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龟裂(1 / 1)

冰纹 渡边淳一 7719 字 2个月前

春天的阳光从阳台上照进来。进入四月,已没有了往日的雪景,平地上的积雪几乎消失殆尽。只有在屋前檐后、庭院朝北的一隅还有残雪。那片残雪的消融,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只有在远处山表,还能清楚地看到白色的残雪。

久坂离开札幌后的一个星期里,雪好像融化得特别快。

仿佛被阳光诱惑,午后,有己子独自上街。今天是周六,真纪中午就回来了,可一听说表妹在外婆家,就又去那边了。

有己子走在街上,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独自出来走走。有己子觉得,独自漫步,说不定身心会变得更加坚强。

打扮一番出门,已经两点半了。有己子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的第四大街,然后在那里悠闲地逛着百货商场。

但是,所有橱窗里都换上了春装,有己子觉得很新奇。几个月来,有已子似乎忘却了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有己子在百货商场的食品柜买了些火腿和鱼糕,然后走过通道,去了地下街。

也许是黄昏来临,外面的寒气更加逼人,地下街里挤满了人。

有己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走进一家位于中央喷泉附近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

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穿梭如织。周六下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放松的神情。很快,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有己子放了砂糖,慢慢搅拌,这时,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

“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有己子抬头一看,是横屈。他穿着一件敞领的猎装,站在那里。

“哎呀,是你呀!一个人吗?”

“与朋友约好的,可过了二十分钟还没来。我可以和您一起坐吗?”

“请。”

横屈从前面两个座位处把自己的公文包拿过来。

“你在等一位小姐吧?”

“不是,男的,同学,内科的,这家伙从不守时。”

说着,横屈向女服务员重新要了一杯橘子汁。

“你在这里,他要是来了,能知道吗?”

“我要让他大吃一惊,因为我与夫人在一起。”说完,横屈又补充了一句,“能在这里与夫人共饮咖啡,是一种荣幸。”

有己子忍住笑,呷了一口咖啡。

“今天,有什么……”

“我来买东西,有点累,所以休息一会儿。”

“是吗?”

刹那间,横屈用医生的目光看着有己子。

“您感觉还好吧?”

“托你的福,今天试着出来走动走动。”

“逐渐就习惯了,不用担心。”

横屈从猎装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了。

“及早动手术,真是太好了。”

“即使我想留住那些石头,也不能留呀。”

与横屈交谈,有己子感觉非常轻松愉快。

“可是……”

“什么?”

横屈踌躇片刻,很快拿定主意。

“我这样问,可能您觉得奇怪。为何取结石的时候又做结扎呢?”

“结扎?”

有己子不明白横屈的意思。

“我们称之为结扎,就是为了不生小孩。”

“我吗?”

“做结石手术的时候,不是也做了绝育手术吗?”

“真的吗?”

“您不知道吗?”

有己子觉得全身的血液从头部开始急速流失。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始料不及。

“我丈夫,他这样做了吗?”

“诸冈大夫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矢口否定后,有己子又慌忙改口。

“我听说过。”

“那,您是知道啦?”

“我想……”

如果说不知道,那岂不是太悲惨了吗?那将失去妻子的尊严。当自己被注射麻药、昏昏欲睡时,在没有征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被顺便做了其他手术,这真是没面子,而且那还是对女人至关重要的绝育手术。

有己子不想让横屈觉察到自己与丈夫之间的裂缝。

“他还真的做了那个手术?”

有己子尽量冷静下来。

“结石手术结束后,诸冈大夫说顺便,就做了。您左腹部下方,有一道小疤痕吧?”

有己子点点头。

“那清楚地写在病历上,我也看到了。”

有己子的嘴角不住地颤抖。

当初生真纪的时候,由于妊娠反应太强烈,有己子觉得既然这么辛苦,以后就不要孩子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敬之,并得到了他的理解,但这不等于说自己想做绝育手术,当时只是说暂时只要真纪一个孩子。

敬之到底为何要擅自给自己做绝育手术呢?

不管你是不是医生,未经妻子同意,有权利做那种事吗?

“您是不是生气了?”

“不,有点……”

有己子用手帕捂住嘴,闭上眼睛,让内心平静后,站了起来。

“我想起点事。先走了。”

从地下街出来,有己子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有己子不想直接回家,但又无处可去。可能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去喝酒,但有己子都不知道哪儿有这种地方。

“您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问。总之,必须去个什么地方。犹豫后, 有己子说了句“圆山”。除了到圆山的娘家去向母亲诉苦,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治愈心中的悲哀了。

司机默默地向左打方向盘。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越想越不懂敬之。

本人不愿意做的手术,为什么你一定要做?顺便?什么叫顺便?这太过分了!如果是阑尾炎,或是肿块之类,切除也就罢了。可擅自让一个有生育能力的身体变得不能生育,医生能这样做吗?

从一开始就无视有己子的人权,这不等于拿好好的身体做人体实验吗?

有己子越想越生气,不禁怒火中烧。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车内,后脑勺疼得厉害。

一到圆山,有己子递给驾驶员一千日元,没等找零就冲进娘家。

“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

母亲抬头看着有己子。

“我……我决不会原谅那个人。”

“出什么事了?”

为了先让有己子冷静下来,母亲沏了杯茶。有己子没有心思喝茶,直接就把横屈的那些话告诉了母亲。

“你想过会有这种事吗?”

有己子一口气说完,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个,是真的吗?”

“是真的,妈妈。你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腹部下面有一道小伤痕吗?”

母亲长长地叹口气。

“再怎么样,敬之也绝不会擅自做出那种事!是不是什么时候,你说过要做这种手术?”

“没有,绝对没有。”

“真纪出生后你没有说过?会不会是你忘记了?”

“我是说过妊娠反应很难受,不想再生了。可是没说想做这种手术。”

“真奇怪呀。”

“即使说过,可在手术前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吧。”

“会不会是刚开始没打算做,手术过程中突然想起要做呢?”

“如果是那样,手术后就应该马上告诉我,为什么要一直沉默到现在!”

“这倒也是。”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母亲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情,他就能满不在乎地做得出来!”

“话不要这样说,今晚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想敬之绝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能做出这种事?如果换了人,早就上法庭了。”

“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好好问问敬之。”

“可恶!竟然擅自摆布我的身体,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有己子趴在桌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她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母亲从里间拿出被子。有己子解开腰带,躺下来。

有己子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枕边亮着台灯。一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从六点到现在,好像睡了两个小时。也许是睡了一觉的缘故,有己子内心的激愤已经平静下来。但身体被玷污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有己子慢吞吞地站起来,重新穿好衣服。

“起来了?”

有己子整理衣领时,母亲拉开隔扇,走进来。

“我想你回去晚了不太好,就先给你家里打了电话。敬之已经回家了。”

“……”

“刚才那件事,你要冷静下来,好好问他,那种事,就是吵也已无济于事了。”

“妈,你不懂!”

说到这里,有己子拿起大衣和手提包,走向玄关。

从圆山的娘家出来,有己子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在春天不时出现的倒春寒仿佛要穿透有己子全身。

回到家里,真纪已经睡觉了。餐厅的灯亮着,敬之去了书房。有己子连大衣都没有脱,呆呆地站在屋中央。

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走在雪地夜路上赶回来的就是这里,一个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四处走动的家。

但是现在,有己子觉得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让人毛骨悚然。有己子觉得从白墙、壁橱后面,一两道陌生的眼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回来了?”

回头一看,是敬之。只见他双手插在和服腰带里,站在门槛边。

有己子仰视敬之,就像看怪物一样。

“怎么了?大衣也不脱。”

敬之轻笑了一下,走到餐桌前坐下。等敬之坐好之后,有己子在对面坐下。

“我有话想问你。”

“怎么啦?突然一本正经的。”

“就是腹部手术的事情……”

刹那间,敬之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当时,你在做结石手术的时候,是不是也给我做了绝育手术?”

敬之没有回答,交叉双臂,眼睛向上看着。

“是这样……”

“请解释清楚。”

“是又怎么样?”

“果然。”

有己子不禁悲从天降,没想到这竟会是真的。横屈虽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己子也不会怀疑横屈说谎,但心里仍不敢相信。这不是一个丈夫、一个医生应有的行为,敬之最不应该做出这种事。不,他没有理由这样做。走在雪地的夜路上,有己子拼命地这么想。

现在,连最后的一线希望都被击得粉碎。

“为什么要那么……”

刚一开口,有己子已泣不成声。

“太残酷,太残酷了……”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拼命地摇着头。

有己子好像现在才切实体会到什么是“不能生育的石女”了。不管怎样拼命挣扎都无法逃避,确凿无疑的事实就存在于有己子的身体中。

“上次生孩子的时候,你说过妊娠反应太大,以后不要小孩了。”敬之低声说着。

“我没有说过不要了!”

“你说过怀孕很痛苦。”

“就因为我说过怀孕很痛苦,你就可以未经我同意……”

毫无疑问,有己子感到悲哀的是这一点。

因其他手术而被麻醉的过程中,被人随意摆弄,这比绝育手术本身更让有己子感到恐怖。这等于说有己子没有意志,仅是一个动物,只不过是被敬之这个实验者玩弄的小白鼠。

“太残酷了……”

“我想手术中顺便做了好,所以才做的。”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做手术的人是你,可被做手术的人是我呀!”仰起被泪水浸湿的脸,有己子叫喊着。

“本想告诉你的,但那是在手术中突然想起的。”

“既然如此……”

有己子觉得即使是夫妇,也决不可原谅。

“其实没必要大惊小怪嘛。你本来就打算只要真纪一个孩子,不打算生了,这不是一回事嘛,没有必要哭成这样吧?”

“看不透,真看不透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己子摇着头,红着眼睛,大喊着,但敬之仍然交叉着双臂,闭着眼睛。这样子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强硬。

“冷静!”

“不!遇到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卑鄙无耻,你是个卑劣小人!”有己子叫喊起来。

有己子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与其说是大脑在起作用,不如说是身体的愤怒使她这么叫喊的。

“有己子……”

敬之的声音低沉而锐利,眼镜后面那双清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有己子。

“你就不卑鄙吗?”

“我……”

“你可以说我是卑鄙小人,你有自信这么喊吗?”

有己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敬之的脸一点点逼近,就像是猎人准备捕获猎物。敬之的目光聚焦在有己子的脸上。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啦。”

短暂的沉默。很快,敬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说起来。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爱过我。而且现在也不爱。”

“怎么会……”

“你不用安慰我,我有思想准备,才和你结婚的。”

“……”

“你是教授的女儿,所以我想与你结婚。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所以也就算了。可是……”敬之把眼镜框往上推了推,调整一下呼吸,“我绝不饶恕你接近其他男人。”

“其他男人……”

“久坂。”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伏在地上。

现在无法考虑任何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随之而来的是悔恨、愤怒和恐惧。有己子只是哭,脸在榻榻米上来回蹭着。

“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敬之的声音犹如法官宣判,从有己子正在哭泣的脸的上方传来。

“尽管如此,你要是觉得久坂好,那你可以去他那里!”

黑暗中,有己子听到那声音。这是判决,是定罪。敬之在宣判,有己子趴着接受处置。

“久坂也知道你不能生小孩了。”

“为什么……”

“他见习了这个手术。”

刹那间,一把冰冷的刀刺穿有己子的身体。

“是我叫他来见习的。”

“……”

“被自己不爱的男人做了绝育手术,这也算是一种报复。”

这就是阴险。有己子怀着阴郁、沉重的心情,趴在地上。

有己子哭着,时间流逝着。

时钟敲响,十点了。

哭到最后,一切变得虚幻,有己子模糊地想起与久坂两人看到的、树林中的那片白色世界。

被久坂拥抱的感觉,还有嘴唇感受到的那令人发抖的喜悦,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冰冷、漆黑而又遥远的雪原尽头,有己子独自站立,无人支撑,也没有人打招呼。在哭得筋疲力尽的有己子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件事,也许应该早点交流一下。”很快,敬之像是想起什么,“但是,我也很害怕提起这件事。”

有己子本人也一样,现在如果问那个问题,未必就有答案。

“今天晚上,相互考虑一下吧。”

敬之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明亮的灯光下,有己子独自坐在那里。

鸦雀无声,四周笼罩在静寂中。

必须尽快考虑清楚,但有己子现在既没有精力思考,也没有力气回忆。就像失去了巨大的支柱,有己子的心里只有空白。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了。

只有钟声,听上去异常响亮。

有己子像被什么牵引着,站起来,慢慢地解开腰带。

敞开和服,解开衬衣纽扣,拨开内衣,纤细的身腰下面显露出白皙的肌肤。

有己子闭上眼睛,然后右手一点一点地靠近丈夫刻下的那道暗红色的伤痕。有己子知道,那里刻着丈夫长达七年的苦涩和悲哀,在那里能看见潜藏在冰冷、敏锐的丈夫心中的情感。

这道伤疤既是有己子的,也是敬之的。

右边一条长的,然后左边也有一条,有两道伤疤,毫无疑问。

有己子叹了一口气,略显倦怠地盖住伤口。

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有己子走进卧室。

丈夫背对着有己子的床铺,侧身而卧,枕边微弱的灯光隐约映出敬之鼻子以上部分的轮廓。

一张安静入睡的脸,几乎听不到呼吸声。眼镜整齐地摆放在枕头前面的榻榻米上。

有己子再次环视房间,然后缓慢地钻进丈夫旁边的床铺。

这个动作,自结婚以来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不管有没有丈夫的爱抚,在这里总能得到一种安详的气氛。有一种踏实感——一天就结束了。

但现在的有己子,对这床冷冰冰的被褥感到难以适应。

有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悄悄地从被子的一端钻进去,仰面躺下。在台灯的光线中,能看到白塑料灯罩的影子浮现在天花板上。仔细一看,天花板的右半部分微亮,左半部分映着影子。

在封闭的和式房间里,丈夫和妻子并排休息。晚冬的夜里,悄无声息,冷气逼人。

有己子没有转动身子,只用眼睛看着丈夫的床铺。

只见被子微微地隆起,敬之的后背纹丝不动。

在旁人眼里,那是丈夫和妻子安详入眠的样子。那里有和睦家庭的温情。

但是再进一步,那里隐藏着丈夫和妻子的矛盾。

丈夫知道妻子不贞,知道妻子心有所属,却压抑情感,显得若无其事,而内心却盘算着复仇计划。

妻子假装温柔、顺从,却一直爱着另一个影子一般的男人。妻子深信丈夫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不贞,若是知道了,丈夫肯定会以某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表现出来。

掉以轻心的妻子,更加阴险的是丈夫。不管怎么看,还是妻子傻乎乎的。

但是,作为丈夫,除了冷眼旁观外,也想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阻止妻子的不贞行为。

丈夫可以责问眼前的男女关系,却无法阻止妻子与往昔男人的联系以及她心中的悸动。丈夫不忍目睹,不想失去自尊,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用手术刀把妻子变成“石女”吧。

丈夫有丈夫的做法。

有己子觉得,即便如此,那种刑罚不是也过于残酷了吗?那是打骂所无法比拟的冷酷、阴险。敬之竟然还强迫久坂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不,敬之不仅仅是让久坂观摩惩罚的过程,而且是强迫久坂共同参与对有己子的报复。

一股寒气从有己子的体内袭过。

平时几分钟后就暖和过来的身体,今天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从腰部一直凉到脚尖,全身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

有己子知道自己接受了一个定罪。既然自己对丈夫撒了谎,隐瞒了真相,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站在丈夫的角度,愤怒也不为过。

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刑法还是过于严酷,过于残忍。难道不是吗?

在有己子心里,愤怒、悲哀和恐怖交织在一起,当然也有后悔。各种感情就像波浪一样涌上,退下。所有一切夹杂在一起,又分离开。

那个人怎么样了?

漩涡中,突然,久坂的身影一下子浮现出来。刹那间,波浪的喧嚣戛然而止,静谧降临。

在那白色的夜晚,两人接吻后,久坂一言不发地走了。

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下次什么时候见”。

久坂用令人难以相信的清醒眼神,遥望了一眼雪原尽头,看看有己子,然后便在枯木间冰雪覆盖的小路上走起来。有己子紧随其后,一语不发。有己子觉得要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感到一切都将变成谎言。

走出公园的林间小路,快到明亮的大路时,久坂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着有己子。

“那……”

久坂回头看着有己子,那是一双看着有己子变成“石女”的眼神,是强忍看着深爱的女人变得不再完整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诀别的眼神。那里是一个结束。

有己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当时,与悲伤相比,有己子更加强烈的是隐隐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至于悲哀,有己子当时还没有切身体会。

久坂的背影就这样从雪中小路走远,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明亮大道中,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临别时,久坂总是不拖泥带水。也许正是这种干净利落,反而让有己子无法忘记。

尽管如此,难道久坂真的打算不再与自己见面了?难道自从两人的私情被敬之发现,并遭到报复的那一刻起,久坂对有己子的思念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吗?

“或许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久坂最后嘟囔着。

“或许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有己子觉得这句犹豫的话里反倒隐含着久坂对再见面的渴望。表面意思姑且不论,有己子是这样理解的。

几点了?有己子觉得早就过了凌晨一点。她再次拉了拉肩头的被子,蜷曲起身体。

还与敬之继续生活下去吗?这是一个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考虑清楚的问题。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必须有个了断!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己子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大的危机。

实际上,有己子意外地平静。终于来了——有己子只有这个感觉,并没有惊惶失措。

或许,有己子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总有一天会露馅儿,有己子抱着这种预感生活至今。七年的夫妻生活,也许就是得出这个结论的一个过程。

该结束了。

有己子在心中嘟囔。不知为何,自己有了勇气。

虽然意识得有点晚,但此时的有己子好像是第一次复归自我,复归到不受任何人强迫、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自我。

当情绪稳定下来,再次回首往事时,一切洞若观火。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什么都能平静看待了。总是倒霉的久坂,被丈夫做成“石女”的妻子,还有那没有得到妻子真心爱恋的丈夫,仔细想想,这三者也许都是不同的受害者。

表面与内里如果错位,最终将导致两败俱伤,这毋庸置疑。

有己子睡不着,打了个盹。在黎明快来时,浅睡中的有己子做了个梦。

久坂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对着鄂霍次克海,或者是日本海。白皑皑的雪原尽头,是一片苍茫的大海。

“为什么不回头?”有己子追问道。

追问数次后,久坂在海上吹来的寒风中回答道:“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

奇妙的是,敬之就在旁边。不知道敬之是否听到了,只见他眺望着苍茫大海上的浮冰。

海上的景色既像是早晨的,又像是傍晚的。

“跳入水中就会冻死吧?”敬之说。

有己子一害怕,他又说:“如果死了,肚子里面也会结冰。”

雪与海开始摇晃起来……

她醒过来,久坂立刻不在了。

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有己子醒时,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有己子感到脸上冷冰冰的,知道自己在梦中哭了。

冬天虽然结束了,但黎明时分还有寒意。有己子从被子一角伸出手,看看枕边的时钟。

六点三十分。

还要过一会儿才做早餐。有己子再次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梦,然后把它忘掉,起床了。有己子在睡衣外边披上长袍,来到餐厅,拉开阳台上的窗帘。晚冬的早晨和傍晚一样,雪景中一切都处在静止的状态。

有己子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太阳把云的边缘处染成茜色,无数道阳光从云缝里照射过来,慢慢地融化了窗户玻璃上的冰纹。

冰纹的结晶先是产生细小的龟裂,很快,阳光便从那一点裂隙中透进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冰纹就犹如泪滴般融化了。

有己子看着那一道道正在消融的冰纹,决定今天就收拾行李,和真纪一起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