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海啸之中(1 / 1)

经历过海啸的人都会看到、听到和嗅到一丝不同。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身处何处,以及海水要征服怎样的障碍物才能靠近你。有些人将其形容为瀑布,越过海堤和河堤倾泻而下。在另一些人眼里,它就是房屋之间迅速上涨的洪水,一开始看似弱小,只轻巧地抓住你的脚和脚踝,但突然就快速撞击、吞噬你的腿、胸和肩膀。从颜色上看,它一般被描述成褐色、灰色、黑色和白色。人们对它有诸多形容,可就是一点都不像传统的海浪——像葛饰北斋那幅著名的木刻版画里的那种海浪:蓝绿色的海浪卷起优美的弧线,浪头伸出泡沫触角。海啸完全是另一回事,更加黑暗,更加怪异,更加强悍、暴力,无法用仁慈或残酷、美丽或丑陋来形容,完全是个异类。那就是海洋入侵大陆,大海自己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向你冲过来。

它散发出盐水、泥浆和海藻的臭味。最令人不安的,是它撞击、吞噬人类世界时发出的声响:木头、混凝土、金属和瓷砖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尖利声音。海啸经过一些地方时,上方会升腾起一片神秘的尘埃,就像被拆除的建筑物上方通常都会漂浮的一团粉末状物质。邻近地区、村庄和整个镇子就像被放进了一个巨大压缩机的嘴里,瞬间被压得粉碎。

在山坡上死里逃生后,永野和一与妻子秀子终于可以看到脚下的全景,波涛汹涌的洪水冲出河堤,吞没村庄和田野。“那是由黑水堆起的一座大山,一下子就压下来,毁掉了所有房子,”他描述道,“它就像一个固态的东西,同时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很难形容。听起来不像大海的声音,更像是大地在咆哮,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东西被压垮的嘎吱声,那是房子倒塌的声音。”

还有另一个更微弱的声音。“那是孩子的声音,”秀子说,“他们在哭喊——‘救命!救命!’”高桥和夫此时刚爬到半山腰,“半浮”在安全的地方,他也听见了孩子的声音。“我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他回忆道,“可是下面洪水泛滥,只听见海浪拍打石头的声音,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弱。”

在海啸里死去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有些什么想法和感受?每个想起这场灾难的人都会问自己这些问题,这些思绪困扰着他们,就好像昆虫围着火焰打转。有一天,我犹豫地向一个村民提出这个问题。“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他问我,“我有个朋友可以回答你。”

他安排了第二天晚上的见面。他的朋友叫今野照天,与及川利信一样,他也在石卷市北上町综合办事处工作。及川是地方官员的榜样,为人安静、耐心、执着,而今野是个想象力丰富、躁动不安的人。孩提时代,他就梦想着离开东北地区,环游世界。他的父母则想方设法打消他的这种念头,还阻止他上大学。今野后来在当地政府谋得一职,并在长大的地方生活至今。2011年3月,他已经是当地发展部门的二把手,“防灾对策”就是他负责的公务之一。

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地震及其对北上地区的特殊威胁。“我们当时预测还会有一次大地震,”今野说,“自从1896年和1933年的地震之后,还没有发生过海啸,因此我们也预料可能有海啸。”北上町综合办事处所在的小村庄位于釜谷村下游2.5英里的地方,正好就在河口,毫无疑问将是海啸必经之地。今野和同事竭尽全力确保当地人能渡过难关。

两层楼的综合办事处建筑在距离海平面15英尺高的地方,其底层在此基础上又被抬高了10英尺。电力和通讯等基础设施都被安装在顶层。墙上还装有数字显示器,记录下地震发生时的烈度 [1] 。就在去年8月,市政厅还组织警察、消防队和地方官员一起进行了一次地震和海啸预防演习。

所以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今野能以专业防灾人员的超然冷静态度应对。

“它分三个阶段,”他告诉我,“地震刚开始时,震感很强烈,但很缓慢。我看了看显示器。当时烈度在5级以上,我知道这一阶段差不多就这样了。”地震还在继续的时候,他就打电话告知下属:很快就会发布海啸警报,他很清楚这一点。“可是地震还在继续,”今野继续说,“而且越来越强烈。电脑显示器和成堆的文件从桌子上掉下来。然后到了第三阶段,情况变得更糟糕。”

今野周围响起各种声音,十分嘈杂,他紧紧抓住桌子不放。办公家具在办公室里左摇右晃,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文件柜里的文件纷纷散落出来。这时他再抬头看墙上显示器——上面只有一条错误信息。然后,震动和恐慌感逐渐缓解,就像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一样,石卷市北上町综合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也立即着手进行指派的任务。

应急发电机此时轰鸣起来,大家从地上抬起翻倒的电视机重新连上电源,海啸警报也从市政系统扬声器中传出来。及川和下属分别被派往那些广播无法传送到的小村子。警察和消防队代表也按照既定计划转移到综合办事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今野回忆道,“没有人受伤,大家都很镇静,只是办公楼有轻微损坏。我们已经为此演习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职责,也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综合办事处很快聚集了57个人,其中有31个是当地人,他们都是从较脆弱的建筑物中疏散出来,到这个坚固安全的现代化小楼里避难来的。他们中间有6个附近小学的孩子,他们的学校就在河北岸,与大川小学遥遥相对。另外还有8个当地日托中心的老人,其中3个老人坐轮椅,还有4个需要被抬上楼。志愿者积极上前提供帮助,把他们安全舒适地送到二楼的避难室。

下午3:14,日本气象厅修正了即将到来的海啸预计高度,将其从20英尺提高到33英尺。可这时备用的发电机出了问题,今野和同事没能收到这条消息。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事情的发展。

综合办事处所处位置有一定海拔高度,面朝内陆,背靠北上川,它的正门正对着几座山,山下就是小村庄。从窗户望出去,今野唯一能看到的水流是一条缓缓流动的褐色溪流,与排水沟差不多,最终汇入北上川。“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它,”他说,“溪流里的水变成了白色。水流开始剧烈翻腾,泡沫四溅,而且朝着错误的方向流去。接着溪水溢了出来,越来越多的水从后面的河里灌进来,房子都被水围起来了。我看见邮局漂起来,然后翻倒在水里。有些房子被压得粉碎,有些则漂浮在水面上。”这一毁灭过程一直伴随着神秘的噪声。“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声音,”今野继续说,“一部分是河水奔腾的声音,同时又夹杂着木头弯曲断裂的声音。”短短5分钟之内,整个村子里的80幢房子全被连根拔起,大力抛出,沿着水流上下起伏,不时撞上山体。今野的模拟训练和灾害地图从没告诉过他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办公楼里的人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都目瞪口呆,”他说,“太难以置信了。一切好像发生在别的地方一样。但当时我在想:‘啊,这就是了——20英尺的海啸。’而且我以为一切就将这么结束。”

他从窗户看到黑水正在冲毁下面的停车场。与此同时,整个建筑物都晃动了一下。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今野也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湍急的水流冲击着建筑的低层部分,在水压作用下,一楼的巨大玻璃窗碎了。

“就像大坝决堤一样,”他说,“桌子、椅子和文件全被冲到了另一头。感觉就像是另一次地震。整座建筑物又开始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的灯和嵌板都掉了下来。”

洪水汹涌而来,政府官员、警察、消防队员、学生、老人及其护工只能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今野想起了防灾演习的内容,他让所有人转移到角落的一个房间里,从建筑结构角度来说,那是建筑物最坚固的地方。当他关上房门,又出现另一个巨大危机。他的一个下属跑来汇报新情况:隔壁大会议厅的屋顶被掀飞,砸在了办公楼上。

今野回到办公桌前。事态发展超出预期,几分钟前他还指挥着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有条不紊地执行反复演练过的合理计划。而现在,他和身边所有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这栋建筑物正承受着趋于极限的压力。一楼已经被大水淹没,现在浪潮正涌向二楼。黢黑的洪流毫不留情地拍打、吞噬着办公桌,今野不得不爬到桌子上。突然又一阵猛烈撞击,他被抛了出去。

外面非常冷,今野感觉到自己在缓慢坠落。他能够看到自己被抛出来的那栋楼的情况,所有窗户都涌出水来。他还看见另一个同事阿部跟他一起被抛出来:戴着眼镜的阿部一脸惊恐的模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然后,他就跌落进水里。

洪水不断翻腾,波涛汹涌。今野觉得自己“就像被放进了洗衣机里”,洪水紧紧抓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往下拽自己,他触碰到了柏油路的表面——那是停车场的地面,现在已成为汪洋的海底。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向尽头。“人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会看到家人的脸、朋友的脸。这是真的——我还记得。出现了所有人的脸。我脑子里出现的最后的声音是:‘我完蛋了——抱歉。’那是一种不同于恐惧的感觉,纯粹是一种悲伤和遗憾。”

就在回顾人生的最后时刻时,今野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能动了,接着是胳膊和腿,他开始边踩水边扑腾,奋力向上冲出水面。

他四处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住一根树枝,可是太细太小。他转而抓住一根较粗的木头。浮出水面后,他又看到了阿部,阿部脸上没了眼镜,正抓着一根结实的原木,被水流带着向北冲去,那个方向远离河道,靠近山丘。而今野在洪流中转着圈,朝相反方向流去,那里之前是河道,此刻早已变成一片汪洋。

之前面对死亡都毫不畏惧的今野现在却害怕起来。“就像被卷入旋涡一样,”他回忆道,“我又被拽了下去,想着这次一定是结束了。可不知怎么我又被放了出来,漂在河中央,河水舒缓而平静。”

他抓住一块宽大的木板,那是某幢房子外墙的一部分,比旋转的树枝更牢固。他抓着木板稳稳地向岸边漂去,不远处的山丘在一片汪洋中露出了头。他大概知道被淹没的河堤和公路在什么位置,他想象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浅水处,涉水走向安全地带。可是就在重新燃起希望之际,海啸开始退去,奔腾的水流改变了方向。

今野发现自己又被带回深水中,朝着河口漂去。熟悉的地标一闪而过。他看到办公楼的轮廓——它竟没有倒塌。今野紧紧抓着木板,被退潮带着往下游冲去,穿过裂开的河口,直奔太平洋。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看不见任何其他活的生命,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洪水吞没,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诺亚方舟就是那块约18平方英尺的木墙,他时而紧紧抓着它,时而几乎半趴在上面。它救了他的命——如果他抓住的是更小一点的东西,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耗尽精力,被抛入水中。虽然他已经越过从河到海的门槛,却仍然在辽阔的追波湾里,他一直能看到陆地。第一次巨大的海啸把他拉回来后,接下来的一波浪头又再次把他拖回河里。

他被带着冲向一段较高河堤的边缘,那下面曾经是一个小停车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这段坎坷旅途的起点。洪水倾泻而下,仿佛黑色的瀑布,今野漂浮在水面上,在瀑布边缘摇摇欲坠。他很担心随着瀑布急坠而下将使自己失去意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失去了意识。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乱七八糟的瓦砾堆上,身边还有一个红色屋顶,木质的框架结构仍完好无损。他爬上屋顶,这是他从办公室掉进水里后第一次从水里出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在他看来,接下来的经历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突然起风了,”他回忆道,“狂风卷着雪花。天非常冷。我身上只有一件湿淋淋的衬衫,没有外套,没有鞋。我开始颤抖。我能看见山丘。它们很近,而我又很会游泳。可是我太冷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游过去。我的意识又模糊起来。我开始数数。我想知道海啸改变方向需要多长时间,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再次把我带到海里。我数到160——我还记得这个数字,这时,我身下的屋顶开始移动。”

随着屋顶在水中打转,今野再次失去控制。然后,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地方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名叫铃木光子的老太太的家,她以前在当地幼儿园当老师,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具有保护作用的山形成了天然屏障。只见她家的一楼已经被淹没,但是高层并没有进水。就在这时,他听见有声音从那里传来:“坚持住!”

那是铃木夫人。她看见了屋顶和趴在上面的人,但没有认出那是谁。屋顶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竟朝着她的房子漂去。它最终停了下来,紧紧地靠着她的前门。

老太太低头看向他。“小照天!”她惊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快爬上来。爬上来!”

“我不能,铃木夫人,”今野答道,“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呢?没有力气?快起来。”

这时浪花重新涌动,再次把屋顶拉向远离房子的方向。这是今野最后的机会。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可是却陷入一堆掉下来的电线中。“我被它们缠住了,”他说,“我抓住它们,然后从前门游到她家。房子里一片漆黑。铃木夫人在楼上,她打着手电筒,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段记忆都消失了。但我最终到了楼上。”

当时已是下午5点。今野已经在水里挣扎超过两个半小时。他没有被淹死,但现在很可能因为体温过低而冻死。他开始因此变得狂躁不安。铃木夫人后来告诉他,即使是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他的行为举止也像个疯子,他拉开她的抽屉和橱柜,把里面的东西扔在地上,疯狂地翻找干衣服。这位老教师耐心安抚他,给他脱掉湿衣服,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让他重新感到温暖。今野对这一段也没有一点记忆。他只记得自己说过“金手”。“那是铃木夫人的手,”他说,“但那同时也是佛陀的手。它弯曲着,很软,很温暖。那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她。我无法睁开眼,可是我看到了慈祥圆润的佛陀和那双金色的手。”

第二天一早他猛然醒来,因为焦虑而十分激动。透过窗户,他看到洪水已经退去,不顾铃木夫人担忧的恳求,他毅然走向办公楼。他想找到之前一起避难的其他人,那些人都被他带到了安全的房间。从老太太的家到办公楼只有几百码的路程,可他是穿着一双拖鞋在雪地和碎石中行走,所以花了一小时才走到。他爬上一块高地,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办公楼,立即明白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整幢楼的外墙已经开裂。办公楼附近全是尸体,有的半陷在泥沼里,有的挂在栏杆上。最可怕的是,四周一片寂静。“那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声音,”今野回忆道,“我害怕得不停颤抖。”

办公楼里还有另一个幸存者,他被冲到山上,后来被救到安全的地方。其余所有人都死了——警察、消防员、孩子以及拄着拐杖和坐着轮椅的老人。阿部也死了。今野看到他被冲向山边,他也的确活着爬到了山上,但已筋疲力尽,当天晚上就冻死在了山上。

那么多人都死了,是什么让今野幸免于难呢?是体力还是毅力——或者仅仅是一头扎进水里前幸运地进行了最后一次深呼吸?水中不明物体的撞击让他身上布满黑色淤伤,但他的脸没事,最严重的伤是三根手指骨折。他立即重返工作岗位,协助安置难民,确认尸体身份,安抚失去亲人的家属。

即使是对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来说,这些工作都可怕得让人难以承受。但今野发现,这次经历让自己忽视了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变得无所畏惧。他对生或死都不再心生恐惧。他就像一个从重病中康复的人,拥有了对未来感染的完全免疫力。对于自己何时会消亡——现在、不久或遥远的未来——他已毫不关心。

[1] “烈度”是指地震对地面的影响,各地的烈度因与震中距离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与震级相对而言,震级只是一个数字,用以测量地震释放的能量)。日本气象厅将地震烈度分为7个级别。1级烈度代表震动微不可感。而如果烈度达到7级,人和物会被抛来抛去,还会发生滑坡事故,很多建筑物会被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