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子醒来时,正仰面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前胸到脚被一条毛毯盖着。
“你醒过来啦?”
眼前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渐渐地形成一个确切的轮廓,不一会儿,就清晰可辨了。
“护士长……”
“醒过来啦。”
护士长伸过手,抚摸伦子的头发。在这种感触中,伦子才回忆起了失神前片刻的事。
“直江医师呢……”
护士长低下头。周围显现出一同值班的川合,还有从宿舍慌忙跑来的亚纪子和阿薰的脸庞。她们都从上方像由一个窟窿眼窥视一样看着伦子。
“是,是的,我们就去,您费心啦。”
传来了打电话的声音。虽然被人墙挡着看不见人,但听得出那是小桥医师的声音。这时,伦子缓缓地爬起来。
“不要紧吗?最好再多躺一会儿!”
伦子不顾护士长的劝阻,挣扎着坐了起来。值班室的样子同昏倒前毫无变化。中央的桌子上放着柿子和橘子,旁边有威士忌的盒子。那是刚才上野幸吉的老妻送来的。再远些的正面墙边有药品柜,旁边挂着听诊器。那底下有敞着盖的煮沸器,跟她昏倒以前毫无二致。
“怎么样?头不晕啦?”
伦子轻轻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直江医师死啦?”
在伦子的直勾勾的盯视下,护士长只用眼神答复她。
“为什么……”
“她说请你到池尻的直江医师的公寓去一下。”
“谁……”
“直江医师的姐姐,让你。”
“让我?”
伦子抬起头来看着护士长的脸。她的脸没擦脂粉,眼窝及脸庞上长着雀斑。
“从管房人那里借来钥匙,让你到他的房间去。”
“到房间里做什么?”
“好像有封直江医师给你的信。”
“给我的?”
“是啊,说是公寓的房间里有直江医师给你写的遗书。必须由你最先进屋去看才行。”
伦子不知何意,只是茫然地凝望着护士长。
“喂,喂!您是T大外科吗?我这里是东方医院。刚才从札幌来了电话,直江医师去世了。”
小桥医师对着电话继续说下去。虽说这是夜里打来的不祥的电话,他的声音却奇怪地丁零零回响着,“嗯,是的,在札幌附近的一个叫支笏湖的湖里。是自杀。”
“啊,啊!”
伦子又闭上了眼睛。
直江的躯体在那湛蓝的透骨冰凉的湖水里徐徐下沉。像表演哑剧一样优美、沉静。他顺着透明的湖水两手乱抓、头向后仰,默默下沉,后来被湖底的树枝挂住,消失在深深的湖底。
伦子仿佛觉得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情景。在什么地方呢,是怎样一种情形,却说不清楚。但她觉得确实见过。也许是在现实中见到的东西变成了梦,相反,也许是在梦中见到的东西变成了现实。
“是的,是在今天傍晚从他留给家里的遗书和遗物中才得知他去世了……嗯,是的。”
被白雪围绕着的湖水,吞没了一尊肉体,这已是千真万确的。
先是湖心有一处小小的涟漪,然后逐渐扩散,不久,在岸边完全消失。现在那湖面肯定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要紧吗?”
要紧还是不要紧,伦子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躺下去了。
“刚才我已经给管房人打了电话,院长和夫人也要到这里来。等他们来了,我们就一起去公寓。”
伦子点头应允,用手拢了拢头发。她想快点到直江房间里去。到了那里,也许直江还在。现在是在做噩梦,也许一会儿梦就做完。
她心里明白这是个梦,是个可怕的梦。虽然可怕,可马上就要醒来,用不着担心。
她认为现在也同刚才一样,都是噩梦的继续。
伦子被大家簇拥着到达池尻的直江公寓,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管房人两手插在睡衣兜里走了出来。
“他真的去世了吗?”
也许由于寒冷,管房人微微颤抖着把钥匙交给了伦子,并惊恐地依次环视院长夫妇、护士长和亚纪子等人。
乘电梯到了五楼,向右拐,从尽端数左边的第三个房间便是直江的房间。
门上镶有“直江”的白色名牌。
不知为什么,伦子在门口按了一下电铃。这屋里原来住的人已经死了。尽管知道这是无人的居室,但伦子仍然站在那里。稍等一会儿,直江会出来的。他会像往常一样,穿着和服,一只手插在腰带里,开开门说“是你呀”,然后点头让她进去。伦子像被追赶的一只小松鼠,一侧身钻了进去,慌忙关上门,又从里面上锁。
门外可以听到室内的门铃响声。直江也许还没起来,也许注射了麻药不愿意起来,也许从窥视孔朝走廊里望着。
“没人在屋里!”
护士长提醒了一句,伦子这才拿出钥匙来。
直到今天傍晚,她都盼望得到一把这个房间的钥匙。有了这把钥匙,她就可以在自己愿意的时候来会直江。即使直江不在房里,她也可以清扫房间,做饭做菜等他回来。或者藏起来,等直江回来吓唬他一下。
然而,直江直到最后也没交给她钥匙。也许这是因为伦子自己没提出要钥匙。不过,即使这么说了,直江也肯定不会交出来。现在,他死了,伦子才得到了这把钥匙。也许只有死后直江才肯把自己敞开给别人看。
进门以后,发现门帘隔开了入口与厨房。跟在伦子身后的五位男女鱼贯而入。尽管知道屋里没人,却都蹑手蹑脚放轻脚步。
门帘前面有厨房,中央的餐桌和椅子都摆得很整齐。临走时,他也许喝了一杯冷酒,洗碗池的不锈钢台上仍然放着一个裹着纸的一升酒瓶和一只空酒杯。若在平时,她会立刻给他收拾起来。
伦子控制着这种冲动,向里屋走去。
有一间带拉门的房间。拉门一扇敞着。再往前是个十六平方米的卧室。进屋以后,右面有张床。面向右面阳台的角落里有张写字台。房间中央摆着暖炉,有炉台。床上整齐地铺着床单,只在放枕头的地方稍微鼓起一些。
“没有任何人。”
事到如今,伦子仍把理所当然的事实当作不可思议的怪事。
“瞧,那不是遗书吗?”
护士长指着暖炉上一个白色信封说。
信皮上用毛笔写着“志村伦子小姐”。伦子凝视它一会儿,然后像要触摸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拿起了信封。
信封里装着白色卷纸,上面也是用毛笔书写的。
志村伦子小姐:
这次去札幌旅行之后,再也不能同你相见了。目的地虽然还没明确定下来,但我也许就在支笏湖死去。
选择了这个湖倒也没有特殊理由,只是想在北国不为人知地死去。也因为一旦沉进这个湖里,尸体就不会再漂上来。最好让我腐烂了的尸体被湖底的树枝挂住,永远消失掉。
你也许已经觉察了,我得了病。我的每一块骨头正被癌细胞侵蚀着。正确的病名叫多发性骨髓瘤。我自己从两年前就已经知道患上了这种病。
这种病靠现在的医学无法医治,即不治之症。虽然也有两三种治疗方法,但只能一时抑制病势发展,不能根治。最具有讽刺性的是,我自己关于此病还向学会写过数例报告和研究论文。我的余命尚有三个月。现在,癌已扩散到右大腿上,所以从下月起就不能走路了。
扩散到脊椎是八个月前。脊椎内因有脊椎神经,所以,有时从背到脚受到剧痛侵袭。我之所以总喝酒、注射麻药,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我之所以辞掉大学医院,是因为以这个病身不能尽全讲师之职,倒不如让位于后起之秀。还有,我把病历放在大学里,可以一次性领取麻药,这比在大学工作更为方便。
事理如上,故我并没有像你所担心的那样盗用或滥用麻药。只是偶尔大学没能及时送来麻药时,就先把东方医院患者使用的数量写在病历上,临时借用一下。
我给医院全体人员平添了麻烦,特别给你留下了巨大悲哀。
然而,你的温情我是充分知道的。也许你会责怪我,既然知道得病了,为什么也不告知一声?我也无法分辩,因为我背后常有死神追赶。
最奇怪的是当我临近死亡之际,对于人和人们所做的一切事,都像剥去外膜一样看得一清二楚。对从前那种不甘落后的奇妙的正义感、形而上学的观点等,都觉得无聊起来。在这种面纱里的人的善恶都令我爱怜,令我留恋。我在工作中惹小桥君反感,不外乎也基于这些原因。小桥君不计较我的这种执拗,对此我深表歉意。
什么时候死,心知肚明的死,作为医生,我比谁都清楚。这是既无须回避,也无须安慰的死。死对于我来说既非虚无亦非零点。何况,既不能成佛也不能留下灵魂。我只不过是没有杂物的放在掌上的一把灰,一口气就可让它无影无踪。仅此而已。
几个月来,我肆无忌惮地冒犯了女性。这并不是什么嗜好,也不是喜欢与厌恶。只是想忘我地沉湎于女色,投入女人的怀抱中。坦诚地讲,只有同女人在一起和麻药奏效时,我才能忘掉死。只有那时才是我的真正面目,除此以外全是虚伪的。
我现在希望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性们都能保存我的种子,为我怀孕。我希望尽可能多的我的子女留在这个世上。
说来奇怪,随着我的死期临近,我的这一愿望也就更加强烈了。
说不定,我之所以这么厚颜无耻地盼望这种事,也许因为死期一到,我将会干净利落地一无所有。
在这里我给你写了最后一封信,首先想请你饶恕我给了你过多的悲伤,其次,在许多女性中也许只有你能在我死后,为我生育孩子。倘若你有此意,在我写字台右面的抽屉里有一本存折。虽然为数不多,但也有五六百万日元。需要时,尽管使用。即使不想为我生下孩子,那笔钱款你也可以支配。
另外一件事,壁橱里右侧有三个纸箱子,里边有我骨骼的X光片以及病情记载的备忘录。我想它将是一份关于骨髓瘤发展过程的最详细的客观记录。请把它交给T大第二外科的泉田副教授。只有他才是从两年前就知道我的病并往我这里送麻药的人。
我现在将去羽田同你相会,我这么给一个在一小时后还要一同乘飞机的人写这些事未免太唐突了。不过,你一直很顺从地被我欺骗着,所以这次仍然希望你受骗,当我最后的情侣。
直江庸介
伦子茫然地坐在床上。院长和律子夫人接过信念了起来,身后,护士长和亚纪子等人也凑过来窥看。
现在,伦子也不想抢回信来隐瞒下去了。信里,直江和自己的秘密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念完信,他们会大吃一惊,也许要以异样眼光看待伦子。
总之,直江自杀的原因迟早要向院长和护士长报告的,即使隐瞒一时,人们也能从直江故乡得知真相。根据院长等人对麻药的怀疑,也有必要让他们看看这封信。
关于直江同伦子的关系,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所以,这次丧事也是以伦子为中心进行着的。至于其中提到的怀孕的事,去札幌的事,以前没人知道,凡属这些个人私事即使以前一直隐瞒,现在也不会受到他人的指责。怀孕的事,是迟早要同护士长等人商量的,当然,只要向护士长说了,就不可避免地会让院长夫妻知道。现在没必要笨拙地躲藏和逃避。弄不好,反而会使人们对直江之死产生误解,伦子也会被人乱猜疑。
不,老实说,现在的伦子没有想到那么多。当她思虑这些事之前,就已经不怨天尤人了。在直江死了的今天,自己将变成什么样子,怎样被人评论,全都无所谓。那都是小事一桩。往后,她都不会再有什么变化的。
跟直江交往时,伦子一切都听从于直江。直江说东是东,说西是西。并且从未有过怀疑和不安,所有事情都令人十分开心。今天,伦子的情绪也同先前一样,直江虽然去世了,她觉得应像他活着时候一样才行。也许伦子在同直江的交往中,性格感染上了直江的虚无主义。
伦子这样思考着,同时又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应该想的事堆积如山,可头脑偏偏什么也思考不成。
思量到最后,伦子打算去清洗刚才进屋时看到的洗碗池里放着的脏杯子。到这房间来时,洗碗、打扫卫生的时候心情最平静。这些事,也可能是同直江相处时养成的一种习惯。
“壁橱在那儿吧?”
念完遗书后院长问。伦子点点头,徐徐地打开了壁橱右门。
正像遗书写的那样,右面摆着三个整齐的纸箱子。
“让我看看吧。”
院长向伦子说着,拉出一只纸箱。
封皮上写着“10月~12月X-P”,院长从一个纸袋中取出X光片,对着荧光灯查看起来。
几张脸同时从院长身后观看。
“原来是这样……”
院长点了点头。
“他说的骨癌在哪里?”
律子夫人问。
“在这稍稍靠边的地方有个黑色圆点,那就是。”
照片是锁骨处,伦子也看出来了。在靠肩头的一个点上,正像院长所说,有一个黑色圆点。在那溜光水滑的波形锁骨中,只有那地方像恶魔巢穴似的发黑。
“好可怜哪……”
律子夫人用手帕擦眼,背过脸去。
“他该多疼啊……”
听着夫人的低声细语,伦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洗碗池,开始清洗酒杯。这倒不是有人命令她,而是同直江相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习惯。
从那天夜里起,伦子睡倒了。
然而,说是睡觉,其实仅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而已,头脑并未完全入睡。至于半夜刮起的寒风,拂晓走过去的送奶人、送报人,从混凝土楼梯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她全知道。
躺着只是一种形式,实际上若说是醒着也不尽然。
从直江的公寓回来,请亚纪子替她值了夜班,由护士长和阿薰两人扶着她上了床。护士长一味劝解和安慰,阿薰在旁边好像挨了训斥似的端坐着。到此为止的事她还清楚记得,再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可就记不清了。若说有记忆,也只是星星点点片断性的,前前后后连贯不上。
主要是因为大脑的一部分醒着,一部分入睡。伦子的身体被分解成数段,表面上好像是睡着了。
在这种状态中,早晨好像有人按了一下门铃,伦子记得非常鲜明,甚至觉得自己还答应了一声“这就来喽”。
但结果她没有起来开门,而觉得费事又入睡了,按门铃的人也站了一会儿走掉了,她的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怎么会是这样呢?身体又不是特别疲劳,哪里也不疼痛难受!
只是毫无端由地发懒,好像被抽掉了一根大骨头,整个身体软绵绵、飘忽忽的无依无靠。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萎靡不振,连自己都感到气愤,真想尽情大喝一声振作一下,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易做到。
有人叫便答应一声,放任不管,然后她又入睡。这种所谓假睡眠状态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
傍晚四点钟,伦子被真的叫醒了。睁眼一看,眼前坐着护士长。
“醒啦?不要紧了吧?”
护士长把脸伸到伦子的正上方,仔细观察还未完全清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天花板的伦子。
“清晨,我来看过你一次,因为你答应了,所以我就放心地走了。”
到底还是听见了门铃声,也答应了。片断的记忆是确实存在的。听到伦子答应的人认为她醒着,其实,她只是在无意识中应答的。
“直江医师的姐姐来看望你啦!”
“直江医师的姐姐……”
“昨晚,同你在电话里通话的那位。”
伦子的头脑不再被动了,从这时起,自己主动开始活动了。
“在哪里?”
“马上从医院到这里来。”
“那,我必须起来。”
“不必,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躺着好了。”
“我起来。”
“那么,我就领她来。”
不知为什么,护士长在发生这类事件时往来奔波,远远比平时显得有生气。
护士长走后,伦子挣扎着坐起来,环顾一下四周。从门帘底下照进来的阳光来判断,太阳已经西斜了。
昨晚伦子从直江的公寓回到宿舍后,便和衣躺下,也没换睡衣。伦子慌忙换上毛衣和裙子,叠好被子。当她拿着发刷对着镜子梳头时,护士长又来敲门了。
“我带她来啦!”
还没来得及化妆,为什么这么快就领来了,伦子心里正埋怨护士长太性急时,门开了,并有人说:“打扰了!”伦子刚想说“等一等”时,来人已到门口,躲也躲不过去,所以只好梳拢一下头发,来不及化妆便出门迎客了。
虽然直江已经死了,可伦子仍然觉得像将要做直江的新娘而受人品评一样格外紧张。
“打扰您了。”
护士长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妇女。
“我就是直江的姐姐。”
“我叫志村伦子。”
伦子一面施礼一面像观赏怀念物一样凝视这位妇女。
这位妇女看起来刚过四十,很像直江,长脸,瘦长身材,齐整地穿着合身的豆沙色小条纹和服。
“直江蒙您特别照顾……”
“哪里……”
“出事以前,关于您的事,我们一无所知……”
一瞬间,妇人低下眼皮,那脸竟同直江惊人地相似。
“本来应该由家母前来致谢的,由于事发突然,家母身体承受不住,这才由我代她……”
现在,伦子已经无话可说。只管面对面看着这位妇女,伦子的心平静极了。
“我想您肯定有很多悔恨,事已至此,只有请您原谅了。”
“我没有什么悔恨的。”
“听了您的话,我想庸介也会高兴的。”
伦子依然看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她的面部侧影又使伦子想起直江的面容。
“直江医师真的在支笏湖自杀了吗?”
“前天傍晚,湖上只有一只游艇漂着,艇里有直江的大衣和遗书。”
“有人看见那只游艇里坐着直江大夫吗?”
“没有。”
妇人轻轻地向左右摇了一下细脖颈。
“那么,还不能说人已死……”
“五日,庸介到支笏湖去过的事是千真万确的。那里的K旅馆的经理先生也在当天傍晚亲眼看见直江踏着雪路走到湖畔。”
那是一条又窄又陡的小路。路的尽头便是望不到边的蓝黑色湖面,左右两边长满了白桦和山毛榉,落光叶子的树在斜阳中向雪面抛出它细长的影子。
“游艇上有大衣和遗书,还有香烟和火柴。”
“他来到湖里还能抽烟卷吗?”
“谁知道呢?”妇人又一次歪了一下她美丽的脖颈。在寂静的湖面上,直江一面吸着烟,一面想什么呢?病的事,工作的事,或者我的事?想到这里伦子不敢再往下想了。
“给家里的遗书里,对于您的事,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好好待您。看来,您的事是他最难割舍的。”
“我?”
这使伦子很难相信。直江在平素可完全不是那样。每当伦子向他靠近时,他总是冷冰冰的不愿理睬。伦子既不认为自己被重视,也不认为自己被爱着。她只不过是一名兴起时的伙伴,随时可陪伴他的人。当然,在他与伦子相处时,伦子未曾听见直江说三道四。伦子也从未有过怨言,所以不管对方怎么对待她,她都没有理由发牢骚。
“他一定很想长久活下去。”
“他在遗书里这样写着吗?”
“没写这些。不过,正因为一句没写才……一定……”
妇人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捂住了眼睛。
伦子想起了直江偶尔也意外地表露一些温情的眼神。这种眼神不知在何时、何地才会出现。只是在不知不觉、毫不介意的生活中突然用这种眼神凝望过她。也许,伦子只为看到他这种瞬间即逝的眼神而追随直江的吧。
“姐姐和母亲都不知道直江大夫的这些事吗?”
“真抱歉,我们一无所知。”
“那么,他得病的事也不知道啦?”
“他对谁都一字不提。”
伦子回想了一下直江一个人喝酒时的侧脸。他那张脸令人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可是觉察到了他总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消失的。”
“消失?”
“是啊,他这人怎么说好呢,他刻薄、不合群……”
“从小就这样吗?”
“这倒记不清了。不过,总觉得在我们姐弟当中,只有他跟我们总是脱群,就像独自走一条离我们老远老远的路一样。”
“太可怕啦。”
伦子突然感到有股杀气像一柄利剑穿透她的后背一样。但是,她在这种恐怖中仍然想见到直江,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他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一直沉默着的护士长问。
“家里简单的葬礼昨天就算完了。因为没有遗骨,只需得到公认就妥。待我收拾好公寓里边的东西,回到札幌再说。”
“定下来时,请给我们个信儿,尽管人不能到,花圈和唁电总是要送的。”
“谢谢!伦子小姐能去参加吗?”
“我?”
“如果您能去,旅费和其他花销都由我们来负担。”
“这……”
“在北国,光是我们为他举办,庸介会觉得寂寞的。”
“不过……”
“怎么?”
“不。”伦子看着发暗的窗户说,“我,还是不能去。”
“是吗?”
“本来我很想去,但是,害怕去。”
“害怕?”
“是的,一个人去。”
“可是,那里有我们。”
“我……没有自信。”
现在去北海道将会怎样呢?伦子没有自信。从札幌到支笏湖去,直江就在那个雪之湖里。到那去就能跟他见面,但对于伦子来说,她既无限喜悦又无限恐惧。
直江姐姐走了以后,翘首以待的黑夜接踵而至。从昨夜起就没吃任何东西的伦子一点也不觉得饿。
从窗户隔着大道可以望见医院的灯光。好像是吃过晚饭了,患者们穿着睡袍或睡衣,端着用过的餐具送往“运餐车”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五天前动过阑尾手术的患者用右手捂着下腹大笑着。
直江虽然去世了,可是相同的黄昏依旧到来,相同的黑夜照旧反复,伦子感到匪夷所思。
伦子淡淡地擦了点口红,把头发束到脑后,穿上大衣外出了。寒风低吟着呼啸而过。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出了宿舍顺着山手大街向南来到玉川街。
从那向右拐,就可走到位于池尻的直江的公寓,向左拐就是涩谷。
伦子并没特别想什么,只是不顾一切地朝人群里钻。身体比头脑自由得多。待她发现自己时,已向右拐朝池尻方向走去了。
无数车辆拥挤在路上,简直像爬行。伦子不想乘车。现在这个时间,只想消耗体力,走一走,只要有点事干,就觉得安心。
警笛在鸣叫,灯光交错,人来人往,伦子并不觉得嘈杂和目眩。那些讨厌拥挤而快步超越自己的人,真是不可思议。直江死后,伦子的用于感受的精神之弦也许有一根断了。
走到直江公寓时已是七点三十分了,离开医院已经过了三十分钟。黑暗中浮现出了那白墙公寓。从远处看它,它像一座舍利塔,从近处看它像一个点着灯的玩具。
伦子穿过一楼正厅,来乘电梯。进门时,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乘上电梯后才安下心来。那种感觉同直江活着时一样。到了五楼走下电梯向右拐去,从尽端数第三个门,昨天也来过。
按了一下门铃,没人应声。再按,依然没人来。直江姐姐说来收拾东西,晚间可能不睡在这里。尽管知道既然直江已经死去,屋里空无一人,但伦子还要按门铃。仍然没人来开门。
伦子好像清醒过来,她又回到了电梯口。从家出来时,明明知道直江不在了。知道不在仍要走到这里,只是确认一下他不在。昨晚是同大伙儿一起来的,今天则是一个人来。一个人来,直江仍旧没出来开门。弄清这些,就能明晓现实了。
伦子又开始在寒风中漫步了。她心灰意冷,仍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两眼看着远远的前方,没有任何目标。只要不看眼前就行。
走向玉川街,光波再次向她袭来。然而,伦子看见的不是一束束灯光,而是一团灯光。总之,她要走,虽无目的也要不停地走。只要走,她就会从寂寞中逃脱出来。
她又来到山手大街,不顾一切地穿过交叉路口,到达了道玄坂。那里有“凤凰咖啡馆”,她曾同直江在这里相会过多次。伦子推开玻璃门,走向右面靠里的第二排座位坐下。这是她同直江相会时常坐的座位。女服务员走过来,她要了咖啡。现在是八点十分。进来七八个人,他们是一伙的,店内立刻热闹起来。四下里年轻的情侣居多,偶尔也走进一个男人来。每逢门响,伦子便抬头观望一下,但直江没来。
过了五十分钟,伦子拿起账单站起来,直江仍然没来。咖啡馆里他也不来了。来与不来都不要紧,能理解他不会来就好。
天空被夜晚的灯光烧得通红。伦子仍把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向前弯着身子迈步前进。她的脚走累了。虽然穿着轻便鞋,可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这时,伦子心中又萌发出“或许他……”的念头,便顺着小胡同走向医院。
尽管走得并不匆忙,但也只用了二十分钟便来到医院。
医院的正门已经关闭,病房都已熄灯,只有三楼的护士值班室灯火通明。灯光下,不知是谁,穿着白衣,背向这边。伦子停住了脚步,转到医院后门,顺着只有职员们知道的专用便门走进医院。
一楼的门诊室、候诊室、药房、X光室、手术室一片漆黑,万籁倶寂。只有伦子的脚步声震颤着周围的空气。她从后门穿过厨房旁边,走过X光室,来到了手术室。入口是磨光玻璃门,从走廊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正照在门上面。
伦子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望了望走廊尽端,然后打开了玻璃门。只有“嘎啦嘎啦”的声响,却没有人出来。也许值班护士们在三楼看着电视吧。
白瓷砖地的中央有个手术台。伦子靠近右面的墙,打开了电灯。
霎时间,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亮了。
无影灯正下方的手术台被照得如同白昼。伦子站在灯光下,倚着手术台愣愣地呆立不动。虽然暖气已经停止了,但因走了这么长路,她没感到寒冷。
手术时,伦子总是在这无影灯下等待直江。站在灯光下,不论直江、伦子、患者都没有黑影。他们都是本来就没有影子的人。
直江来到这里时,她总是给他戴口罩,穿手术衣,戴胶皮手套。
直江一会儿就会来这里的。
直江看着伦子点头示意。然后,他立刻说:“手术刀!”啪的一下递过去,伦子和直江便心心相通了。这种瞬间肯定还会来到。过了黑夜,太阳升起,清晨来到时,他还会来的。周围一切都未改变,岂有单单直江不来的道理?伦子坚信会这样,于是,她便在那盏圆圆的无影灯照射下像化石一样静静地伫立着,等待着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