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东部到西部的旅程中,我逐渐注意到一点:我并非是唯一需要帮助的人。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帮助,旅途中随时都在形成一个开放的社区。每个人都在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都在接受和给予。
我刚刚踏上前往丹佛的火车,一位看起来神情恍惚的三十多岁的女士坐到了我身边。
“你要去哪儿?”她问。
“丹佛。你呢?”
“盐湖城,路过丹佛。”
我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下,但这位女士显然是想找个人聊天。我想,既然我也曾经得到那么多陌生人的帮助,不妨也帮助她一下,于是就放弃了休息的打算。
“我叫克里斯蒂娜,”她说,“你叫什么?”
“莱奥,来自伦敦。”
刚开始我们谈了谈她的孩子。一说到这个话题,她脸上开始有了一丝光亮。
“他们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儿叫海蒂,12岁;男孩叫约翰,9岁,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然后她开始转入沉默,很明显是陷入了深深的悲伤。
“你还好吗?”我问。
这一问不打紧,她开始啜泣了。“现在他们在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人手里有枪。”
“有枪?”我问,“怎么回事?”
“他不让我见他们……”男人是她前夫。
“我曾经想带孩子去家庭暴力庇护所,可他们要我先去做药物测试,我告诉他们结果一定是阳性,因为之前我丈夫曾经用枪逼着我嗑药。他告诉我,如果不嗑药,我这辈子就别想见到孩子们,可没想到,这正是他的阴谋……”
药检结果出来后,果然是阳性。
“他们说我有可能虐待孩子。没错,我确实犯了错,但我爱孩子们,为了他们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也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孩子的监护权?”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抽出一张纸巾。“在犹他州时,我曾经申请过禁令,请法院阻止我前夫接近我和孩子们,但禁令10月份就过期了。我必须再去法院,我也很想去,但我担心我丈夫会因此找到我和孩子们。”
“等等……”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是在逃亡?”她又点了点头,“我是在去盐湖城争取孩子们的监护权,风险就在这儿。”
她接着说道:“有一次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你知道,我真的需要你帮助’。妈妈建议我回伊利诺伊,在那里申请禁令,她说她可以帮我请律师,这样犹他州就不能因为我没有出庭而夺走我的孩子。我相信她,因为她是我妈啊,她说她可以请人帮我,我相信她……”
“可就在上星期四晚上,他们还是来把孩子带回犹他州了——因为我没出庭,也没有签收法院的传单。要是我这个星期四还不出庭,我就永远失去了孩子的监护权。”
我望向车窗外,盖尔斯堡的湛蓝色天空已经逐渐变成了雾蒙蒙的黑色。夜幕好像也被克里斯蒂娜的故事感染了,用黑雾将列车紧紧地包围起来。我们又聊了几分钟,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能量棒,我们吃了几口,一句话都没说,慢慢地她开始睡着了。
我也想睡一会儿了,可坐在我前面的那对女同性恋显然没这个打算。她们正在从纽约赶往旧金山,想要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阳光、海滩……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顿时睡意全无。
“操!你这个骗子,怎么不早跟我说?”
“你说什么?”
“你聋啦!”
“你从来没问过我,而且这也不关你的事。”
好像是因为其中一位女士几年前曾经跟一位男性有过那么一段“经历”。
“不关我事?那关谁的事?”
事情好像有些失控。薯片开始在空中飞舞。
“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旧金山!”金发那位一边叫着,一边飞了一块三明治。
“我可以告你故意伤害!”
“用三明治?”
对扔食物只是开始。随着双方言语对抗进一步加剧,场面逐渐升级为“揪头发抠眼睛”之战。
我说过,我是一名和平主义者,遇到这种情况我决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立刻跳到二人中间:“女士们,请冷静一下!再这么闹下去,你们都会被赶下火车的!”
“操,我他妈的弄死她!”
“还没弄死她之前,你都快把我弄死了。这会让我妈非常伤心的,你想让我妈伤心吗?”
刚才扬言要“弄死”别人的这位女士暂停攻击。一位乘客提供座位,暂时将两位“女侠”分开。车厢里的人都在惊恐地向这边望。为了缓和气氛,我决定请其中一位女士到车厢前排就座,而我则留下来跟这位金发女士聊几句。大概30分钟过后,双方都平静了下来。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时对现场保持关注。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进入梦乡。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睁开眼睛时,竟然发现刚才还要“弄死”对方的两位女士竟然成了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切阳光灿烂!
第二天中午,火车抵达丹佛市,此时距我离开盖尔斯堡大约16个小时。我跟克里斯蒂娜道别,她垂头丧气地离开,毫无疑问,盐湖城即将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压力巨大。两位女同性恋也前往车站附近一间酒吧休息。好心的朱莉曾经给过我她在丹佛的朋友汤姆的号码,于是我决定给汤姆打个电话,看看他是否能帮我。
无人接听。我等了30分钟,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咋办?我在酒吧外晃荡了几个小时,跟来来往往的当地人闲聊,喝点苏打水,大笑几声……这样过个下午也不错。
下午三四点,我又拨通了汤姆的电话。幸运的是,这次他接听了。我告诉他我是谁,他说朱莉给他打了电话,他现在就来接我。
大约半个小时后,汤姆来接我了。
他的家住在郊区,可以看到落基山壮观的景色。他的妻子和女儿安迪站在门口欢迎我们。他们的家布置得很漂亮,带我参观一圈之后,汤姆给我安排了客房——漂亮极了,是我迄今为止住过的最棒的客房。
当汤姆和妻子在准备晚餐时,我给安迪读故事,再次享受到了难得的家庭时光。一顿温馨舒适的晚餐后,我开始教安迪做蛋糕。味道不错。虽然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但看着一家人如此享受餐后甜点,我还是倍感开心。
这天我上床很早。我躺在床上,开始回忆最近的经历。如果一路上没有这些人的帮助,我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他们献出了自己的时间、金钱和精力,给予我巨大的帮助和信任——甚至就连我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时候。
对于他们的帮助,我几乎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对于那些感觉已经疏离社会的人来说,倾听就是最好的解药。在旅途之中,我接触到了一个又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心理几乎崩溃的同类。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要继续这段旅程。窗外夜幕低垂,群星闪烁,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夜安眠。第二天早晨,我精神焕发。早餐过后,我跟汤姆谈起了自己的计划。我问他我接下来是否应该继续往南,前往新墨西哥州的罗斯维尔(Roswell)——那是一座以发现外星人而闻名于世的小城市。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汤姆建议我先去科罗拉多州的特立尼达(Trinidad)。
“为什么?”
“特立尼达是世界变性之都!”汤姆说道。
“汤姆,安迪还在这儿呢!”妻子用手轻打了一下汤姆的胳膊。
安迪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
汤姆提出开车送我去附近的加油站,我可以在那儿搭车前往特立尼达。我跟汤姆这美丽的房子和好客的一家人道别,然后动身上路。
加油站人很多,但所有人都是往北去的,而特立尼达在南面。看着一辆又一辆卡车开走,我内心充满失望。就在此时,我突然发现远处有一辆摩托车。无奈之下,我只好拖着疲惫的双腿去向摩托车手求助。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对方提出可以送我去北面不远处的另一座加油站,说那里可能会有一些去往南方的车。就这样,在这位天使大哥的帮助下,我开始了第一次摩托车公路之旅……
大哥是一位典型的绅士,不太爱说话,但对人很友好。他把我放在加油站,却不愿接受任何感谢。加油站里有一些司机在加油,我感觉其中一位开红色雪佛兰的司机可能有时间,于是就走上前去。
“你好,能问你一个可能有些奇怪的问题吗?”
“可以,”他看上去有些困惑,“什么问题?”
“能把你的车子卖给我吗?”
他大笑起来。“很漂亮,对吧?”
“确实如此,可我只有5美元。”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大笑。“你想用5美元买走它?”
“嗯,难道你嫌多?”
“哦,5美元可……”
“我只有5美元啊。但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
“我要去南方,要是你能带上我,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
他又开怀大笑,真是可爱的家伙。“我要去科罗拉多。”他说,“想跟我一起去吗?”
“是往南吗?”
“是的。”
“好极了!”我跳上车子。车子开动之后,我从头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听到我跟纽约黑帮的交往和在弗吉尼亚大学的经历时,罗伯特笑得都快岔气了。然后我问他:“该你了,罗伯特,说说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可长了,离奇曲折啊!”
“没事,我们时间长着呢!”
他开怀大笑,开始谈起自己的经历。他来自于一个军人家庭,自己也当过兵。虽然现在已经退役,可他每天都在怀念那段日子。
“要是现在还没退役,你应该在伊拉克吧?”我问道。
“是的。”
“你的战友们都在伊拉克吗?”
“是的!其中六个已经光荣牺牲了,其他人四个月之后回国。”
说完他陷入沉默。我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轻柔地说:“确实让人难过。”
“是啊,”又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是英国人,可能不会关心这些。这里的人们以为我们是在解放一个遥远的国度,帮助那里的人们推翻独裁者,可事实上我们只是在抢石油,在维护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就这么简单。我们这些当兵的,只是拿着别人发的工资去抢劫另一个国家罢了。”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我说道。
“没错,但我们根本没有发言权。我们只能服从命令。上司告诉你,去冲,去杀,这是为你的国家,去吧!听到战友去世的消息后,我感觉自己有责任把真相告诉每一个人,但我根本做不到。”
快到科泉市(Colorado Springs)了。我告诉罗伯特,看哪儿方便,把我放下就行了。他开到一家加油站旁边,我向他表示感谢。
“举手之劳!”他说道。
我跟他道别。转身一看,发现面前的加油站呈现出一派20世纪50年代的景象——老式的油泵,服务员还带着领结,说不定里面还有西部牛仔在练枪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刚擦完前窗玻璃,突然看到我,走了上来:“天气不错,对吧?”
“没错。”我表示同意,“要是一个英国人跟你说想搭个便车,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欢迎欢迎,但他必须坐到拖车上。”
我回头一看,他的拖车就是一团随便拼凑到一起的废铁,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看到我的表情,他大笑起来:“哈!我开玩笑呢。上来吧。”
约翰正在跟妻子和最小的女儿一同前往南方。这家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样出自于军人之家。
“我刚刚跟一个心情不太好的退役老兵聊了几句,他好像对伊拉克的事不太满意。”
“是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我一直都很向往军人生活,秩序、勇气、使命、荣誉……所有这些都让我心驰神往,但同时我也感到困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相互残杀。现在终于可以请教一名纯正的军人了!在遇到约翰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士兵只不过是政府的爪牙。罗伯特刚才说过的话仍然在我耳边回响。于是我问约翰:“为什么那些年轻人会为了一个自己都说不清的目标去卖命呢?”
“如果一个人不懂得给予,那生命将毫无意义,为超越自我的更大使命而活是最美妙的生命体验。军队生活就能给人这样的体验!”
“你感觉最艰难的时刻是什么?”
“这个很简单:麦地那战役!我们就是在那次战斗中打败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的。我当时是一名坦克指挥官,我的任务很简单:打败敌人,带领士兵全身而退。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根本不会考虑自己的安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这些士兵安全带回家。”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一动。三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在为自己活,从来没想过要为更大的东西奉献什么。我每天都只关心自己的那些小事。约翰的话让我感到一种莫大的耻辱。我感觉自己之前的生活毫无意义,没有什么能自豪的东西。约翰则不同,他找到了一种能让自己为之奋斗的东西——不一定是在战场上,我说的是一种能超越日常琐事,让生命拥有更高意义的东西。能找到这些东西的人都是幸运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我还不是——至少暂时不是。
就这样,我跟一位曾甘愿牺牲生命去推翻暴君的美国老兵在一起,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实现一个更高的目标。我从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勇气。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名真正无畏的战士,一名能克服恐惧,实现更高自我的战士。相比之下,我一直都是个自私鬼,一个毫无勇气、毫无血性的鼠辈。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我一直都在漫无目标地飘荡,毫无方向,没有任何使命感。约翰则不同,他是一个找到使命感,并为之奉献终生的人。
想到这里,我突然问自己:约翰到底和我有什么不同呢?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所缺失的呢?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生命意义的呢?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答案竟会在这天晚上从天而降。
中间我们在赛百味停下来吃了顿午餐,我很荣幸地跟这家人一起祈祷。
“感谢您给我们食物,感谢您让我们遇到莱奥,恳请您保佑他完成自己的旅程。我们的心永远与我们的总统、战友和我们在伊莱克的女婿杰拉德在一起。阿门!”
在此后的旅程中,我们过得很开心,约翰一直在讲自己在部队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反应了部队生活的另一面,也让我感到了大千世界的神奇与美好。
之前,我看过很多成本高昂的电视广告,每次看到这些带有异国风情的广告时,我都想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周游世界,但我在这些广告上从来没看到过关于食物的讨论。约翰却是一位地道的美食家:“我吃过各种之前想都没想过的食物,比如说有一种叫begogy。”
“Legogy?”
“不,是begogy。”
“哦,”我问道,“什么东西?”
“哦,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牛肉,但我也不太确定。有人说那可能是狗肉。”
“狗肉!”我惊讶得合不上嘴,“真的?”
他笑着回答:“我也不清楚,他们是这么说的。”
“哦,不会是CNN说的吧,我在CNN看到报道说士兵们吃狗肉……”
“CNN?呸,我们不看CNN,还有新闻频道,什么玩意儿!”
“哦?那你们看什么?”
“你真不知道?哥们儿,我们看福克斯,福克斯啊!”
进入睡意绵绵的特立尼达时,天已黄昏,商店都关门了,大街上空无一人。跟约翰在一起的旅途很快就要接近尾声。我向他和他的家人表示感谢。他把我放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我下来一边溜达,一边希望能够在某个拐角处再碰上一个好心人。
无奈天不遂人愿。
街道两旁唯一亮着灯的地方就是几家狂野的西部酒吧,门口散坐着一些睡眼惺忪的酒鬼,好像已经很久不见天日。不是好兆头!
在这样的地方问“哪位好心人能给我个地方住”无疑是一件非常搞笑的事。
我决定换个地方试试运气。
走着走着,我看到前面有一位男性建筑工人——至少我认为应该是男性。于是我走上前去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是男人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是男人吗?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女人吗?”
“有人说特立尼达是‘世界变性之都’,所以……”
“你看,我可是百分之百的纯爷们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微笑着问。
“我想见市长。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吗?”我突然又想见市长了。上次有这种想法是在盖尔斯堡,但那次没成功。
“见市长?我都不知道特立尼达还有市长!不过你可以去问问警察,说不定他知道。”
又是警察?!
他告诉我警察局该怎么走,我向他表示歉意——不应该一见面就质疑他的性别。
“没事,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了!”
走了大约一英里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警察局——它关门了!什么情况?不仅大街上空无一人,就连警察局都关门了!真不知道这时候在特立尼达还有什么地方是开门的。考虑到特立尼达是一座小城市,所以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发现前面有一座还亮着灯的地方,我走上前一看,原来是家图书馆。既然不能指望警察保护,至少还能靠J.K.罗琳的书打发一个晚上吧。
看到我走进来,一位神态略显拘谨,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女孩子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好!”
我跟她讲了自己打算依靠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的故事,并告诉她我想见下特立尼达市市长。听完之后,她的眼神变柔和了一些。
“我问下馆长。”她一边说,一边拨通馆长的电话。
几分钟之后,一位身材纤长、长着一头浅棕色头发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们相互问候,然后我跟他讲了我的情况。
他看上去一脸严肃,声音柔和,学术味很浓,是非常典型的图书馆馆长。让我大为吃惊的是,这个叫肖恩的人年轻时曾经在伦敦住过很多年,而且就在我家附近不远的地方。
“没想到在这个鬼地方……”
“嘿,说话小心点儿。”他开玩笑道。
“对,对,没想到在特立尼达,我竟然碰到自己当年的邻居,也算是半个老乡了。你能帮我见下市长吗?我想请他给我安排个过夜的地方。”
“实际上,我跟市长关系不错。你先坐会儿,我给市长打个电话。”
在肖恩打电话的空当,我开始走向旁边几排书架。图书馆安静极了,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看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莎士比亚、海明威、福克纳、聂鲁达……正是这些人影响了我们对整个世界的看法。我走到“非虚构”类图书前面,想要找到G字开头的书。我找啊找,结果发现我要找的那本书——《摩托日记》——已经被借走了。书架上放那本书的地方空空如也。说不定此刻这本书正在某人手里捧着呢!我把手伸进空当,感觉自己正在跟切·格瓦拉对话,我是因为受到他的激励才开始这段旅程的,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继续往前,走到书架尽头,我看到一幅美国地图,在上面找到科罗拉多,突然发现,好莱坞已经不远了!不知不觉间,我的美国之旅已经走了一半!
然后该怎么办呢?
我回头看看刚才的书架,突然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切·格瓦拉的旅程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决定拿起武器,解放南美。我呢?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要搬到洛杉矶?
毫无道理,我甚至都没去过洛杉矶,为什么竟然想到要在洛杉矶定居呢?
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回伦敦呢?那儿有什么?除了无聊和平庸,那儿什么都没有!
在洛杉矶,我可以有机会重新开始,我可以利用自己旅途中的这些经历来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我想要改变人们的生活,哪怕只是一点点改变。我想写一本关于我这次旅行的书。我想为大众制造一些有意义的娱乐。我想给人们带来微笑,让他们有一种目标感。我一直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被禁锢在钢筋水泥里的灵魂,但我一直渴望自由。我想通过电视和写作来激励人们寻找生命的意义,至少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一直都想这么做,说不定我可以在洛杉矶实现这个愿望。
联想到刚才约翰说的话,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一种欲望,都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创造一种伟大。现在就是我的机会。
种子已经被播下。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线曙光。我还不清楚自己未来会有怎样的变化,但我可以确定自己会有所改变。
“莱奥,”我转头一看,肖恩正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向我走来,“市长不在,我给他的儿子乔留言了,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你去旁边一家汽车旅馆休息,离这儿不远,是一群伦敦人开的!”
“伦敦人?”我惊叫起来。
“是啊,肯定不会像肯辛顿的酒店那么漂亮,但至少会让你听起来很亲切。”
“太棒了!”
旅馆距离图书馆大约20分钟——事实上,我也只能清醒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肖恩一路上播放乔治亚乡村音乐,但我还是昏昏欲睡。到达旅馆时,肖恩提出请我吃顿晚餐,我拒绝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要不明天请我吃早餐怎样?”
“没问题,但我们得7点钟就吃。行吗?”
“好。要是我到时候没醒,你就来砸门!”
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还是坐在沙发上,回想起了今天在图书馆想到的事。不知不觉间,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肖恩带我去吃了早餐。吃完鸡蛋、培根肉、蛋糕和咖啡之后,他答应带我去见市长的儿子乔。如果实在见不着市长,见见他儿子也不错——我暗想。
乔在特立尼达历史博物馆工作,他就像是个特立尼达信息中枢,好像知道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包括它的地理史、政治史、采矿史,19世纪的移民史……但乔很清楚,我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但我想你一定还有个大问号,是吧?”
“是的。”
“好吧,既然你耐着性子听我唠叨了半天,那就干脆直接问吧。”
“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为‘世界变性之都’呢?”
乔笑着说道:“虽然特立尼达听上去很保守,但事实上,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以赌博和卖淫业闻名于全美,至少在19世纪是这样。以前这儿甚至还有黑手党。”
“嗯,不过为什么会被称为‘变性之都’呢?”
“哦,故事起源于一个名叫斯坦利·比伯(Stanley Biber)的医生。”
这位医生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战争结束后,他来到特立尼达开了家诊所,当时他是市里最有名的医生。1969年,有一天,他的一位同事(他以为这位同事是女性,但实际上他是男性)请他给自己做变性手术。当时斯坦利还不知道怎么做这种手术,但他找来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资料,通过自学完成了这例手术。
乔继续说道:“当时还没有人做这种手术,所以特立尼达是开了先河。消息传出之后,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在这儿大家互相都不认识,所以人们做完手术之后,可以先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等到自己完全适应新的性别之后,再回到家乡重新融入当地的生活。就这样,随着来这儿做手术的人不断增多,越来越多的医生也开始来到这儿开诊所,很快这儿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世界变性之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特立尼达是一个帮助人们实现过渡的地方。在这个远离都市的小城市,他们可以隐藏起来,找到内心的平静和真正的自我。
我也是如此。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乔问。
“我可以去哪儿搭车呢?”
乔想了想:“哦,我想苏珊今天或明天应该会去圣达菲(Santa Fe),苏珊!”他大叫道。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四十多岁的女士从后面走过来,胸前的牌子上显示她是这儿的馆长。
“莱奥想搭车去你那美丽的家乡圣达菲。你能捎他一程吗?”
“太不是问题了。我讨厌一个人开车,有个伴儿也不错!”
“我有很多故事。”
“好极了!”
就这么定了。我们约定,我先去找个地方吃午饭,一小时后回来搭车。走到大街上之后,我找到了当地的一家小餐厅,跟餐厅老板商定,他给我一份鸡肉沙拉,作为回报,我给餐厅洗45分钟盘子。这是我踏上旅程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工作。就在我洗完盘子,开始大嚼鸡肉沙拉时,一位刚才听到我跟老板聊天的女服务员走上前来,坐到我身边。
“我这班快完了,所以上来跟你打个招呼。”
她告诉我她前夫正在追踪她。
“我大概一年半之前带着孩子离开佛罗里达。我前夫曾经在伊拉克服役,有一次他揪着我的头往卫生间的墙上撞,当着孩子们的面。现在法院已经允许他回家,为了避免再次受伤,我只好离家出走。我们一年间住过四个家庭暴力庇护所,今年六月还是被他找到了。他骗走了我的女儿,把她带回佛罗里达。然后他找个女的假扮我出庭,以我的名义主动放弃了孩子的监护权。我女儿今年才六岁!”
为什么我总是听到这样的故事呢——先是辛纳蒙,后来是克里斯蒂娜,现在又一位!为什么这样的故事总是找到我呢?还是这种事情在美国太常见?转念一想,这也不难理解。我毕竟是个陌生人,人们总喜欢跟陌生人倾诉。我在这儿时间不长,转眼就会离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所以她们可以跟我尽诉衷肠,而不用考虑我的看法。对于眼前的这位女服务员来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竖着耳朵就行了。
很快,一阵倾诉之后,这位女士离开了,甚至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离开之前,我给了她一个拥抱。出发之时,我的目的是要寻找自己真正的人生道路,但一路之上,我逐渐学会了与人建立连接的艺术,并从这些充满智慧的人身上获益匪浅。每次跟人的连接都给我注入新的能量,我坚信,这些经历将让我的人生从此不同。
“准备好了吗,英国人?”苏珊问道。
“好了。”
“走吧,上路!你知道,圣达菲可是一个能让你梦想成真的地方。”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