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天晚上,我们导师转过身对我说:“你是工人阶级的试验。”接着他转向那个后来成为并至今都是我最亲密朋友的女生,对她说:“你是黑人的试验。”
我们很快便发现,导师喜欢冷嘲热讽,以取笑别人为乐,我们同级的五名女生将得不到任何指导。我们必须自学。
从某个角度看,这倒也不碍事。书本无处不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读书——从《贝奥武甫》读到贝克特,也别去烦恼这中间似乎只有四位女小说家——勃朗特姐妹结伴出现,乔治·艾略特,简·奥斯汀——以及一位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她不是伟大诗人,不似艾米莉·狄金森,可是没人会向我们讲述伟大的女性。有关女性方面,牛津不是沉默的同谋,而是无知的同谋。我们成立了自己的阅读小组,不久后将当代作家——男女皆有——以及女性主义纳入书单。我突然间读起多丽丝·莱辛、托妮·莫里森、凯特·米利特和艾德里安娜·里奇。她们像一部新的圣经。
撇开性别歧视、势利行为、父权态度、对学生福利的漠视不谈,牛津的好处在于对目标意志专笃,并坚信不疑精神生活是文明生活的核心。
导师贬低、打压我们,原因不外乎我们是女性,但这所大学的理念默然支持着我们充满热情地阅读、思考、认知、讨论。
这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仿佛就居住在一座图书馆,而图书馆是我一直以来最乐在其中的地方。
我读得越多,就越反对文学属于少数人——属于特定教育或阶级——的说法。书本也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不会忘记我兴奋地发现,最早留下了文字记录的英文诗是公元六八〇年由一名惠特比牧人所作(《卡德蒙的赞美诗》),他为惠特比修道院工作,院长是圣希尔达。
试想一下……一个主持修道院的女人和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牛工创作出如此优美非凡的诗歌,受过教育的修士将其记录下来,再向来访者和朝圣者传诵。
这是个美好的故事:卡德蒙宁可和牛做伴,也不愿与人为伍,他不知晓任何诗歌,所以在修道院的筵席尾声,所有人都受邀唱歌或吟诗时,卡德蒙总是跑回牛群独处。然而那天晚上,一位天使降临,要他歌唱——如果他能对牛歌唱,也能对天使唱。卡德蒙难过地说他什么歌都不会,但天使要他无论如何唱一首——关于创造天地的歌。卡德蒙张开口,便有了这首歌。(此事的早期记述参见比德 [1] :《英吉利教会史》。)
我读得越多,就越感觉跨越了时间,与其他生命及更深刻的共鸣相连。我感觉不那么孤单了。我并不是独自在此刻的小筏上漂流,有座座桥梁通往坚实的土地。是的,过往是另一片国土,但是我们可以造访,而到了那里,我们还可以带回所需。
文学是共同的土地。这片土地并非完全被商业利益管制,也不可能像流行文化一样被露天开采——开发新事物而后离去。
关于驯化的世界和野性的世界的对抗已有诸多讨论。这不仅是我们作为人类所需要的一种野性;也是我们的想象力不驯的驰骋之地。
阅读就是野性之物所在。
在牛津的第一学期期末,我们在读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我们在摇曳的树顶
在反映在树叶上斑驳的亮光中移动
听见下面潮湿的土地上
传来猎犬和野猪的声音,它们
一如既往地遵循着追逐的模式
但在星空里却得到和解。
我思索着这种模式;过去已太难更改。它像监护人一般跟随我们,站在我们与现在的新事物——崭新的机会中间。
我想知道,过去能否弥补——能否“和解”——既然过去的战争、过去的敌人、猎犬和野猪有可能找到某种和平。
我想知道这一点,因为我正想着去看看温特森太太。
我们有可能到达高于日常冲突的某个层面,这想法颇诱人。荣格认为,冲突绝无可能在其发生的层面得到解决,这一层面只有赢家与输家,没有和解。必须超越冲突,如同从高地俯视风暴。
乔叟《特罗勒斯与克丽西德》的结尾也有这样精彩的一段,特罗勒斯战败而死,升至第七重天 [2] ,他俯瞰月下的世界——我们的世界——不禁失笑,因为他意识到这一切何等荒唐——那些意义重大的事物,那些我们背负的积怨,那些不可和解之事。
中世纪思维喜爱无常的概念,认为月球天以下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混沌与被曲解的。我们仰望苍穹与繁星,想象正向外远眺宇宙。中世纪思维则想象自己向内 观照——地球是破败的边陲、温特森太太口中浩瀚的垃圾桶——而中心是,或者说位于中心的,是神的秩序核心,那秩序出自爱。
我喜欢“秩序应该出自爱”的想法。
我发现一线微光,明白自己需要找到那个能让生命与它自身和解的地方。我知道这与爱有关。
我写信给温特森太太,问她想不想要我回去过圣诞节,还有我能否带个朋友。她说好的,这很不寻常。
她没问我自从上次分别后都在做什么——没有提“快乐还是正常”那段话,没有提离家、去牛津。我也没有试图解释。我们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在温特森世界里这并不稀奇。
她在家,身边是她的新电子琴、她自己架设的民用波段电台和跟外星生命探测设备一般大小的耳机。
我回到家,带着我的朋友薇姬·利科里什。我提醒过温特森太太,我的朋友是黑人。
这是个相当成功的开端,因为温特森太太热爱传教工作,她似乎认为我最好的朋友是黑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传教活动。她走访过几位从非洲退役的军人,问道:“他们吃什么?”
回答是菠萝。我不明白为什么。非洲有菠萝吗?不管怎样,薇姬一家来自圣卢西亚 [3] 。
温特森太太不是种族主义者。她的包容是传教性质的包容,也因此带着施恩于人的态度,但她听不得任何因肤色或种族而起的诋毁。
曾有一段非常时期,巴基斯坦人大批涌入白人工人阶级的城镇,而那些地方的工作机会早已供不应求。当时,如同现在,无人论及英帝国的遗留问题。英国殖民、统治、占据或干预了半个世界。我们瓜分了一些国家,也创造了一些。当我们以武力缔造的世界里有一部分想得到某些回报时,我们却勃然大怒。
但是以琳教会欢迎每一个人,我们被教导要为“来自其他海岸的朋友们”做出努力。
我和薇姬到达阿克灵顿后,温特森太太给了她一条亲手织的毛毯,以免她着凉。“他们怕冷。”她对我说。
温特森太太是个强迫症患者,她已经为耶稣编织了大约一年。圣诞树上挂着编织饰品,家里的狗身上系着一件圣诞节红色羊毛外套,白色雪花图案点缀其间。还有一组编织的耶稣诞生摆件,牧羊人个个都围着围巾,因为这个伯利恒 [4] 在通往阿克灵顿的公交线路上。
爸爸开门进屋,身穿一件新织的背心,戴着配套的针织领带。整栋房子都重新织过了。
没关系。左轮手枪不见踪影。温太太戴着她最好的一副假牙。
“薇姬,”她说,“坐。我给你做了奶酪吐司配菠萝 。”
薇姬还以为这是一种兰开夏郡的特色佳肴。
第二天的菜是腌火腿和菠萝,接着上了罐头菠萝丁。后来吃了菠萝油炸馅饼、翻面菠萝蛋糕、奶油菠萝、中式菠萝鸡,还有菠萝块和切达干酪块用牙签串着,插在锡纸包着的半棵卷心菜上。
终于,薇姬发话了:“我不喜欢吃菠萝。”
这可犯了大错。温特森太太瞬间变了情绪。她宣布下一餐吃牛肉汉堡。我们说可以,不过那天晚上我们要上酒吧去吃炸虾薯条。
我们十点左右回到家,只见温特森太太一脸严肃地站在煤气灶前。有一股混着油脂和臊气的难闻焦味传来。
在小小的披屋厨房里,温特森太太机械地翻转着几片纽扣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
“我从六点就在煎这些汉堡了。”她说。
“可你知道我们要出去啊。”
“你们知道我要做牛肉汉堡。”
我们不知该怎么办,于是上床睡觉。薇姬睡楼上,我睡在前厅的充气垫上。隔天早晨,桌上已备好了早餐。桌子中央摆着一座用未开的菠萝罐头堆成的金字塔,还有一张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明信片,图案是两只后腿站立的猫,打扮成一对伉俪的样子。配图文字为:“没人爱我们。”
我们正犹豫是直接跑出去打工,还是冒险烤吐司,这时温特森太太冲进来,一把抓起那张明信片,往桌上一扔。“这就是你爸和我。”她说。
我和薇姬圣诞假期在精神病院打工;那是一幢宏伟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延期等待那年我在那里居住和工作。这座建筑占地辽阔,有自己的消防车和社交俱乐部。它是精神失常者、危险分子、受损害及被诅咒的人的家园。有些年长的住客是因为怀了婴儿或试图杀死婴儿而遭到关押,有些则和她们的婴儿一起被关了起来。这是个奇妙的世界,既孤隐又乐群。
我喜欢在这里工作,清洗病房的呕吐物和排泄物,用大大的锡盘端送餐食。我每次轮班十二小时。或许是那巨大的疯狂平息了我自己的骚乱。我感到同情。我感到幸运。要发疯很容易。
我唯一讨厌的东西是送药车。病患施用镇静药物后都安定下来——针筒和药片看起来比软壁病室和约束服要温和,但我并不确定。病房里充斥着安定片和氯丙嗪镇静剂的气味,那种药会腐蚀牙齿。
我和薇姬往返此地工作,试着不去理会沃特街家中的气氛比工作中的一切更为疯狂。那座房子阴森分裂,犹如出自爱伦·坡的小说。圣诞装饰挂起来了,彩灯点亮了,却只令它愈加恐怖。
温特森太太大约一周没跟我们讲话。然后一天晚上我们回家时,屋外下着雪,有人在街上唱圣诞颂歌。我意识到家里在办教会聚会。
温特森太太情绪欢快。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和薇姬到家时,她亲切地迎接我们。“我会把正餐货车推过来——你们要吃聚会肉饼吗?”
“正餐货车是什么?”薇姬说,心里想的是驿站马车和枪战。
“是北部人说的餐车。”我正说着,温特森太太奔进客厅,那里正热着一大堆肉饼。
此时另一支颂歌队伍来到前门竞争——大概是救世军团,温太太可不答应。她打开前门喊道:“耶稣在这儿呢。走开。”
“这有点刻薄了,妈。”
“我已经忍了很多事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我知道圣经要我们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人打,但一天里脸也打太多次了。”
薇姬的日子不好过。就在圣诞节前,她上楼睡觉,发现她的枕套里没有枕芯,里头塞满了有关天启的宗教小册子。她开始了解活在末世是什么感受。
“你们家乡生活很艰难啊。”温特森太太说。
“我在卢顿 [5] 出生的。”薇姬说。
她的确 艰难。谁都艰难。从天花板垂下的纸链现在看起来像疯子的手铐。
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的棚子里为教会做装置。我猜他做的是一种福音派的祭坛装饰。牧师希望为主日学校准备点东西来装饰教堂,但绝非天主教所使用的偶像,那是《出埃及记》中所禁止的 [6] 。
爸爸喜欢制作黏土雕塑,再为它们上色。他已经做到第六个了。
“这是什么?”薇姬问道。
这是得救的七个小矮人:没有白雪公主,想必是因为她与天主教异端的圣母玛利亚太相像。矮人身上各有小小的铭牌:希望、忠实、喜乐、虔诚、相称、甘心和乐意。
爸爸静静地上着色。“你妈心情不好。”
我们俩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厨房里,温特森太太正在做蛋羹。她一个劲儿地搅动平底锅,像一个翻覆黑暗深水的人。我们从后院进屋,走过她身旁时,她盯着平底锅,头也不抬地说:“罪恶。是罪恶毁了一切。”
薇姬不习惯这种对话方式,包括动不动一连几天不言不语,突然又冒出几句不祥的宣言,我们都应该理所当然地跟上她的思路,但这完全不可能。我看得出来,薇姬发觉氛围紧张,我还感觉到爸爸试图提醒我什么。我查看了放抹布的抽屉。左轮手枪不在那里。
“我想我们该走了。”我对薇姬说。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妈妈,我们要走了。她说:“你故意这样的。”
房子。两上两下的房子。又长又暗的门厅和狭小的房间。院子里的室外厕所、煤库、垃圾桶和狗窝。
“再见,妈妈。”
她没有回答。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我再也没回去。我再也没见过她。
[1] Bede(约673-735),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编年史家、神学家,其拉丁文著作《英吉利教会史》被视为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乃至中世纪早期的重要历史文献。
[2] 中世纪的天堂有九重天,自下往上依次是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原动天。在月球天以下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俗世。
[3] 位于北美洲,为英联邦成员国。
[4] 耶稣的诞生地,在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以南8公里处的小镇。
[5] 英格兰南部城市。
[6] 《出埃及记》第二十章中,神吩咐说,不可雕刻与跪拜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