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奇妙相见(1 / 1)

……我的母亲沿街奔跑着追赶我。看她,宛如天使,宛如光束,跑在婴儿车边。我举起双手想抓住她,光仍亮着,她的轮廓仍在,但她如天使、如光束一般消失了。

那是她吗,在街道尽头,越来越小,像一颗几光年之外的星星?

我一直相信,我会再见到她。

——《石神》,二〇〇七年

我与友人——电影导演比班·基德龙聊天。她执导了《橘子》的电视剧,我们相识已久。我们俩都是喜怒无常、不好相处的人——对彼此、对他人都如此——但我们都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不是妥协,是和解。

我们笑谈着温特森太太,她是多么凶暴与不可理喻,可是又绝对适合我这样的人,我同她一样,永远不能接受缩水的生活。她转向内部,我转向外部。

“要是没有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比班说,“我知道你无可救药,不过至少你做了些什么。想想吧,如果你就只是无可救药会怎样呢!”

是啊……我在曼彻斯特曾有一次忐忑不安的经历。那时我在曼彻斯特美术馆办了一个超现实主义女艺术家们的展览,深夜,我与赞助商们走进一家酒吧。

是那种原本用来放垃圾的地下室改造的酒吧,堆金积玉的曼彻斯特,这最初的炼金之城,将它所有的渣滓熔炼成金。如果你能往地窖里灌入蓝色灯光,在一堆铬合金长脚凳之间航行,往斑驳的墙壁上贴满成相扭曲的镜子,为一杯伏特加马提尼要价二十镑,那为何要在地窖堆放垃圾呢?

这自然是一杯非常特别的伏特加马提尼,原料是装在灰蓝色瓶子里的土豆伏特加,由一名阴柔的调酒师亲自在你眼前以优美手势调制而成。

当晚,我身穿阿玛尼细条纹西装套裙、粉红色背心、吉米·周皮鞋,还有——出于此处不能详述的原因——我做了喷雾美黑。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夜晚我总归是会来到这家酒吧的。就算我不曾发掘书籍,就算我不曾将自己的古怪化作诗,将愤怒汇成文,就算如此,我也绝不会成为一贫如洗的无名小卒。我会用曼彻斯特的魔法将自己点石成金。

我会走进房地产业,发财致富。我会隆胸,现已嫁给第二任或第三任丈夫,住在牧场风格的别墅里,石子路上停着一辆路虎揽胜,花园里有一汪热水浴池,而我的小孩都不肯跟我讲话。

我仍会穿着阿玛尼,做了喷雾美黑,流连在众多蓝色的地下室酒吧,酣饮伏特加马提尼。

我是那种宁可走路也不愿等公交车的人。是宁可绕道而行也不愿坐困车阵的人。是认为任何问题都待由我去解决的人。我无法忍受排队——不管是为了什么排队,我都宁愿放弃——我不接受“不”作为回答。什么叫“不”?或者是你问错了问题,或者是你问错了人。得想办法找到“是”。

“你需要得到‘是’的回答,”比班说,“对于你是谁的某种肯定,这也意味着确立了背景故事。我不知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仍旧如此,但你就是这样。”

我猜是因为分岔路。我一直能看到自己的生命朝着不同于原本可能的方向疾驰而去,机会与境遇、性情与欲望,将大门、途径、道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启又关闭。

然而似乎一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我是谁”——就像在宇宙所有行星之中,蓝色行星,这颗地球,才是家园所在。

我想,在最近的这几年里我已回家。我一直设法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但我内心并无家的感觉。我努力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公,但每次查阅流民名册,我仍登记在册。我不知道如何找到归属。

有所望?有。有所属?没有。

露丝·伦德尔打电话给我。“我觉得你应该去做个了结。既然你找到母亲了,一定要去见她。你和她通过电话了吗?”

“没有。”

“为什么呢?”

“我害怕。”

“你要是不害怕才有问题!”

我信任露丝,我也(几乎)总是照她的话去做。来电盘问我不像她的作风,但她感觉到我正在逃避此事。的确如此。我耗时一年使这一刻渐渐接近,现在却在拖延时间。

“你坐哪一班火车?”

“好吧……好吧。”

好吧。虽然下着大雪,虽然电视新闻叫我们留在家中,我还是坐上火车前往曼彻斯特。我决定在酒店过夜,第二天早上搭出租车去见安。

我喜欢那家酒店,常住在那里。父亲葬礼前夜我就下榻于此。

隔天父亲的灵柩被送进教堂时,我失控痛哭。我有三十五年没有踏进过那座教堂了,突然间一切在现时重现;古老的现时。

我起身致辞时说:“我人生的憾事,不是什么判断失误,而是情感缺陷。”

我在房间里静静吃着饭时,回想起此事。

迄今人们仍有一种普遍的幻想,即使它早已被心理分析与科学推翻,也从未得到诗人与神秘主义者的认可,人们却相信可能有不带情感的思想。不可能。

我们客观的同时也是主观的。我们中立的同时,也牵连其中。在我们说“我认为”的同时,我们并没有把情绪关在门外。要一个人别情绪化,就是要他死亡。

我自身的情感缺陷,是太过痛苦时闭锁情感的结果。我记得和教子们一起看《玩具总动员3》,遭遗弃的大熊变成了游戏室的暴君,他总结自己的幸存哲学时,我哭了:“没有主人,就没有心碎。”

但我想要被人认领。

我称自己为独行侠,而非灵犬莱西 [1] 。我必须了解的是,一个人可以在独行的同时 想要被认领。我们又回到生命的复杂性上,它不是非此即彼——无趣守旧的二元对立——它亦此亦彼,维持平衡。写起来如此简单。要做到或保持却十分困难。

我伤害过的人,我犯过的错,对自己与他人造成的损害,并非源自错误的判断;而是因为爱硬化成了失落。

我坐在出租车上驶离曼彻斯特。我带了花。我带了地址。我感觉很糟。苏茜打来电话。“你在哪儿?”不知道,苏茜。 “你上车多久了?”大约五十年。

曼彻斯特各处,不是金碧辉煌,就是破瓦颓垣。仓库和居民楼早已变成酒店、酒吧和高级公寓。曼彻斯特市中心嘈杂而闪亮,骄傲而成功,夸示着财富,一如它成为英格兰引擎以来一直的模样。

再往外行驶,曼彻斯特的命运变迁显而易见。鳞次栉比的连栋屋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独栋别墅、购物中心和电子游乐场。印度人的付现自运批发商店似乎尚可营生,但大多小店都关门停业,消逝于迅疾、冷酷的路上。

时而会出现一栋荒凉孤立的四方石楼,挂着技工学院或合作社的招牌。或是一座高架桥,一片白桦林,一面黑漆漆的石墙;遗迹中的遗迹。一间轮胎仓库,一家大超市,一块小型出租车招牌,一处投注站,从不知晓还有其他生活的踩着滑板的孩子。一脸茫然的老人。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我感到愤怒,如同回到二十英里外的故乡时的那种愤怒。是谁出资破坏城市,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正派体面的人不能有舒适像样的居住环境?为何非得变成柏油路和金属栏杆,丑陋的住宅区和商业区?

我爱工业化的英格兰北部,我也恨这里遭遇的事。

我知道自己只是用这些想法分散注意力。出租车正减速。好了,珍妮特·温特森。我们到了。

我下了车,感到束缚、绝望,极度害怕,恶心难受。苏茜常对我说,无论有多困难,也要置身于感受中,不要把感受推开。

我涌起一股歇斯底里的冲动,想唱《要喜乐,上帝的圣徒》。但是不行,那是另一段童年、另一个母亲。

不及我敲门,门就打开了。门后是一个男人,相貌与我相仿。我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定就是他了。“加里?”我说。“你好,姐姐。”加里答道。

此时厨房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两条小狗像毛茸茸的溜溜球上蹦下跳地跑出来,离开晾衣绳的缠绕——零下的气温洗衣,展现了真正的乐观——走来的,是我母亲。

她身子娇小,双眼明亮,笑容开朗。

见到她我非常开心。“我以为在你来之前能把衣服洗完。”这是她讲的第一句话。

换了是我也会这么说。

安对我的生活有所了解。我寄给她《橘子》的DVD,差不多是说“这是你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她为温特森的世界感到忧伤,我另一个母亲浮夸的疯狂也令她难过。“对不起,我离开了你。我不想那么做,你知道的,对吗?我没钱,也没地方可去,皮埃尔不想养别的男人的孩子。”

我料想到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对加里而言,刚见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一进门就痛斥他已故的爸爸,这未免不公。

我不想让她难过。“我不在意。”我说。

后来,我对苏茜复述这句话时,她笑得停不下来,她确定这是世上最不恰当的回答。“我不在意?就把我放在台阶上等福音营的面包车经过。我不在意!”

可是,这是真的……我不在意。我一点也不怪她。我认为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我是她抛出船外的瓶中信。

我也知道,真的知道,温太太也给了我她能给的——那是一份黑暗的礼物,但并非毫无用处。

我母亲坦率而和善。这令我有些意外。女性家长应该心思错综复杂、充满仇恨才对。我一直担心该怎样介绍我的女友,因为安问我有没有丈夫和小孩。但女友的事必须表明。

“你的意思是,你不和男的交往?”她说。

我想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这没有问题啊。”安说。

“我也觉得。”加里说。

等等……事情不该是这样……事情应该如此:

我决心告诉温特森太太我恋爱了。我已经不在家住,但我希望她理解我的感受。我即将前往牛津,距离谈到“快乐还是正常”也过了一段时日。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逐渐了解到时间并不可靠。“给它一点时间”“时间能治愈一切”之类的老话还取决于那是谁的时间。温特森太太活在末世,通常的时间对她没多大意义。她仍在为错误的婴儿床愤愤不平。

她正用巴素擦铜水擦拭煤斗。她已经擦亮了壁炉台上的飞鸭和鳄鱼胡桃夹子。我不知该怎么开场,只是张开嘴巴,我说:“我觉得我注定会爱上女人,就像现在这样……”

霎时间,她大腿静脉曲张的血管爆裂开了。血液如喷泉一般喷涌直上,冲到天花板,绛红水花飞溅。我抓起擦铜布,试图止血……“对不起。我不想要你难过的……”这时她腿上的血管又爆开了。

现在她躺在椅子上,一条腿架在擦到一半的煤斗上。她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妈……你没事吧?”

“我们才刚粉刷过天花板。”

假如她说的是:“噢,我和你爸觉得这没有问题。”我的人生会怎样?

假如我跟着安,我的人生会怎样?我会交女友吗?假如我无须为女友抗争、为自己抗争,又会怎样?我并不笃信同性恋基因。或许我会结婚生子,没事还去做喷雾美黑之类的。

我一定是想着这些事沉默下来了。

安说道:“温特森太太是不是潜在的同性恋?”

我被茶水呛到。这就像“焚烧古兰经日 [2] ”。有些事情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但这种可怕的想法已经被说出口,我不能不为之震慑。我很确定,她不是任何一种潜在的人——她的某些倾向要是能潜藏起来,也许还会好一点。考虑到抽屉里的左轮手枪,我猜她没准是个潜在的杀人犯,如此等等,但我认为这些全都是表面现象,是无望破解的乱码。她是她自己的恩尼格玛密码,而我和爸爸不是布莱切利园 [3] 。

“我只是在想,”安说,“她说‘绝对不要让男孩碰你下面’是为什么。”

“她不希望我怀孕。”天啊,不该这么说。不过温特森太太坚决反对以前所谓的不法生子,对于让我有机会出生、让她有机会领养我的那个女人,温特森太太唯有蔑视。

“我结过四次婚。”安说。

“四次?”

她笑了。她不评断自己,也不评断他人。生活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我父亲,那个来自曼彻斯特的矮小矿工,并不是四任丈夫之一。

“你遗传了他的身材,窄臀,我们都是宽臀,你也遗传了他的头发。他皮肤很黑。非常英俊。他是个小阿飞。”

我得琢磨一下。我生母结过四次婚。我另一个母亲可能是潜在的同性恋。我父亲是个阿飞。有好多事儿要消化。

“我是喜欢男人,但不依赖他们。我能自己做电工、水泥活,还能自己组装架子。我谁也不依赖,都自个儿来。”

是啊,我们很相像。乐观,自立。对自己身体的自在感。我以前常好奇,为什么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在,喜欢自己的身体。我看着她,这似乎是一种遗传。

加里身形健美矮壮。他爱好散步。周六下午走上十四英里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他也打拳击。他们以自己的样子以及自己能做的事,维持着工人阶级的自尊。他们喜欢彼此。我看着。他们交谈。我听着。一切原本会是这样吗?

但安必须常年工作,因为儿子们还小的时候,皮埃尔离开了她。我想我原本得照顾弟弟们。我会怨恨此事的。

我想起她写在送养表格上的话。“有父有母对珍妮特更好。 ”

可她的儿子们在家里并不是一直有父亲。她也是。她自己的父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过世了。

“我们有十个兄弟姐妹,”安说,“两间卧室哪里塞得下?我们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就偷偷搬走。我爸有一辆手推车,他会回来喊,‘收拾东西,咱们走。’然后我们坐上手推车,重新开始。那年头可以租到很多便宜的地方。”

我的外祖母生了十个孩子,两个在襁褓中夭折,四个仍健在。她工作了一辈子,放工以后是舞厅里的舞魁。

“她活到九十七岁。”安说。

我走去卫生间。我有生以来一直是孤儿和独生女。如今,我来自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家人上舞厅跳舞,长命百岁。

安的幺妹琳达来了。从辈份上来说是我阿姨,但她与我女友同年,到了人生这个阶段还在搜集阿姨,着实可笑。

“大家都想见见你。”琳达说,“我在电视上看过《橘子》,但不知道那是你。我女儿订了你所有的书。”

这表示了亲近。我们都得做些心理调整。

我喜欢琳达,她住在西班牙,经营女性团体,教授舞蹈,还做些别的事。“我是安静的那一个,”她说,“一大家子团聚的时候,你都插不上话。”

“我们应该办个聚会。”安说。随后她说:“每天早上我醒来,都问自己,‘我为什么在这儿?’”这生硬的转折几乎是温太太的风格。

她的意思不是“噢不,我竟还在这儿”——这句话并不太像温太太。她是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一定有某种意义,只是我们不知道,”加里说,“我一直在看关于宇宙的书。”

琳达在读《西藏生死书》,她推荐加里也读。

这是以前的曼彻斯特工人阶级的生活方式;思考,阅读,探究。我们可以回到技工学院,回到工人公开讲座,回到公共图书馆阅览室。我为他们、为我、为我们的过去以及我们的传统感到自豪。我还感到很遗憾。我不应是唯一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天资聪颖,都在思考着宏大问题。该把这些告诉只重实用的教育家们。

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我支持一八四四年的恩格斯。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被“仅仅看作有用的东西”。

他们都很容易沟通。五个小时实在是很快就过去了。我得走了。我得去伦敦。苏茜会去接我。我起身道别。双腿虚弱,精疲力竭。

安拥抱我。“我曾想你会不会哪天试着找我。我希望你会。我想要找到你,但那样做好像不对。”

我无力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我坐出租车回到车站,一路恍惚。我给自己和苏茜带了些吃的,她工作了一整天,我还给自己拿了半瓶红酒。我试着打电话给苏茜,但说不出话来。“看报纸。冷静。你受到了冲击。”

有一则安传来的短信:“希望你没有失望。 ”

[1] 儿童读本《灵犬莱西》的主人公,故事讲述一条与人一样聪明的牧羊犬莱西充满传奇色彩的归家之旅。

[2] 2010年7月,美国佛罗里达州牧师特里·琼斯宣称将在“九一一事件”九周年纪念日焚烧200本《古兰经》,并称之为“国际焚烧古兰经日”。

[3] 恩尼格玛是德国人亚瑟·斯雪比尤斯发明的密码机,“二战”时德国军队使用该仪器加密文件。布莱切利园,是一座位于英格兰米尔顿凯恩斯布莱切利镇的宅第。“二战”期间,这里是英国政府组织专家解读密码的主要场所,轴心国的密码文件通常被送往这里进行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