯和他雇来的帮手甚至把土豆也收了。”格尔达想起来了,她见过弗里茨和孩子们从装满土豆的马车旁向她走来。还得挤奶呢,格尔达想知道最后是谁挤的奶。加诺威漫无边际地闲扯着,告诉格尔达谁做了什么、做了多久。他还告诉她,自从那个孩子出生以来,他便经常来看望她。“我本以为你会染上这种流感。”他柔声说道。他听着她的呼吸,将听诊器的听筒贴在她背上。“可我看见你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给了我希望。”

“那个孩子……”格尔达小声说了一句。她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寒战。她想知道荣格尔斯有没有及时赶到他们家,给她的小家伙施洗礼。她想知道他们把孩子埋在了哪里,可她问不出口。“那个孩子,”她又小声说道,“那个孩子受洗了吗?”

“啊,是的,荣格尔斯说话算话,已经来过了。”加诺威回想起孩子出生那天神父的种种表现。当时,荣格尔斯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不敢看着格尔达,要知道,他可是在给她的孩子施洗礼呢。一想到这儿,医生便大笑起来。他们永远做不了朋友,可却学会了并肩作战,一起对抗死神。“要是那天他不在的话,我还真不知道我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他顿了顿,不知道他指的是洗礼,还是神父当天的种种行为。他把这段记忆留在心中,仔细斟酌着其中的奥秘,这是属于他的秘密。“你知道吗?”他最后说道,“我真觉得考普一家爱上了你的小宝贝。考普夫人今天早上告诉我,她是她照顾过的最乖的宝宝。她还说,如果所有的宝宝都像她那么乖,她愿意生上一打。她从来不哭闹,哪怕肚子饿了也很少大哭。她只是睁着她的那双大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长得很像你?”

加诺威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东西放回包里。他还得去见别的病人,不过,最为恐惧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这个世界正在复归平静。

格尔达咳嗽起来,挣扎着想要呼吸。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明白了他的话。“那孩子还活着吗?我的孩子?”她试图站起来,不过双腿软得使不上劲。加诺威停下来,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她。

“你还不知道吗?”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天哪,我亲爱的格尔达。”

她知道自己会如何面对悲伤,所以她本以为他的话会治愈她心中的创伤。是的,她很快乐,也很释然,但也感受到了某些别的东西。她摸了摸手掌心上的那块伤疤,房间里弥漫着薰衣草的香气。

她想了想自己像呼吸一样做的那些祷告。她回想起了自己乘船的那段经历,回想起了她父亲的背影,也回想起了她在痛苦与悲伤中渡过的那条宽阔的河流。虽然她听到此时此刻自己哭着笑着问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个孩子,什么时候可以抱抱那个小家伙,可她还是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站在河对岸,从远处回望着她、她的家人,以及他们的喜悦和悲伤。她身体的一部分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之中,直到她这具同时身为母亲、爱人、女性的躯体最终躺下去不再起来,她才能再度造访那个世界。最终,悲痛所留下的伤痕像花一般绽放开来,变成了一门只有现在的她才能理解的语言。

床头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地板上铺了一条用破布料编织而成的地毯,身旁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杯子;屋外,一匹马正在嘶鸣,火车的轰鸣声回荡在矮草遍野的草原上空,一辆汽车驶过一条将会变为高速公路的道路,一棵树的根沿着她姐姐的腿骨延伸着。

他们都在问:让她感到如此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