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别啦,母后卡洛塔”,1866(1 / 1)

一 前往天堂寻求清静的途中

“给十二名老翁和十二名老妇洗脚,对皇帝和皇后来说,的确是一种屈辱,但却是件好事,而像斯塔勒姆贝格亲王及其家丁们通过装扮成乞丐的办法把数十名农民引进宫里肆意嘲弄那样对人民横加污辱就该另当别论了。他们让那些农民穿起宫装、戴上用蚕豆粉染白的假发、佩戴起走路绊脚的宝剑。埃斯泰尔哈吉家族的一位亲王在一次公众集会上竟然揪下绣在自己衣服上的珍珠撒向人群。不过,勃拉希奥鉴于他们对奥地利王室的贡献,我看还是得原谅那些荒诞的行径。比方说吧,斯塔勒姆贝格就曾在反对土耳其人的战争中立下了显赫的功勋,你过去知道吗?总之,我认为首先得有尊严。所以,当瓦图斯科的村长声称那儿没有穷人而拒绝了我原打算捐赠给当地人民的一千比索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没有,我没有生气,因为我喜欢人民能够有尊严。”

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当时我们坐在那辆由六头配有蓝色辔头、白得像雪花似的骡子拉着的、费利西亚诺·罗德里盖斯上校特意为我制造的马车里。车上有一张配备有装文具用的小抽屉的桌子。我的膝盖上搭着一条苏格兰毛毯,勃拉希奥几乎从来都不愿意跟我分享那条毯子,因为他不像我那么怕冷。我的好勃拉希奥,手里攥着那只变色铅笔,随时准备记录我的言词。

“记下来,记下来,勃拉希奥,”我对他说,“咱们得让萨科内-斯皮德公司订购五六打英国铅笔,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尽管有一次我曾经对科丁顿爵士说过别忘了石墨可是在巴伐利亚发现的),咱们再去库埃纳瓦卡的时候,勃拉希奥,路上就用那种铅笔,免得像现在这样把嘴唇弄得紫糊糊的。”

我对他这么说了,可是他却执意用嘴咂着那只变色铅笔来记录我的一切旨意。

“记下来,勃拉希奥,”我说,“还得让他们给捎四大罐维希或普隆彼埃尔浴场的水来,皇后不适应用特瓦坎的水,记下来,勃拉希奥。”

勃拉希奥把给萨科内的采购要求记到了纸上。他又拿一张纸记录了我给宾策尔男爵夫人的信。信中对她说我反对把蜂鸟在我的库埃纳瓦卡居室窗台下筑的巢捅掉。还有第三张纸:

“啊,再换一张,勃拉希奥,我要你把所有和库埃纳瓦卡谐韵的词儿全都写出来。”

“就像白马、关卡、屋瓦1 ,陛下?”勃拉希奥问道,我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并对他说道:

“你呀,勃拉希奥,你呀,别犯傻。我到过塞维利亚,那儿有个说法,叫作‘没有见过塞维利亚等于白活一世双眼瞎’;我到过里斯本,知道有人声称‘没有见过里斯本就会好坏都不分’;我到过马德拉,于是就杜撰出了‘没有见过马德拉难免不会日夜想念它’。这会儿,我突然也想编个顺口溜,‘没有见过库埃纳瓦卡……’不过怎么能用像‘屋瓦’那么古怪的词儿去接下半句呢?”我笑着说道,勃拉希奥在不停地作着记录:

“藤榻2 怎么样,陛下?”

我对他说:

“藤榻,藤榻?得了吧!”而我心里却美滋滋地想着当天夜里终于可以躺到库埃纳瓦卡的白色吊床上了,可以有那么几个钟头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抛到脑后。这些事情里面有:

“给拿破仑皇帝写信,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告诉他,赛亚尔男爵在抱怨咱们在墨西哥待他不好的时候没说实话。为了递交路易-拿破仑那封通知我要把法国军队撤走的信,他怎么竟然那么不知趣地打断我在库埃纳瓦卡的休假呢?他怎么会那么迟钝呢?你记下来,还有多梅内奇,他居然敢说,墨西哥还没到需要一位约瑟夫二世的时候,这儿需要的是一个克伦威尔、一个黎塞留3 、一个安全委员会或者公共卫生委员会,怎么说呢,要在《帝国日报》上予以坚决回击。你记下来,勃拉希奥,给我的朋友哈迪克伯爵写封信,就说:我在同艰难斗、在同险阻斗,我生就了必须奋斗的命,还要告诉他说我在继续脱发,已经快成了‘哈迪克式的’秃头了,嗯?你看如何?”在去库埃纳瓦卡的路上,当那由远处的积雪火山环抱着的整个墨西哥盆地已经展现在我们脚下的时候,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

“你还得记下来:给德戈亚多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本世纪最英明的君主和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法国至今对此当之无愧),勃拉希奥,不可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对,就这么照写,一个字也别改——屈服于yankees。还有,写信给巴赞元帅……不,不是用法文,而是跟过去一样,用西班牙文,勃拉希奥,问问他,离首都不过只有五十西里的整个米却肯州,怎么可能就制服不了?为此,人们又会怎么看我们?记下来,勃拉希奥,还得另外再给路易-拿破仑写封信,眼下还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措辞嘛,咱们以后再仔细推敲,我是想告诉他,别以为法国可以无限期地控制墨西哥所有的海关并把一半的收入据为己有,这本来就是他的用心之所在嘛,此外,当然,咱们也得跟他讲清楚,你说不是吗,勃拉希奥?我是说,要告诉他,坦皮科、马萨特兰和马塔莫罗斯的海关毫无进项,因为和那几个港口的交通全被华雷斯的军队给切断了。而与此同时,巴赞又在干什么呢?你告诉我: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你看会不会同他老婆佩皮塔有许多华雷斯分子亲戚这一事实有关系呢?”

勃拉希奥嘬着铅笔,在纸上留下了紫色的字迹:

“让望海城堡的总管把奥尔良的路易丝王后的大理石雕像给我们送来,那雕像在……”

写到这儿,那铅笔就不出色了,勃拉希奥于是就不得不再一次把笔尖送进嘴里嘬了一下,然后接着写道:

“……在Il Salotto dei Principi4 里,Salotto那个字里可是有两个t啊,勃拉希奥,你真是不可救药,”我对勃拉希奥说道,他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黑牙,随后接着把那句话写完:

“……以期能够让卡洛塔皇后因为意外而欣喜。”

由于我让勃拉希奥记下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正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而且早就过了丘鲁布斯科修道院、过了那迷人的特拉尔潘城和那一年四季百花盛开、香气袭人、美如画境的索奇米尔科,苍松夹护着的蜿蜒道路如同蛇行一般盘旋而上,一直到了那块名字叫作拉斯拉伊塞斯的单调、凄凉而又寒冷的山地平原,只是这时候,勃拉希奥才接受了我的邀请,拉起那块苏格兰毛毯盖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没有告诉勃拉希奥的是:我那cara、carissima5 卡洛塔需要振奋精神。她刚刚到尤卡坦去了一趟,在那儿过得非常之好,可是一回来就得到了自己崇敬的父亲利奥波德国王去世的噩耗,的确是太让人伤心了。就在几个星期之前,我还收到了国王的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美洲需要的是成功,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诗罢了’……然而,没有诗的生活那叫什么生活呀?”我突然高声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叫什么生活呀,勃拉希奥?”我问道,随后又对他说: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记下来,我得给弗里德里希·吕克特6 写一封信,感谢他在接受我授予他的勋章时为我写的诗。那首诗,你知道吗?是这样开头的:

Der edle Max von Mexiko,

意思是‘高贵的墨西哥的马克斯’,结尾说:

Und der gesetzt hat deinen Thron

Lässt fest ihn stehn und nicht im Sturme wanken,

意思是‘和那个建造了你的宝座来维系自己的平稳以期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的人’,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写信给那位建造了我的宝座的人,也就是路易-拿破仑,你要提醒我去提醒他,他曾经答应过,在撤走法国军队余部的时候,要让外籍军团的人马在墨西哥再留几年。你可别忘了,勃拉希奥。”

我没有对勃拉希奥说的还有:利奥波德二世的密友德于亚尔男爵前来通报卡洛塔皇后的哥哥登基的时候在冷水河被一群强盗所害这件事情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件耻辱,提到利奥波德二世,我对勃拉希奥说:

“记下来,我要请求他,等埃洛因抵达克莱尔蒙特以后,不要接见;至于埃洛因嘛,记下来,勃拉希奥,我要让他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自从到了巴黎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过问拟议中的墨西哥银行的事情了,我要问个明白,他是否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失败,说到使命,记下来,勃拉希奥,提醒我给雷塞吉埃伯爵写信,让他告诉我圣安纳在纽约搞的是什么名堂、他为什么在那儿买了座房子,还有他是否真的在策划一个阴谋,尤其是为什么他——我指的是雷塞吉埃——说美国不再那么反对我的政府了而费舍尔神父途经那里的时候却写信来说美墨之间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爆发一场战争,还有,勃拉希奥,你记下来,”我接连地给勃拉希奥下着指令,勃拉希奥不停地嘬着变色铅笔,他的嘴唇被染得更紫了,笔下的字迹却清楚而漂亮:

“我感激费舍尔,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使我的政府和教廷和解尽心尽力地进行了秘密斡旋,而且特别是因为他给我写来了那么多极为有趣的长信、讲述了那么多那么好玩的故事……”

有一些故事,我也没有让勃拉希奥知道,比方说吧,费舍尔在信里告诉我说红衣主教阿尔非耶里很可能会把肉体和灵魂全都卖给能够让他爬上教皇宝座的人,还有红衣主教安托内利,谁能想象得到呢,居然有一个姘头,不过嘛,谁也不必去多想,因为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和乔卢拉的那位拥有一座藏有十五六个女人的逍遥宫——迪巴雷尔上校是这么说的——的神父相比,红衣主教的peccadillo7 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穿过阿纳瓦克山谷以后,我倒是对他说过:

“我当然要感激费舍尔的那些信喽,因为,正如法国的弗朗西斯一世在帕维亚的惨败之后所说的‘除了尊严之外一切全都完了’那样,我要说的是,记下来,勃拉希奥:‘除了幽默之外一切全都完了’。不,你别当真,勃拉希奥,这只是一句笑话:我们永远都不会不要尊严的,永远、永远都不会。把那句话划掉,勃拉希奥,划掉:这不是一个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该说的话,不是一个曾说过‘用刺刀是开采不出地下的银矿的’的人该说的话。你喜欢这句话吗?喜欢?还有这一句:‘恐惧和野心是驱动世界之轮的动力’……怎么样?不过,你别记下来,勃拉希奥,没有必要:我全都印在脑海里了。这是我在四五年前写的,你看多具讽刺意味,其中的许多话现如今在墨西哥倒是具有了更深刻的涵义:‘古老的民族都有炫耀过去的毛病’,‘时间会把暴虐和强权变成权利’,所有这些当年写下的警句就像我随时带在身边的二十七条戒规一样,我给你念过那些戒规,对吧,勃拉希奥?不过,其实我也是全都背诵得出来的。”

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路上,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当时我们已经穿过了那块叫作埃尔瓜尔达的荒芜而凄冷的原野到了维奇拉凯山下。原野上那零零星星的破烂茅屋使得眼前的景致显得更加荒凉,而山上却弥漫着苍翠枝条直接云端的傻鸟藤的气味儿。那一天云层格外的低,好像离我们的头顶仅几尺而已。于是,我对勃拉希奥说真担心会遭到德于亚尔——愿他安息——遇上的那类强盗的袭击。这时候我再一次对勃拉希奥背诵起了自己的戒规:

“永不说谎,永不怨天尤人,因为这是懦弱者的表现;take it coolly8 ;兼听,慎言;不骂人,不说粗话;每天坚持运动两个钟点;不跟下属开玩笑,当然,这一条嘛,”我对勃拉希奥说,“切不可照字面去理解,因为你,我的好勃拉希奥、宽厚的勃拉希奥,你已不仅仅是个部下了,你是我的墨西哥朋友……”

我的墨西哥朋友咧开紫色的嘴唇、龇出紫色的牙齿笑了。我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简直就像一具笑面僵尸,只是心里这么想罢了。这时候,我们穿过了猎户和盗贼聚居的维奇拉凯村,整个黑石遍布的荒原、灰蒙蒙的石崖峭壁、侯爵十字架全都被远远地抛到了背后,向前,啊,一直向前,只要我的那辆由六头配有蓝色辔头的白骡子拉着、装备有文具抽屉的书桌的马车,罗德里盖斯上校可真是出了个了不起的主意,我心里默念着并暗笑可怜的勃拉希奥那死人般的容貌,是啊,只要我的马车一进入通向库埃纳瓦卡盆地的地界,眼前就会呈现出人间天堂的景色。

“也就是说,勃拉希奥,”我说,“跟你嘛,我还是开玩笑的,就像,你还记得吧?那天下午,在库埃纳瓦卡打弹子,我对你说,输了的得钻桌子,结果输家却是我!幸亏你的弟弟‘方济会修士’在场,于是我就当机立断请他代为受罚了。勃拉希奥,你还得原谅我,那回我让费尼施叫你退下餐桌,因为刚好是十三个人,你是知道的,那是个不祥之数,”我对勃拉希奥说,“尽管实际上我并不迷信,几乎只是出于习惯我才回避‘十三’这个数目,记住提醒我,提醒我,快记下来,勃拉希奥,下次再给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写信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墨西哥穷苦百姓的迷信全得归罪于教会,你要提醒我,记下来,我要告诉埃斯特拉达,这儿的教士们把宗教画片卖给普通百姓,说什么,有了那玩意儿灵魂就可以免受炼狱之苦,”我对勃拉希奥说道,还让他记下来,我也要告诉埃斯特拉达,并不因为卡洛塔皇后和我不喜欢念九日经和玫瑰经或者拒绝接受夜规,并不因此,我要告诉他,我们就不是好天主教徒,对了,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先生:告诉您说吧,墨西哥皇帝计划在罗马,对,对,就是在罗马,买下一座小教堂献给瓜达卢佩女神,绝不含糊。

高山平原上的薄雾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我们正在朝着盆地的底部冲击,天堂的斑斓彩色就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在勃拉希奥的记录上看到了“藤榻、烟匣”的字样,于是说道:

“是啊,当然,这些词儿都可以和‘库埃纳瓦卡’押韵,但是全都没用,你说,勃拉希奥,为什么就找不到个好词儿来跟我喜欢的墨西哥城市的名字押韵呢?拿什么词儿去和莫雷利亚押韵?用奥菲利娅?用科尔德利娅?还有瓜纳华托呢?用公骡、用陀螺9 ?而库埃纳瓦卡呢?用一匹瘦马10 ?”我对勃拉希奥说道,然后两个人就放声大笑,笑得很开心、非常开心。

我还对他说:

“记下来,勃拉希奥,把等我回去以后所有需要通过书信或口头呼吁、澄清、要求的事情全都记下来。我要问巴赞:怎么可以不给被埃斯科维多将军围困在马塔莫罗斯的梅希亚将军派援兵,怎么解释我听人说全国各地还有一万六千多名游击队员在活动。还是要找巴赞,因为没有一个墨西哥警察和士兵能够逮捕法国兵的现象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要告诉路易-拿破仑,我不能原谅他又把迪潘上校派回到墨西哥来。要告诉我的朋友宾策尔男爵夫人,格里尔帕策亲王在接受我授予他的阿兹特克之鹰勋章时对我的赞美是对未来的激励。要告诉我的朋友和导师历史学家切萨雷·坎图,我像以往一样继续以愉快的心情和极大的兴趣在读他的著作。要告诉我的弟弟路易·维克托大公,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身边都是好人,就像你,勃拉希奥,你不必谦虚,就像娶了个十六岁的墨西哥美人的查普特佩克总督舍费尔,你要提醒我给弟弟讲讲所有你们这些人的各种事情,首都雄狮金纳,骑着烈马、胖得像个球似的老库哈克斯,当然,勃拉希奥,还有那乌尔苏拉节的壮丽景观,更不必说了,就是那伟大的乌尔苏拉,那古代的殉道者乌尔苏拉!还要告诉埃洛因,军队的人事很快就会由我掌管,并向我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证明,一个像我这样的海员也可以组织一支陆军。我还要问问我的哥哥,他的驻华盛顿大使维登布鲁克,在美国的海军部副部长,名字叫班克罗夫特,对吧?在这位副部长称我是‘奥地利的亡命之徒’的时候,他的大使怎么可以不退出会场。要告诉咱们派驻维也纳的代表巴兰迪亚兰,咱们不能对像奥地利那样不仗义的政府抱什么希望。还得让巴兰迪亚兰找赫茨菲尔德谈谈,提醒他,尽管他应该认真对待自己在《家族协约》问题上负有的秘密使命,但是要特别当心人家的阴谋诡计。至于对赫茨菲尔德本人嘛,记下来,勃拉希奥,”

勃拉希奥嘬了嘬变色铅笔,记道:

“让赫茨菲尔德在维也纳的报纸上展开一个攻势,驳斥:一、墨西哥皇帝成了共济会成员,勃拉希奥,我会是共济会成员,真可笑!二、我准备同意在墨西哥恢复共和制,条件是由我来担任总统,勃拉希奥,我当总统,一派胡言!”

在我们驶向那白色和黄色蝴蝶翩翩飞舞的库埃纳瓦卡盆地的途中,有些话,我对勃拉希奥说了,有些话,却没有说。那也就是:一个皇帝所知道和能够做到的事情要比一个总统多得多。在欧洲王室,奥地利王室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地理、历史、数学、哲学、植物学及其他许多学问之外,一个王子还必须学习多种语言,所以,就我自己而言,除了母语德语,还能讲法语和英语,和教皇讲话用意大利语,还会一点儿匈牙利语和一点儿波兰语,现在嘛,当然还有西班牙语啰,勃拉希奥,等到我们的帝国从格兰德河扩展到火地岛的那一天,我还需要学会纳瓦语、玛雅语、凯楚亚语、瓜拉尼语11 ……啊,勃拉希奥,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位老师的名字呢,勃拉希奥:埃斯泰尔哈吉教过我匈牙利语,冯·施奈德伯爵教过我数学,宾策尔男爵教过我政治学,这些人,我全都记得,我对他说,还有就是,一个总统不必会击剑,不必知道像“失手”、“冲刺”或“触击”之类的术语,一个总统不必了解——实际上也没有一个总统了解——维也纳的西班牙骑术学校,顺便说一句,勃拉希奥,你必须答应我,等我找个差事派你去欧洲的时候,你到了你的皇帝出生的城市以后,有两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第一是去听儿童歌手的合唱,第二是去参观骑术学校。作为任务,你得学会马的所有脚步和动作的名称以及最适宜为之伴奏的音乐:对“腾跃”,莫过于波凯利尼12 的小步舞曲;对“花步”,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还有,当然啦,总统不需要,可是皇帝却必须会跳华尔兹、加洛普、马祖卡等各种舞蹈,还得会打猎:我嘛,我对勃拉希奥说,我在贡比涅打过鹿和兔子,在阿尔及利亚打过鹂鸟,在戈德勒打过野猪,在阿尔巴尼亚打过狗熊,在马托格罗索打过灰山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亲王需要学会这一套而总统却不必吗?因为一个亲王,除了和总统一样必须维护秩序、安宁、公正和民主之外,还必须维护美、传统和讲究排场。“对,讲究个排场,勃拉希奥!”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下山,路虽然蜿蜒曲折,但却很快,气候突然之间就发生了变化,于是我揭起盖在身上的苏格兰毛毯放到了边上,也解下了围脖。我是个怕冷的人,不假,但也不过分。我们的左侧是那矮趴趴的花岗岩马掌山,库埃纳瓦卡的楼舍和教堂已经隐约地展现在远处的果树林中。我们决定停下来到路上去活动活动腿脚。与此同时,我对勃拉希奥说: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记下来:咱们再回过头来谈赫茨菲尔德,要他一定把报纸攻势组织好。大约是在1858年或者1859年,我记不太清了,那位名叫尤利乌斯·路透13 的德国记者就已经做到了让伦敦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就得到了路易-拿破仑的演讲的全文,你知道吗,勃拉希奥?啊,等到海底电缆铺到墨西哥、墨西哥皇帝的演说也能在不到一小时就可以传到大洋彼岸的时候,衰朽的欧洲就会对咱们另眼相看了……所以,记下来,勃拉希奥,换一张纸,对了,吃饭之前你可千万得漱漱口、洗洗手,记下来:组建墨西哥对欧新闻局,对,是个局。你知道吗,勃拉希奥?咱们要从两个方面下手:金钱和荣誉,”我对他说道,接着又让他把那只我总是随身携带的旅行箱拿来,我的好勃拉希奥立即照办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前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寻找温暖并欣赏那已经在我们身边翻飞的蝴蝶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欣赏金凤花和享受博尔达花园那九重葛的荫凉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休息和享受清静的途中。

“对,‘清静’……所以我决定如此称呼皇后非常喜欢的那个村子,”我对勃拉希奥说,“‘清静’……起初我曾想用腓特烈大帝在波茨坦的那座著名别墅的名字Sans-Souci14 ……可是,自从海地的黑国王克里斯托夫建了一座宫殿并以此命名之后,这个名字也就失去了美感……”我说着打开了旅行箱。那只箱子里有时候装的是瓜达卢佩勋章和阿兹特克之鹰勋章,特别是数量可观的镶有钻石皇帝花押和皇冠图案的大青珐琅壳金表,用以分赠军官、市长、省级法官以及其他下级官员们。我对勃拉希奥说道:

“咱们要是能有一个贵族头衔工厂的话,可就发大财了……要是有人对我说:你那贵族是假的,我就告诉他:都一样,波拿巴分封的公爵、伯爵和侯爵,一个个全都比最卑贱的小市民还要俗不可耐……”

这些话我本不该对勃拉希奥说的,一个亲王讲话要慎重,应该知道有些话可以对什么人说、不可以对什么人说。于是我打住了话头,开始默诵我的二十七条戒规:“凡事必须虑及后果”,“凡事都有其时机”,“得理不让人”,等等,等等。我心里想,还缺一条,第二十八条:“对下属慎而又慎”。于是决定加进去,但是却没有让勃拉希奥记下来。

比方说吧,对勃拉希奥,尽管他是个聪明的好小伙子,但毕竟只不过是个秘书罢了,我可以说而且实际上也说了:

“此外,一位君主,勃拉希奥,必须非常非常地熟悉历史上每一位伟大君王的经历,以便效仿。随便列举几个,就像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的卡洛斯三世,所有那些在过位的布拉干萨家族的杰出成员,就像深受人民爱戴的佩德罗五世,或者艺术的庇护者宽宏的若昂五世,当然还有他的先王若昂四世,这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像艾伯特15 亲王一样伟大的作曲家,而且颁布命令说皇帝不应戴皇冠而应将其置于身边的垫子上……哈布斯堡家族中不只是有玛丽-特雷莎,而且当然还有她的儿子约瑟夫二世……”

我不能对勃拉希奥说的、实际也没有说的是:如果我必须使用库埃纳瓦卡皇冠的话,我也会只把它放在身边,免得自己弄得汗流浃背和进一步脱发……

因为这类玩笑是不能跟下属开的。或者:事实,残酷的事实是,法国先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éclaircissement16 或Aufklärung17 竟然完全不适用于我那才华出众的祖辈约瑟夫二世,因为他到死也没有得到人民的爱戴,处处失败……而他又是个聪明人,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自己拟就了墓志铭:“这儿安息着一位皇族成员,虽然他一生用心良苦,但不幸的是,他的所有计划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因为,正如那句我非常喜欢的墨西哥谚语所说:“脏衣服要躲在家里洗。”

勃拉希奥也有见不得人的脏衣服。每当我们到库埃纳瓦卡的时候,由于那只变色铅笔的原因,他不仅是嘴唇,而且连手指也都染成了紫色,随后手指又弄脏了衬衫、外衣、裤子、手帕……能够幸免的只有台布。费尼施过了一会儿才赶上来,他的骡子不如我的那些白骡子跑得快。他终于到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把他带着的美味摆到台布上:新鲜奶酪,蘑菇火鸡,油炸土豆,熏火腿,杧果和仙人掌果,香橼蜜饯,当他们递给我面包的时候,我说:不要面包,谢谢,我喜欢玉米饼。接着,记得我对勃拉希奥说道:一位皇帝还必须学会能吃他的下属们吃的各种食物。

“跟你说吧,在诸圣湾吃辣椒辣得我的嘴里火烧火燎地疼的时候,曾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吃辣菜,可是,你看见了,勃拉希奥,现在我比你和许多墨西哥人都能吃辣的,我学会了吃辣酱,就像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学会了吃地道的贝督因人的食物蜜糖面团一样,你不知道,那东西得用手抓着吃,尽管我没能赶上奥马尔当阿尔及利亚总督时经常举办的那种盛大宴会,但是,我对那次旅行仍然非常满意:在那种炎热无比的地方,勃拉希奥,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躲进阴凉的驼鬃帐篷里喝贝督因人用羊皮口袋随身带着的甜水了,是尤素福把水给我斟到一只银杯里,尽管心里有点儿犯嘀咕,总好像看到几根死羊的毛漂浮在水里……”

我们是和卫队一起分享那顿午餐的,包括酒在内。我在亲自给勃拉希奥斟酒的时候对他说道:

“一位皇帝要管的事情数量之多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勃拉希奥,有一天,我在查普特佩克的宴会酒单上看到有一种叫‘蒙特贝洛’的葡萄酒,你知道吗?于是,我们不得不赶紧重印菜单,因为,你想想看吧:我怎么能用一种和两次法国人大败奥地利人的战役同名的酒去款待我的客人呢?那怎么行呢,勃拉希奥?”

我没有告诉他,何必呢:第一次蒙特贝洛战役中,一万四千法国兵把一万八千奥地利兵一直赶到了亚历山德里亚。真是丢人。不过,我倒是对他说了:

“我保证,勃拉希奥,让你安安静静地吃饭,在吃过甜食之前,我不让你作任何记录。可是,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你得记下来,勃拉希奥,在给萨科内的订货单中加上,不过,求求你啦,吃饭的时候,别用嘴去嘬铅笔,用水蘸蘸就行了。喂,劳驾,给这位青年人勃拉希奥拿一杯水来……”

勃拉希奥乖乖地把铅笔尖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写道:

“我答应送给莫里海军准将的tandoori curry18 十二瓶。皇后用的兴奋剂。啊,也是皇后需要的,香水草片。还有,匈牙利辣椒粉,勃拉希奥,忠心的蒂德斯烧菜和做红烩牛肉用的匈牙利辣椒粉!……”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杯子中的水就变成了淡紫色,记得我抓过杯子举起来说道:

“Crème d’amour19 ,勃拉希奥,这可正是Crème d’amour的颜色啊:让他们给咱弄几箱来。还有马德拉的香葡萄酒,El Vinho das Senhoras20 !”

我差点儿脱口说出:El Vinho das Senhoras par excellence21 。可是,我即时打住了,因为,尽管一位皇帝在自己的言谈中穿插一些外语词句没有什么不好,我还要求自己不要连续使用,然而,生活本身却极具讽刺意味,我越是努力讲西班牙语,我宫里的官员们就越是要跟我讲法语,tant pis22 ,我自我解嘲地想道,要不然,他们就跟我讲意大利语,不过,正如我对卡拉说过的那样:耐心点儿,卡拉,亲爱的,要有耐心,da tempo al tempo23 。

既然已经答应勃拉希奥,吃饭的时候不让他作任何记录,我就边吃边喝边给他讲我的阿尔及利亚之行,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正是在那儿,我发现自己和另一位杰出的祖辈鲁道夫二世有一个暗合之处,那就是发觉自己置身于黑侏儒、驼背及其他类型畸形人中间的时候心里感到特别痛快,尽管将来我一旦决定出版自己的《回忆录》的时候,一切都将公之于世。不过,我倒是对他说了:

“唐·胡利安·侯尔卡德已经在筹建第一座造冰厂了。唐·路易斯·马耶尔建议生产燃气设备。我们已经采用了十进位计量体制。我们已经在沃奇南戈山开始了考古发掘……啊,勃拉希奥,别忘了提醒我和梅德因大人一起审核索奇卡尔科大庙模型结构,那是要送到巴黎博览会上去展出的……听说埃及总督要送去一座伊德富24 神庙的按比例微缩模型,咱们的索奇卡尔科模型必须比他们的大才行,你说不是吗?我还要告诉你:唐·赫纳罗·维尔加拉发明了一种风动机。我们设立了公共教育和宗教信仰部。实行了小学免费义务教育。与此同时,由于下加利福尼亚的并入,帝国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我们还将建一个炼油厂……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勃拉希奥,你的皇帝要管许多大事,而不只是像长舌妇们所说的那样吟诗、逮蝴蝶……”

当我们已经到了城跟前、我已经戴上了金丝带白色巴拿马草帽的时候,我没有对勃拉希奥说的是:正是那些长舌妇们在说我有好多情妇,其中包括洛拉·埃尔莫希约、埃米利娅·勃朗科、一位叫什么阿尔米达夫人、另一位他们称之为“土美人”,等等,等等,其实他们谁也都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否有过、如今是否有情妇,勃拉希奥,要是可以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你的皇帝,有时候也是个脆弱的男人。自从在伊兹密尔的奴隶市场上第一次见到那让人心慌意乱的女人的优美躯体之后……啊,勃拉希奥,从那儿以后……跟你实说吧:我爱皇后,但是却又时常幻想,勃拉希奥,当我到了库埃纳瓦卡、到了夸乌纳瓦克、到了瓦哈卡谷侯爵埃尔南·科尔特斯建有宫殿的那座城市的时候,就像马琳切在等待着征服者那样,百花王后索奇特尔也能够端着一瓢从她的唇边接来的……从她的腿间接来的蜜水……在把我——图拉之王——期盼……在这一方面我是脆弱的,真的,但却不是在政治上。我的脆弱不是杜尔哥25 所指的那种,他曾经对路易十六说过:英国的查理一世的政治上的脆弱最终导致那位可怜的君主被其臣属们割掉了脑袋……啊,不是的!”

我们就快要进城啦,我的那些“金鸡俱乐部”的小伙子们也一定在那儿等着我了。正如我在写给哈迪克伯爵的一封信中所说,那是一群志愿给我当仪仗队的库埃纳瓦卡青年,他们的制服是黑裤子、蓝上衣、灰呢帽子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羽毛、胸前佩戴一只金鸡标志。他们总是要把我护送到博尔达别墅,然后我就得请他们喝上一杯。等到他们一走,我往吊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对勃拉希奥口授任何东西了。这种情况可能持续几个钟头,也可能一连好几天。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对他说道: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快点儿记下来:我要告诉拿破仑皇帝,我要给他寄去几部法律汇编,所有我在墨西哥颁布的法律的汇编,我要大声质问巴赞,塔毛利帕斯怎么会到处都是华雷斯分子的匪帮,然后再发个文,告诉他,我想封他个什么公爵或伯爵。瓦哈卡伯爵怎么样,勃拉希奥?不,最好还是普埃布拉公爵。我要告诉我的弟弟路易·维克托,莫克特苏马皇帝每天都要吃通过人力传递的办法从韦拉克鲁斯运来的鲜鱼,我打算恢复这种机制。我要写信给费舍尔神父,让他告诉梵蒂冈,我不能在墨西哥学黎塞留26 ,他在重申《南特敕令》27 的时候作了一项修订,剥夺了新教徒的一切政治和军事权利。如果我们要让邦联分子们移居墨西哥的话,就更不能这么办了!请你提醒我告诉皮埃隆,请他别再把我的情况和约瑟夫·波拿巴相提并论,因为我没有一个名叫拿破仑的哥哥来怂恿我屠戮自己的臣属,也没有把炸药、绞刑架和苦役船用作威慑手段。还要告诉那位皮埃隆,让他记住叛教者尤里安28 的话:一位亲王就是一部应该以自己的仁慈之心弥补死的法典的过分苛刻的活的法典。告诉库埃纳瓦卡的市长,我们要在第一个皈依基督教的特拉斯卡尔特卡族参议员接受洗礼的圣水池上挂一块纪念性的匾额。告诉科萨内-斯皮德公司,勃拉希奥,让他们给咱们弄几瓶番红花来,你是知道的,蒂德斯喜欢用番红花给蛤蜊汤上色……告诉阿尔蒙特,让他向我报告在杜伊勒里的使命执行情况。告诉那些反对米拉蒙和马尔凯斯回墨西哥的人们,就说我提醒他们别忘了米拉蒙曾经参加过抗击yankees的查普特佩克军校英勇保卫战,至于马尔凯斯嘛,鉴于他在无数次战役——有些是反对外国侵略者的——中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精神,曾经被授予得克萨斯十字勋章、墨西哥谷铁十字勋章、安戈斯图拉十字勋章、阿瓦卢尔科十字勋章。告诉唐·贝尼托·华雷斯,你肯定还记得,我刚到墨西哥的时候,他曾在一封信中对我说过‘历史将会对我们做出评判’,告诉他,对,诚如所言,华雷斯先生,不过,如果咱们现在讲和并且你接受当我的总理大臣,历史对你我二人的评判就将会更加宽容,记下来,勃拉希奥,”勃拉希奥不停地嘬铅笔、作记录,再嘬、再写,可怜的家伙一边嘬着手里的变色铅笔一边记录下可能用来和“库埃纳瓦卡”押韵的词语,我说的是“可能”,而实际上像“烟匣”“斑马29 ”“破家30 ”,没有一个是可能用得上的。

“算了吧,”我对他说,“没有一个是可用的,勃拉希奥,还有一些就更糟了,这会儿我就想到了一个,勃拉希奥,不过,我不告诉你,天哪,尽管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勃拉希奥,如果我说……”我边说边举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如果我说……It stinks31 !很臭!”

勃拉希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知道,让一个属臣在自己的皇帝面前笑成那个样子是不对的,因为这是不恭,可是那一回我由他去了,可怜的勃拉希奥,在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整整忙了一路,笑出来的眼泪和着汗水一直流到了唇边,由于当时他已经不仅仅嘴唇而且连牙齿和牙床、舌头全都染上了颜色,那眼泪和汗水也立即受到了污染,变得像一串串紫色的血珠似的,顺着下巴滴了下来。

“我将永远,”我说,“禁止你使用变色铅笔。今天嘛,还有最后一点,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写信告诉贝尼托·华雷斯,已经发给了萨拉戈萨将军的遗孀一份抚恤金。告诉宾策尔男爵夫人,那些说墨西哥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反对帝制的人纯粹是在造谣污蔑:里奥·德拉·洛萨、罗亚·巴尔塞纳、加尔西亚·伊卡斯瓦尔塞塔及其他许多人就是支持我们的嘛。写信给我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感谢他授权组建奥地利志愿兵部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到这儿来的,你就瞧着吧:他们不会抛弃自己的皇帝的亲兄弟的,我非常清楚。最后,你记下来,勃拉希奥,今天咱们就到此为止了,记下来:好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在反复斟酌——这个词儿非常确切——一个非同一般的计划,以comme il faut32 ——恰如其分地——庆祝即将到来的九月十五日33 ,这将是一种过去未曾有过、今后也不可能有较之更具墨西哥特色的方式,记下来,勃拉希奥,我指的是要在帝国宫举行一次宴会,整个食谱,你可要听清楚哟,整个食谱,从hors d’oeuvre34 到甜点和餐后酒,都将呈现出……你猜得出来是什么吗?勃拉希奥?都将呈现出墨西哥国旗上的绿、白、红三种颜色,记下来,勃拉希奥,整个食谱我都已经背了下来:首先是一杯水果:绿葡萄打底,上面是白梨块,中间放几颗草莓;接着是一盘鳄梨mousse35 ,上面加白奶酪和红辣椒;随后是菠菜汤,中间加点儿奶油,最上面放上可能找得到的颜色最红的甜菜头末;作为主菜,一是绿色辣酱打底、中间为一团白米饭、上面点缀以整个的萝卜头,一是用绿色芦笋垫底、上面放上帕赤夸罗白鱼(要最白的)、最上面摆上几颗红石榴粒;拼盘,记下来,勃拉希奥,一是仙人掌配白洋葱头和红番茄,一是生菜配白萝卜和红卷心菜,记下来,别漏掉任何细节;甜食用绿香瓜作碗盛奶油和樱桃以及绿苹果冻加椰丝和红李条;至于冷食嘛,勃拉希奥,当然最好莫过于阿月浑子果、番荔枝和红醋栗cassata36 啰,外加每人一牙天意按照绿、白、红顺序排列组合而成的西瓜,再配上柠檬汽水、巴旦杏仁汽水和牙买加花精汽水以及绿薄荷酒、白梨eau-de-vie37 和黑莓烧酒,还有,你想得到吗,勃拉希奥?台布用绿的,餐巾用白的,餐桌中间摆上一大盘子刨冰,盘子的四周点缀以红玫瑰,盘子的中央,你是绝对想不到的,勃拉希奥,是一只巨型的墨西哥帝国之鹰……完全用鱼子酱堆起来的!”

这一切就是我在去库埃纳瓦卡、去天堂寻求清静的途中对勃拉希奥说的话,并要求他全都记录在案。

她可是一朵花里面的花啊,法官老爷。一朵含着各种蜜的花。她的言词像毛叶秋海棠的蜜。她的嘴巴就像黑玫瑰的浆。我嘛,老爷,是个平头百姓。老家离这儿很远,在大山里头,您要是到了那儿,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大嘴鸟在啄饮那爬到了最高最高的树冠顶上去了的兰花的花瓣里的水呢。我嘛,首先,希望能够永远记录在案:过去我一直非常爱孔塞普西昂,今后我仍然可能会非常爱她的。怎么可能不再爱呢,怎么可能呢,法官老爷,我刚刚说了,孔塞普西昂简直就是花里面的花啊。她走路像花,睡觉像素馨,她就像是叶子发黏粘得住蚊虫的野生香堇菜。所有那些想把她捞到手的公子哥儿们全都围在她的身边打恋恋,可是那时候她是我的人哪。她属于我,属于我的心、属于我的怀抱。她是我的眼珠子、是我的黑虞美人。我怎么能不爱孔塞普西昂呢,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几乎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呢。我说“几乎”,那是因为她一旦长成为女人之后就再也不能安分了。有一种粉紫色深紫色的小花,叫作风流草38 ,那种花在野地里随处飘落,甚至可以轻易地附着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面,您知道吧,老爷?我对她的心意就像那风流草,从她那百合似的脚巴丫儿直到那用愈疮木香皂洗过的头发,无处不让我着迷。她的脚丫儿小巧。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在头发和脚巴丫儿之间,除了眼睛和嘴巴,孔塞普西昂身上还有其他一些部分,我就不一一列数了,而您呢,鉴于我对您的一片敬重之心,法官大人,也不会要听的。我嘛,老爷,没怎么受过教育。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情,我都不懂,而且呢,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我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要说无知嘛,倒也从来都不是的,关于花花草草,您就尽管问我好啦。要想知道什么花能给可可树遮荫凉,请您问我,我会告诉您,那叫丁香,花很小,粉颜色,形状像小蝴蝶。您要是想知道用什么能除掉脸上的斑痕,我会告诉您,最好莫过于用罗纱百合的球根捣碎制成的油膏啦。最后,要是有谁想在自己的花园里种点儿曼陀罗并且找到我说,塞达诺,我说,塞达诺,你过来,告诉我知不知道曼陀罗的白色喇叭花什么时候开,我会告诉他,一年四季,就像我的孔塞普西昂,一旦开花,长鲜不败。我这话的意思是,我是个花匠,而且很在行。我这个花匠,老爷,是天生的。我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可是家里到处栽满了花。我爷爷从前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埃卡特佩克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当过花匠,是他教给了我所有花草的名字。他还教我跟花草聊天、告诫我千万不可以只是为了看含羞草害羞而去用手指尖触碰它的叶片,他还要求我不要嫌弃马兜铃的难闻气味,因为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得用它的叶子来治疗蛇咬伤呢。后来我又知道了有关花草的其他许多事情,而且也不知是顺着命运的哪条道儿竟然来到了库埃纳瓦卡盆地。我先是在一个大户人家里给花匠打下手,后来就到了一个更大的人家里当了花匠,再后来,不知不觉地竟在一个还要大得多的人家里当起了花匠头,人们都管那儿叫博尔达别墅,一位被人称之为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老爷每年都要到那儿去住上好多好多回,人家说,确切地讲是人家告诉我说,那人就是墨西哥的国王。当时我和孔塞普西昂·塞达诺——自打她跟我结婚以后就随了我的姓——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亲手给她编了一个橘花骨朵儿的花冠并且给她的婚纱钉上了一百多朵山菊花,我还亲手用百合、阿若母和香百合装点了教堂。那天夜里,法官老爷,跟你就实话实说吧,除了两只手之外,那天夜里我还用了别的物事去了解了孔塞普西昂·塞达诺。后来他们安排我出了一趟门(关于这件事情,我过一会再给您讲),使我有机会见到了蜂鸟。这种小鸟能够吸到野凤梨的红花里的蜜而不被那长长的刺扎着,因为它在吸蜜时能够扇动着那人眼看不见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里。我没有翅膀,法官老爷,所以就用一根刺插在胸口将自己永远地别到了孔塞普西昂的身上。有活干,信上帝,不缺吃的,还有一张可供打发星期天下午时光的吊床,我是几乎情不自禁地感到心满意足了,您说吧,不这样还能怎么着呢?如果说我们是幸福美满的,如果说我们曾经有过幸福美满的时候,那么这幸福美满后来就开始消失了,起初,也就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刚到博尔达别墅的时候,还是逐渐在消失,可是后来,也就是自从我发现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望着孔塞普昂和孔塞普西昂望着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很像两个人共同商量好了的一样那天起,消失的速度就骤然加快了许多。我可没有对当局不恭的意思,法官老爷。我说过了,我是平头百姓。我也对孔塞普西昂说过无数次:我说,孔塞普西昂,你瞧这个,你瞧那个。你去照照镜子,你会对自己有多美大吃一惊的,可是,你再看看自己的皮肤,就会更加吃惊。法官老爷,您见过基督圣体节的时候用香子兰杆儿做的蝎子吧?孔塞普西昂的皮肤就跟那蝎子一样黑、一样香、一样迷人。至于她的心嘛,这话本该对她说的,可是没说,她的心该是另外一种颜色,在她还干净的时候,当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还是对我没有二心的孔塞普西昂的时候,那心可能曾经是白的。关于第一点嘛,我的意思是说,这好比那种叫作夕照红——也就是人心果——的小红花只适于生长在荒山野地,到了秋天,人人都可以看到它们从山坡上飘下来,就像雪原里开始涌出血来了似的;还有,那种人称伊莎贝尔女王的玫瑰却适于摆在客厅中,他们不止一次让我摘一把那种玫瑰赶在卡洛塔王后到达博尔达之前送到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房间里去,这就是证明。有个道理是人人都明白的,其实无须我再来啰唆:玫瑰并不能因其高贵而不再有刺,人心果花呢,法官老爷,也不能因为是野生的而就不能是美的。关于等二点,孔塞普西昂,谁不知道,她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就按照我教她的办法用盖裂木叶子为我煮巧克力;等到我去大花园干活的时候,她留在家里操持家务,整天不识闲,用香草笤帚扫地,连洗带熨我的白布衣裤,管家总是要求我的身上一尘不染,可是,您是知道的,人嘛,身上总是要沾到泥巴或者绿草、红藤的浆浆水水的。我一回到家里,倭瓜花馅儿合子、红豆沙和玉米饼早就都做好摆在那儿了,有谁不知道呢。这可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呀。凡是了解她的为人的人,全都非常喜欢她,就像我吧,更是胜过所有的人啦。可是到了夜里,嗨,孔塞普西昂,我的孔塞普西昂啊,要是知道哪只蝎子蜇了你,我就一定能找到为你治伤的向日葵花。老爷,金卵蛋子花一开,您会看到树上就像挂满了棉花球。我的祖父说得好。玉兰开花之前需要生长十年、甚至二十年,就像女人一样。还有,天竺葵需要呼吸凉一点儿的空气,而绣球则根据土质会分别开出蓝色或粉色的花。最后,法官老爷,百合是由咱们的老祖宗夏娃在离开天堂时流出的眼泪演化而成的。这一切,我全都懂。我还懂得怎么治虫和除草、懂得施肥上粪以增加地力。不过,有些别的事情,我可就一窍不通了。我压根儿就不明白孔塞普西昂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跟那些母猫似的,天一黑就出去,不到天亮不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直打哆嗦,只会把自己的牛奶盘子碰翻。我只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一切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是一天的后半晌,我正和孔塞普西昂一起在大花园里栽花,她用手撩起裙子兜着蒜头似的花根免得撒到地上,这时候,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由另外一位老爷——也是个外国人——赶巧从那儿经过,他总是打着一把黄颜色的阳伞,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随意掐花摘草,还逮金龟子和蝎虎子装进用绳拴起来挂在脖子和肩膀上的小瓶子里。那位当陪伴的老爷边走边对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讲解着花花草草的名字。不过,他说的可不是“这是黄蔷薇”“那是碧玉石竹”,更不是“那是老虎莲”“这是葫芦”,因为那位老爷,我猜想,根本就不会讲西班牙语,更不用说土语啦。他给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讲的是学名,拉丁语,法官老爷,就跟教堂里说的一样。后来他们走到了一种花的前面,那位老爷想不起叫什么来着,于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就问我。我呢,早就摘了帽子站在旁边了,于是我就告诉他说那是金盅花,老爷,在开花之前把花苞里的水拿来点眼睛可以消肿,还因为样子像风帽,也有人叫它拿破仑帽花,也是因为那样子,还有人叫它奶头花。唐·马克西米利亚诺非常开心地笑了,可是另外那位老爷没有笑,因为他对我多少怀有一点儿敌意。对每种花,他只知道拉丁名,只有一个,仅此而已,而我呢,却不然,能够说出每种花的三个、四个,甚至十个名字,因为种在库埃纳瓦卡或者长在托马特兰或者凋落在塔梅希河,都有不同的叫法。要是碰上了一种没人叫得出名字而又无从问起的花,我就捧起一捧水来为它施行洗礼,一边让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一边说道:花啊。你是白颜色的小花,混杂在其他蓝花中间,又是在天亮的时候开花,花啊,我就叫你“清晨泡沫”吧。那位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一直装作没有看见孔塞普西昂,继续向我打听许多别的花都叫什么名字,我呢,一一做了回答,直到他突然一转身看见了孔塞普西昂,而在此之前一直低着头也像是没有看见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孔塞普西昂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于是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而我却抢在她开口之前挺起腰板回答道:孔塞普西昂,孔塞普西昂·塞达诺,老爷,她是我的老婆,我甚至都产生过戴起帽子以示那朵名叫孔塞普西昂的花、那朵花中之花属于我的念头。我示意让孔塞普西昂站起来,她怕兜着的花根洒到地上去,于是就撩着裙子站了起来,把两条大腿直到膝盖以上全都露在了外面,与此同时,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心里想,其实那是过了好多天等我醒过味儿来以后的事情,我心里想:以前没有见过面并不说明问题,因为自打那一刻起,他们就好像老相识似的。至于说捉住他们成双做对儿,那倒没有。孔塞普西昂每次半夜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我并没有去跟踪。不过,她自己倒是以为我根本就没有发觉,老爷,其实我的耳朵灵得很。亲眼看到孔塞普西昂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一起,老天做证,刚刚说过,从来没有。我是说,我从来没有睁着眼睛看见他们在一块儿,法官老爷,可是却闭着眼睛看见过的,要是这会儿您让我把眼睛闭起来,我现在仍然能够看得见他们。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就是那挂着网眼纱蚊帐、有镀金架子的那种。唐·马克亚米利西诺还在檐廊下、在从廊顶上垂下来的一盆吊兰和一个鸟笼的旁边挂了一个很宽的白绸吊床。有好多次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想起人们的议论,尽管谁都没有直接说过,我就能看到他们在一起。博尔达花园里离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堵墙,老爷,在那爬满墙头的喇叭花的藤蔓下面有一个暗门。我的确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见过孔塞普西昂从那扇门里进出,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孔塞普西昂清晨回来的时候,头发里面总是带着几片喇叭花的那淡紫色和白色的叶子。我对整个博尔达花园了如指掌,熟悉那儿的每一条小径、每一个暗角、每一处泉眼和每一座雕像。我也了解那个我称之为九重葛湖的池塘,我这么称呼是因为有时候清晨水面上会漂满九重葛的叶子。尽管我掸掉过粘在孔塞普西昂背上的湿九重葛叶子,但是我压根儿就没有看见过他们俩光着身子——上帝饶恕我——钻进水里,没有看见过他们俩光着身子在九重葛叶子、百合花和红的、金的鱼儿环绕之中搂搂抱抱。我说他们俩,并不是指孔塞普西昂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法官老爷,而是指孔塞普西昂和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法官老爷,至于是谁,随您去猜吧。不过,万一,只是万一而已,万一那人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我肯定自己不会像圣约伯那样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字是应当称颂的 39 。因为,事实上,如果说是上帝把孔塞普西昂赏赐给了我的话,将她收取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我在琢磨:一个国王,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花园、那么大的房子,而且此外还有更大的宫殿、城堡和花园,为什么就不能把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所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儿东西给他留下来呢?因为,如果说我提到过自己的家,法官老爷,我和孔塞普西昂两人的家,那只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还有我也提到过我的花园,也就是我们家周围的花园,二者都是人家给的,只是在我给博尔达别墅干活的时候才能使用,现如今已经真相大白:我一无所有。不过,这话我还是要说的,并请您原谅我啰唆,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尽管那房子和花园都不是我的,但是,如果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家配那么大的花园太小的话,与之相反,我的家配那么小的花园可就是太大了。在我想象他们去过九重葛湖之后的第二天,我弄了好些茴芹,也叫地里花,人们常常用以给孩子的洗澡水增加香味儿,撒进了那个池塘。那天清晨,孔塞普西昂回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茴芹味儿,法官老爷,我从来都没有闻过的那么浓烈的茴芹味儿让我的心全碎了。尽管我又生气又难过,但是却没把孔塞普西昂怎么样,对她,是摸过碰过,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摸碰。我只是哭了一阵,然后起身到池塘边朝水里撒了一些刺桐籽粉,倒不是想把鱼毒死,只是想把它们毒昏过去、打个盹儿,看看是否能把亲眼见到过的事情忘掉。有一天,管家把我叫了去说道:塞达诺,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因为你得到别的地方去干活了,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想让你见识见识别的花草。不知道为什么,管家的话音一落,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两点。第一,孔塞普西昂不会跟我一起走,她将留在博尔达,甚至这都不是别人安排的,而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第二,也许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去留,管家这么做完全是拍马屁,然后说不定还会告诉老爷是我自己走的,把老婆也扔了。我跟管家说想见见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他说老爷不在博尔达别墅,而在墨西哥城处理国家大事。于是我说我可以到墨西哥城去见他,管家回答说不成,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向都忙得很。这时候我就提出要求……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法官老爷,我什么要求也没提,我不喜欢向人家要求这、要求那的,要是有所求的话,也只能向上帝提出。于是我就祈求上帝,如今仍在祈求上帝保佑我的孔塞普西昂,祈求上帝能在我出门期间驱除那蜇了她的蝎子,等我再回到博尔达的时候能看到她还和从前一样。他们把我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法官老爷,路上接连换了几次车,进了山以后又改骑毛驴,最后到了一个庄园,那儿的老爷有好几处暖房,他们让我在那儿安顿了下来,我学到了好多东西,老爷,如今回到这儿来以后都会有用处的,他们给的工钱不低,我甚至还攒了些钱呢。但是,我不愿意待在那边,那么远不说,永远也不能指望孔塞普西昂去跟我团聚,所以,一天夜里,事前并没有跟东家打招呼,倒不是我这个人不讲情义,而是怕他不放我走,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庄园直奔库埃纳瓦卡盆地而来。我害怕在路上被人发现,只好走小道,别看是头一遭到那边去,道嘛,却是认得的,有的路上见不到石子却长满了勿忘我草,那由蜡菊覆盖着的路段简直就像是冬季雨天里的金桥,还有那正在干枯的风铃草在树木之间形成的蓝色夹道,道路嘛,老爷,对于懂行的和认识花草的人来说,一株玫瑰就是一个指南针。我就这样跋山涉水,没日没夜地走了好多天,白天有麝香石竹的粉红花朵指路,夜里有迎着星星开放的老头掌花照亮。我翻过高山、走过草原、越过峡谷,心中始终想念着孔塞普西昂。碰到过坏人,我必须赶紧躲藏;也遇到过好人,到处都有,他们请我喝龙舌兰酒,法官老爷,还请我吃刚刚煮好的热豆沙,我们一边闷声不响地吃着,一边欣赏着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总之,吃的东西从来没有缺过,因为我很清楚教堂花冠什么时候成熟,也无须别人指点红红的可可豆何时可以入口。至于水嘛,也没有犯过难,我知道兰花的球根里面全是水,同样也记得怎样从花蕊里嘬出风车子专为行人游子酿造的花蜜。一路上,我还给几种头一回见到的花草起了名字。有一种多颜色的小花像云团似的长在山坡上,我就叫它“彩虹云”。有一种只长在大树四周、带有像是滴上去的红斑的白花,我就叫它“圣塞瓦斯蒂安的血”。还有一种兰花,叶子长长的,像刀削的一般,颜色很黑,带有紫纹,我就叫它“撒旦的舌头”。正是这种舌头,法官老爷,这种居心不良的舌头,把我害惨了,首先是在我还住在博尔达别墅的时候,接着又在我回到库埃纳瓦卡之后,他们对我讲了那件事情,我这就告诉您是什么事情,不过请让我先声明一点。我是个男人,法官老爷,我喜欢女人,也知道怎么骑到她们身上去,这么说可不是有意冒犯法庭。对女人嘛,我喜欢她们胸前的那两朵玫瑰,喜欢她们身上那再下面一点儿的部位,那是一朵隐秘的花,上面总是趴着一只张着翅膀的黑蝴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孔塞普西昂并不缺少那些我作为男人而喜欢的东西。塔斯科和库埃纳瓦卡的墙壁上爬满了一种开有橘红色花的青藤,人们管那花叫火焰,您知道吗,大人?我就像那青藤,心中充满火焰,法官老爷,攀附着她的躯体爬行,牙齿咬着她的嘴唇,双手揪着她的乳头,将那男人的精髓注入她的体内,指望着她的肚皮能够孕育出一个儿子。然而,如果孔塞普西昂有了孩子,人家告诉我说她有了,那孩子不是我的。如果说那天有人把她接进了博尔达,当时,有人告诉我,她的肚子已经圆鼓鼓地就快生产了,我不敢肯定,上帝也不允许我那么武断,不敢肯定那孩子就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的,不过,我敢发誓,对圣母发誓,只要算算我有多久不在家了,是的,我敢发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孩子不是我的。唉,孔塞普西昂啊,我无数次这么呼唤着,就好像她能听见似的,唉,孔塞普西昂啊,想想吧,从前,从前你可曾经是我那纯洁无瑕的孔塞普西昂的呀,你的罪孽就包含在你的名字里40 啊。他们告诉我孔塞普西昂不在博尔达别墅里,我不信,所以就直奔那儿去找她。我敲了门,出来了个我从未见过的人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我是塞达诺,我是塞达诺先生。因为,跟您说吧,法官老爷,虽然我不能像您大人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那样,不能随时随地都以“先生”自居,但有的时候也会被人称为“先生”的,比方我在大户人家当花匠头的时候,手下曾经有彭皮利奥、瓜达卢佩或潘塔莱昂当帮工,他们就叫我“塞达诺先生”。不过,听说,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也可能是人家不想把他们叫出来确定我的身份,于是我就开始喊叫孔塞普西昂、孔塞普西昂,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这时候,警察来了,法官老爷,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法官老爷:我是个好人。刚开始,当我跟您提出大嘴鸟啄饮花瓣里的水的时候,我就说过老家离这儿很远很远,不过,家乡也有一种像小拇指那么大的小鸟,羽毛是翠绿的,要是您把它放在天平一端的托盘里,另一端哪怕是只放两克重的什么东西也会将那小鸟挑得老高老高的,就是这么稀罕。我嘛,大人,答应您回老家去,永远不再到库埃纳瓦卡盆地来。我答应您带孔塞普西昂一起走,而且,要是她愿意,我甚至准备抚养她的孩子,我不敢保证,不论是对您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不敢保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不过,我肯定会照顾他的,会把我自己所会的东西教给他,永远不会让他饿肚皮。尽管随着时间,一切都很难说:孔塞普西昂也不是我的亲骨肉,您是知道的,最后我还是非常爱她的。不过,要想能这样,要想让我做这一切,要想让我答应下来,特别是,法官老爷,要想让我实现这一诺言,就需要把我的孔塞普西昂还给我。如果能把她还给我,啊,法官老爷,如果能说服她永远回到我身边来,我以最神圣者的名义保证,以她的名义保证把一切全都忘掉并且会像从前一样幸福满足,从前指的是她白天黑夜都是我的洁白无瑕的孔塞普西昂的时候:早晨,她是向日葵,挺拔而苗条,面对着天空;下午,她是凤凰木,夕阳把她的肌肤点染成了金黄的颜色;晚上,她是夜来香,迎着满天的星斗和当空的皓月开放。那时候,我常对她说: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我要用五月盛开的鲜花扎两个花环,一个献给圣母,一个放到你的床上;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我要用胜红蓟、香豌豆和三色堇的花儿织一条地毯放进你的房间;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当那蓝花楹洒下它那紫色的雨的时候,我要请你,裸露着身体,记住你对我的情和爱,并答应送给你一身用你的和我的晶莹汗珠连缀而成的衣服。

二 佛罗里达海牛

“那个女人可真是疯到家了……!佛罗里达海牛!拉波尼亚驯鹿! ”

“不对,妈妈,不对:彩标要唱得慢点儿……就是的嘛,所以,在把她带出修道院的时候给她穿上了拘束衣。”

“太可怕了,真丢人!佛罗里达海牛! 穿上了拘束衣……!还喝池塘里的脏水!”

“在你那儿,路易。”

路易-拿破仑拿起了一小块银饼放到了那长有小孩手状鳍的海牛上面。

“拉波尼亚驯鹿! 那你们可怎么受得了呢?”

欧仁妮将一小块钻石放到了拉波尼亚驯鹿上面,然后叹了口气:

“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妈妈?她根本就不可理喻,自从她一抵达圣纳泽尔港,我们就告诉她说路易病了,而且刚从维希回来……”

“温泉浴,陛下,对您管用了吗?几内亚猩猩! 喔,可真够难看的!”

路易-拿破仑拿起一块闪色蛋白石说道:

“毫无用处,伯爵夫人太太,对我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接着,他把蛋白石放到了几内亚猩猩上。

“啊,对了,妈妈,你还不知道路易病得有多重呢。吉荣大夫说他前列腺肿大,就在卡洛塔来的前一天还给他用过蚂蟥呢,你就想想看吧,妈妈。”

“呜咿,太可怕了,旁遮普眼镜蛇! ……这一切,全都对卡洛塔说过吗?”

“当然没说,妈妈。不过,我们倒是执意劝她不要来。”

“她不听我们的。我们建议她先去比利时,可是您瞧,伯爵夫人大人,她却登上火车直奔巴黎……”

“可真没教养。秘鲁原驼! ”

“嗨,我是够能忍耐的了,妈妈,真够能忍耐的了。

“你本来就是个天使嘛,孩子。秘鲁原驼! 嗨,要是你姐姐帕卡还活着该有多好。”

路易-拿破仑喜欢各类沙龙游戏。有时候他和小皇太子玩Giocco dell’Oca41 ,费利佩二世曾经使这种游戏风靡西班牙。他也常和欧仁妮玩中国跳棋或十六子棋。

“伯爵夫人大人,您能想象得出那个女人在这儿……”

“不是在这儿,路易,是在圣克卢……”

“还不是一个样嘛。我是说:您能想象得出那个疯子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对我们大喊大叫吗……?”

“太可怕了!马来西亚水牛! ”

“能想象得出她竟然说是来商讨一件既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问题的吗?”

“噢,这是个什么东西!尼罗河鳄鱼! ”

欧仁妮在鳄鱼上面放了一粒墨玉珠子,然后说道:

“她还指责我们没有在杜伊勒里宫接待她,抱怨没人通知圣纳泽尔市长她将抵达、抱怨市长竟然打出了秘鲁国旗……”

“真荒唐,加拿大野牛! 怎么会是秘鲁国旗呢?”

“全都乱了套,妈妈:到了巴黎以后,她在一个站下了车,而我们的代表却还在另外一个站等着她呢。”

“真是倒霉啊……可怜的女人!”

有时候是三个人——他、欧仁妮和路卢——一起玩Le Jeu des Bons Enfants42 、迷园或者神奇中国之游的游戏,而且,只要可能,他们就弄点儿小把戏让路卢成为赢家:那孩子每次赢了之后都是异常高兴。关于十六子棋,路易-拿破仑对妻子和儿子讲道:印度斯坦最伟大的君主阿克巴·查拉乌德丁43 皇帝对之特别着迷,甚至让人把一个院子的地面铺砌成棋盘,从后宫挑出十六个嫔妃——四个穿黄、四个穿绿、四个穿红、四个穿蓝——当棋子,而他和大臣及侍从们就从阳台上指挥棋子走动。路卢不敢相信。

“可怜的女人,没那事儿,妈妈:她骂我们是杀人凶手,你知道吗?竟说我们要把她毒死!”

“噢,对,就用那只盛橘子水的杯子,对吧?骆驼! ”

“对,用盛橘子水的杯子……”

“土耳其斯坦骆驼! 在西班牙就听说了,可是我不敢相信……在您那儿,陛下……”

“嗨,这个路易,总是心不在焉:土耳其斯坦骆驼在你那儿……告诉我,路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没有……我在想……”

“可以理解,陛下,这很自然:有那么多事情等着要办,怎么能不走神呢?”

路易拣了一颗螺钿绿珠放到了土耳其斯坦骆驼上。

“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大人,您是否知道普鲁士人已经动员了百万兵员……”

“嗬,太可怕了!孟加拉虎! ”

“正如我对卡洛塔说的;我不想跟美国打仗。那位美国大使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

他玩过一次,仅一次而已,约翰·沃利斯44 发明的“世界历史及大事记,游戏。路卢觉得好玩极了,可是他不喜欢,因为那是从英国的角度编的历史:从亚当和夏娃开始,这没问题,但是却以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结束,让他们俩戴着桂冠在天使的簇拥下居于棋盘的正中央。

“我敢肯定,孩子,她是装的。伯南布哥大嘴鸟! ”

“装的,妈妈?”

“装的。”

“那么,她在把手指伸进教皇陛下的巧克力杯子里去的时候也是在装疯喽?”

“那也太滑稽了……猴子! ”

“那么,她在修道院里把胳膊擩进滚开的汤锅呢……?”

“真吓人……危地马拉蜘蛛猴! ”

“还有她在梵蒂冈图书馆里呼呼大睡?”

“那是亵渎!”

“不是装的,妈妈:卡洛塔真疯了。”

“噢,对,对:疯到家了。”

不行,他要让人设计一种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当然,这是世界公认的嘛——以花团锦簇中的路易-拿破仑、欧仁妮和小皇太子的结束的游戏。游戏中应该包括法国历史特别是他执政期间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雾月十八日,奥斯特利茨……

“达连浣熊! ”

瓦格拉姆,马伦戈45 。

“食蚁兽! ”

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

“落基山食蚁兽! ”

塞瓦斯托波尔,普埃布拉和瓦哈卡之战,卡比利亚。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主意,拿破仑一世也会欣然赞同的,别的就不说了,为了培养罗马王,他本人不是就曾经让人专门制作了一套印有拿破仑法典的餐具嘛。

“你们为什么没让她住杜伊勒里宫呢?”

“嗨,妈妈,因为我们当时在圣克卢……当然了,她还随身带来了两个墨西哥宫女,一个是德尔·巴里奥太太,另外一个不记得叫什么啦。跟你说她们很特别,这还不够:那是两个皮肤很黑的小矬子。普罗斯佩·梅里美说她们……路易,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她们像猕猴……”

“啊,对:穿起撑裙的猕猴……不过,我跟你说吧,妈妈:完全是按照君主的礼仪接待卡洛塔的……她到圣克卢的时候,早有路卢脖子上挂着墨西哥之鹰勋章在恭候了……”

“噢,是吗,我真想能够见到他当时是个什么样子!尼日尔河马! 喔,可真肥实!”

“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儿同情之心:那天路易犯了膀胱炎,几乎连路都走不了……”

“犯了什么……?”

“是膀胱炎……”

“排尿困难,伯爵夫人太太,疼得很……我看自己是得了肾结石……”

“嗨,可怜的皇帝,你们还告诉我他有什么病来着?”

“前列腺炎,妈妈……”

“这还不算,还有痛风,让我时刻不得安宁,伯爵夫人大人。”

“是啊,听说痛风是最折磨人的了!”

“她还说我是欧洲的墨菲斯托菲里斯46 !”

“谁,卡洛塔?”

“不是她,还能有谁呢,妈妈。她还说路易是欧洲灾殃的元凶呢!”

“噢,我真不能相信!”

“她说朝廷就是地狱!”

“噢,哪会呢,陛下!”

“真的,伯爵夫人大人!”

“她还对我们大讲《启示录》。”

“是四骑士,妈妈,还有大红龙47 。”

“嗬,真可怕!”

“突然之间,伯爵夫人大人,她又转而大谈阿尔及利亚。”

“阿尔及利亚和墨西哥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是,不然,她想告诉我们,是她的外祖父路易-菲利普为法国征服了阿尔及利亚……”

“却把镇压卡比利亚的责任全都加到了路易的头上!”

“还说她舅舅奥马尔是伟大的战争英雄!”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伯爵夫人大人,还有什么拉摩里西尔48 、卡芬雅克、麦克马洪……尤其是比若和圣阿尔诺49 ……”

“甚至巴赞,路易……”

“当然。阿卜杜勒卡迪尔是向巴赞而不是向奥马尔投降的。后来又举行了一次投降仪式,那是为了让奥马尔享此殊荣……”

“你唱累了吧,妈妈?”

“没有没有没有,一点儿都不累:开普敦长颈鹿……豹猫! ”

“慢点儿,妈妈……”

“对,对,就是:我有点儿紧张了……开普敦长颈鹿! ……”

开普敦长颈鹿,乌干达犀牛,日本巨蟹:路卢很喜欢欧仁妮想出来的这种知识性的彩卡游戏,所以他们也就让人赶在法国历史棋之前制作了出来。没用几天的工夫,小太子就能辨认出所有的动物了,并且还弄得他的老师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他对有关这些动物的一切追问个没完:它们都生活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吃什么,是咬人还是蜇人,下不下蛋,是啾唧啼鸣还是嘶吼咆哮,羽毛什么颜色、爪子有多长,皮和嘴又都是什么样子,角有多大、牙有多尖。

“巴拉圭豹猫! ”

“当时我哪里有心思去管墨西哥啊?您说不是吗,伯爵夫人大人?”

“特别是,妈妈,那些日子刚好在风传普鲁士已经跟符腾堡、巴登和巴伐利亚签下了针对法国的秘密条约……”

“普鲁士想打仗,伯爵夫人太太……正在找碴儿呢。”

“并且会找到的,妈妈。”

“天哪,可别,行行好吧。”

“我担心俾斯麦执意……”

“噢,那家伙才是个真正的魔鬼呢!”

“正是,伯爵夫人太太:用克虏伯炮武装起来的魔鬼。”

“嗨,可怜的家伙!”

“谁可怜,俾斯麦?”

“不,不,不: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有那么个老婆,真可怜!”

“对,就算可怜吧,可是事实上他变得浑不讲理,而且很不知足……”

“尤卡坦绚丽鸟! ”

“是你的,欧仁妮……”

“噢,我多想能有一把绚丽鸟羽毛的扇子啊!”欧仁妮说着把一块碧玺放到了尤卡坦绚丽鸟的尾巴上。

“我真后悔,现如今我非常后悔让普鲁士军官以观察员的身份参与墨西哥的事情……”皇帝说道。

“啊,可不,”欧仁妮附和说,“那是个错误!”

“请您告诉我:卡洛塔是当着富尔德50 先生和兰顿元帅的面说那些话的?”

“何止如此呀,妈妈,她还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了路易写给当时还在望海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信……”

“不对,不对,不对,欧仁妮,那是咱们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就按你说的,路易,几乎没有什么分别。我说的那封信,妈妈,是路易问马克西米利亚诺,如果法国皇帝失信了,他打算怎么办……”

“可是陛下从不失信……”

“当然了,妈妈,是时势所迫……”

“鸭……鸭嘴兽 ,喔,好古怪的名字!塔斯马尼亚鸭嘴兽! ”

“她还打算给我们念其他许多信呢。她带来了整整一箱子信件,有路易和我的,有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的,有伊达尔戈的,有弗兰茨·约瑟夫的……什么人的都有!最可怕的是,她指责我们没有信守诺言!”

“什么诺言!”

“就是,路易,”欧仁妮说着拣了一块月牙形红色金属饼放到了塔斯马尼亚鸭嘴兽上。

“就是什么?”

“就是她当着兰顿的面……”

“不对,我说,不对,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圣克卢的时候。”

“这么说,陛下,你们见了她好几次啰?”

“啊,对,妈妈,好几次,未受邀请,也不通知,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我们的房间,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满脸通红,又哭又闹,真可怕,妈妈,可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荒唐!荒唐!”

由于欧仁妮有收集小盒盒的癖好,用那些小盒盒装着些宝石、准宝石及其他一些小东西,“珍禽奇兽知识彩卡”极为成功。在欧仁妮的收藏中有一个是原属约瑟芬的小螺钿鼻烟盒,她往里装些碎珊瑚:拿破仑大帝的第一位妻子特别喜欢珊瑚。另外一个盖上镶有勒达和天鹅51 宝石雕像的德国造小盒子被欧仁妮用来盛象牙珠和碧玺。彩卡的成功竟然使得他们经常在小太子不在的情况下也会玩起来,那天下午就是:路卢去上骑马课了,欧仁妮的母亲蒙蒂霍伯爵夫人来巴黎作客,于是就担当起了唱彩标的角色。

“苏门答腊獏! ……她怎么敢不经通报就去见你们呢?”

欧仁妮从一只带有曼特农夫人52 珐琅像的小金盒里拈出一块尖晶石放到了苏门答腊獏上。

“甚至对教皇都是那么干的呀,妈妈!”

“怎么,对教皇也是?”

“当然,就在她把手擩进巧克力杯里的那天,她闯进梵蒂冈,妈妈,对瑞士卫兵大吼大叫,闹得天翻地覆,当然,教皇无奈,只好接见她喽。”

“嗨,好可怜的教皇!婆罗洲猩猩! ”伯爵夫人大人唱道。路易-拿破仑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路易?”

“没什么,没什么:我突然想到一只猩猩打扮成教皇的样子……

“噢,皇帝总是那么好发奇想……你们就没对她讲已经无法再帮助她了吗?”

“嗨,妈妈,嘴都磨破了!先是我到格朗德饭店去看她……对了,她到了罗马以后,竟然在罗马饭店的君主套间里养了几只鸡,你知道吗?”

“怎么?活鸡?”

“对,活鸡,因为,除了自己在街上买来的烤栗子之外,她只吃亲眼看着生下来的鸡蛋……”

“噢哟,我真不敢相信!多石的阿拉比亚狮! ……”

“嗨,我真喜欢那些名字,”路易-拿破仑又一次说道,“多石的阿拉比亚,肥沃的阿拉比亚……”接着打开了一只法贝热制作的金丝复活节蛋,从里面为多石的阿拉比亚狮挑出了一颗紫晶。

欧仁妮收集的小盒盒里面装有各色各样的宝石,就像俄国皇族首饰上的那著名肉桂红钻石啦、缅甸红宝石啦、金绿宝石啦、闪色黄玉啦,应有尽有,还有一个vinagrette,也就是女人们携带浸有香水以便在路过某些街区时捂鼻子用的海绵的小盒子,里面盛的竟是钻石渣渣,人家告诉她说,那些渣渣是在印度兵变53 中被弄碎的戈尔孔达54 国王那颗人称“海得拉巴之王”的大钻石留下来的。

“刚刚在说,我到格朗德饭店去看她,德律安·德·吕、富尔德和兰顿也去看过她……他们给她带去了数字,向她公开了预算。在圣克卢的时候,我们还一起讨论过法国和墨西哥帝国的财政问题,可是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再说,在橘子水杯风波之前,她的神志好像挺正常的,讲起墨西哥的资源来,让富尔德那个傻瓜听得目瞪口呆……可是,你接着唱彩标啊,妈妈……”

“对,对,我真是不能相信……马来西亚白鹦鹉! ”

“而可怜的路易又病得那么重……”

“啊,对,伯爵夫人太太……欧仁妮,白鹦鹉在你那儿……您是没能见到那种场面啊:她接二连三地打断我的话,跟我讲法国有多么伟大、讲一个如此强大的国家怎么可能将他们弃之于不顾。她指责我们贪婪,告诉我们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准备不理睬墨西哥自由党人,她说,打算让他的政府倒向法国。我告诉她,在大臣会议召开之前,我是什么决定也做不了的,等到大臣会议开过之后,根据会议的决定,我干脆利落地告诉卡洛塔:法国已经不再可能向墨西哥派出一兵一卒、给墨西哥分文援助了……”

“当然,那是当然,陛下……”

“她让我十分恼火,所以还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说墨西哥的财政一塌糊涂……您可以想象得到,伯爵夫人大人……福尔德向她开列了一大堆数字,我只给您举几个,当然是毛数:以海关收入而言,墨西哥湾诸港每年是四千三百万法郎,太平洋沿岸诸港为一千五百万,总共四千八百万。但是必须从中扣除好多好多项目的开支,诸如市政管理费、铁路补贴、英国和西班牙债务利息,等等,最后只能剩下三千四百万……而一支两万人的军队在墨西哥的开销是六千四,也就是说,每年我们在这方面的赤字就是将近三千万法郎……此外,说关税收入为多少多少也只是相对的,因为马塔莫罗斯和塔瓦斯科已经落入华雷斯分子之手……卡洛塔竟然还敢提醒我别忘了曾经说过在法军撤离之后让外国军团在墨西哥再留八年。本来兰赖也许有能力把那团乱麻多少理出点儿头绪来……可是,您是知道的,可怜的家伙死在墨西哥了……”

“啊,对,可怜的兰赖先生……”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妈妈?她说兰赖是被人毒死的!还有帕默斯顿也是!还有她父亲利奥波德和艾伯特亲王!”

“噢,那是不可能的……嗨,真让人难以想象……马尔维纳斯群岛企鹅! ”

路易-拿破仑入神地望着马尔维纳斯企鹅。为那企鹅,拣出了一粒黑珍珠。

“难以想象,是啊,妈妈,可又是事实。你知道吗?我常做噩梦:梦见卡洛塔。有一回我梦见她穿着那身黑衣服、披着那条不停地用手揉搓和用牙咬着的黑披肩,面无血色,头上那顶白色宽檐帽子就像一只大鸟、一只海鸥什么的,说不清……真可怕。我梦见恰恰是她想毒死我们……事实上也差不多,你说呢,妈妈?正是她把一切全都给搅和了,正是她把一切全都给弄糟了。是她和她的野心……”

路易-拿破仑眼睛继续盯着马尔维纳斯企鹅。欧仁妮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蒙蒂霍伯爵夫人大人继续唱着彩标,只是声音很低。

“玻利维亚小羊驼……”

“俾路支猎豹……”

“格陵兰鲸鱼……”

“最让我痛心的是,妈妈,路卢却非常开心……当他把墨西哥之鹰勋章套到脖子上的时候激动极了,你没有看见就是啦,他一望见卡洛塔来了,就一阵风似的冲下圣克卢的台阶迎了上去,他吻了她的手,还把胳膊伸了过去……她不配……巴黎街头的人群冲她欢呼……可是她是聋子、是瞎子。她疯了,妈妈,疯了:就是这话!”

“如果你们愿意……如果陛下愿意,咱们可以到花园里去走一走,忘掉……”

“有一些事情,伯爵夫人大人,尽管令人不快,但是却不应该忘掉……”

“再说,妈妈,我对你说过了,我可怜的路易走路不方便,因为那石头……”

“咱们可以不走石头路嘛……”

“嗨,妈妈,妈妈,是路易说的他的膀胱里的石头……”

“是肾脏……”

“啊,对不起!不过,陛下真的有结石?”

“事实上嘛,妈妈,大夫们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

“嗨,没人相信,不过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肯定自己有结石,那结石足足可以装满这么一小盒,”路易-拿破仑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中国造的镶玉黑漆盒。接着又补充道:“等什么时候取出来,咱们就可以用那些结石来玩彩卡啦……”

“噢,路易,天哪,你太……太……真不知怎么说好:太没有分寸啦……咱们还是接着玩……”

“………羊驼 ,啊,欧仁妮,你爸爸喜欢羊驼毛衣服……阿雷基帕羊驼 !……告诉我,欧仁妮,橘子水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始终就没搞清楚。”

“嗨,妈妈,那天非常热,卡雷特夫人出于好意给我们端来了几杯冰镇橘子水,卡洛塔见了以后说不喝,她不喝那橘子水,因为里面下了毒,你想想看吧……”

“真荒唐!……乌干达犀牛! ”

“后来就这样一直闹了下去:认定所有的人都想毒死她……甚至包括她自己的陪同人员德尔·巴里奥太太、博胡斯拉维克大夫、奥里萨巴谷伯爵……我还听说她甚至拒绝领圣体,说什么圣饼里有毒……”

“唉,她要遭天罚的!不幸的卡洛塔:你该原谅她,孩子,她的神志出了问题!”

“我?原谅她,妈妈?没门儿,她讲的那些事情太可怕了……甚至还说到了你呢!我怎么会原谅她呢?”

“说到了我?说到了我?我不能相信!奥里诺科河锯鱼! ”

“对,妈妈,说到了你!”

“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啊,妈妈,我干吗要跟你提起这事儿呢……不行,不能告诉你,那可是极大的污蔑啊……”

“讲,讲,讲给我听!”

“不行,妈妈,我不能讲,不能当着路易的面……”

“她本来就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嘛……”

“唉,妈妈,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你知道她竟敢说什么吗?”

“什么?什么?”

“说你跟伊达尔戈有过私情,你想得到吗!”

“我?跟伊达尔戈?跟那个不着调的家伙?跟那个没用的东西?绝对没有的事儿,绝对没有!欧仁妮,你还记得他四腿着地让咱们当马骑吗?他只适合干那个!我的天哪,饶舌鬼们可真是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啊!加拉帕戈斯群岛乌龟! ”

“记得,我记得,妈妈。帕卡也骑过……”

“唉,帕卡呀,帕卡,你怎么就先走了呢……撒哈拉鸵鸟! ……在你那儿,孩子……”

欧仁妮从一个小银丝盒里取出一块东方蓝宝石放到了撒哈拉鸵鸟上。

“还有她说我母亲的那些话呢?还有她说我母亲奥尔唐丝王后——愿她安息——的那些话呢?”

“太可怕啦!她居然敢说令堂陛下的坏话?”

“说了,说了,伯爵夫人大人。你讲给她听,欧仁妮。”

“噢,不行,我不好意思……”

“讲吧,讲给你母亲听嘛,欧仁妮……”

“是那么回事儿,妈妈……噢,我说不出口。”

“说吧,说得出口的,欧仁妮。”

“是这样……噢,真难以启齿,天哪:她说路易是野种……”

“噢噢噢……!”

“她说波拿巴家族的人全都是些暴发户,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上流有波旁和奥尔良两个家族的血的公主怎么会在一个波拿巴面前低头取辱……”

“噢噢噢!”

“接着又说她父亲利奥波德……她说得太下流了,我重复不出来……”

“她说什么了?说什么了?有时候把话讲出来,发泄一下,会感到轻松的,孩子……我这个人嘴巴最紧啦,皇帝陛下是非常清楚的……”

“接着唱彩标,妈妈……”

“随你的便吧……喜马拉雅山熊猫! 噢,多好玩的小家伙!”

“她说,她父亲利奥波德跟我母亲奥尔唐丝王后有私情……”

“噢,怎么可能!”

“是这么说的,妈妈,那个疯子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利奥波德以马利亚·费奥多罗夫娜的龙骑兵中尉的身份跟随俄国军队进入巴黎城的时候曾被奥尔唐丝王后勾引……”

“没有的事儿!”

“从而暗示说利奥波德很可能是我的父亲,您瞧他说的吧。可是,利奥波德跟着俄国人到巴黎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此前他也到过巴黎,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当时他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求我伯父拿破仑扩大科堡公爵领地……”

“真可怕!后来他又去投靠皇帝的敌人!”

“接着玩,妈妈,接着玩,求你啦……”

“好,好:……猴, 什么猴 ?”

“马达加斯加指猴 ,妈妈……”

“跟普通猴子差不多……是吗?”

“在你那儿,路易……当然,有那么一阵子我真的晕了过去,妈妈……”

“噢,当然,当然,这还算是好的了呢,我可怜的闺女……波斯羚羊 !……如果来世得托生个动物的话,我希望能够就是它:羚羊,多漂亮、多机灵……你呢,欧仁妮?”

“我?压根儿没想过那种事儿……”

“可是,我嘛,伯爵夫人大人,”路易-拿破仑说道,“我倒是宁愿托生为一只海豹……不过是动物园里的海豹……”

“嘿,陛下可真有意思!”

“啊,天哪,路易:你这话可不是认真的吧……”

“非常认真:我还没有发现有别的什么动物会比动物园里的海豹更幸福。一天到晚游泳和吃东西,再就是欢叫……”

“不论什么时候,陛下都不失幽默感……彩卡里有没有海豹?”

“有,在我这儿,伯爵夫人大人:新苏格兰海豹。”

“是嘛,但愿很快就能轮到……阿比西尼亚斑马! ”

“斑马也在我这儿,”路易-拿破仑说着拣了一块泪珠状的银坨放到了阿比西尼亚斑马上。

“陛下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个女人精神失常的?”

“这个嘛,有人说,妈妈,在墨西哥的时候,人家让她吃了曼陀罗……”

“吃了什么……?”

“曼陀罗,一种让人精神失常的草……”

“噢,真不像话,什么人那么坏!”

“还有人说,妈妈,卡洛塔之所以会疯是因为要生孩子了……”

“可是没人会为这种事情发疯的呀……”

“一个野种,妈妈……”

“怎么可能!野种?谁的?”

“有人说是一个墨西哥人,长得极帅,就是费利西亚诺·罗德里盖斯上校;有人说是比利时志愿军团司令范德施密森上校……”

“真的?怎么可能呢?不过,这也不至于让人发疯……她可以说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孩子嘛……”

“不行,妈妈,她不能……”

“又怎么了?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能行房?还是不能生育?该不是像路易十六那样需要做手术吧?”

“没人知道,妈妈,事实是卡洛塔和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同房,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样一来你就能明白卡洛塔该有多么害怕一个私生子可能造成的丑闻了吧?难道这不是科堡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的耻辱吗?明白了吧?”

“啊,这么说他们不同床啰?……这是为什么?两个人不是感情很好吗?”

“这个嘛,有人这么说,说他们相亲相爱,只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行……”

“也有人说,伯爵夫人大人,问题在于马克西米利亚诺早年在巴西得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

“噢,真恶心……!伊塔帕里卡森蚺! ……啊,真巧啦,对吧?”

“森蚺在我这儿,我还差三张就赢啦,路易,你还差五张……”欧仁妮非常高兴,边说边从一个玳瑁小盒里拿出一粒百慕大粉珠放到了庞然大物伊塔帕里卡森蚺上。然后又接着话茬儿说道:

“也还有人说,卡洛塔由于受的是纯而又纯的天主教教育,对肉体关系反感……”

“要是这样,就不可能有情夫了:前后矛盾嘛。”

“就是,妈妈,最后,另外有人说事实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有洁癖……你是知道的,他每天都在查普特佩克湖里洗澡……”

“每天?太过分啦!肯定是皮肤有病……”

“所以又有人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嫌弃卡洛塔,因为她很脏……”

“嗯,肯定是的:肮脏的躯体自然会促成肮脏的头脑……点斑 ……不对:斑点天竺鼠 ……拉特斯 ……噢,我真念不清楚!”

“特拉斯卡拉斑点天竺鼠 ,妈妈……”

“墨西哥的动物,就给一块墨西哥的石头吧,”路易-拿破仑说着在特拉斯卡拉斑点天竺鼠上放了一块普埃布拉产的缟玛瑙。“我只差四张啰。”

‘你怎么就能说得出那么拗口的名字呢,孩子?”

“我们都玩过好多回啦……路卢全都背得出来……”

“啊,明天我就请人给我朗读……你说,她到圣克卢的时候,看得出来有身孕吗?”

“看不出,妈妈,看不出:可是,你知道,他们把她在望海先关了好几个月,谁都不许见……”

“啊,那就肯定是有孩子了……好一个假正经的娼妇,请原谅我的粗话,正是她说我和皇帝令堂与人私通的呀!天哪,这叫什么世道啊!”

“你该能理解,妈妈,不论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失去控制的:当时我也回敬了她好几句!”

“噢,真的?噢,真的?你回敬了她什么?回敬了什么?新苏格兰海豹! 啊,祝贺您,陛下!……您也只差三张了……!”

“噢,咱们拉平了,妈妈,我刚才说:为她说波拿巴家族的人都是暴发户而我们又都出身于酒商……”

“可是,我父亲是苏格兰贵族,没人不知道!……”

“那当然,妈妈……于是我反问她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说奥尔良家族的人也都是暴发户、他父亲利奥波德年轻的时候到处乞讨王位、只不过是欧洲的皮条客和老吝啬鬼罢了……”

“真可怕,全是你说的?爪哇黑豹! ”

“喂,在你那儿,路易,你要赢了!”

路易-拿破仑又找出了一个银饼,又大又圆,粉红色,上面还有金粉的斑点,随手放到了爪哇黑豹上。

“何止是那些,妈妈,我还说她父亲到巴黎来嫖妓,为了显得年轻点儿,竟然描眉毛、搽胭脂……其实不是年轻点儿,而是别那么老……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而她继续造谣,说路易对我不忠……”

“那怎么会呢,天哪!新几内亚袋鼠! ……”

“是你的,欧仁妮!”

‘我还差两张,路易,只差两张啦!”

“没说你什么吧……”

“她没敢……不过到头来还是对我进行了攻击,妈妈……她说,我讲究穿戴是因为从未在脱光衣服上得到乐趣……”

“哎哟哟,我简直要晕过去啦……”

“请珍重,伯爵夫人大人,别激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

“对,对,陛下,对……我已经好多了,已经好多了……”

“她还说了别的呢,妈妈,你猜她说了什么?……”

“怎么,还有?安第斯山神鹰! 您的,陛下!”

“噢,噢,又拉平了……嗬,还真紧张!对,她还对我们说,你想不到,她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才是真正的拿破仑三世,因为他是罗马王的儿子,所以路易才那么急着要摆脱他。不过,她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总有一天要回来把法兰西皇朝归入墨西哥帝国……”

“喔,喔,真可笑:那个女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啦……再说,在臭骂了波拿巴家族以后,怎么又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有波拿巴血统?简直是乱了套……”

“就是嘛,伯爵夫人大人,就是……”

“等等,妈妈,让我把这彩卡吹一吹,这样就会有好运的……”

“尽管我不怀疑索菲娅欺骗过自己的丈夫,因为那是个蠢货,就像现如今伊莎贝尔欺骗弗兰茨·约瑟夫一样……维也纳腐败透顶……”

“是的,妈妈,不过,求求你啦,咱们可不能对这类流言过分认真……”

“我想不会……巴塔哥尼亚鶆䴈 !……在您那儿,陛下!”

“啊,路易,你要赢了……接着唱,接着唱,妈妈……”

“恰帕斯犰狳 ……真是个……”

“在我这儿!在我这儿:又拉平啦,好紧张啊!……等等,妈妈,慢慢地翻,慢慢地……”

“白熊 ……”

“阿拉斯加白熊。 阿拉斯加!阿拉斯加!我赢啰,我赢啰。”欧仁妮边喊着边站起来伸出胳膊搂住了皇帝的脖子。“喔,我可怜的路易……总是我赢。来吧,来吧,给你一个吻作为奖赏!”

欧仁妮使劲地亲了一下路易-拿破仑的面颊,发出了好大的响声。随后,她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一个穆拉诺小玻璃匣,从里面拣出来一块祖母绿。

“我把自己最心爱的宝石给阿拉斯加白熊,”她说道,“并且建议改换话题,忘掉卡洛塔,路易,你怎么不给妈妈讲讲万国博览会呢?”欧仁妮边说边开始收拾那些宝石、银坨、翠玉和珍珠,每一块、每一样全都回归到自己那固定的小盒盒里。

“啊,对,对,给我讲讲吧,陛下!”

祖母绿回到了穆拉诺小玻璃匣。白色玛瑙放在这儿。

“啊,提起国际博览会,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伯爵夫人大人,”皇帝捻着胡须说,“我可以告诉您的是,从来都不曾有人,包括英国人在内,举办过这么重要的博览会……”

中国官服纽扣归到那儿,迪·巴里伯爵夫人的钻石放在这儿。

“……人们将对法国工业、科学和艺术奇迹惊叹不已……”

红榴石装在银盒里,琉璃石放在彩釉小糖果盒里。

“还有法国殖民地呢,路易……”

基沙普尔绿松石归在那儿。

“这个嘛,对,我们从殖民地取得原料,伯爵夫人大人。有一百万加仑的甘蔗酒就要从马提尼克运到了……”

“喔咿,可以大醉一场啦!”

“我们从交趾支那运来大米,从马达加斯加得到靛蓝,从新喀里多尼亚获取檀香木,从塞内加尔补充白糖,如此等等……”

“还有埃及的帕夏华舆……”

“不过,让世人瞩目的恐怕还是我让人制作的那两个模型,伯爵夫人大人,你说不是吗,欧仁妮?一个是塞尼斯山隧道55 ,一个是苏伊士运河。”

“噢哟,真是奇观!”

暹罗王送给咱们的蓝宝石该归在这儿。

三 Un pericolo di vita56

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前往天堂寻求清静的途中并不知道:

他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答应给他派去的那支由四千人组成的志愿兵部队永远也到不了墨西哥了,因为,只要那支部队一组成,美国国务卿西沃德就会指示其驻维也纳公使莫特利先生,让他在第一艘载有志愿兵的船一启航的时候就提出其前往墨西哥的许可问题并宣布从那一刻起美国就将认为同奥地利进入交战状态。马克西米利亚诺派驻维也纳的代表巴兰迪亚兰即使提出抗议也将毫无用处:奥地利肯定要退缩,因为它不愿意同美国打仗。普鲁士的威胁已经够它承受的了:俾斯麦一直希望通过武力来解决究竟应该由谁在德意志起支配作用的问题,所以仅在几个月之后就一手挑起了奥普共管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争端,而经过萨多瓦战役——也叫克尼格雷茨战役57 ——之后,在未来的好多年里,天平一直偏向普鲁士人一侧。又过了两个多星期,同时也在跟意大利打仗的奥地利在威尼斯湾的利萨岛附近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在那次以首次装甲舰交锋的战例载入史册的海战中,旗舰Re d’Italia58 被奥地利的指挥舰Erzherzog Ferdinand Max59 击沉,墨西哥皇帝将会欣喜地想起几年前他麾下那些“可爱的达尔马提亚和伊斯特拉海员们”,并且会说只为没能亲自指挥那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轻巡洋舰去接受血的洗礼而深感遗憾。然而,没等到那个66年过完(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也是不知道的),奥地利就将永远地失去威尼斯。

马克西米利亚诺也不知道:普鲁士人打败奥地利——也许主要应该归功于冯·毛奇将军的智慧而不是新式撞针枪的威力——以后,法国国防大臣兰顿竟然会惊呼:“在萨多瓦被打败的是我们!”不管路易-拿破仑喜欢还是不喜欢那一说法,事实上,一方面梯也尔的党以及整个反对派在法国议会里的势力将会一天比一天强大,另一方面普鲁士的所作所为恐怕不只是狂傲而已:当拿破仑的驻柏林大使贝内德蒂向俾斯麦提出法国要求得到萨尔布吕肯、萨尔路易、巴伐利亚的巴拉丁领地和美因茨作为对其默许普鲁士扩张的报答时,俾斯麦根本就不屑于给予答复。这类侮慢行为和普鲁士向俄国人靠拢欲与结盟的倾向终将使路易-拿破仑确信必须把自己的军队从墨西哥撤回来。这位皇帝甚至也想过把派驻罗马的法国部队也一同撤回,从而置庇护九世对新生的意大利可能会乘机吞并圣城——此事后来果然发生——的担心于不顾。

马克斯知道但却尽一切可能想要忘掉的是:内战每年耗费墨西哥帝国六千万法郎,而没有法国的援助就没有办法弄到那么多钱(在他死前不久,路易-拿破仑的财政大臣富尔德断然命令兰赖停止资助墨西哥军队)。

受命在巴黎谋划出一个新的秘密条约以取代望海条约的米拉蒙已经失败。费舍尔神父为取得和解而在梵蒂冈进行的地下斡旋和墨西哥的三名正式代表在梵蒂冈开展的大体上公开的活动也都失败。庇护九世感叹道:“啊,墨西哥的三驾马车:一个是孩子,一个是蠢货,另外一个是阴谋家!”

似乎这还不够:阿利西亚·伊图尔维德在美国大呼小叫想把小阿古斯廷要回去,只要继续闹下去,她是会如愿以偿的。

还有,如果说除了兰赖以外还有一个马克西米利亚诺可以相信的人的话,那人就是他的挚友、为人仗义的海军部副大臣莱昂斯·德特鲁瓦亚先生,而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既然忠实于皇帝就不可能又忠实于马克西米利亚诺而不背叛法国利益,所以巴赞元帅就请求路易-拿破仑让德特鲁瓦亚重返法国海军的现役岗位。

他当时还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的是:路易-拿破仑在法国议会换届会议开场白中正式宣布从墨西哥撤回法军以后,又亲自排除了改变这一决定的任何可能性。

德特鲁瓦亚将劝说马克西米利亚诺禅位。

他的朋友赫茨菲尔德也会提出同样的忠告。

马克西米利亚诺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就此罢手的念头。

然而,马克斯不知道的是:他那心爱的carissima60 卡拉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那一想法,卡洛塔·阿梅利亚会坐下来,用一个上午,也许是一个上午加上一个下午,也许是整整一个白天连同其夜晚,亲笔给她的皇帝丈夫写一份长长的、引经据典的《备忘录》,告诉他,禅位等于自谴、等于给自己开了一份无能的证明书。卡洛塔以法国的查理十世和她的哥哥路易-菲利普为例,他们烟海沉沦,她对马克斯说,只是因为把君主之位禅让给了别人。卡洛塔在《备忘录》中还援引了路易大帝61 的一句话:“即使是失败了,君主也不应该束手就擒。”她补充道:既然在敌人面前不能擅离职守,那么,又怎么可以舍弃皇位呢?她断言:墨西哥只要有一个皇帝,就会有一个帝国存在,哪怕是那个帝国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盘呢……

卡洛塔还做了一件事情:她决定到欧洲去,先找路易-拿破仑,然后去找庇护九世。墨西哥皇后、萨克森和波旁两个贵族世家的后裔肯定会知道如何向法国皇帝和教皇讲明情况并让他们相信拯救她丈夫那摇摇欲坠的帝国不仅符合墨西哥的利益而且符合法国和天主教会的利益。

外交大臣卡斯蒂约、邦贝勒斯伯爵、贝拉斯凯斯·德·莱昂先生、巴耶伯爵、德尔·巴里奥太太和忠心耿耿的侍女马蒂尔德·德布林格尔跟随皇后一起前往。7月7日,也就是临行前两天,卡洛塔最后一次在墨西哥戴起后冠参加了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命名日在大教堂举行的感恩唱诗仪式。仪式结束之后,帕切科太太请求拥抱一次皇后,其他的宫女们也都眼眶里含着热泪拥抱了她。

据埃米尔·奥利维耶说,卡洛塔把原定用于防治墨西哥城洪灾的资金六万皮阿斯特挪作旅费了。

1866年7月9日那天清晨皇后起身登程了。天下着雨,很多路段难以通行。马克西米利亚诺一直把她送到阿约特拉。那是通往普埃布拉路上的一个小镇,坐落在雪山的一个山嘴上,以其出产的橙子甘甜而远近闻名。就是在那儿,也许还是在甜橙树下,马克西米利亚诺最后一次吻了卡洛塔:自此一别,他们就再也未能团聚。

这一切,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都还不知道呢。

关于卡洛塔精神失常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和传说。有些史家,如Révélations sur la Vie Intime de Maximilien 62 的作者阿德里安·马克斯,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马克斯断定卡洛塔是vaudoux63 的受害者,毫无疑问,他指的是曾经风行于海地及其他美洲黑人聚居地区但却从未传入墨西哥的伏都教。另外一些人却说墨西哥有人给卡洛塔吃了一种可以使人神经错乱的草药。当然,有人想要甚至曾经试图毒死卡洛塔或马克西米利亚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据说,曾经有人认为皇帝的慢性腹泻及其他种种不适就是一种企图用以毒死他的饮料所致。还有人说,可能是博尔达别墅那位belle jardinière64 的父亲和丈夫的报复的结果。布朗肖上校甚至断言,马克西米利亚诺之所以不再去库埃纳瓦卡皇家别墅——墨西哥的Petit Trianon65 ——的原因是不想冒再被人用mauvais café——有毒的咖啡——招待的危险。然而,皇帝不再去他的别墅可能是另有原因。比如,孔塞普西昂·塞达诺的怀孕:人们都在说她有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孩子。再有,皇帝不去,是因为他当时去了奥里萨巴,离那儿太远;最后,他又听到了共和军攻入库埃纳瓦卡并洗劫了博尔达别墅的不幸消息,在当时,和收复皇家别墅相比,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至于卡洛塔,据认为毒药应该是在她登船去欧洲之前不久下的,因为精神失常的最初症状出现在从墨西哥城到韦拉克鲁斯的途中。卡洛塔是在普埃布拉城过的夜。那天半夜里,她突然把陪同人员全都叫了起来,自己打扮整齐,说是要到该地原市长埃斯特瓦先生家去。尽管埃斯特瓦已经不住在普埃布拉了,人家还是给皇后开了门。皇后默默然而却非常激动地巡视了每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当她步入餐厅的时候,突然说曾经在那儿参加过一次为她举行的宴会,然后二话没说就回到了下榻的地方。

在所谓的墨西哥皇后中毒事件的传闻中,人们议论最多的草药叫作鞠躬草,其实就是曼陀罗,拉丁文学名为Datura stramonium,一种有臭味的草,对哮喘病有一定的疗效,似乎可以造成暂时性的精神失常,只有经常服用,这种失常才会持续。所以,很难把卡洛塔的疯病归咎于鞠躬草。

Impératrice Eugènie66 号邮轮事件被认为是卡洛塔早在离开墨西哥海岸前头脑就已经不大正常了的又一证明。不过,不应忘记,经过很不舒服的长途跋涉之后,卡洛塔的情绪十分激动,因为旅途中发生了一件肯定会勾起她不怎么愉快的回忆的事故:由于路况不好,她所乘的马车的轮子折断了。他们刚到墨西哥的时候,在从韦拉克鲁斯到普埃布拉的途中也出现过同样的情况。那一次,他们改乘了一辆共和派的马车。这一回,卡洛塔决心抓紧分分秒秒,于是就骑在马背上继续赶路。

此外,在前往韦拉克鲁斯的途中,据说皇后在好汉口附近听到了华雷斯的游击队唱的一支歌。那支歌的歌词儿据传出自著名的共和分子彼森特·里瓦·帕拉西奥67 之手。自从透露出皇后要去欧洲的消息以后,那支歌就传遍了整个墨西哥。歌词唱道:

永别啦,母后卡洛塔,

永别啦,我的宝贝心肝儿……

法国大兵已经卷起铺盖……

皇帝他也在把别人思恋。

埃贡·埃尔温·基施在一篇文章中列举了一系列可能导致皇后精神失常的草药,但是,他本人就排除了其中的好几种,比如印度大麻。对另外一些,存有疑问。喇叭花,又叫“圆圆眼花”,就是一例,据萨阿贡神父说,喝了这种花沏的水可以使人产生“恐怖的幻象”。

卡洛塔抵达韦拉克鲁斯以后见到的并不是恐怖的幻象,据某些历史学家说,而是那艘将要载她去欧洲的Impératrice Eugènie号邮轮桅杆上随风飘扬的法国旗。卡洛塔气愤至极,声称不换上墨西哥旗就不登船。科尔蒂没有提及这一情节,雷纳克·富斯马涅伯爵夫人也讳而不谈。另外一些学者说,法国驻韦拉克鲁斯海军分队司令克卢埃只好让步,换了旗帜。卡斯特洛特含混其词,而其他人——老一代的当中有布朗肖、当代的里面包括吉恩·史密斯——却说,卡洛塔要求取下的不是Impératrice Eugènie号上的而是将要把她送上邮轮的那只小艇或驳船上的法国旗,但后来——包括当时和整个旅途中——对Impératrice Eugènie号桅杆上挂的法国旗却未置一词。

所有的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们对随后发生的事情的记述倒是没有任何歧异:卡洛塔再次发火,人们不得不再次慰解,起因是邮轮拉响了汽笛,很像是在催促皇后及其随行人员尽快登船似的。到了船上以后,卡洛塔抱怨机器太响,于是就不得不在她的舱房的地上及四壁铺起和挂起厚厚的垫子。总之,打那以后,卡洛塔就再也不知道Impératrice Eugènie号的桅杆上飘着的是哪国国旗了,因为她一直单独躲避在舱房里——就连在停船两天的哈瓦那也不肯下船——忍受着晕船和可怕的偏头疼的折磨。可以设想,厚垫子即使能够减弱一点儿机器的噪声但却无法让卡洛塔不再听到《母后卡洛塔》那粗俗的歌词:

看那水手却是喜笑颜开,

把悠闲的小曲挂在嘴边。

船锚正在被缓缓地拉起,

哗啦啦作响的是那铁链。

轮船随着波涛颠颠簸簸,

恰好似皮球在跳跳弹弹。

再见啦,母后卡洛塔啊,

再见啦,我的宝贝心肝儿!

然而,不管卡洛塔在离开墨西哥之前或在她长时间关在船舱里(被偏头疼和酷热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期间是否就已经神经错乱,毫无疑问,那对墨西哥皇帝及皇后紧追不舍的背时和厄运以及其他种种他们不能左右的事情使她在法国更加容易生气动火而且还很可能加速了她的神经错乱。比如说吧,当她抵达圣纳泽尔(唯一在那儿等着她的重要人物就是阿尔蒙特)的时候,市长竟是个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卡洛塔的糊涂蛋,居然用一面秘鲁国旗接待来自大西洋彼岸的一位皇后的突然造访:对于一个外省官员来讲,区分美洲那些奇妙国家也许是很难的。这只能说是时运不佳,而绝对不会是别的。

到了巴黎以后,法国皇帝的代表和车马在奥尔良车站等着迎接卡洛塔,可是她却偏偏是在蒙帕纳斯车站下的车,尽管皇后可以理解为一个精心安排的细节以示羞辱,但实际不过又是时运不济罢了。

然而,路易-拿破仑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但却通过下卢瓦尔省长在南特交给卡洛塔的那封公然示意她先去比利时看望哥哥们的电报流露出来的不想见她的意思可就不是背时的问题了,而是故意怠慢。另外一件与时运扯不上边儿的事情是不请她在杜伊勒里宫下榻而安排她去住旅馆。这些侮辱并不是路易-拿破仑终于以一切应有的礼仪在圣克卢接见了她和小皇太子脖子上吊着阿兹特克之鹰勋章在阶前恭候并殷勤地牵着她的手为其带路的事实所能补偿得了的:皇帝之所以接见了她,那是因为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欧仁妮,如果路易-拿破仑拒不见她,她就强行闯进圣克卢宫:Je ferai irruption68 。

在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对卡洛塔的爱是虚伪的和表面上的人们当中,有人设想卡洛塔本可以找一种能够治好丈夫那所谓的不育症以便生下一男半女并从而赢得他的倾心。这跟事实不符:说明他们之间没有夫妻关系的证据几乎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也有人在说(也许只不过是一种传闻)卡洛塔戴着厚面纱去过一位专营草药的女人的店铺,那个女人把她认了出来,由于那个女人是华雷斯的信徒,所以捣了鬼,给的是一种土话叫作teoxihuitl的毒蕈,意思是“神的肉”,据费尔南多·奥卡兰萨在其《墨西哥医药史》中讲,这种毒蕈可让人精神永久狂乱而又不致死。

吃了“神的肉”而中毒的人似乎都是狂暴攻击型的,埃尔温·基施认为,这正可以解释卡洛塔在圣克卢宫的举止。墨西哥皇后在同路易-拿破仑、欧仁妮及其大臣们的会见过程中究竟有多大的攻击性,如今已经很难弄得清楚了。比如,人们怀疑她竟会到了大声对路易-拿破仑说什么她这位血管里流淌着波旁和萨克森两个家庭的高贵血液的公主永远都不会在他——un parvenu69 ——那样的来历不明的暴发户面前卑躬屈节的地步,但是却必须承认这又是一件可能会发生过的事情。首先,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认为卡洛塔和路易-拿破仑及欧仁妮的谈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激烈的,有时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对法国皇帝和皇后来说还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至于说路易-拿破仑不止一次地当着卡洛塔的面流泪和欧仁妮曾经晕倒过因而不得不让她嗅英国兴奋剂并剥掉她的鞋袜用花露水去搓她的脚丫和踝骨,不仅可能真有其事,而且可以断定并非非常离谱,因为当时路易-拿破仑确实重病缠身,武装干涉墨西哥的冒险行动失败的大部分责任开始转到了欧仁妮的肩上去了。

与此相反,有些话倒确实是见诸许多文献的,像那句著名的Je ferai irruption(我将硬闯)以及其他大多数历史学家们加之于卡洛塔之口的言辞就是有案可查的。比如:“陛下,我来是为了让一项事业——您的事业——免遭失败”似乎就是卡洛塔头一回(也就是66年8月11日)在圣克卢见到路易-拿破仑时的开场白之一。两天以后就出现了那一著名场面:卡洛塔从随身带到欧洲的无数信件(不包括她和马克西米利亚诺共同起草的、包含着一系列只能被路易-拿破仑看作是强词夺理言词的长而又长的《备忘录》)中,毫不客气地亮出了路易-拿破仑于1864年3月当马克西米利亚诺宣布不打算接受墨西哥皇位时写给身在望海的大公的信的原件。在那封信中,路易-拿破仑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说道:“陛下到了墨西哥以后,如果我突然提出不能履行您已经确认了的条件,到那时候,您将会如何看待我呢?”对路易-拿破仑来说,这也有点儿太过分了。三天后,也就是14日,召开了大臣会议,会议决定停止对墨西哥的干涉。国防大臣兰顿元帅受托将这一决定通知卡洛塔。8月18日,路易-拿破仑亲赴格朗德饭店拜会墨西哥皇后。科尔蒂说,经过长时间的会谈之后,路易-拿破仑告诉卡洛塔别再有别的指望了、更不应抱任何幻想。气愤至极的卡洛塔回答说,直接受到这件事情影响的是路易-拿破仑而不是别人。随后,法国皇帝似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略微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房间。

卡洛塔明白在法国已经无事可做了。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卡洛塔之所以会精神失常只是因为她的帝国连同她的世界一起开始在其脚下坍塌。但是,在她离开法国的时候,尽管路易-拿破仑拒绝继续支持马克西米利亚诺,事情尚未到达不可挽回的地步。路易-拿破仑还没有做出把外国军团也一起撤出墨西哥的决定,甚至卡洛塔抵达巴黎后的最初几天里还有理由怀有一定的希望。尽管欧仁妮在埃斯琳公主、卡雷特夫人及侍臣科塞-布里萨克等宫廷官员陪伴下第一次去宾馆看望卡洛塔的时候就曾有意——虽然不很成功——要把谈话引向诸如查普特佩克的soirées70 、库埃纳瓦卡之游等一些俗不可耐的题目上去,但是此后卡洛塔还是接待过路易-拿破仑手下的几位像是能够理解她并支持她的大臣。只有奥地利驻巴黎大使里夏德·梅特涅一个人曾经提醒过她已经不该再对法国抱任何希望了,可是,路易-拿破仑的臣属们,也许是由于害怕惹恼卡洛塔吧,全都口是心非。卡洛塔同他们谈了许多问题,涉及财政、海关、墨西哥教会、组建墨西哥军队、法国军队的撤离、巴赞元帅(好像对之进行了毫不容情的攻击)等许多方面。国防大臣兰顿表面上赞成卡洛塔的全部观点,但是心里却另有主意。财政大臣富尔德听得十分认真,当卡洛塔提及墨西哥的丰富资源的时候,他的眼珠子甚至都亮了起来并且说道:他如果年轻的话,也会到墨西哥去的。但是,富尔德当时就已打定主意提出(后来也真的那么做了)拒绝卡洛塔的一切要求,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逼使马克西米利亚诺禅位。最后,外交大臣吕伊斯对卡洛塔的一切说辞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竟使卡洛塔相信他是支持自己的并将这种想法写信告诉给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然而,墨西哥皇后并不知道吕伊斯的辞呈当时就装在口袋里,9月初路易-拿破仑就接受了他的辞职。更有甚者,卡洛塔还在巴黎格朗德饭店的房间里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而不怎么受欢迎的来访者:阿利西亚·伊图尔维德。科尔蒂伯爵没有提及此事,但是凡提及者都说卡洛塔答应把儿子还给她,条件是他的亲属必须将因他而得到的金钱退还给墨西哥帝国。总之,到了那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也只好认可舍弃小伊图尔维德了。

如果卡洛塔第一次发病真的不是在圣克卢而是在梵蒂冈、在庇护九世对她说教会也无能为力、在教皇们用以否决违背传统或教会利益的要求时惯用的那著名格言式套话non possumus(我们不能)明白无误地说出口之后,那么,也许更有理由认为卡洛塔的发病是因为她意识到法国、梵蒂冈、整个欧洲全都抛弃了墨西哥帝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橘子水杯事件发生在卡洛塔到巴黎之初。当然,现在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墨西哥皇后在同路易-拿破仑及欧仁妮的某次会晤过程中,当卡雷特夫人端去橘子水并给她奉上一杯的时候,是否真的惊呼过:“陛下,他们要毒死我!”有一位作者,也就是安德烈·夏泰洛,将当时的场面进行了戏剧化了的描述,甚至让卡洛塔讲出了更为激烈的言辞:“Assassins! Laissez-moi! Remportez votre boisson empoisonnée!”照字面翻译过来就是:“杀人凶手!滚一边去!……拿走你们这下了毒的饮料!”这样一来,卡洛塔就对法国皇帝和皇后提出了公开的直接指控。事实可能真的就是这样,或者,如其他历史学家们所说,也许卡洛塔当时只是没有喝那橘子水罢了,而是后来从法国到意大利途中在路易-拿破仑提供的皇帝专用车箱里才说圣克卢宫里有人想用下了毒的橘子水害死她。此外,没有理由认为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教皇,只要发挥一点儿想象力,就完全可以像伯莎·哈丁那样让她对惊讶、疑惑的庇护九世说出:“Santissimo Padre, ho paura! Questo Luigi Napoleone e la sua Eugenia mi hanneo invenenato!”——“教皇陛下,我很害怕: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曾经对我下过毒!”

这是卡洛塔第一次觐见时的事情,也就是说,发生在巧克力杯风波的前一天。此外,历史学家埃贡·德·科尔蒂在谈到皇后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衣服一大早闯进梵蒂冈迫使教皇再次接见了她以后,只字未提卡洛塔曾经把手伸进教皇的巧克力杯。伯爵只是说皇后拒绝了端给她的头一杯巧克力,但是当人家又给她端去了一杯之后,她又把那头一杯喝了。相反,别的历史学家们却竟至断言卡洛塔把三个指头——食指、中指、无名指?——插进巧克力中,然后再抽回来用嘴去嘬。不过,那些持这种说法的人却没有提及卡洛塔的手指是否被烫了。许多作者倒是一致说到墨西哥皇后第二天把胳膊烫了,那是因为她在圣维森特·德·保罗孤儿院的厨房里突然把胳膊擩进了滚开的汤锅里,巨大的疼痛使倒霉的卡洛塔当场昏了过去。看来,正是利用那一机会才给她套上拘束衣弄回到了宾馆里的帝王套间。

近代某些学者否定了卡洛塔是由于草药中毒而致疯的说法,因为她的症状——或者说现在知道的症状——和至今已知的任何草药的药性都不相符。关于她精神失常的原因,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卡洛塔怀孕了,当然,不是跟马克西米利亚诺。有人说那孩子的父亲可能是墨西哥的费利西亚诺·罗德里盖斯上校,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人联想到: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很可能是比利时军团司令范德施密森。卡洛塔非常清楚,当人们知道了她肚子里怀着一个杂种——如果这种说法符合事实——之后肯定会成为一大丑闻,这种担心足以加速她的精神狂乱。后来的事态似乎更加助长了关于怀孕的说法:皇后被她的哥哥佛兰德伯爵——专程去意大利——从罗马带到的里雅斯特以后在望海的Gartenhaus71 中幽闭了好几个月,除了医生和几名侍女之外,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见。甚至还有人说卡洛塔早在到达望海之前就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她睡在梵蒂冈的那天夜里出生的。然而,果真如此的话,在她到达巴黎或罗马的时候,就该能够看得出她怀有身孕。但是却没有任何这种迹象。再说啦,她在法国和意大利时穿的衣服似乎也不是那种能够遮掩得了高月妊娠的。

是的,卡洛塔确实在梵蒂冈过了一夜,不过,关于事情的经过和在什么地方过的,却众说纷纭。一些历史学家说,早餐之后,教皇把皇后带到了图书室,随后,趁卡洛塔一时疏忽就溜之乎也啦。他们接着讲道,于是皇后拒绝离开,过了几个钟头以后,有人搬去了一张床,让她在那儿过夜。第二天,以参观孤儿院作诱饵,才把她引出了教廷。不过,据科尔蒂在Maximilian und Charlotte von Mexiko 72 中说,早餐以后,教皇请教皇卫队的博西上校陪皇后去图书室。后来,卡洛塔要人带她去梵蒂冈花园,喝了那儿的喷泉里的水,而后答应和安托内利红衣主教共进午餐,不过提出了一个条件:德尔·巴里奥夫人和她必须同时进餐并共用一套餐具,到了晚上,人们试图劝她回到宾馆去,可是她却说到了那儿她就会落入凶手的包围之中,因而拒不离开梵蒂冈。科尔蒂说,教廷从未在夜里接待过女宾,只是由于卡洛塔嘶声嚎叫,教皇才特许她在图书室里睡了一夜。

科尔蒂的Maximilian und Charlotte von Mexiko 初版于1924年。九年后,在莱比锡出了一个缩编修订本,书名改为Die Tragödie eines Kaiser 73 。这本书并不因为是缩编而就不是大部头和不是有价值的资料来源。不过,在缩编过程中,却删去一些堪称珍贵的历史和文学材料的轶事和场景。比方说吧,在Die Traögdie eines Kaiser 中,科尔蒂就没再收入孤儿院的情节,而这在该书的第一版中却包含着绘声绘色的描述:皇后在把胳膊擩进汤锅之前看到人家递给她品尝味道用的勺子脏糊糊的,于是就大叫“那勺子上有毒!”。这时候,她才把胳膊伸进了锅里并立即疼得昏死过去。回到宾馆的时候,卡洛塔已经清醒,所以死也不肯下车,人们只好硬把她拖进了房间。在缩写本里,不仅删去了这个故事,而且还改变了整个情节,说什么:皇后在梵蒂冈过了夜之后,第二天口授了几封信,随后情绪就安定了下来并且同意被带回宾馆。此外,不同于第一版,Die Tragödie eines Kaiser 没说卡洛塔同教皇进过早餐后就留在了梵蒂冈直到第二天才离开,而是说直到晚上八点来钟博西上校才说服她回宾馆,可是十点左右她又离开宾馆返回梵蒂冈并大呼小叫地要求留宿。书中写道:这时候,接待她的帕卡大人吩咐收拾出一个房间来让墨西哥皇后就寝。也就是说,在缩编本中,梵蒂冈的图书室变成卡洛塔临时卧室的情节不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一些其他细节:据科尔蒂在Maximilian und Charlotte von Mexik o中说,教皇让人搬进图书室的烛台和精美家具——包括两张床,一张给卡洛塔,一张给德尔·巴里奥夫人——以及,虽然科尔蒂和其他任何历史学家都未曾提过,但是可以想象得出,教皇是不会忽略一个那么重要的细节的:准备两个尿盆或者叫夜壶,一个给卡洛塔,一个给德尔·巴里奥夫人。

无论第二版的删削、省略或改动——有些也许是由于后来有所怀疑或者又发现了新的材料和实证——的原则是什么,事实是,看来几乎所有晚于科尔蒂的传记作者和历史学家全都读过这种或那种版本,不过很少有人两种都读过。然后,各种迹象表明第一版流传更广,所以,尽管科尔蒂修改了自己的著作,诸如卡洛塔连胳膊肘都一直擩到了滚沸的汤锅里、卡洛塔被人拖上了罗马饭店的台阶,卡洛塔在明晃晃的烛光下躺在置于梵蒂冈图书室书稿中间的床上等荒诞情节无论如何还是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不过,另外一些事情却见之于两个版本,如信件、杯子和猫。那些信件是卡洛塔在教廷过了夜之后写的。写给她“至爱的宝贝儿”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实际上是一封诀别信:卡洛塔对他说,她很快就会死去、被人毒死,她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和首饰都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她不想被人解剖,她希自己能被埋在圣彼得大教堂墓地并尽可能地靠近那位使徒的墓穴。

我们说过,两个版本中都记载了卡洛塔从梵蒂冈拿走了一只杯子用以从罗马的各个喷泉水中舀水喝,庇护九世在皇后离开罗马之前写给她的信中除了说自己将为她的灵魂复归宁静而祈祷之外还请她把那只杯子留下。最后,那只猫是遵照卡洛塔的明白无误的指示带进宾馆房间的,目的是用它来检测所有为她而准备的食物。科尔蒂的著作的两个版本均未提及鸡的问题,但是其他作者却说还把一只鸡也弄进了宾馆的房间,为的是让卡洛塔能够吃到亲眼看着生出来的鸡蛋。事实上,皇后自从到了罗马以后几乎只吃她自己从沿街叫卖的小贩手中买来的甜橙和核桃,并且在挑选的时候总是拿起来看了又看以确保里面没有被注射进去什么东西。后来,卡洛塔甚至拒绝别人帮她梳头,因为她认为梳子齿上也可能抹有毒药,这种疑心病,这种以为身边的一切全都有毒的念头与日俱增,以至于到她哥哥佛兰德伯爵抵达罗马接她去望海的时候,她已经是只要睁开眼睛看到的全都是抹了毒药的勺子、叉子。对皇后来说,就连她准备用以写信的鹅翎笔上的干墨迹也变成了马钱子碱。

当然,这支鹅翎笔很可能是某位历史学家胡诌出来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猫不猫的问题。多几个细节也好,少几个细节也好,重要的是,比方说只要点明卡洛塔喝过一眼喷泉里的水,就足以说明她已经精神失常。历史学家们告诉我们说,卡洛塔用梵蒂冈的杯子舀罗马的泉水喝,而罗马是个多泉的城市,如果真像有些作者说的那样,也就是墨西哥皇后每天都要换一个泉眼,那么就可以设想:第一天早晨喝了贝尔尼尼的河泉里的水,第二天就得是摩尔泉的;头一天晚上去了海神泉,第二天晚上就得去龟泉或船泉。其实全都一样。说一样,那是因为,只要她喝了诸泉中的一眼里的水,只要她那天清晨由德尔·巴里奥夫人陪着在去梵蒂冈的途中吩咐车夫直奔特雷维广场那第一泉——特雷维泉——并且面对着波洛公爵宫、面对着由特里同驾驭着的两匹白色海马拉着破海而出的战车上的威武的俄刻阿诺斯74 不是用杯子舀而是用手捧起那从永恒不变、光洁可鉴的白色大理石中喷涌而出的清凉甘甜的水急不可待地喝了下去,只要有一次看到她穿着一件黑衣服跪在世界上最美的泉边,就足以知道墨西哥皇后比利时的卡洛塔·阿梅利亚在欧洲疯了。

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在几个星期之后才知道卡洛塔精神失常的。卡洛塔在梵蒂冈的古本书的包围中醒来的时候是1866年10月2日。就在那一天,墨西哥的《帝国日报》登出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说皇后在欧洲已经完成了使命。当月的18日,马克西米利亚诺收到了两份电报,一份来自罗马,另一份来自望海。电报说卡洛塔病了并已召请里德尔医生赶赴的里雅斯特。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正巧跟66年当年才到墨西哥的宫廷军医萨穆埃尔·巴施大夫在一起,于是就问他是否听说过里德尔大夫。巴施并不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所以就告诉他说里德尔大夫是维也纳精神病院院长。

理所当然,这一情况如同炸弹,从那以后,负担已经十分沉重了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烦恼。皇帝当即决定去奥里萨巴城。他的行动引起了种种议论:有的说卡洛塔就快从欧洲回来啦,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奥里萨巴之行是为了到从韦拉克鲁斯港至墨西哥城的途中去同皇后会合;也有人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所有个人财物和文件准备送至韦拉克鲁斯港装上停泊在那儿的奥地利的丹多洛号巡洋舰。布朗肖上校却在其《回忆录》中断言马克西米利亚诺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向欧洲运送家具和艺术品了,在这后者当中,有许多是他在墨西哥弄到手的。布朗肖还说,此外,马克西米利亚诺想方设法从某些省级博物馆里“弄出”了大批古代大师的绘画作品“运往望海”。上校的一份报告称,来自查普特佩克城堡和博尔达别墅——被洗劫之前——的家具汇总到了帝国宫,在那儿同其他物品一起包装成为六十只大箱子,然后于一天清晨由一支奥地利军队护送着运走了。与此同时,马克西米利亚诺还请赫茨菲尔德给在美国的雷塞古埃写信,请他租一艘快帆船到韦拉克鲁斯去接皇帝去欧洲,以备丹多洛号船长拒绝承担这一任务。雷塞古埃遵旨照办了,几天以后,一艘名叫马利亚号的船就已准备扬帆驶向韦拉克鲁斯。最后,克多利特施上校也接到了卖掉作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私产的奥地利大炮。

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奥里萨巴之行和路易-拿破仑的特使卡斯特尔诺将军抵达墨西哥的时间不期而合,双方在马克西米利亚诺送别皇后的小镇阿约特拉相遇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拒绝接见卡斯特尔诺,继续向奥里萨巴进发。皇帝和法国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坏,日甚一日。在此之前,当巴赞元帅前往圣路易斯去督促部队加速集结的时候,皇帝也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避而不见。元帅和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干亲家”之谊(马克斯和卡洛塔曾主持过巴赞和佩皮塔·佩尼亚的第一个儿子的洗礼)看来也没能帮助他们改善关系。法国人耿耿于心的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向把法国军队称之为“辅助”军队以及最后一次——65年9月16日——庆祝墨西哥独立节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竟然连一次都没提法国军队。皇帝从未去过法国军队医院,他参加了德于亚尔(比利时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朋友、在冷水河被华雷斯的游击队而不是一群强盗杀害)的葬礼,但却对兰赖的丧葬置若罔闻。

法国人与奥地利军团及比利时军团之间的关系也已经恶化,奥地利军团司令图恩竟然违抗巴赞让他开赴图兰辛戈的命令,率领自己的人马继续留守普埃布拉。皇后卫队的比利时士兵们当时也驻扎在普埃布拉。布朗肖评论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当然愿意把最忠诚的部队留在通往韦拉克鲁斯的交通线上。

卡斯特尔诺权力很大,如果他认为必要,完全可以撇开巴赞而指挥所有的部队。他此次的使命是两个:催促法军撤离和说服马克西米利亚诺禅位。显而易见,当时路易-拿破仑已经再也不想管墨西哥的事情啦,对此,他在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一封信中讲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说:法国已经没有一分多余的钱和一个多余的人(ni un écu ni un homme de plus)了。与此同时,鉴于美国的态度越来越具有威胁的性质,所以也就已经开始有计划地放弃许多战略要地。蒙特雷再一次(第四次)被放弃,此外还有索诺拉和锡那罗亚两个州,这就意味着丧失了重要港口瓜伊马斯和马萨特兰。另一方面杜埃将军也被迫违心地撤出了坦皮科。华雷斯的军队收复那座城市以后所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在市中心广场立起绞架吊死了帝国政府任命的州长。

任何人都会觉得马克西米利亚诺不需要卡斯特尔诺去说服,因为将财物及文件运装上船和离开首都似乎表明他已经决心离开墨西哥。然而,在这一点上,也和他的其他一切作为一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又一次暴露出了性格上的弱点。

一份向墨西哥人民说明自己的主旨的告示始终未能付梓。此外,据说弗兰茨·约瑟夫也不会让他进入奥地利或者他自己的领地。据皮埃隆披露,新任奥地利大使曾经对他说过,弗兰茨·约瑟夫甚至都不会允许他在望海或拉克罗马岛落脚。如果没有忘记埃洛因于那年七月从维也纳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信中说过的话,那么,这也就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了。在那封信中,不只是证实了奥地利的诸位大公们有意将自己的宫殿置于墨西哥国旗的保护之下以免遭普鲁士人的侵扰,而且还告诉他:在萨多瓦惨败之后不久,有一次弗兰茨·约瑟夫移跸美泉宫,一路上人们那阴沉的静默只曾被一句口号所打破,那也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万岁!”

马克斯似乎很后悔曾对巴赞失礼并试图重新取悦于法国人。他曾想允许法国在特万特佩克地峡修筑一条铁路和开凿一条运河并让两个法国人当了他的内阁大臣:由奥斯蒙将军执掌国防部,让总军需官弗里昂掌管财政。这两个人得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绝对信任,他说:“有了他们二位,我可以在三个星期之内完成巴赞三年都没有或者说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可是,路易-拿破仑意识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这一举动旨在要法国更直接地承担财政责任和参与未来的军事行动。奥斯蒙和弗里昂在位的时间只有两个月,因为他们必须做出抉择:放弃大臣的职位或离开法国军队。

马克西米利亚诺支开了一位好朋友,那就是禅位论的大力鼓吹者之一赫茨菲尔德,将其派往欧洲通报他的回归。与此同时,他还甩掉了秘书处主管皮埃隆,在动身前往奥里萨巴的时候将其留在了墨西哥城。正如卡洛塔在一封信中建议的那样,马克西米利亚诺身边很快就不再有法国人了,但是皇帝也没有(原因之一是做不到)依靠“当地人士”(这也是卡洛塔的忠告),与之相反,如科尔蒂所说,在投入极端保守派的怀抱并放弃自己的政治信念的同时再一次在神权面前屈服了。曾经主持过“拥戴”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名噪一时的名流大会的特奥多希奥·拉雷斯被任命为新的内阁总理大臣,而已经从罗马归来但却没有像事先许诺的那样口袋里面装着同教廷的和解协议的费舍尔神父开始对马克斯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被布朗肖称之为“热情而滑稽的苦行僧”的费舍尔在卡洛塔去了欧洲之后竟然搬进了她的房间以期能够同马克西米利亚诺保持更为密切的联系。

1866年10月31日,马克西米利亚诺怀揣好几份退位诏书的草稿和修改稿,由拉雷斯、费舍尔、巴施医生、博学的彼利梅克陪着,在三百多名克多利特施上校麾下的轻骑兵的护卫下,告别了墨西哥城。萨穆埃尔·巴施医生在其《往事悠悠墨西哥》一书中提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老婆疯了。这些人正在用文火将我烧死。我要归去。”据说,就在那几天里发现了一起暗杀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阴谋。这是墨西哥籍将军托马斯·奥霍兰告诉皇帝的,他还说已将阴谋头目及其十一名同伙全都绞死了。巴施大夫认为那是奥霍兰编造的一整套瞎话。不过,他们倒是送给了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件被巴施称之为memento mori75 :一支步枪,据墨西哥将军说,那是凶手准备用以加害他的武器。前往奥里萨巴的途中,马克西米利亚诺差点儿在索基亚潘镇宣布退位,只是考虑到那个小地方对如此重大的事件来说太不相称才没有那么做,当然了,费舍尔及其他朋友们——被马克斯称之为“绅士和官僚”——也极力进行了劝阻。巴施说,马克西米利亚诺问费舍尔:“我应该退位吗?或者是应该不退而别?”那位昔日的淘金者建议他禅位给拿破仑三世,但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却觉得那个主意“过分阴险了点儿”。此外,尽管在奥里萨巴为皇帝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仪式,但是一路上行进缓慢,条件极差,令人不快的事情接连发生。马克西米利亚诺持续失眠、拉稀和发烧,不止一次地被迫在阴冷的房间里过夜。有一次在一个叫作桥头磨坊的地方,他被附近畜栏的马、牛、羊吵得几乎彻夜未眠。不过,最可恶的事情倒是发生在阿库尔金戈,为皇帝拉车的六匹白马被人偷走了。

到了奥里萨巴以后,皇帝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就像每次远离首都到了乡下一样,除了一些别的事情之外,把主要心思全用在采集花草和由彼利梅克陪着到丝兰和咖啡树丛里去逮蝴蝶、闪色金龟子及其他昆虫。与此同时,他也在筹划通过发行每年“开彩”十二次、面额分别为五比索和十比索的国家彩票的办法来筹集更多的公共教育经费的新计划。也是在奥里萨巴,他决定废除早就对巴赞元帅讲过打算撤销的那严苛的《十月三日法令》。不过,他的自相矛盾的脾性未改,同时又给墨西哥的官员及朋友们写了一大批辞行的信件,那些信件的开头全都是“值此即将离开亲爱的祖国之际……”,不过那些信件却全都留在了一只抽屉里。

墨西哥历史学家胡斯托·谢拉说,在奥里萨巴,经常想起关于埃尔南·科尔特斯在一次惨败76 之后坐在塔库瓦一棵树下痛哭的传说并不止一次地自问是否有一天也会需要找一棵自己的“悲惨之夜”的树来发泄内心的苦闷及失败的烦恼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实际上成了个被囚禁的王子,的确如此,只不过是自我囚禁罢了。这一断言在一定——也许是很大——程度上符合实际情况。不过,正是那些不愿意马克西米利亚诺禅位的人造成了他的孤立和犹豫不决。不只是费舍尔神父,皇室大臣阿罗约也开始向马克西米利亚诺施加压力,要他返回墨西哥城。唐·特奥多希奥·拉雷斯一再陈述他的墨西哥支持者们一旦被遗弃后可能会面临的危险,甚至竟然提请他不要忘了自己在望海时手放在《福音书》上发过的誓言。巴施大夫告诉我们,新任财政大臣拉昆萨曾经跟马克西米利亚诺谈到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名声问题。此外,法国军队即将撤离的本身也应从两个几乎截然不同的角度来予以评估:一方面,意味着是一种危险;但是,另一方面,又可以被看成一种解脱,说不定帝国政府会因此而得到美国的承认,因为蒙托隆曾在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一封信中说过:门罗主义反对的是在墨西哥有占领军,但却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得到本国军方支持的君主政体。卡洛塔也持这一观点。然而,当然了,法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说是不可相信的。不是有人对他说过蒙托隆偕夫人参加了西沃德在华盛顿为马尔加里塔·华雷斯举行的、约翰逊总统亲自出席了的宴会吗?西沃德在其加勒比之行过程中曾绕道圣托马斯岛去会晤圣安纳不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吗?总之,美国到底支持谁呢?是华雷斯还是圣安纳?这位老将军不肯服输:他把自己的计划和野心和盘托给了一个名叫贝阿尔恩的法国中尉,那位中尉途经圣托马斯时就跟将军开了个玩笑说自己是德国人。至于帝国可否期待从别的国家——比方英国——得到援助的问题,有理由感到乐观才是。诚然,作为维多利亚女王的舅舅而一直对圣詹姆斯宫廷很有影响的利奥波德国王的去世以及被一些人看作是“自由君主之冠”的帕默斯顿的去世可能意味着英国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支持会相应减少……不过新任英国领事对他很殷勤也是事实。不仅如此,彼得·坎贝尔爵士在去韦拉克鲁斯途经奥里萨巴的时候还说赞成皇帝的意见,也就是说,在一个全国代表大会做出决定之前,他不应该离墨西哥而去。马克西米利亚诺不仅接受了服从一个专门为此而召开的全国代表大会的决定的想法,而且似乎还说过:如果代表大会决定改君主制为共和制,他将率先向新的总统表示祝贺。

恰在那个当口儿,又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危害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维也纳的地位。埃洛因在另外一封信中又一次谈及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故国深得人心的情况。这位比利时人说,在奥地利,一方面是对马克斯的好感与日俱增,另一方面人民却在要求弗兰茨·约瑟夫退位。在威尼斯,万众一心,齐声颂扬他们原先的总督。那封同时还包含有关于拿破仑三世的病痛的难堪细节的信被埃洛因装进一个双层信封从布鲁塞尔寄给了le Consul du Mexique à New York77 。埃洛因忘了,美国正式承认的驻在那个城市的唯一领事是代表华雷斯的政府的,所以那封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手中。领事撕开信封、读了信的内容,在转给所谓的帝国领事之前,先让人抄了下来并把抄件交给了美国的报界。

在那封内容尽人皆知的信里,马克西米利亚诺可以找到重返维也纳的依据,当然,先决条件是他的哥哥允许他回到奥地利或他自己的领地。难道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哈布斯堡家族的血液?在奥匈王室继承人序列表中他不是被排在第二位吗?最后,不是有人对他说过路易-拿破仑准备建议弗兰茨·约瑟夫委任马克西米利亚诺为威尼斯总督以使奥地利不会为失去那一省份而过分痛心吗?用威尼斯取代墨西哥是可以保住名声的,当然,这无须埃洛因或者其他什么人通过书信向他指明:马克斯和卡洛塔一旦不再代表奥地利的奴役枷锁就最终会赢得威尼斯人的敬重和爱戴。

然而,除了另有一封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的信(在信里,那位墨西哥人也谈及哈布斯堡家族的名声,而且,据科尔蒂讲,还是“居心叵测地顺着皇帝的心思写的”,所以深深地打动了他)之外,似乎还有一封从未有人见过的信。科尔蒂说,埃米尔·奥利维耶在L’Expédition du Mexique 78 中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最后决心归因于他母亲索菲娅女大公的一封信,可是又说奥利维耶也从没见过那封信,他的论断只是依据拉戈男爵的说法,这位男爵告诉法国驻墨西哥大使阿方斯·达诺说自己了解到了那封信的内容。奥利维耶实际上是认为确有那封信存在并指出在当时的历史学家中只有凯拉特里意识到了那封所谓信件的重要性。据推测,女大公在信中讲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回到奥地利——难得弗兰茨·约瑟夫会准他入境的情况下——后处境将是尴尬而屈辱的,所以马克西米利亚诺应该留在墨西哥面对一切危险。科尔蒂怀疑那封信压根儿就没有写过并且向读者摘录了索菲娅女大公几个星期前于圣诞节期间写的另外一封信,索菲娅在信中说,她完全 (强调是科尔蒂加的)同意马克斯留在墨西哥的决定,接着又说,她希望他在自己接受的国家里“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并且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过,正如科尔蒂指出的那样,在那封保存在维也纳国家档案馆的信里,女大公根本就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他如果要回奥地利,不仅不受欢迎,而且还会十分难堪。

然而,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让马克西米利亚诺留在了墨西哥:卡洛塔的精神失常。很可能当巴施医生告诉他维也纳的里德大夫是何许人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就已经怀疑妻子在精神上出了毛病。从维也纳国家档案馆找到的以及鲁道夫·雷塞古埃伯爵掌握的大量信件中,埃贡·德·科尔蒂选出了几封卡洛塔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信公之于世。这些信有的是用德文写的、有的是用法文写的,分别发自巴黎以及卡洛塔从巴黎到望海、再从望海到罗马的旅途中的不同地点。诚然,卡洛塔那些信件中的某些很长的段落不仅思路清晰,而且很难想象那么优美、细腻而缠绵的文字会出自于一个头脑不正常的人之手。毫无疑问,这得归功于她在意大利所受到的热情接待。比如,在科莫湖——“你那么喜欢的湖”(她写道)——岸边的艾斯泰别墅,卡洛塔在房间里看到了一幅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画像,画像下面的说明是:Governatore Generale del Regno Lombardo Veneto79 。在德森扎诺,加里波第的身着红衬衫的部队列队恭候,同意大利国旗一起迎风招展的墨西哥旗是由巴里的太太小姐姐们亲手绣制而成的,由于加里波第本人身体不适,哈尼将军代表Risorgimento80 的英雄接待了皇后并说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必将得到全欧洲的支持(oh, oui l’Empereur Maximilien entraînerait toute l’Europe avec lui81 )。最为引人注目的事情之一是意大利国王还亲自专程从罗维戈到帕多亚去看望墨西哥皇后,尽管,我们已经说过,仅在几周之前一艘名叫Re d’Italia(意大利国王)号的战舰在利萨被一艘以此刻新兴意大利的君主正在向其致意的女人的丈夫的名字Erzherzog Ferdinand Max82 命名的军舰所击沉。

利萨战役和望海城堡,卡洛塔在信中对马克斯说道,是那位“不在眼前的亲王”的两件举世惊叹的创举。关于望海,卡洛塔说:那个青藤凉亭已经变成了一大景观,花园里的雪松长得高极了,以及城堡餐厅里的皇冠上加上了墨西哥国徽,只不过根据老太医吉莱克的意见在皇冠的四周又加上了荆棘花环。她还说,66年9月16日还在望海庆祝了墨西哥独立节。至于利萨嘛,卡洛塔告诉她那“心爱的马克斯”:无敌舰队将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朋友、常胜舰长泰杰托夫的旗舰Ferdinand Max号率领下以战斗队形在城堡前面的海域一展雄姿。“Moriture te salutant83 ,”卡洛塔写道。信的末尾说:“Plus Ultra84 是你的祖先的座右铭。查理五世指明了道路。你是后继者。不要有怨言。上帝与你同在。”

这一切全都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因为,在维罗纳和佩斯基埃拉,正如卡洛塔所说,新老欧洲竞相向墨西哥皇后献宠;在雷焦,全城的达官贵人盛装打扮倾巢而出去欢迎她;在曼图亚,为她鸣放了一百零一响礼炮。总之,在那些信中,卡洛塔字里行间表达出来的意思就是:在意大利,她,他们俩,受到所有人的爱戴。这一切,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来说,的确是鼓舞人心的事情,但是,却不能去理会那些没头没尾突然冒出来的言辞,诸如:“共和制度像新教一样是个后娘”,“你拥有世界上最美的帝国”,“君主就像耶稣,总统只是个雇佣兵”,“奥地利即将失去所有的领地……而墨西哥必定会承袭强国的威势……只要你全心全意地治理帝国,不论是德意志还是君士坦丁堡,不论是意大利还是西班牙,任何一个国家都将赶不上墨西哥”:只有头脑不正常的人才会写出这类言不及义的话语。马克西米利亚诺肯定早在8月份卡洛塔从巴黎寄给他的最初几封信中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在那些信中,卡洛塔除了说欧洲的气氛令人讨厌而觉得压抑外,还对马克斯说道:路易-拿破仑是“世界的灾星和魔鬼的化身”,俾斯麦和普里姆都是他的走狗,欧洲大陆这个巴比伦85 使她想起了《启示录》四骑士。科尔蒂告诉我们:利奥波德国王有一幅丢勒的名画的复制品,在画面上可以看到,羔羊86 在揭去头四板密封着书卷的印签之后,四骑士——饥神、瘟神、死神和战神——冲向尘世以毁灭人类。看来,那幅画在卡洛塔小时候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信中发现卡洛塔精神狂乱并非难事,也许,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这正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留在了墨西哥的理由。但是,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尽管勃拉希奥受马克斯的委托去过望海,还有埃洛因也到那儿去过,很可能他们俩——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谁都没有写信或当面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提起过卡洛塔那由于被害狂想而引发的荒唐举止的某些细节。所以,如果皇帝没有听说过关于橘子水、巧克力杯和滚开的汤锅的故事,没有听说过关于猫和鸡的故事,没有听说过有人曾经看见卡洛塔跪在地上从特雷维泉里舀水喝,没有听说过在博尔扎诺卡洛塔声称见到了为毒死她而专程去欧洲的保利诺·德·拉·马德里德上校装扮成的手摇风琴师、在艾斯泰别墅她指着一个农夫说那是想一枪打死她的阿尔蒙特将军、在罗马巴耶伯爵、库哈克塞维奇太太和博胡斯拉维克大夫因为被卡洛塔以投毒嫌疑的罪名下令通缉而被迫躲藏了起来,最后,没有听说过皇后觉得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望海的总管拉多内茨及何塞·路易斯·勃拉希奥在内——全都想要用毒药将她害死,甚至认为她的丈夫、她的宝贝儿、她那心爱的马克斯也有意要摆脱她,如果马克西米利亚诺对这一切全都毫不知情,那么就有理由认为人们不想让他为此而难过,也就是说,不想让他失去全部的希望。事情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设想他留在墨西哥是为了维护哈布斯堡家族的声望。

佛兰德伯爵于10月7日抵达罗马。第二天,卡洛塔打发人买了一颗纯金的心形首饰并在上面刻下了铭文:A Maria Santissima in riconoscenza di esser stata liberata de un pericolo di vita il 28-7-1886. Carlotta Imperatrice del Messico(献给圣母马利亚,以感谢她使自己度过了生死关头,1866年7月28日。墨西哥皇后卡洛塔)。随后,她吩咐将此件祭品送到了圣卡洛教堂。10月9日,她就跟着哥哥去望海城堡了。

1 此处为译者依据汉语音韵所杜撰,原文直译是“回头浪、咋呼、木铃”。

2 原文意为“吊床”,为使之能与“库埃纳瓦卡”谐韵做了改动。

3 黎塞留(1696—1788),法国元帅,曾参加莱茵战役、保卫过热那亚并将英国人赶出梅诺卡岛。

4 意大利文,意为“王子厅”。

5 意大利文,意为“亲爱的、最亲爱的”。

6 弗里德里希·吕克特(1788—1866),德国诗人,以娴熟运用多种诗体而著名,代表作为《爱情的春天》和《顶盔戴甲的十四行诗》。

7 法文,意为“小过失”。

8 英文,意为“遇事冷静”。

9 此为译者杜撰,原文直译应为“公猫”和“铁钩”。

10 此为译者杜撰,原文是“一头母牛”。

11 均为美洲土著语言。

12 波凯利尼(1743—1805),意大利杰出的大提琴家,多产的器乐作曲家。

13 尤利乌斯·路透(1816—1899),世界上最早的通讯社“路透社”的创始人,生于德国,1848年迁居法国,1851年迁居英国开办了一家电报公司,后扩大业务,用电报进行新闻通讯,1859年将拿破仑三世预示将在意大利爆发奥法战争的演讲稿发往伦教,非常成功。

14 法文,意为“忘忧”。

15 艾伯特(1604—1651),德国作曲家,以一卷歌曲集著称于世。

16 法文,意为“解释”。

17 德文,意为“解释”。

18 英文,意为“唐杜里咖喱酱”。唐杜里烹饪法是印度的一种烹饪方法,即将浸过调料的肉放在圆筒形炭火炉中烘烤。

19 法文,意为“爱华”。

20 此为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掺杂的语言,意为“女士用酒”。

21 此为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法语掺杂的语言,意为“上好的女士用酒。”

22 此为西班牙语和法语掺杂的语言,意为“真是糟糕”。

23 意大利文,意为“你要耐心等待”。

24 上埃及尼罗河畔的城镇,以其纪念荷鲁斯的巨大神庙闻名。

25 杜尔哥(1727—1781),法国经济学家,重农学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曾任路易十六的财政大臣。

26 黎塞留(1585—1642),法国政治家,名阿尔芒-让·普莱西,黎塞留地方的枢机主教,曾任商业和海运业国务秘书及御前会议主席。他反对哈布斯堡王朝在欧洲的霸权,主张法国国王拥有绝对的专制权力;在宗教方面,他把基督教新教徒视为眼中钉。

27 1598年4月13日法国亨利四世在布列塔尼的南特颁布的法令,给予信奉基督教新教的臣民以广泛的宗教自由;1685年10月18日由路易十四撤销,从而剥夺了法国新教徒的一切宗教自由和公民自由。

28 尤里安(332—363),古罗马皇帝,主张宗教信仰自由,361年继位,死于对波斯人的战争之中。

29 译者杜撰,直译应为“羊驼”。

30 译者杜撰,直译应为“破船”。

31 英文,意为“那东西很臭”。

32 法文,意为“恰如其分地”。

33 墨西哥独立纪念日,即国庆节。

34 法文,意为“冷盘”。

35 法文,意为“酱”。

36 意大利文,意为“奶油夹心冰淇淋”。

37 法文,意为“烧酒”。

38 此为俗名,根据文义译出,本节后面还有类似情况,不再一一注明。

39 约伯是《圣经·旧约》中的人物,以能忍耐著称。此段引文见《约伯记》第一章。

40 在西班牙语里,“孔塞普西昂”的含义是“受孕”。

41 意大利文,意为“跳鹅”,一种掷骰跳棋。

42 法文,意为“好孩子游戏”。

43 阿克巴·查拉乌德丁(1542—1605),印度莫卧儿王朝最伟大的皇帝。

44 约翰·沃利斯(1616—1703),英国数学家,伦敦皇家学会创始人之一。

45 第二次反法联盟战争中,1800年6月14日拿破仑在北意大利马伦戈平原险胜奥地利军队的一次战役。

46 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精灵,在歌德的戏剧《浮士德》里,他聪明、狡猾、冷酷、玩世不恭。

47 《圣经·新约·启示录》载:“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站在那将要生产的妇人面前,等她生产之后,要吞吃她的孩子。”

48 拉摩里西尔(1806—1865),法国将军,曾任阿尔及利亚总督、国防部长。

49 圣阿尔诺(1798—1854),法国元帅,曾任陆军部长、克里米亚法军司令。

50 富尔德(1800—1867),法国第二共和国和第二帝国时期有影响的政治家,曾任路易-拿破仑的财政部长、国务大臣。

51 勒达是希腊传说中埃托利亚国王赛斯提欧斯的女儿、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的妻子,宙斯受其姿容的迷惑,遂化作天鹅将其勾引并与之结下私情。

52 曼特农夫人(1635—1719),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

53 1857—1858年间由为英国东印度公司服役的印度士兵发动的反对英国统治的兵变,波及甚广,后被残酷镇压。

54 1518—1687年间曾存在于印度德干高原上的什叶派王国。

55 位于法国和意大利边境,从法国的莫达纳直通意大利的巴尔多内查,全长13,665米,建成于1871年。

56 意大利文,意为“生死关头”。

57 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的七周战争中决定性的战役,发生于1866年7月3日。普鲁士的胜利导致奥地利被赶出德意志。

58 意大利文,意为“意大利之王号”。

59 德文,意为“费迪南德·马克斯大公号”,德文中的“费迪南德”到西班牙文中则变为“费尔南多”。

60 意大利文,意为“最亲爱的”。

61 路易大帝(1326—1382),即路易一世,匈牙利国王和波兰国王。

62 法文,意为《马克西米连私生活揭秘》。

63 法文,意为“伏都教”。

64 法文,意为“漂亮的女花工”。

65 法文,意为“小特里阿农”。小特里阿农为法国凡尔赛宫花园内的两座皇家别墅之一,原来是专为巴里伯爵夫人设计的。

66 法文,意为“欧仁妮皇后”。

67 彼森特·里瓦·帕拉西奥(1832—1896),墨西哥政治活动家和传奇小说作家。

68 法文,意为“我将硬闯”。

69 法文,意为“一个新贵”。

70 法文,意为“晚会”。

71 德文,意为“花园小屋”。

72 德文,意为《墨西哥的马克西米连和莎洛特》。

73 德文,意为《皇帝的悲剧》。

74 希腊神话中乌拉诺斯和该亚的儿子,提坦忒堤斯的丈夫,三千河中精灵和三千海中仙女的父亲。在荷马作品中,他是诸神的本源。

75 拉丁文,意为“可以使人联想到死亡的东西”。

76 1620年6月,西班牙远征军因当时的阿兹特克帝国都城特诺奇蒂特兰人民暴动而陷入重围,埃尔南·科尔特斯于6月30日至7月1日的夜里率众突围,损失惨重。这一事件在墨西哥历史上被称之为“悲惨之夜”。

77 法文,意为“墨西哥驻纽约领事”。

78 法文,意为《远征墨西哥》。

79 意大利文,意为“伦巴第-威尼托王国总督”。

80 意大利文,意为“复兴运动”。

81 法文,意为“噢,马克西米连皇帝确实赢得了整个欧洲”。

82 德文,意为“斐迪南·马克斯大公”。

83 拉丁语,意为“即将赴死的人们祝你健康”。原是古罗马角斗士们临上场时列队走过皇帝包厢前呼的口号,全句为“恺撒(或吾皇)万岁,即将赴死的人们祝你健康”。

84 拉丁文,意为“向前”。

85 上古时代位于美索不达米亚东南部、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之间的巴比伦王国(公元前2000年初到前1000年末)的首都。在现代语言中已变成富足导致堕落的代名词。

86 即上帝的羔羊。古代以色列的先知以赛亚将耶稣比作甘愿自身忍受磨难以代人类赎罪的羔羊。据《圣经·新约·启示录》载,约翰看见上帝的右手拿着一本用七枚印签严封着的书。羔羊从上帝的手中接过那本书,次第揭开印封,将四骑士放了出来。