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 洛杉矶(1 / 1)

1960年7月6日

4:12 PM

石村伊齐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作为技工,他的工作职责是将旧的声呐板改装为战争游戏机。他当前的任务是关于印度因帕尔战役中的一场坦克突袭战,但他总是弄不对正确的命令。共有一百名技工坐在同一间大厂房里,工作台整齐地排成十行十列。高挑的天花板加上混凝土地面,使得室内气温不是太热就是太冷,现在,夏日的骄阳把这里烤成了一座火炉。他的双手感觉很笨拙,手指上的汗更影响了动作的精确性。他真希望儿子能来这里帮他解决程序故障。红子虽然还小,在这方面却颇有天赋,对编码逻辑无师自通。一阵嘈杂响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只见四名身穿制服的士兵齐步向他行进。伊齐基双手僵住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们在他面前立定,右转,抓住他旁边的工友典造。典造高声辩解起来:“冤枉啊,我没干过任何坏事!”

他们用袋子罩住典造的头,给他上了手铐,又朝他肚子狠揍一拳,警告他:“想让你家里人好过些的话,就知趣点儿!”

他们把典造拖了出去。工人们各自回到先前的任务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二十分钟后,一个新的技工被领进来,接替典造的老位子。伊齐基双手抖个不停,没法准确连接电路。最近需要键入的指令增多了不少,且只能依靠食指完成,重复动作使得他的手臂疼痛难忍,进而又致使差错计数增加,由此激怒了监工茂木。茂木让他下班前去办公室谈谈。

监工是个对谁都挑刺还脏话不离口的人,但伊齐基觉得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比谁都害怕丢掉这份工作。“你已经是第四次没有按时完成坦克战任务了。”茂木冷冷地发话。

伊齐基鞠躬道歉。“请原谅。”

“前三次我可以不追究。但是第四次?我再饶了你,上司就会认为我监管无方。我对你已经够宽大了。想一想,你血统不纯,家庭关系又很复杂,家里还出了个臭名昭著的叛国贼。”

“感激不尽。”伊齐基说。他叔叔约十年前因叛乱被处决,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他心中都极度愤恨。

“是吗?我听你几个工友报告说,你对现状不满,成天发牢骚,说你怀念美国的统治,喜欢从前的生活。”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伊齐基矢口否认,“我一点也不怀念。他们当政的时候,我只能做个阶下囚。我永远感激天皇陛下对我们的拯救。”

“所以我从没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这么信任你了。”

“您的意思是……”

“你工作表现不称职,又卷进这种流言,再加上出身不好,现在特高课已经注意到你了。早些时候,他们来厂里问了几个问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这——这意味着什么?”

“先回去处理家里边的事情吧。”

伊齐基瞪大了眼睛。“您这……这是告诉我……”

茂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冷漠,或是克制着内心的同情。“很有可能就是明早。”

“可——可我没干过任何坏事。”

“你可以明天向他们解释,或者今晚就把家务事处理好。”

“我的家人也要——?”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最后的时间可别浪费了。”

伊齐基冲出厂房,跳上了一辆公交,整趟路上不停地想着鲁斯和小红子。道路拥堵,因为新的地铁在建,许多街道被封锁,公交车只得绕道行驶,临时路线途经一座广场,那里正在对犯了叛国罪的一家人公开执行死刑。美元转日圆的币制改革推行得很激进,多数老北美人仍难以适应新的经济性贬值,民众怨声载道。日本合众国政府于是采用公开处刑的方式,尽量镇压异见。

回到只有一居室的家里时,鲁斯正在煮粥,用的是之前囤入的廉价小米。没有肉,因为一周只吃得起一次(猪肉还总是肥多瘦少)。正好前一天做晚餐时剩下一点西红柿皮,她便加进去提味。她比上个月更瘦了,颧骨下方凹进去一个窝,因为缺乏睡眠而脸色暗淡。屋外的铁路上开过一列火车,汽笛响亮,震得整栋楼微微摇晃。

他抱紧她。“咱们有麻烦了。”

“出什么事了?”鲁斯问。

“他们就要找上门来了。”

“谁?”

“特高课。”伊齐基回答。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牵涉到上百件事,也可能完全意想不到。”

“你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就在一周前,他曾和典造有过交谈,也就是原先坐在他旁边的那名工友,现已被逮捕。典造当时在抱怨和族监工,说经济完全不景气,拍马屁的人才能有活干。伊齐基极力劝说同事,要他“谨慎些,别满口抱怨,至少我们小命还在”。典造却毫不在意,继续口无遮拦地大发牢骚,直到他们的对话被另外几个同事听到。

“特高课的来了会做什么?”鲁斯问。

“典造一家现在很可能正在受刑。”

“就是说——”

“同样的事也会落到咱们头上。”

鲁斯摇摇头。“他们应该只会审问一下你吧。毕——”

“茂木暗示我今晚回来把家务事处理好。”

“家务事?”

伊齐基垂眼看自己的脚,不敢看鲁斯的眼睛。门开了,他们十一岁的儿子——红子,放学回到家。他手里拿着一部破旧的携计。

伊齐基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想象儿子被官兵押走的情景。幸而鲁斯头脑清醒,她走到红子跟前,握住他的双手。她知道,在这个生死关头,编谎话哄他只会弄巧成拙。

“政府很快要派人来逮捕我和你爸。”她告诉儿子。

“为什么?”

“他们认为我们是叛国贼。”

“跟他们说咱们不是呀!”

“他们不会相信的。”鲁斯久久凝视着红子,“我小时候你姥姥和姥爷就去世了,所以我希望能给你不一样的人生,希望爸爸妈妈能照顾你直到长大。但我们现在要让你做一件事,妈妈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什么事?”

她看看伊齐基,然后对小红子说:“你去警察局找三船探长,说要举报我们。”

“你在胡说什么?”伊齐基插口叫道。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可是你让他去——”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鲁斯回答,“假如他不这么做,就会被我们连累着一块儿送死。”她转头又看着小红子,“告诉警察,你吃饭时听到我们在说帝国坏话。”

“告诉他们,你妈妈极力反对,但我执意骂个不停。”伊齐基添上一句。

“伊齐基……”鲁斯开口。

“你可能还有机会。”伊齐基对鲁斯说。

“必须是咱们俩一起,否则他们不会相信的。”鲁斯说,而她知道自己确实曾出言贬损帝国。她做个深呼吸,再度朝儿子看去。“红子,我要你打我耳光。”

“妈妈。”

“快打。”

男孩犹豫不前。鲁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我耳光。”

“可是——”

鲁斯又扇了他一巴掌。“打我!”

“爸——”

“快动手!”

红子这次听了她的话,但打得很轻。

“使劲。”

“我不!”

“使劲打我!”

“妈妈!”

“使劲!”

石村打了母亲一拳。

“现在,骂我们。”鲁斯命令他。

“不!”

“骂我们叛国贼!骂我们软骨头!”

“妈妈!”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否则他们会连你也一起杀掉。”

“可是——”

“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做,他们会杀了你。”

“那我就不活了。”

“你想让爸爸妈妈白白送死吗?”鲁斯说,“妈妈求你了,红子,为我们活下去。”

“鲁斯,”伊齐基说道,“你知道这样对他意味着什么。”

“生存。”鲁斯回答,“活命。”

“为什么我非得活命不可?我恨这个世界,恨这世上的一切!”石村说,“我要把帝国的人全都杀光!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行!”鲁斯喝道,“那样你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他们都是坏蛋!”

“没有什么地方会全都是坏蛋。现在这个国家虽然有许多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她露出怀恋的神情,“从前有个叫美国的国家,那里是自由之地,人们心存信念。如今美国虽已灭亡,但理想依然在。你要在大日本合众国继续追寻理想。”

“那要怎么做?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她说道,凝视着红子手中的携计,“你在这方面就比你爸强。”

“这些只是游戏而已。”

“可以这么说,但你也能靠它闯出一条路,只要找对方向。”鲁斯答道,“去参军吧,做一名军官。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叫你石村少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强。听清楚了吗?”

“不,我不干!我——我做不到。”红子说,“我怎么可能参军呢?他们肯定不要我。他们……他们……”

伊齐基一把抱住儿子,鲁斯抱着他们父子俩,泪流满面。

伊齐基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爸爸——”

“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

“赶紧去!”伊齐基命令道。

石村摇摇头,哭了起来。“我宁愿去死!”

鲁斯双手搂住儿子,拍拍他的头,说道:“你是妈妈心中最勇敢的孩子。”她擦去他的眼泪,“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样爸爸妈妈才不会白死。快去吧,红子。”她将他推开,当男孩再次靠近要抱她时,被她狠狠地拒绝了。“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赶紧走!”

“可是,妈妈——”

“往后我再也不是你妈妈,他也不再是你爸爸。我们是帝国的敌人。你明白吗?”

“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她走进卧室,拿着一把手枪出来,一把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她举起枪指向儿子。“快去。”

“可是——”

“快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总好过让你留在这里!”

她把小红子推出公寓门外,将房门在他背后锁上。男孩敲了好几次,但他们始终不搭理。他终于跑开了。鲁斯将五指贴在门上,喃喃念着“永别了”,拼命忍住苦涩的泪水。

“他不会有事的。”伊齐基说,“石村家的人向来坚强。你知道的。”

“希望如此……”

“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嫁给我。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

“我的过去,我的整个人生,给你带来的只有负累。除了痛苦,我什么都没能给你。”

“别这样说。我们都尽了全力。”

“真的吗?”

“真的。不能在这时候软弱。”

“你后悔嫁给叛国贼吗?”

“你不是叛国贼。”

“我为你背叛了整个世界。”伊齐基回答。

“我也是。”她眨眼忍回泪珠,“他们还有多久会来?”

“我不知道。”

“下辈子咱们换一换,”鲁斯说,“我来当男人。”

“你还能看上我吗?”

鲁斯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我永远都看得上你。”

“我爱你。”伊齐基对她说。

“有多爱?”

宇宙间的星辰,瀚海中的沙粒,这两个比喻他已经用了无数次。“跟我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多。”

“你可不剩多少头发了。”她说。

他俩都笑了,拥抱对方,许久之后,携手走向了卫生间。鲁斯拿起手枪。“记得这个吗?”

“是那一把?”

她摇摇头。“同一个型号。使用这支枪,应该会很有诗意。”

“就像俳句。”

“我一直不太懂俳句。”

“我也是。”鲁斯坦承道。

伊齐基突然不知所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说着:“我从没想过会像这样。我总是觉得一切会好起来,生活会越来越好,日子——”

“嘘。别怕。”鲁斯说,“一下子就过去了。”

又一列火车驶过。两声枪响标志了结局,但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