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塚直美有时候会暗自思考,她还能继续寻找失踪的孩子多久。但她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2011年8月,直美找到女儿小晴的遗骸后,还有4个孩子仍然处于失踪状态。7岁的竹山唯跟姐姐和妈妈一起死在了学校,幸存的爸爸伤心欲绝,但被全职工作困住,无法参与拓展搜寻工作。12岁的男孩铃木悠斗请了病假,海啸来袭时,他正在家里接受家人的照顾——所以,他是否算学校悲剧的受害者仍存在争议。永沼胜是7岁的琴的爸爸,他是所有搜寻人员中最不知疲倦的一个,只要有时间他就独自外出搜寻,不是开着挖掘机就是乘着小船,不停地在大海、潟湖和泥地里寻找儿子。但这些家长中与直美变得最亲近的是美穗,她是9岁小女孩铃木巴那的妈妈,而巴那是失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
美穗与儿子和女儿一起住在长面浦,海啸彻底摧毁了这个地方。她和丈夫义明那天下午都在内陆工作。美穗年迈的公公和婆婆死在了他们一起居住的家中。她的两个孩子都死在了学校,大儿子的遗体在海啸过后8天被找到。美穗和直美几个月来一直在一起找巴那和小晴,一段时间后,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姐妹般亲密放松的关系。身为教师的直美在两人中年纪较小,她目标明确,意志坚定,条理清晰,善于文书工作和与官员打交道,她取得了驾驶重型机械的执照,经常开着挖掘机在泥地里挖掘搜寻。美穗性格更温和,没那么果决,她常常拿着毛巾和茶点在旁边等着提供帮助,并随时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候穿上长靴跋涉进泥地,仔细搜寻挖掘机的大爪子翻出来的东西。2012年,警察搜索潟湖时,在一辆沉没的汽车里找到一对年迈夫妇的尸体,同年晚些时候,又在附近发现一名失踪女性的头颅。可是,自从找到小晴后,就再也没发现大川小学失踪的孩子。每当美穗用颤抖的双手从淤泥里扯出一块块尸骨,结果都是附近一个被毁掉的家禽农场的鸡的残骸。
美穗喜欢画画。这是她与巴那共同的爱好,巴那曾经花费数小时创作典型日本漫画风格卡通头像,那些卡通人物都长着大大的眼睛和嘴巴,画面上点缀着星星、泪珠和彩虹等。美穗咨询的一个灵媒曾带给她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即使是在来世,巴那也仍然忙于绘画。
学校前面的神龛前装饰着三封用毡尖笔写的信,而且都绘有彩色漫画头像。它们都是美穗创作的寄给女儿的信。第一封信已经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上面还有被雨水沾湿的痕迹和泥印。“亲爱的巴那”,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妈妈和爸爸搬去了外公家里住。那里有哥哥和你曾经玩过的很多东西,想起你俩,我总是忍不住哭泣。我以前总是对哥哥和你说“别哭了!”,然而现在妈妈面对任何事都很容易掉眼泪。对不起……
今天,外婆和我又到这里来看你,只想跟你呼吸相同的空气。甚至连这都能让我好过一些。可我还是一直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笑容。我想跟你在一起。
第二封信写在一张剪成心形的纸上,没有经受那么多风吹雨打:
亲爱的巴那,
很抱歉我没法找到你。我每天都来,希望能见到你。你一定就在这儿附近。我很抱歉没能找到你,巴那。你也没出现在我们的梦中,爸爸、妈妈、外公和外婆都很伤心。没能为你做任何事,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如果我能在梦中见到你,一定会紧紧抱着你。
我第一次看到第三封信的时候,它还很新,应该是当天早上才留下的:
最亲爱、最亲爱的巴那,
你喜欢你的葬礼吗? [1] 我们用鲜花摆出了♪和🌈的造型。我希望你和哥哥看到它们会很开心。这是爸爸和妈妈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我曾经想过为你的婚礼准备很多礼服,甚至是传统黑色长袖和服,就像以前新娘穿的那样……可是,妈妈和爸爸的梦想现在只能是一个梦了。
巴那,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请一定要回到妈妈和爸爸的身边来。
* * *
失去房子和村子、孩子和公婆后,在长达4年的时间里,美穗都居住在石卷市郊区一个由金属材料搭建的“临时住所”内。那片社区里没人认识她和丈夫义明,也没人问起他们的情况,而这也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任何人——哪怕是其他失去孩子的妈妈——面对美穗的情况都难以承受。唯一让美穗感觉没被疏远的,就是直美和她们共同的朋友明美,这两个人都花了好几周的时间寻找女儿。“她们是我唯一能交流的人,”她表示,“明美的女儿在海啸过后第49天被找到,直美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才找到小晴。所以她们理解我的感受。而且她们能够以正常的态度跟我说话——她们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我。而与其他家庭的人交流时,我总免不了注意他们看我的样子和对我的想法——他们总觉得我是最悲惨的那个人。而这只会让我感觉更加糟糕。”
海啸发生的那年美穗43岁,义明比她年长6岁。他们都没有兄弟或姐妹,分别是两个家庭的唯一继承人。他们再要一个孩子的希望现在十分渺茫,在崇尚祖先崇拜的影响下,因为失去孩子而变成孤家寡人这件事让他俩十分痛苦。他们恐惧变老,害怕生病了没人照顾,没有后人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以及早已逝去的其他祖先祈祷,死后无法继续得到关怀和尊敬也让他们精神焦虑。“当我们其中一个死去,谁来照顾另外一个?”美穗问,“谁来安葬我们?我们最亲的亲人只剩堂兄弟姐妹,甚至关系更远的亲戚。我们对未来充满忧虑。每当我想到这些,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美穗放弃了诊所接待员的工作,寻找巴那成为她生活的中心。她每天都去学校协助直美和永沼胜的挖掘工作。她决心至少要花两年的时间搜寻巴那。在她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放弃了找到尸体甚至是不完整残骸的希望——能找到一些骨头、单块骨头,甚至是一块肉或一缕头发都足够了。但是美穗一直在车里放着巴那的一整套衣服,万一——只是以防万一——他们奇迹般地发现她在某个被忽略的地方待着,只是藏了起来,仍然还活着。
然而,2012年底的时候,她不再去学校了。从情感和经济成本两方面仔细考虑后,她和义明决定在石卷市最大的医院接受生育治疗。为他们实施治疗的,正是11年前接生巴那的那个医生,他十分乐观:他表示,美穗的身体状况良好,虽然她已经40多岁,但并没有生理原因显示其不能再怀孕。但她不能再每天站在泥地里了,孕育新的生命让寻找失去的生命变得更加困难。另一个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一直承诺将继续搜寻失踪孩子的平塚直美也放弃了搜寻工作。
每过一个月,在淤泥里搜索的现实难度就会增加一点。哪怕是找到一点残骸的机会都不断变得渺小。即使是这样,直美也坚持说如果她决定了,她就将一直搜寻下去。这个决定并不是她自己做出的,也不是她的丈夫或公公做的,而是她那死去的女儿小晴做出的决定。
直美再次与纯亲近起来,这个灵媒此前已证明自己善于传达小晴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这两个女人每隔几周就见一次面,还经常通电话、发短信和电子邮件。小晴会通过纯要求妈妈将糖果和零食作为供品,摆放在佛坛上,还鼓励她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幸存的弟弟妹妹身上。身为中学老师的直美仍然在休产假,她不可避免地迎来重要时刻,选择返回工作岗位还是放弃工作。当她正在考虑这个重要决定时,她强烈地感受到小晴的情绪。
“灵媒告诉我,小晴希望我重新回去工作,”直美说,“她说她一直希望长大后能成为一名老师。所以,她希望我去做她已经不能做的事。灵媒对我说:‘发挥你的才能的方法,不仅仅只是待在家里,或是寻找失踪的孩子,而是到外面去做一些积极的事情。’”
于是,2013年4月,直美重新回到石卷市一所初中的教室。此时距离那场灾难已经过去2年,距离她最后一次工作则已过去3年。她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不是来自教学的紧张,而是来自她教的孩子。“我班上的学生都是14岁左右,”她说,“换句话说,小晴如果还活着就是跟他们同一个年级。”每次从讲桌旁抬起头来,直美看到的都是跟女儿同龄的孩子,如果当年12岁的她能顺利活到现在的话。
她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在学校面对小晴死去的事实?很多人当然都知道发生的事情,那些不知道的人只需要上网搜索一下小晴的名字,就能看到她这些年来接受采访的视频。她不希望人们只关注她失去亲人的事实,可是她也不想逃避这件事。有时候这个问题是间接呈现出来的——比如有女孩子问直美有几个孩子的时候,答案是两个还是三个?直美也想知道答案,但似乎没有一个答案是正确的。“他们都是好孩子,都信任我,”她说,“我不想他们同情我,但是我也不想他们觉得我不信任她们。我感觉她们希望我谈谈这件事,可是我不能。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哭。”
她把问题留到了学年的最后一周。她带了关于大川小学的书,一共36本,是由失去亲人的妈妈出版的,她给学生每个人发了一本。她向他们讲了小晴的故事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最后,她请孩子提问。这群15岁的孩子听完后全都愣住了,集体陷入沉默。“但我希望他们明白,”直美说,“我不相信那些不时会听到的话,说什么幸存的孩子必须‘为那些死去的孩子活下去’。我身边有很多人都为幸运地活下来而感到愧疚。我们不希望孩子以这样的方式长大。我告诉他们必须为自己而活。没人应该觉得自己是为了别人而活。”
工作和照顾两个幼子让直美没有什么精力再做任何其他事情。这非常有助于她内心的平静。“教书对我来说是一种治疗,”她表示,“非常坦白地说,我工作得越多,想起小晴的时候就越少。我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件好事。”
小晴本人也确认了这一点——或者说通过纯传达了这一想法。直美花在灵媒身上的时间越多,就越感激和依赖灵媒安慰的话语以及她所描述的女儿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有一次,直美计划寒假去冲绳度假,她就是在这座温暖的南方岛屿完成了大学学业。她计划去见一些大学同学——纯表示她也要一起去。“她说她一直想去冲绳,”直美告诉我,“她还说小晴希望她去那里安慰在战争中死去的亡灵。” [2] 一个12岁的小女孩提出这样的建议看起来有点让人惊讶,但灵媒解释说,这是人类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后变化发展的一部分。在她的生命结束后,小晴仍然保留了大部分个性——可爱的少女气质和幽默感。可是现在她进化成了日本人所谓的佛(hotoke-sama)——一个顿悟的灵魂,已经剔除人性的糟粕,进入灵魂向死亡朝圣的最后阶段。 [1] “你不会期望从一个六年级孩子口中听到这些日子以来她通过灵媒对我说的事情,”直美对我说,“它们不单纯是个人问题,而是更普遍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正变得更……纯粹。她越来越接近神或佛陀。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
纯则做了更进一步的解释。她告诉直美,小晴的死以及随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并非悲剧,而是命中注定。“这种想法很难表达,也很难让人理解,”她说,“可是,我和丈夫都觉得这些事情是提前安排好的。”
这个女人对直美解释说,人出生时就注定会死亡。不仅如此,每个人的灵魂会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换句话说,小晴——同时暗指其他死于海啸的人——选择在那天死去。“用灵媒的话说,那就是命运,”直美告诉我,“与那些年老时才死去的人相比,那些孩童时期就死去的人会被提升到一个更高境界。了解这一情况给了我很大安慰。”
在那场灾难中,直美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房子也完好无损,还找到了女儿并安葬,后来又重返工作岗位,最终与死亡达成和解。人到中年,美穗失去了所有孩子,把自己封闭在金属小屋里。她没法像直美那样重新生活。这两个女人之间的亲密友谊不知不觉间掺杂了怨恨和不信任。
这两个女人都羞于谈论这件事,但美穗似乎是那个主动避开的人。每年春天临近3月纪念日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极度沮丧和沉默寡言。这种时候,直美会远远避开。“重新开始工作后很忙碌,”直美说,“但我们时不时还会聊天——一年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然后突然很难联系上她。有一天,我去到她住的地方,没有提前给她打电话,就这么突然拜访了。她的反应让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希望见到我。”
美穗的冷淡让直美十分困惑。她不相信是对失踪孩子的搜寻工作导致了这种情况,毕竟美穗本人也退出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与部分人想要追求更困难、更有分歧、更危险的东西有关——他们想知道那天学校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直美和美穗都被孤立,因而紧密团结在一起,以一种共同的孤独感对抗整个世界。她们蔑视教育委员会那些傲慢的官员,同时也鄙视“福地小组”,在她们眼中,紫桃佐代美等人不过是一群咄咄逼人、自以为是的人。针对失踪孩子的搜寻工作消耗了她们所有的情感、体力和精力。可是,当美穗不再去学校参与搜寻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生育治疗的间隙,她终于有时间思考一些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事情:她想起了老师是如何让她的孩子丢掉性命的。
“我们找不到巴那,”她说,“所以我们只能找出事实真相。我们不能只是让这成为又一件无人承担责任的事情。我不能接受这种结果。时间过得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
直美则被自己的矛盾处境撕扯折磨着。“74个孩子失去了生命,”她说,“却没人承担责任。那种感觉,那种愤怒——我们当然有共同的感觉。必须有人为发生的一切负责。”但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是学校的老师和教育委员会的人——直美和丈夫的同事和直接上级。
直美的丈夫真一郎是一名前途光明、雄心勃勃的老师,他无意牺牲自己的事业,为了一场谴责离世同事的运动而挑战自己的上司。“有一段时间我想采取法律行动,”直美说,“可是我的丈夫一直不同意。”
仙台的一名律师曾为失去孩子的家长举行过一次公开会议,这些家长都希望了解更多有关采取法律行动的可能性的信息。美穗参加了会议,并且意外地遇见了直美。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很冷淡。在美穗看来,这位旧友的现身“没有诚意”。平塚一家显然不会针对其他老师采取任何法律行动。她有点怀疑他们是来刺探会议情况,再向某些人汇报,尽管她并不清楚某些人是谁。
那一年晚些时候,平塚真一郎升任石卷市一所较大学校的副校长,美穗的生育治疗则没有成功。她的医生推测是精神压力和痛苦情绪影响了孕育新生命所必需的激素分泌。
[1] 与其他没能找到至亲遗体的家庭一样,铃木一家也还是在一座佛教寺庙为女儿举行了葬礼。
[2] 冲绳岛战役,大约25万人丧生,是太平洋战争中最血腥的一场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