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机场果然人少。平时忙乱不堪、嘈杂拥挤的候机大厅,竟是空空荡荡特别安闲。
若在从前,元旦的火车会因探亲归乡的旅客拥挤得不可开交。
可是最近,一直工作到除夕三十一日的人也减少了,出远门的人也在年末及早地回老家,所以现在并不那么混乱。
虽然如此,探亲模样的人仍有不少。尽管没有达到拥挤程度,但元旦这天仍川流不息。
全是玻璃幕墙的机场候机厅入口两旁装饰起了门松,柜台旁一个梳着和式发型穿着长袖和服的服务小姐接待着客人。柜台里边和小卖部都装点着象征新年的年糕和橘子。
户外阳光明朗,但寒风凛冽。下车的旅客多数穿着和服。
伦子站在国内线班机检票口的右面,从透明的大玻璃窗朝外面望着。
飞机起飞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同直江约定于三十分钟以前在大厅见面。大厅中央墙上的挂钟指着两点四十分。
约定的时间到了,还不见直江出现。会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在收拾行李耽误了时间?中午曾打电话问他用不用帮忙,直江说不来也行。既然他这么说了,自己也就不便死皮赖脸不招自去。但是,伦子后悔不该一个人来机场,应该去公寓同直江一起来,那样才令人放心。
到四十五分了。机场规定乘机手续必须在起飞前二十分钟办完,伦子把自己的表跟墙上的钟对了一下,一分也不差。
到了五十分时,伦子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便朝入口处走去。
高速公路今天也不拥挤。即使从涩谷出发,若提前一小时出来,时间也是够用的。
候机厅正播放着十五时十分飞往札幌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通知。伦子又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过了五十分。她又朝入口处望去。
这时,一辆崭新的出租车停到门前,从车里下来一个穿黑灰色大衣的男人。
是直江。
一点不错。
像品味终于实现了的喜悦一样,伦子等待着直江付车费、走下车、推开回转门、走进大厅。直江进来之后就环视四周,面向柜台走去。伦子从他的后方跳过来说:
“来得太迟啦!”
“啊,你都早来啦。”
直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穿着深蓝色大衣和提着白色手提包的伦子。
“我还担心你会赶不上了呢。”
“临出门时,来了电话。”
两人来到札幌线专柜办了乘机手续,靠窗边已经没有两号挨坐的席位,于是,直江要了一个中间的和靠通道边上的两个挨号座。
登机通道上的引导小姐也穿着和服,非常醒目。初次乘飞机的伦子总觉得那些人在注视着她,心情格外紧张。直江也许因为乘过多次飞机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在意他们,竖起衣领大步流星地走进机舱。
起飞时间比原定时间迟了十分钟。伦子好奇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中间座探身朝窗外看去。靠窗的人是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先生,为了让她看得方便,有意向后撤了一下身子。
起飞以后,东京的街道就在脚下展开了。不一会儿,飞机向一侧大倾斜,机首朝北飞去。“禁止吸烟”的信号灯灭了。空中小姐告知:“请解开安全带宽松一下。”刚刚在眼下展开的东京市容,早被甩到后面,代之以大片耕地和矮小的山丘。道路也罢,箱盒一般拥挤的房屋也罢,伦子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
直江吸完烟,把头倚到高靠背上。
“小桥大夫早晨找过你。”
“嗯……”
“什么事?”
“没什么。”
直江不耐烦地答道,闭上了眼。
飞机已经改为水平飞行了,只有平静的引擎声在舱内鸣响。
播音员说:“左面是猪苗代湖。”伦子又朝窗外望去。山间有一个覆盆样的圆形湖。所有的原野、山冈、湖泊都在元旦的阳光照射之下。
移向西方的太阳,从飞机的后尾斜照机窗。平稳单调的引擎声催人入睡。直江好像睡着了。左边靠窗的人也闭着眼睛。三人之中只有伦子没睡。
空中小姐又告诉说:“一会儿右手就会看见松岛湾。”从伦子这面只能看到陆地。山峦逐渐变得陡峭起来,而且,前方的山峦闪着白光,那是积雪。
继续向北。
伦子瞟了眼旁边的直江。他那紧闭的眼睛下有一条端正的鼻梁。苍白冷峻,宛如刚才看过的山峦,透出一种凄凉感。
突然,伦子陷入一种幻觉之中,她正同直江一起向北逃窜。往那个谁也来不了的北方,一同消失在白雪之中。这种幻想使她对直江更加温柔更加热爱了。
不久,在雪山边际看见了轻津的海面。大海在斜阳中呈现出一片暗蓝。半岛边缘的雪山可能是恐山吧,伦子想起了在照片中看过的灵山。
又过了十多分钟,广播员告知十分钟后飞机将在千岁机场着陆,这时飞机向右回旋,开始下降。穿过云海,那蔚蓝的大海就在眼下,再往前就靠近白浪翻滚的海岸线了。飞过大海后,大雪覆盖着的针叶树林带展现在眼前。
这就是北海道。直江睁着眼好像在一直望着窗户。
“快到了!”
直江也往窗下看。有一条贯穿白色原野的黑色道路。树木和道路都是直线型的。来到轻津时,晴朗的天空便开始阴暗下来,等到越过海峡后,浓云扩展,冬日被遮住了。
“似乎很冷啊。”
飞机又下降了,每下降一段,白色原野就靠近一段。道路、民宅更清晰了。向左回旋,等机首回到原位后便进入着陆态势。雪中的飞机跑道临近了,当飞机达到树林高度时,有个轻轻的冲击。顿时,因制动器产生的风压冲击飞机襟翼,飞机终于在停机坪上停下了。
“走吧!”
直江先站起来,把放在座席上方行李架里的大衣拿下来,又把伦子的也拿下来递给她。
“最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
“哎。”
走到舷梯上时,一阵寒风吹打在伦子的脸上。机场大厦位于原野之中。电子显示屏板上映出:气温-5℃,风速3米。
“太滑,小心点。”
“好。”
前面的人都缩着脖子,缓缓走出舱口。下了舷梯之后,伦子为了避风,缩着身子跟在直江身后。
两人来到札幌G旅馆时,已经五点多钟了。旅馆夹在站前街和北海道道政府中间,外观和内里都是素雅的茶色,是座沉稳的建筑物。
“一个双人房间可以吗?”
“可以。”
住宿卡上直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填上了伦子的名字。
房间在六楼,隔着满是积雪的大街,可以看见对面的楼房。因为是正月,各大厦里面很少有灯光,汽车的车灯照耀着路两旁的雪墙。
“那是白杨树吗?”
伦子指着窗外大厦左面的树林问。
“是的。”
杨树仿佛把黑暗的天空纵向切开似的冲天伸展。
“你累了吧?”
“不累。”
伦子昨晚值班后,为了准备旅行,几乎一昼夜未曾合眼。但是,也许因为同直江在一起,也许因为到陌生的土地上来旅行而兴奋,倒不觉得怎么疲劳。
“洗完澡之后,我们去吃饭。”
“您不到母亲那里去,行吗?”
“停一会儿,去了就来。”
伦子接过直江的大衣,连同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之后,走进盥洗室往浴池放热水。注满了水,伦子从盥洗室走出来时,直江正在看配送到房间的晚报。
“请您先洗。”
“嗯。”
直江放下报纸,脱掉裤子,脱去衬衫时说:
“你不洗吗?”
“我……”
“一块儿洗。”
“可是……”
“怕什么!”
伦子跟在直江身后走进盥洗室。
两人洗完澡,到旅馆四楼的日本式餐厅乡土风味部吃饭时,已是七点多了。
可能因为是新年之夜,大厅和餐厅里都很清闲。为数不多的客人几乎都是合家团圆来过新年的,一男一女的客人极少。无论是街道还是旅馆到处都悄然无声。
用蟹、虾、鲍鱼等做出的北海道菜,对伦子来说,一切都是珍奇而又新鲜的。她被直江劝诱喝了两杯兑水威士忌。带着微微醉意,两人一同回到了房间。
“您不回家能行吗?”
伦子一边拉上窗帘一边说。
“去是要去的,不过……”
直江仰面躺在靠门口那张床上,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坐了起来。
“你能给我打一针吗?”
直江离开床,从行李架上的提包中取出注射盒。
“打针?”
“就是它。”
从注射盒中拿出来的是支白色小针剂瓶。
“这是……”
“是的,是麻药。”
直江摘掉领带,挽起衬衫袖子。
“为什么要用这个?”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现在感到痛。”
“啊?”
“疼得厉害。”
拿着针剂瓶的伦子俯视着坐在床上的直江。
“你哪里有病?”
“哎。”
“哪里?”
“别担心,快点,给我打吧!”
直江把一只有注射斑点的瘦骨嶙峋的胳膊伸了过来。
入夜以后,直江无限热情,无限淫亵。他要求伦子采取各种姿势。他欣赏一会儿以后,自己也随波逐流了。对于这些简直没法说出口的羞人姿态,伦子臊得全身通红。她一边忍耐着这种羞涩,一边被直江的行为所诱引。不,从中途开始,莫如说伦子自己主动冲向欲海了。
也许是由于出门旅行所得到的解放感,也许是由于在雪夜里进行交欢的甜美心潮所使然,伦子纤细而白皙的身体在无休止地哭泣。那已经不是这一个伦子,而是另一个伦子在纵横驰骋。
直江也相同。他强逼伦子做出羞耻的姿势,然后埋进脸去。直江的表情毫无白天在医院里所见的孤高和冷静。他只管抖落黑暗,向淫海突进。
一连串的折磨、虐待、猛攻、陷落、高潮,竟分不清谁是施虐者,谁是被虐者,所有行为都是利己的、相爱的,凭着这种无法捉摸的喜悦,登上高坡,直到顶峰。
头发蓬乱的伦子额上沁出汗珠来,在床头灯的照射下,光点闪闪。屋里没有一点响动,除了空调机的低鸣外,一切都静止了。两条裸体像停止了鳍动的深海鱼一样潜声屏息着。
不知过了多少分钟,伦子倏然从身体的虚无中醒来。
由于类似狂暴的房事和麻药的作用,直江仍像断了气一样酣睡着。
伦子从直江腋下轻轻抽出手来,穿上旅馆睡衣。
十一点钟。虽然还不能称为深夜,但旅馆里静得可怕,伦子站在窗边,掀开窗帘。
雪花在夜空中飘舞。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下的呢?吃晚饭回房间时天还晴着,这么说就是两人开始情事时下的了。
伦子用右手食指擦了擦玻璃。一种清爽的感觉渗入进来,对于刚刚燃烧过的躯体来说真是一种别样的惬意。
从夜空中飘落的雪花在街灯的照射下纷扬乱舞,没被照射着的则直接落入黑暗之中。新年之际万籁倶寂。偶尔有辆汽车开到旅馆门前,一会儿又出现在左前方的雪道上,渐渐离去。
这夜,直江最终还是没有回家。问他不回家是否可以时,他首要忙于打针,接着就是房事。
伦子认为这对母亲太不孝敬了。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的闪念,接着便陷入自身的头晕目眩的欢愉中。
又一辆汽车驶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在雪上跑的缘故,没有发出噪音。从楼上往下看仿佛在观赏一个无声的世界。
没有风,雪也不大。仿佛一个夜行男人,缓缓的,蹑手蹑脚的。
尽管如此,倘若继续降下去,到明早,也许积雪会堆得相当厚。
看够了夜间街道在雪中沉睡着的景致后,伦子拉合了窗帘,又一次浸泡在浴缸里。
翌日清晨,伦子起床时,枕边时钟已过了七点。
直江仍然熟睡。屋里虽然只有沙发前面台灯的微弱亮光,但伦子还是睡不着。她每天早晨七点要起来准备上班,这一习惯在旅行外出时也改变不了。
伦子怕惊动直江,悄悄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透过窗帘缝隙朝外窥探。对面的大厦被朝阳照得通红,而它下面则是一片银色世界。
昨晚只看到一片黑影的北海道政府,其院内的白杨树和小松树的三角形防寒围席上也落满了雪。
新雪达二三十厘米厚。
在人们安睡的时候,扫雪车就把道上的雪扫净了。路面很宽,车辆急驰而过。早起外出的人们吐着白色的热气快步走过。连交通信号灯也落满了雪。
伦子观赏着街道雪景,毫不厌倦。
那天直江十点钟才起来。那时药效已经过去,他脸色苍白,眼眶灰暗。
“今天,你不回家去可不行喽。”
十一点他们在房间里用早餐时,伦子说。
“嗯……”
直江一边看报纸一边答应着。他是不是真去,伦子仍持怀疑态度。吃完早饭,洗完澡,直江说他回家去看看,这才穿上衣服。
“今晚你不在家里住,行吗?”
“我回来。”
“好容易新年回家来一次,最好在家住一宿,老母亲也正等着您。”
“……”
“不必管我,今天是初二,商店也都开始营业了,我会消磨掉时间的。”
“天黑以前我回这里来。”
“真是个怪人!”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伦子也就不再相劝了。
正如他所说的要在傍晚之前回来一样,直江五点稍过就回旅馆来了。
伦子在街上买了手套、短筒靴后也刚刚回来。
“母亲好吗?”
“嗯。”
“她说让你在家住了没有?”
“过几天去住。”
“好像我在这拖着你,多不好啊!”
直江默默地脱下西服。
“明天,咱们到支笏湖去一趟吗?”
“支笏湖?”
“坐车去一个半小时就到,那是个非常幽静的具有北国特色的湖泊。”
“可是,现在是冬季呀!冬天,湖面都冻上了,上面覆盖着雪,什么也看不见,对吗?”
“不,那里不冻。”
“在那里住宿吗?”
“记得那里有个大旅馆。”
“去倒是可以去……”
尽管这么做有点对不起直江的母亲,但伦子很希望看那被树林环绕着的冬天的湖泊。
那天,仿佛等待夜晚来到一样,雪花又开始飘落下来。也许是天气转暖的缘故,雪花像撕开的棉花一样大朵大朵的。
伦子同直江踏着雪道来到街上。
“下雪天反而是暖和的。”
正像直江说的那样,身着在东京穿的衣服加上大衣就能顶得住。
商店开市,白天到处洋溢着繁华景象,一到夜晚,各店都早早关门,灯光稀疏了。素称欢乐街的薄野,也只有几家快餐馆稀稀落落地开着门,只有些年轻人出出入入而已。其余,则是立着门松的、贴着恭贺新年红纸的关了门的店铺。大街还没有恢复常时的喧闹。两人在没有歇业的寿司店吃了晚饭。那里客人也少,三个厨师悠闲地看着电视。
吃完饭走到街上时,雪下得更大了。
“我们走着回去好吗?”
“到旅馆得走十分钟啊。”
“没有问题。”
伦子仰着脸,让雪落到脸上。无数雪片撞到脸颊上,贴在那里化成水滴流下去。她的前后左右都有雪花落下。即使前面四五米处走着的人,也只能看到一个黑色轮廓。
走过南一条街来到大道上时,商店的灯几乎全熄灭了,只有汽车亮着前灯在雪中驶过。放下百叶窗的大厦和街道两旁的大树,偶尔在雪中陡然挺出它的高大身躯。
伦子悄悄靠近直江,把右手插进直江的大衣兜里。现在,直江和伦子所占的空间被雪花包围着。除了他们以外,所有的街道、山冈以及昨天降落的荒凉的飞机场,一切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了。
“雪下得这么大,明天还能去看那湖吗?”
“没问题。”
直江紧紧握住衣兜里的伦子的手。
“是吗?”
伦子现在把一切都交给直江了。
漫天飞雪中只有一处灯光辉明,远远望去,仿佛只有那里存有生机。走近一看,那就是旅馆的入口。两人在回转门前啪嗒啪嗒抖掉了身上的浮雪,走进门去。在乘电梯的一段时间里,浮雪早已化为水珠了。
“累了吧?”
“不累。”
“到酒吧去吗?”
“嗯。”
伦子点头应允。她暗忖:不去酒吧不也挺好吗?大雪之夜能同直江两人在一间屋里已够满足了。
直江看出了伦子并不怎么愿意去喝酒,于是仰卧在床上说:
“我们睡吧。”
听见直江唤她,伦子这才想起白天想跟直江说的话来。不过,也只是一闪念,等到钻进直江的臂里被搂紧时,什么都忘了。
次日,两人在十一点钟走出了房间。在四楼的餐厅吃完午饭,到百货商店走走,下午两点过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昨夜的降雪使道路两旁的雪墙更高了。新雪反射着太阳光十分刺眼。
汽车驶过千岁,直奔支笏湖。这条路和昨晚在梦中看过的一样笔直,被没有尽头的雪墙围拢着。伦子对此大为吃惊。道路两侧光秃秃的落叶松树林深处,有一片翠绿的针叶树林。所有植物都已枯落变成一片白色,唯独这里呈现出绿色,伦子颇觉不可思议。
旅馆位于可以俯视湖畔的小山丘上。从屋子里可以透过光秃的小橡树、枫树和白桦树看到支笏湖。
女服务员拿来白桦树皮和木柴,点着了炉子。炉膛内立刻呼呼地燃起火焰来。
“太阳就要下山了。”
“能走到湖畔吗?”
直江问道。
“从右面的山坡可以下去。”
女服务员一边回答一边拿着大钳子把木柴添进去。
顺着刚能走过一辆车那么宽的雪路往下去,向左拐便是湖畔。
从旅馆窗户所看到的蔚蓝色的平静湖面,走到近前时却发现荡漾着冷飕飕的细浪。
这是一处破火山口湖,四面被山峦环绕。它那银装素裹的陡峭山体上,长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针叶树丛。
“那座是樽前山,这边的是风不死岳。”
直江顶着寒风指点着。左面是在冬空里喷着薄烟的樽前山,其对面便是露出锋利岩肌的风不死岳。正面的山峰离湖稍远,太阳斜挂在山峰上空,染得一片通红。
两人站着的地方距山坡下那个日本式小旅馆二十米远,在通往码头的雪中小路尽端。白天,不知是谁曾来过码头,脚印到这里便断了。
“没有人迹啊。”
只有他们两人迎着冬天湖面刮过来的寒风观赏着湖面。
在没有声音,没有活动物体的无限寂静中,只有寒风吹打着脸颊。
“太过宁静了。”
伦子忽然好像听到了声音。其实,她根本无法弄清那是一种什么声音,或许那就是寂静中的声音。
“这湖非常深,兴起波涛来令人生畏。”
“大概很凉。”
“以前这里有几个人丧生,但尸体从没漂上来过。”
“为什么呢?”
“因为火山爆发以后沉入湖底时,树木也随着沉了下去。”
“这么说,湖底下长有很多树。”
“尸体一旦沉入湖底,就被那些枝条挂住再也不能漂上来。”
“一具也……”
“是的。”
伦子朝眼前的蓝黑色湖面望去。
眼下的湖水轻轻荡漾着,那里映照着岸边的雪檐。在这片寂静的湖面底下,原来藏着那么多可怕的面孔。在这片寂静中,不知有多少尸体隐藏在里面。
“太可怕啦!”
伦子的视线从湖面移开,把脸贴向直江怀里,如果再看下去,好像就要发生不祥的事件似的。
“我们回去吧!”
直江应允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湖面。
突然,身后发生了一阵骚乱。回头看时,足有数百只,不,有数不清的乌鸦成群结队从身后的树林里飞出来,向风不死岳的方向飞去。当黑色群体逐渐变小,变成点消失在斜阳照射着的红色雪山时,两人这才对视一下,顺着雪道踏回原路了。
洗完澡,吃完晚饭时,外面完全黑了。打开窗帘往楼下看,但见庭院里到处是雪,泛着白光,再往前便一片黑暗,看不到湖了。
“你怎么啦,不再喝了?”
“脸红了吧?”
伦子用两手摸了摸脸,然后给直江空杯子里倒满酒。
“明天你回去吗?”
“是的。”
“明天我也回家去。”
“是啊……”
他们并未约定一直待在北海道。这回只是听从直江的劝诱跟着来过了两天。她也知道直江必须回家。
“我明天回去。”
“明天是四号,离上班还有三天时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
“难得的新年休假,领你到这种地方来,十分抱歉!”
“哪里,我特别开心。”
“不会忘吗?”
“当然不会。”
直江目不转睛地盯着伦子。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温情。伦子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您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要迟一两天。”
“因为我来打扰了你,待我走后,同母亲好好亲热一下吧。”
直江一连干了两杯,然后一边斟酒一边说:
“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吗?”
“我?”
“嗯。”
“瞧你……”
伦子想,两三天以后又要见面,还留什么话?太滑稽了。
“如果有,最好都说出来。”
被他一催促,伦子想起了昨晚想说而被打断了的话。
“有一件事我想说给你听。”
“什么事?”
伦子重新坐好,眼光低垂。
“我……那个没来。”
“那个?”
“……”
“怀孕了?”
伦子点点头。直江死盯着酒杯,随后慢慢地喝干了酒。
“我堕胎也可以。”
没听到直江的意见之前,伦子先说了。光是怀孕就满足了,至于更多的事,伦子从一开始就没希望过。
“不想生下吗?”
“那……”
伦子欲言又罢。
“我跟谁都不想结婚,当然也不想同你结婚。但是,如果你愿意生下孩子,我一定尽我能尽的义务。”
“这么说,可以生下孩子啦。”
“我也这么盼望着。”
“这话可当真?”
伦子微微颤动着身体闭上了眼。她并不悲伤,可却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啦?”
直江来到伦子身旁,拥抱着她颤动着的后背。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高兴。”
直江用细长的手指为伦子一根一根地梳理头发。过了一会儿,伦子仰起泪流满面的脸说:
“另外,还有一个恳求。”
“什么?”
“请你别再注射麻药了。护士长和院长先生好像都已察觉了。”
“噢,这件事吗?”
直江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再也不用了。”
“真的……”
“当然。”
直江笑着,朝黑暗的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